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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卫生院回来那会儿,老莫显然没把报告单子当回事儿,他看也不看就塞给小莫,问他到底是哪个零件出了毛病。小莫指一指彩超上的黄色阴影,说,“肝。”“我听说肝割了还能长出来。”小莫又指一指旁边的蓝色阴影,“还有胃。”“胃整个摘掉也不碍事。”小莫再指一指两块绿色阴影,“腰子也染坏了。”“腰子留一个就能活。”小莫只好收起报告,“那就只有一个钱的问题了,”他说。
“还想吃点啥喝点啥的都告诉我吧。”小莫扶老爹进屋,关上门来说话。老爹嘴角嗫嚅。小莫抢在前头继续说,“割肝换肾咱还是别折腾了。”说完他环顾四周,像是在给自己的话找证据:五米开间,六米八进深,云烟镇天大地大,属于这对父子的只是巴掌大一块地板,包饺子都嫌小,硬是被分成了两居室。视野之内是他们的全部资产,彩电、冰箱,塑料桌椅,稍微值点钱的可能是小莫新买的电视机。小莫估摸一番,连皮带肉全卖了也不够上手术台的。“再说,”他补充道,“我还没娶媳妇儿呢。”
老莫不说话了,转头看小莫。小莫闷声不响,垂着脑袋就往外走。老莫急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吧。”他冲着儿子的背影喊叫,说完又强调了一句,“我是你亲爹!”好像生平还没有哪句话说得这样硬气,因此用力过猛,有点缺氧。老莫拄着腰大喘气。他现在终于知道,一个人能有多么怕死。“找你哥哥去,”他喊道,“或者是弟弟,我记不大清了。”
于是我们的小莫在二十七岁的尾巴上,从亲爹嘴里得到了一个兄弟。
挂上门锁,小莫出发寻亲。他本来想审问的,又怕老爹扛不住,卫生院的检查报告很清楚,既然没几个月了,他也就懒得再追究细节。这次出门,与其说是求人救命,小莫更想见见自己的兄弟。按照老爹给的地址,小莫很快找到滨河花园,这地方他熟,是个新修小区,可见老爷子藏得深,这些年来从没断了联系。小区入住率不高,岔路不少,小莫前阵子送外卖常来,因为找不着路被投诉过几次,都有心理阴影了,到后来一进小区就心虚。不过今天不一样,检视着小洋房精美的外立面,小莫给自己代入了主人公视角:每栋八层,一梯两户,南北通透,三面采光,一平米怎么说都得过万。“这下没跑了,我兄弟是个有钱人。”他在心里盘算,“他家一个厕所,就够给老爹送终的了。”
小莫转了一圈,想起来空手上门还是不太好,出去挑了几样水果,折回来去找保安室。老爹只告诉他兄弟的名字,其余一概不知。小莫心眼儿多,他跟保安说小区业主在网上超市订的水果蔬菜,地址没留清楚,打电话不接,就是这个“宋小川”。他假模假样编辑了一条短信把兄弟的名字嵌进去,麻烦人家给查查楼层户号,说完还掰一根香蕉递给他。保安摆摆手说这不合适,缺斤少两你还怎么送货?小莫说在网上买菜的都是小青年,一般也不怎么识秤。保安让他给逗乐了,电话打到物业,很快找到D栋804。“回头一块儿喝酒。”小莫客套几句,又掏了两只橙子放在办公桌上。
D栋804,从楼号可以看出是顶层。买顶层好,送楼顶,如果是我,小莫心想,我要搭一个棚子,像这种夏天的晚上可以搞点烧烤什么的。不知不觉中,小莫已经把自己想象成这户房子的主人,他好像下班回家一样,熟练地按下电梯楼层,直走到门前,才发现自己没钥匙。他顺了顺气,等心率降下来之后理直气壮敲了两下门,猫眼张开,门内很快传来一句惊讶的中年女声,“你是谁?”
“我的父亲叫莫国福,”小莫回答。
2
真像。
如果这小子愿意,就算冒充儿子宋小川,自己也不会怀疑。不对,为什么要说冒充呢?女人仔细一想,马上纠正自己,这也是我的儿子。既然莫国福这么些年也没给你找个妈,她对小莫说,“你就叫我宋妈吧。”
这就是我的母亲,生身母亲。尽管小莫在心里拼命暗示自己,但毕竟过了睁眼找娘,张嘴吃奶的年纪,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一米八、七十多公斤的躯体,是从眼前这个干瘪女人的肚子里钻出来的。与之相对应,这个所谓的宋妈也并没有对自己的到来感到过分惊讶,像是早料到这一天,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碰上。背后缘由小莫不想追究,总之这份亏欠感有利于自己的求助。“莫国福病了。”他开门见山,把检查报告摆出来以示证据。然后拣要紧的说了说自己这二十七年,最后还解释了自己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故事讲完,房间里适时响起第二次敲门声。
宋小川回来了。
宋妈乐不可支:“你兄弟真聪明……”她要小莫再讲一遍怎么贿赂小区保安的。没想到宋小川刚听了两句就火了,“泄露业主隐私,”他捣动指头戳着小区大门的方向,“我一告一个准。”
“这是嫂子吗?”小莫完全没有觉察到他兄弟的怒气,注意力全在宋小川身边女人身上。
“莫叔怎么没来?”嫂子的回答很客套。可就是这么轻声细语的一句,却让小莫感到一阵失落,看来眼前这家人全都知道自己的存在。可是如果不找上门来,人家也不见得惦记你。“就是莫国福指挥我来的。”小莫有点怄气,他把检查报告拿起来又示众了一遍,“肝癌,早就扩散了,他说只有他亲儿子能救他。”
“亲儿子?你不也是?”宋小川把语调提高了。“咱俩是同卵,知道什么意思吗?”他补充道,“基因完全一样的。”
“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就念了高中,听不懂。”小莫有点哭笑不得,“别紧张,”他摆摆手解释,“不用割肝,有钱就行。”
这么一说,宋小川反倒放心了。他很快恢复了这家男主人的身份,招呼大家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打发老娘去倒水。目送她进了厨房,宋小川和老婆调了个位置,“桃子,”他给小莫介绍,“开春才领的证,然后一直忙,现在还没度蜜月。”小莫不知道该不该说恭喜,这时候嫂子已经把手机递了过来,她指着屏幕让小莫看:《收养法》第23条第2款,《婚姻法》第26条第2款。“说法不同,意思是一样的。”嫂子讲话一本正经,她说养子女与生父母及其他近亲属间的权利义务关系,因收养关系的成立而消除。
还没开口,小莫就知道自己没话说了。宋妈把水刚端过来,他已经起身要走。“这就谈完了?”宋妈把水杯塞到他怀里。茶水清香扑鼻,热气蒸腾,有些熏脸。小莫无可奈何,“老爹交代的事没法办。”
宋妈瞥了儿子一眼,宋小川闷头喝水。“可我也是你们的妈啊,”她冲着小莫说,“带你爸过来吧,我给你说说怎么回事。”
虽然不乐意,宋小川还是听老娘的话,一直把小莫送到小区大门口。
“你爸呢?”小莫问他,“姓宋的那个。”
“死了。”宋小川说完为自己的兄弟刷开门禁。
3
小莫决定把老爹弄过来。与其说是为他好,他更想知道宋妈口中的故事。回家路上他想了好几种可能,结合自己对亲爹的了解,推测这事儿大概率是男人的错。拈花惹草,或者赌球输钱,吸毒是不敢的,他知道老莫没那么多钱。总之宋妈闹离婚,财产没分什么,儿子刚好一边一个。问题是姓莫的怎么就选中了我呢?那时候还不满周岁吧,这么丁点儿大的双胞胎能有什么区别?搞不好就是抓阄抽来的。回望身后的滨河花园小区,有那么一秒,小莫相信这就是命。不过这事儿怎么说呢,他又想了想宋小川一脸精明的样子——换个爹也不一定就好多少。
“回来了?”小莫点点头。
“怎么说?”小莫不说话。
这下轮到老莫不乐意了,“直接给钱不就完事了?他们家我是不会去的。”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家里怎么能有两个男主人呢?
“宋勇死了,”小莫说,“现在宋小川只剩下一个爹了。”
就这样,二十多年之后,老莫再一次敲开了宋家的门。宋勇的遗照已经拿出来摆在玄关,虽然不及活人威慑力大,但老莫仍感到极不自在。尤其是在宋勇歪斜目光的注视下,更让他有一种鸠占鹊巢的感觉。“人已经走掉七八年了。”不知什么时候宋妈走了过来,她汇报工作似的,向老莫讲述照片上那个男人的最后岁月,“开始是中风,在床上瘫着,后来有一回过大年,吃汤圆给噎住,一口气倒不上来,几分钟人就不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