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漩涡
作者 宁艳飞
发表于 2025年2月

李晓

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赵队正在医院,我是通过电话汇报的,赵队听了之后沉默了许久,随后他说,局里要是开会,你代表我去参加。

2011年,我从警校毕业,经过重重考察,被芒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录用,报到后见的第一位领导就是赵队。他和我握手的时候,是那么有力,感觉像在捏核桃一样,我随时都有碎裂的危险。在报考警校时,父母是不同意的。父亲在煤运公司跑车,一个月回来两次,母亲是教师,教语文的,还是班主任,白天和半个晚上都奉献在了学校。他们一听我要上警校,就摆手否定。不适合,这是他们的理由。我没听他们的,一个人做了主,从填报志愿到体测,全是自己完成,最后录取了。通知书下来后,父母傻了眼,但没有发脾气,两天之后,他们接受了现实。我一个人去学校报的到,肩上挎着,手上提着,大小行李有三件。宿舍的门敞开着,三个人埋头整理着床铺,靠窗处是一张书桌,四把椅,有一个同学抬起头向我问好,其他两个也跟着摆手招呼,我一一致意。选一个吧,他们指着门口的两个位置说。我喜欢下铺,把行李一放,开始了整理。学校实行警务化管理,刚开始不适应,后来好了,但精神上还是有点紧张,怕做不好被训。晚上熄灯后我们会继续聊一会儿,聊来这里的感受,聊将来。时间久了,我们六个人好像一家人,有事相互吱声,早出操晚熄灯都提醒着,做事从来都是一致行动,少有分歧,学期末我们被评为文明宿舍。毕业后六个人各奔前程,有的进了省厅,有的去了派出所,我回到了本市。走向社会,到了岗位,事情比在学校多多了。但我们还会在群里发信息,我会讲一些疑难的案情,他们帮我分析,我觉得有道理就记下来,以此来丰富我的思维。

局里召开案情分析会,会上大家踊跃发言,我是最后说的,王局做总结,然后分了任务,我负责找马鲜红。领导的意思是,三个月内必须找出真凶,否则主动辞职,甭干了。从会上下来我突然感到头晕,到药店测了一下血压,有点高,卖药的大姐让我吃降压药。挺管用的,她说。我没买。第二天王局把我叫到办公室,说给我增派一个助手,比我大五岁,在刑侦方面有经验,去年侦办一起抢劫案时,是他摸到了线索。他叫唐晨,个头比我高,瘦,宽脸,见面的时候,他叫我组长,我摆摆手说,叫我名就行。

分析会结束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女朋友萌萌打来电话说她肚子疼,我打车赶往她的住处。急性胃炎,老毛病了。上楼之前在下面的药店买了一盒药,一见面她就扑我怀里,像猫一样往里拱,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扑哧笑了,她没病。女友的大名叫陈思萌,在一所中学任教,两个月前还在幼儿园上班,我劝她考个编,她说她一个人学不进去,得有人陪着。从去年年底开始,我下班后的一大任务就是陪她学习,直到深夜。考试那天我特地请了假,骑了大摩送她去考场,人很多,都在挤门口,俩保安拿着警棍守着,表情严肃。一个月后如愿榜上题名,面试那天很正式,穿了西装,结果下起了雨,鞋子和裤腿溅上了泥,下来之后她感觉一般,但结果是好的,成功拿下。选岗时被分到了郊区一中,虽然远一点,但待遇有保障。早上六点出门,赶六点五十的晨读,中午在校,晚七点下班,一周有一个晚自习,上到十点,接送我全包,从城东到城西,往返一个来回,虽然累,但有成就感。也有赶不上的时候,这时我会提前发个信息:加班,你打个车回家吧。她没回应,我知道,她肯定生气了。没有我,她不会好好吃饭的,方便面,几包零食,能对付就对付,不吃也行,待我深夜回去,她还躺在沙发上,电视开着,人已经睡着了。胃病就是这样来的。今晚我特意给她做了馄饨,结果她睡着了,叫了半天,哼哼唧唧不醒,我也就挨着睡下了。

梦里回到了案发现场,很血腥,那条水库也好像变了,黑云压顶,风肆意地刮,草丛像惊慌的马群狂乱不止。高三暑假在这里散步的情景又闪现,一条坝,砖石砌成,坝面为土,我和好友小伟走在坝上,讨论报哪个大学好,什么专业吃香,也聊到了女同学。我喜欢班上坐在第一排的江夏,小伟喜欢隔壁班的一位小女生,个子不高,脸小,说话声音温柔如水。突然,那个女孩带着高考失利的遗恨朝水库纵身一跃,自杀了,小伟赶在后面哭成一团。

惊醒时已是早上七点,我煮了一把挂面,荷包两颗鸡蛋,萌萌还睡着,今天周末,她不用上班。我在一张纸条上写下:饭已弄好,电饭煲里,自己盛上吃。我有事,先回单位了。那天在电话里赵队没给什么建议,我得去找他聊聊。找到1205房,赵队穿着病号服在床上躺着,像是睡着了,旁边守着一位老人,头发白了大半,手里拄着一根拐杖,眼盯着赵队看,见我走进来,问,你是?我说,我是赵队的下属,叫李晓。老人点点头,随后捏起衣袖抹了抹眼角,说,一天到晚忙,吃不好睡不好,开车在路上哪能不出危险,我劝了多少回,让他注意让他注意,就是不听,这下好了,腿残了,哎。老人摇着头。我明白了,这老人是赵队的母亲,我应该叫奶奶。我劝慰说,奶奶,赵队一定会没事的。

赵队的妻子在附属医院工作,忙得没赶过来,儿子在姥姥家,高三复习到了关键时刻。赵队醒了,他让我摇一下床,我使劲儿摇了几下,他的上身随之撑了起来,我把枕头垫到他的腰部,他拍了拍我的胳膊,谢谢!赵队的母亲说她想歇会儿,我把她扶到另一张床上,刚躺下不到五分钟,奶奶就打起了呼噜,细小得像门缝里透进来的风。赵队说,死者是我一个远亲,有一次在路上碰见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他和我打招呼,我说,最近过得怎么样?他看看那个女人,笑了笑说,挺好。那个女人朝我瞅了一眼,马上又躲开。我的感觉是,这个女人不简单,和他在一起另有所图。我说,您放心赵队,我一定会查出真相的。

文三青

四十多了,没有个对象,这在周围简直是个笑话,出门的时候头低着,说话也总是小心翼翼。和我在铸造厂工作的刘明海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真想扇他两下,嘴怎么那么欠呢?

铸造厂是小厂,没多少活,二十来号人大多闲着。老板是个老实人,不懂得搞关系,业务少,门路又没有,整天唉声叹气。已经有半年没发工资了,有好几个商量着要出去干,我也准备走了,在这里待着像吊在枯架上的老黄瓜,只能自个儿招摇,没人搭理。

搞点什么呢?思来想去,种大棚吧。政府有政策,可享受苗种补贴,还提供销售渠道。我找到刘明海,想和他一起干,他瞅瞅坐在沙发上瞧电视的妻子,妻子没有动,他回过头对我说,别了,我没那本事,再说刚盘了一个店,准备下星期装修,我只好摇摇头。从刘明海家中出来,有点烦躁,出小区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下,差点摔倒。街边找了一个小饭店,要了一碗担担面,两瓶啤酒,面吃了一半不想吃了,两瓶啤酒下了肚,胀胀的,有点想吐,打了两个嗝,松了一口气。自己干,不信干不成。从选址到夯墙,搭棚,钢架、薄膜、草苫一一弄好,花了两个月。种两种蔬菜,茄子和西红柿。西红柿是官方叫法,我们叫洋柿子。问了农科站的一位专家,说种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管理,你得懂这一块儿。我是城里的职工,除了会干铸造,农业这一领域简直是文盲,算了,干脆花钱雇专家吧,每个月五百,遇到问题多的时候翻倍。选种,播育,施肥,温控,病虫害防治,全听专家的安排,我成了跑腿的,忙前忙后,来来去去小三个月。该下菜了,从采摘到对接,再到雇车送货,中间下了一场连阴雨,烂了一车。换种时,专家建议种辣椒,产量高,流通性好,价格占优,预测今年的行情应该不错。听了专家的,全换了,其间专家提出要加钱,我同意了,人家有技术,能帮咱赚钱,多给点也没什么。到卖的时候,果然不错,饭店、超市都要。最后核算,抛开成本,净赚五万,高兴了一会儿,转念一想累死累活大半年,真不算多。专家的意思是接着干,我不想受那罪了,打算转手。那天我心情不好,在街上溜达,碰见了刘明海,他骑着一辆小三轮,灰头土脸的。我问他干什么,他刹住车,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递过来,说,开了一家小饭店,指指后面的车兜又说,刚进菜回来。他问我在干啥,我说没啥事,瞎逛。他邀我到他饭店看看。饭店确实小,也就十几平米,他妻子在揉面,见我进来笑着说,欢迎欢迎,吃了吗大兄弟,午饭没有,给你来一碗豆腐脑?我忙说,不用了嫂子,我就是来转转。时间还早,他们坐下来和我聊了一会儿,我讲了自己种大棚的事,他们安慰了我一阵儿,突然又提到找对象的事,我叹口气,钱没有,找媳妇简直天方夜谭,光着吧,暂时不想那事。

认识马鲜红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那天我从刘明海的饭店出来,身上有点懒,不想立马回家,家里空空荡荡只能看电视,现在的电视节目一个比一个乏味。转个弯,来到客汇商场,商场一层卖鞋,二层男装,三四层从来没去过。来到一家男装店,外套、裤子、鞋子都有,我试了几件夹克,不是很满意,袖子长,价格还贵。服务员是一位妇女,微笑着说,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帮你选一个,她脸上抹了一层白,光溜溜的,圆脸,大眼睛,嘴唇涂得红润,身材匀称,个子不矮,头能到我鼻子。我说,好。她给我选了一套西装,又配了一件衬衫,皮鞋也拿了一双,我不好意思拒绝,穿好后来到镜子面前,上下左右照了照,她说挺配的,我摆摆手,不是国家干部,也不是单位职工,用不着穿这么正式。她说,错,先生,衣服和人讲究的是配,好衣服能衬出人的精神面貌。见我犹豫,她又说,是这样的,我们有活动,买一套送一张亲子阅读卡,可以去万民书店任选十本书,只需出一本的钱,还送一张游泳卡,免费去游泳馆体验两节课。我说,我还没结婚,哪有孩子。她说,不好意思先生,这样吧,向老板申请一下,看能否给你打个折。说着,她拿起电话打了出去,我又试了试其他的款式。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电话,走过来说,老板起先不同意,我替你说了几句好话,最后答应给你八五折。她说这话的时候,上身微微欠着,声音很柔和,没有刻意讨好,也做到了善意和谦和,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舒服的话。打包走的时候,我试着向她要微信,她同意了。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招聘会上。招聘会设在市民广场,有四五十家企业摆出了展板,绕了广场整整一圈,有几家给的待遇不错,了解了一下,就是工作时间较长,有夜班,需要吃苦耐劳。转第二遍的时候,在一家印刷公司前遇见了马鲜红,她穿了裙子,化了淡妆,我看她的时候,她也看我,我们同时笑了。她说她是来找工作的,我说,你不有工作吗?她说,不干了,这次想找个轻便一点的活,方便照顾孩子。我说,适合你的不多啊。她很乐观,说,实在找不下,就自己摆摊,做卤味,上个月在网上报了个班,不难,只要掌握配料,学会调比例,就能卤出一锅正宗好吃的卤肉。离开广场的时候,我问她往哪个方向,她用手指了指新建西街,正好我也经过那里,就说咱俩同路。出租车在小区停下时,她邀我进去坐坐。

家不算大,二室一厅,一厨一卫,陈设也简单。她从冰箱里给我拿了一罐啤酒,我看见里面有好几罐。你喝这东西?我问。她扭头看看我说,不,有人来的时候拿出来当招待。我喝了两口,冰,像碴子一样磨喉咙。我说,孩子呢?上补习班,在街对面,她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我绕四周看了一圈,除了几个奖状,墙上什么也没有,简单得像一句话。补习班要好多学费吧?我问。她说,可不嘛,一个学期三千。我叹口气说,这年代,没钱还真不行。过了一会儿,她讲起她的丈夫。她说,孩子她爸走了两年了。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来以为她可能是离婚了,没承想到这个。她继续说,他是个木匠,给别人上房梁,摔死了。我说,可惜啊。她抬起手抹了一下眼角,站起身来,说,家里有挂面,还有西红柿和鸡蛋,等会儿我出去买点肉,炒个菜。我说,别忙了,我坐会儿就走。她进了厨房,里面“叭叭叭”响了几声。没气了,她说。我起身走到厨房,打了几下,不出火。我给你换吧,中午将就一下,晚上给你拉过来,我说。她笑着说,太麻烦你了。晚上来的时候,瞧见了她女儿,六岁,瘦瘦的,脸蛋跟了她妈妈,显圆,说话腼腆,叫了我一声叔叔后就趴在茶几上写作业了。我凑过去看了看,字写得不错,大大方方,像练过一样。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说,上学那会我因为字写得好,常被老师表扬,作业本被挂在黑板旁边,供大家观摩学习,老师都喜欢认真的学生。女孩抬起头看我,脸上露出笑容,问我,你得过奖吗?我点点头说,得过,不过没你多。我手指着墙上的奖状。马鲜红在厨房做饭,你就在这里吃吧,一会儿就好了,声音从里面飘出来。不一会儿,饭菜端了出来,马鲜红进卧室换了身衣服,是带花的睡裙,头发披下来,有一股洗头膏的香味。那顿饭吃得很慢,吃完后马鲜红收拾碗筷,她女儿坐到我旁边,让我看她的课本,像刚发下的一样崭新崭新的,我和她一起学了第二单元的英语单词,有几个会,剩下的十几个是她教会了我,我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那快乐的朗读声和嬉戏打闹的场景像秋千一样在脑海里来回游荡。

没有明说,但我相信马鲜红能感觉到我的意思。其实她也喜欢我,在她给我发的短信里能明显看出来。她说她要开饭店,问我怎么样,我说可以试试,她发来几个太阳,又说其实她心里很害怕,怕一个人干不了,我鼓励她大胆地去做,有我在。过了两天,我接到了胶带厂的电话,让我下周去报到,我把这事告诉了她,她嘱咐我要照顾好自己,那地方不比家里。胶带厂在郊区,不大,有三十来号职工,两班倒,累,好在工资高,住宿、食堂、澡堂就在大门对面,方便。闲下来的时候,我给她发信息,她回得很快,好像她一直守在手机旁专等我。我相信她是真的看上我了,所以她说她没钱时我马上答应给她。

赵子阳

从警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案件遇了不少,从未像这次这么难受。任务交给了小李,希望他不负众望。在医院的时候,听了他的想法,我的意思是分头行动,重点突破。小李有自己的一套,我不干涉,放手让他干吧,年轻人嘛,只有锻炼才能成长。

在单位我算是老人了,五年前提拔为队长,一路走来,失去了不少,也收获了很多,关键是有一帮能团结,敢打硬仗的队友。之前是老于、小唐他们,现在老于退了,小唐成了业务骨干,我之所以请求领导让他去帮小李,也是看重他的技术和经验。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近来又添了不少事。那天开车没在意前方的情况,结果和来车撞了,翻了个个,腿折了。我是不想住院,一见到穿白大褂的就心烦。老母亲坐车来看我,说要照顾我几天,我说我一个人能行,她不听,把包放下,展开叠椅,坐下来盯着我看,满脸的愁容。我最怕母亲这样,她本来身体不好,别再因为我的事出现什么问题。

这么多年,因为忙,很少有在晚饭前赶回家的时候。妻子也一样。用别人的话来说,我俩都是干活不要命的主。妻子是妇科主任,加班是常事,有时吃住在医院,在业务上没得说,主要对自己严,从去年年底到现在一门心思准备竞选副院长的职位,岳母劝过她几回,让她以家庭为重,特别是孩子,不能得不到母亲的关爱和呵护,高三一年尤为关键,得提防心理问题的出现,妻子嘴上答应,可行动上没表现出来。有一次打电话,我怨她腾不出时间好好关心一下儿子,她生气了,反倒说我不配做儿子的父亲。岳母是棉纺厂的退休职工,思想积极,从不说难听话,任劳任怨地照顾我儿子,岳父去世有十年了,她身边除了外孙也没别人,心思都放在了孩子的教育上,说来也挺惭愧的,亲生父母不管却让外婆来管。我这个儿子挺闹腾的,不听话,在学校搞团团伙伙,开家长会时班主任叫过我几次,意思是管教孩子还得是父母,我去过一回,后来就没时间了,岳母为这操碎了心,又是见老师,又是给孩子讲道理,直到高二后半学期,我这儿子才算回心转意,着手学习的事情,晚是晚了点,可也让外婆高兴得不得了。只要上进,不管将来做什么都不会差,岳母电话里这样给我讲。他老人家对我的评价就一句话:尽职尽责,是人民的好卫士。我非常感谢她对我的包容,没有她,我和妻子早就散了。我不认为坐下来谈谈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如果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我们的婚姻,那便是“病入膏肓”,没有特效药。但我不能说出那句让母亲、岳母和儿子伤心的话。所以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只有在工作中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才会忘掉烦恼忧愁。在住院之前,手上有过两宗案子,一个是偷盗,另一个是偷人。偷盗好处理,通过现场留下的证据和监控迅速找到了嫌犯,是一个流浪汉,为了填饱肚子,偷了别人家的一袋玉米和一只猫,猫被杀了,玉米烤了半袋。找到流浪汉时,他正蹲在废墟的角落里拉屎,看到我们过来,他用含混的声音嚷道,别抢我的玉米,我要杀了你们。“偷人”这个词有点难听,充满道德批判,书面一点应叫“出轨”,是女的背着丈夫与别人好了,俗话称男人“戴了绿帽子”。丈夫发现后,叫了几个人把那人打了,使用了钝器,脑袋开了瓢,我们赶到现场时120也在。她的丈夫站在一边,后面是同伙,个个黑着脸,尤其是她的丈夫,咬着后槽牙,有同归于尽的感觉。当我们把女人的丈夫带到局里时,这个男人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蹲在地上痛哭流涕。我理解,男人什么都可以忍,但这个做不到。我拍拍他的肩,又让小李他们扶起来,该走的程序都得走,结果如何我们左右不了。

不承想没过几天,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文三青我认识,是我的远亲,父母都不在了,一个人生活,大概有四十岁,听说在铸造厂干过一段时间,后来种上了大棚,这两年行情好,挺挣钱的,但不知为什么不干了。春节的时候,母亲打电话让我去看看,也算是尽亲戚之份,我把这事忘了,主要是忙,那几天任务多,几乎每天都在岗。接到小李的电话,我愣住了。小李说,DNA比对结果出来了,死者叫文三青。我不相信是我家那个亲戚,但当小李说,死者的右脚有六个指头,在小拇指旁边多出一只,像肉球一样,我恍惚了。我见过文三青的六指,大学刚毕业那年,我收拾东西准备从宿舍撤走,母亲和文三青过来帮忙,我叫他表哥,母亲说你表哥在附近工地打工,正好闲下来,帮你收拾收拾。他穿一身帆布工装,脚上是军用帆布鞋,我见他右脚的脚面比左脚宽,以为是鞋的问题,就说表哥你这鞋是捡的吧,怎么这样子呢,一宽一瘦。他笑一笑,待把东西都放到三轮车上时,他坐在花池沿上,脱掉鞋子往外倒里面小石子,这时我才发现他右脚有六个指头,我惊讶地张大嘴,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他却毫不在意,开玩笑地说,走路稳当,不怕跌,就是费鞋。那次之后,我再没见过他,母亲也不曾提起,仿佛从人间蒸发一样,但那六根指头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梦里,隐约如童年里的一片秋叶。当我看到照片后,竟然一阵昡晕,全身浮肿,手和脚被草绳绑着,显出紫黑,生殖器被砍掉了,断口处红肿流脓,散发出一股烂罐头的腥臭味,脸上有抓痕和瘀青,头上秃了一片,眼睛有一只往外鼓,翻着肉。小李分析,此人一定与死者有莫大仇恨,而且对水库熟悉,知道怎么下手。经勘查,人是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岸边掉下去的,草丛间有一串杂乱的脚印。

我没把文三青的事告诉母亲,一个是她年纪大了,见不得亲戚朋友的不好,再一个是她有心脏病,受不了刺激,十年前父亲在麦场晕倒的时候,她也被送进了医院。母亲说要来医院,我就找理由拒绝,她还是来了,我说只是腿擦伤,不碍事,她抹着眼泪掀开被子看,嘴里说道,折了,折了。我找主治大夫劝慰母亲,还带她去医院后花园转了转,主治大夫是我的高中同学,处得不错,上学时他是生物课代表,口才好,人随和,不拘人,经他安慰,母亲竟然有了笑脸。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5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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