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骑兵
作者 班知
发表于 2025年3月

七月末,毕业典礼,我和几个同窗在学校北门的烧烤店喝酒,大概四五个人,靠着桌角,搂在一块讲酒话,孜然粉和油渍沾满我们一身,但也无暇顾及,就这样挺好,朦朦胧胧的,等这场梦做完。

天很暗了,只剩下几桌人,中途有人去路边的灌木丛小解。有人抠喉咙,吼得很难听,呕吐物和委屈一下堆在一起。

桌子上,有人趴在自己小臂上悄悄地哭,桌上到处是散开的情绪,具化成酒渍、竹签,和烧黑的铁盘,无秩序地叠在一起。我忙着挨个安慰,拍拍他们发潮的背,说完话,手上黏糊糊的不知道往那哪里揩,就这样向下垂着,晃晃悠悠,不知所从。

已经快两点了,我看了眼手机,自己还算清醒。等几个人走几条曲线再回到桌上,就顺带张罗着结账,散伙。几个肩膀撑起来,扶这个,扶那个,一左一右收拾到寝室。老二,老三的腿应该放哪,黄毛崽的手机又落在哪,宿醉之后,零碎的善后工作堆到一块让人发晕。

我和隔壁的老廖,边骂边把它们一一归拢好。谁叫都是哥们一场呢,有屎有尿都得给他们兜好了,等把老二放上床,他拿下眼镜自嘲地说。听他说完我也跟着笑,话糙理不糙,还确实是这个理。他们三个里头,两个已经不省人事,就黄毛崽还算清醒,回来以后,又去厕所解决了一顿,整个头鸡毛掸子一样往两边撇,看上去,像被人按在蹲坑揍了一顿,但还算有个人样。

我们仨围在一起抽烟,寝室里都是呼噜声和打倒嗝的响动,重复着相同的频率,对他们来说,或许这是这四年里最后一次睡得那么香了,想到这我有点伤感,突然想回头再看看他们,矫情地像是最后一面一样。

老廖在我后头,捧着个屏幕回微信,黄毛崽打着哈哈,烟灰夹在他手上,留出长长的一节。

老廖是隔壁计算机系的,山东人,和我们中文系挨得近,平时是个闷罐子,一到踢中卫的时候铲地比谁都狠。之前,计算机系和中文系的半决赛,我在边路搓着球,被他的长钉结结实实地踩了一脚,在草上抱着腿滚着,又龇着嘴挪到场边,一脱袜子,脚弓上一排红印,像发泄后的齿痕。所以有时候我总是说他,对兄弟也太狠了吧,合着你压着一肚子火全撒前锋上了。他低头拆鞋带,磕掉钉子缝的泥巴,没搭理我,只从长袜里拆出一对护腿板递过来。

比赛是比赛嘛,我也很羡慕你们能带球一直跑,过人,进球,多帅,像明星一样。但是我没办法,中卫已经是场上最后一人了,我一往前,哪个来替我回防呢,我不对你狠一些,那我也就没有退路了,你看是不是这样的,足球嘛,说起来还是挺残酷的。

当时我二十一岁,老廖比我大一岁,零一年的,所以总装老成。当时我接过那对护腿板,还上手摸了摸,暗红色,边角磕得全是划痕,背后的海绵垫子还汗津津的,我有点嫌弃,过了倒手就丢给他。谁稀罕,你自己留着吧,踢个球还那么多讲究,要不怎么说你更适合读师范呢,我回呛他一句,在东北待了三年,话里话外不免带着盐味,但这只是一个托词。老廖这一股子说教味,有时候确实让我火重。

他解完鞋带,没再吱声,我也不愿自讨没趣,就干脆坐着,吐冬天里的白烟,淡淡的像一碰就破的薄膜。在这些之下,只剩下两个人,看着日落下的人工草发呆,肩对着肩,谁也不瞅谁,只是看着形形色色的斜影,就像运动员一样接连跨过我们,成为秒表按停之前的瞬间。

就和现在一样。我突然感觉到,身后的光一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惨淡的黑色,被逐渐细化成一种描述不出的青绿,把我们拢在一起。只剩下我,老廖,黄毛崽。三个人抽着烟,周围都是烧焦的味道,谁也不看着谁,呛得人眼睛酸。

春哥,你啥时候走啊,黄毛崽探头过来盯着我的肩。我说,还没买票,看导员什么时候赶人,能赖一会儿是一会儿吧,之前总说这不好那不好的,真要回去了,突然又有点舍不得了,人还是有点贱味在身上的。说完我咧着嘴转向他,他也跟着我哧哧笑。说实话,我确实有点舍不得你,春哥。黄毛崽一个巴掌搭过来,随后凑到我面前,脸上一股酒酿发酸的味道,让人联想到呕吐物的存在。

别整这套,有点恶心。我回头笑话他。我认真地。听到我给他白脸,那股酒味就越来越带有攻击力,偏头,就看见他鼓着个眼睛瞪我。你听我说一句,兄弟,就那次,我想一想,那次,对那次。哪一次啊,你倒是说啊,我带点嫌恶地扒开黄毛崽,却架不住他又一次扑上来。就疫情那时候,他有点浮夸地咽了口唾沫。门口那个企鹅电竞,还记得吗,充五十送一百五的那个,当时我刚换来几天,谁都不熟,闷在寝室里一句话掏不出来,人都要待坏了。是这样的,当时确实难熬啊。我跟着附和他一句,倒让他更来劲了。

然后,你在宿舍里说,想不想翻去上网,你知道寝室楼后面有面矮墙,老二老三肯定不敢的。说着他指了指正扯着鼾的两人。其实当时答应你的时候我也有点怕,连出去看个病都像保释一样,翻出去上网还真有点不敢想。我打趣地问他,那你后来怎么想着跟我去了。黄毛崽回复得很快,两片嘴唇打弹珠一样弹个不停,还不是觉得你靠谱,春哥,我没什么文化,但我觉得你们这种写小说的心思肯定比我要缜密多了,什么路线啊,结果啊,你会这样打算,先不说成功,至少就已经想好退路了,不会把自己搞得那么难看,搞得进退两难嘛。

我没再吱声,随便找了个水瓶把烟头灭了,想了想,又拍了拍他的肩头,就当作说话吧。我暂时还没想好该怎么答复他,或者还没想好,到底还有没有答复的必要。

一觉睡到第二天,我先是被老二吵醒,随后就是老三,两个人一个回山西,一个去了鞍山。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扯了扯我的被角,就连告别的方式都一样,凑在我的耳边说,春哥,我走了,有事就联系。等到我睡醒过来,就连黄毛崽也不见了,只剩下凌乱的被褥,寝室里,另一半空荡荡的,留下宿醉后的味道。

我坐在床边,过了很久都没想好自己该做什么,感觉时间稠稠的,就停在这,怎么推它都推不动。

或者换句话说,好像我还没反应过来这些巨变,就在一夜之间仓促地倾斜过来,想走走不掉,想去也去不了。就像那一晚,黄毛崽一翻过去,整个裆部就这样直愣愣地卡在围栏上面一样,一个成语,进退两难。

手机的消息栏堆着一团红点点,已经两点半了,我都不用想就知道是李晴和张导的,我看见了,但还不想回,就放在那吧,等再清醒一些。

挤了点牙膏,再把嘴里的酒味刷掉,胡子和痘痘又冒出来了,看着颓废。我蹬着双拖鞋,想着去食堂对付一口。

正排队呢,消息栏又弹出红点,秦春,你死了?一打开手机看到这条,显得有点荒诞,我都能想象到社媒的那头,李晴正随之瞪起的眼,像以前打页游里boss们眼里快要喷出火焰的暴力。我说,还没呢,但我感觉快了,到时候通知你一声。对面消息很快地发过来。别跟我抖机灵,你干吗去了,喝得不省人事啊。没,我倒是还好,现在还在外头吃饭。回复完,我往回翻着消息,除去李晴的质问,就只有一串她给我转的招聘推送,文员、机构老师、网络编辑,甚至还有收银员。

不说这些了,还没死你就往前翻翻,给你发的那些,混不下去就赶快滚回来,省得你饿死。李晴她对我一直都是这样,从高中开始,话总是说得很狠,只要她心里还有点你的位置,那个出发点就终究还是为你,刀子嘴豆腐心就是这样的。晓得了,李老师,收银员都给我整上了,你有空挖苦我,不如留点温柔给学生。发完这一条,我把手机揣回兜,没再回复,队伍往前挪着,就快要到我了。

等到吃完饭,黄毛崽回来了,还是蔫蔫地坐在我对床,喊着春哥,老廖从隔壁寝室窜了过来,他们寝室的人已经走光了,只留下他一个,现在搬过来睡老三的铺子,人味才显得满起来,只是这样暂时热闹一下也好,能拖一会是一会。他和黄毛崽一个后天走一个明天走,到了最后还是留下我一个人兜底。你这个中卫去哪去了,留我一个人守禁区,舍得吗,我半开玩笑地跟老廖说,谁叫我也有个前锋梦呢,总得给我点机会吧。老廖这个人闷是挺闷,但胜在情商高,会来事,不管你怎么呛他,他都会给你扶得好好的。

冬天,春招前,我考研失利,有一阵子痴迷考公务员,天天上网找资料,还去问老廖取点上岸经验,他却给我来了句,我觉得你不太适合,你这种翻墙出去上网的人适合做老板,敢挑战,想冒险。我说,你这个说教劲是改不过来了是吧。屏幕那头,我有些想笑。

你以为我不想当老板啊,谁都想赚大钱,但我现在只想稳定些。一股脑地打了一串,话头却越来越多。你知道吗,我现在感觉有点像黄毛崽,卡在栏杆上退也退不了,下也下不去,真想有个人在墙那头扯我一把。老廖的回复,还是那么板正,一个逗号一个句号,分得仔细。春,你要知道,当时把黄毛崽拉下来的人是你,当时只有你看到了他,正好他当时的对面也只剩下你,所以你可以拽他一把,现在不一样了,你是我们里头最先翻过去的人,但现在好像谁也不明白你。

书桌那头,黄毛崽呼哧呼哧地收拾行李,老廖躺着,我在文档里打了又删,删了又回退。李晴没再发消息过来,我告诉她我正在改第二章的稿子,生活上的事过会儿再聊,倒是陈导的消息让我有必须得做出下一步的理由。秦春,周四前必须搬走,尽快来拿毕业证。一看时间,还没到四点,现在过去跑一趟吧,省得以后还要留出时间被翻旧账。出发之前,我连按了几遍保存键,确保自己磨出来的几行字被存下来后,又回头看了几遍前文的走向,才放心离去,“Z知道他现在每动一步,在他脚下的世界,便会因此改变,但他目前还并不明白‘兵’代表什么,而‘车’的挪动又会引发什么,所以他只得选择观望。”

大作家,终于来了,签了编制没啊,今年93%的就业率你可是负贡献啊。

刚进门,就看见陈导,皮笑肉不笑地招呼我,今年春招之后,这老头一直都是这样贱兮兮的,现在早就已经习惯了。陈导,都毕业了这点小事就不劳费心了,我接过他手里的俩证转头就想走,却又被他打断。秦春啊,我其实一直都是惜才的人,我一直都很看好你啊,你看你大三,又拿奖又到处发表的,咱们说这是什么,少年得志啊,你说是不是。

陈导总是这样,笑得很奇怪,左右两个梨涡像野潭子里的漩涡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去瞧它,而它也似乎正想让你去看它,但你越看它,不免就越陷越深。听到他这样说,我也不知道该捧它什么,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不签编制什么的,之前我不理解,但我现在也理解你,有才气的人嘛,想法总是很多,但是我也想你可以一直坚持下去,写作嘛,一个长期的过程,学院给不了你什么,现在你毕业了就更做不到什么了,以后就只能靠你自己咯。我知道,他总是想让别人看着他的笑,一个紧凑的圆洞,你但凡跟着他的走向往前,便不可避免地认同他话里的逻辑,认同他的道理,但每一次我只是盯着他那个黑糊糊的镜框,顺便再瞄一瞄,他那像笔画一样不时上挑的眉毛,有点滑稽,但这个规律却是有迹可循的。

至少,在知道我拿了科幻奖的时候,它也是这样,黑糊糊的,随着语速不停更改,不时上挑,又随之落下,却并不附着任何意义。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5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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