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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叶漂在水坑上,透出一点倒影。啪嗒,一双球鞋踩在叶上,溅出零星水花。阿岚走得飞快,左手广告纸,右手拉着我。厂子还没开,她已是袜老板样子。说什么也要这两天贴好所有广告,等着电话被打爆。
阿岚贴广告,为的招工,做袜子。她做过手摇袜机,两百下出一双袜子,赚点辛苦钱。结婚头一年,我们做商标。拿着样本,去市场摆摊。摊位费五千,摆半年就撤出。人家商标排单大,虹吸大部分客户,比不过。后来做加弹机,总算有点起色,可赚得不多,只够还外债。
诚聘拉毛挡车工,包吃包住。阿岚一边递广告单,一边得意地读。她讲话语调很高,中气十足。不知道的,以为她是东北人。咱们初中文凭,写出来的句子也没毛病。阿岚朝我努努嘴,我直点头。我不爱读书,十八岁进厂,没摸过高中的门。阿岚念过,但背不进去书,成天犯困。成绩中不溜,心想也考不上大学,出来做零工。好在打工也不赖,靠自己吃饭。俩初中生凑一块,挺登对。
昨天刚下过雨,墙面有点返潮。糨糊也不上墙,急得我冒烟。阿岚爱读外国书,主角名字都是一长串。她操着翻译腔,翘个兰花指,脉脉看着我。亲爱的光翰逊先生,请相信自己,多试几次。我回她,遵命。
连着贴三天,阿岚的手机响了。我们这里包吃包住的,有厂房,你要不要来看?她乐呵呵接起电话,一遍遍重复信息。我们打开门,迎接了好几批挡车工。他们有的从江西来,有的老家在贵州。看一眼身份证,都是二十七八岁。可面上看着怯生生,一细聊,改过年龄。出来打工养家,只能往大报。最小的刚满十八。阿岚和我让他们先回家,等消息。
我说,这群娃娃年纪还小,机器也不会用,万一做事鲁莽怎么办。阿岚攥着笔,抬头看我,说,我俩不也十五六出来打工,论工龄,他们比刚毕业的学生有资历。我有些惊讶,脑筋也转过弯。阿岚让女儿小野做题,和我一起出了书房,坐在客厅。她问,五年前,我们背了多少外债?我说,算上你舅舅那一笔,快十万。她盘腿向我,伸出四根手指。十万,我以前不敢想,不也还清了?找了挡车工,总比没找到要好。最有经验的挡车工,又不是一开始就厉害的。
我握住阿岚的手指,夹在双手之中。明明那么美的一张鹅蛋脸,十个手指根却都是老茧,厚厚一层。秋天的夜晚,竟然在心头涌进了一点烫人的暖意。
周末,照例去岳父岳母家吃饭。听说招人还算顺利,岳母笑眯眯,夹起一大块腊肉,放到小野的碗里。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对不对呀,小野。小野轻声说谢谢外婆,正要吃肉,阿岚动筷,把腊肉夹给我,说,最近肚皮老是疼,这种腊肉腊肠要少吃点。妈妈,你少弄点。
岳母疑惑,为啥无缘无故疼,要不要去看下医生喽?阿岚的电话响了,又是一个陌生号码,她起身去接,回来满脸笑容。挡车工人齐了,过几天开工。岳母也笑了,忘记刚才夹菜的事情,赶忙戳了戳岳父的手肘。
结婚后,我们每周聚一次。阳台的熏腊肉、冰箱里的荠菜饺子,都是阿岚爱吃的。小时候家里三个兄弟姐妹,阿岚年纪最小,正赶上喝稀粥的动荡时光,好端端一个洋娃娃,瘦得皮包骨头。岳母自觉对不住女儿,主动从村里搬到镇上,帮衬阿岚。造厂房那几个月,我们全家都住在岳母家,才刚搬出。
岳父去了一趟卧室,端着一个大箱子出来。他小心放在茶几上,像卸去九分力气。他开口说,做父母,只能在小事上支持你们,接送小野,烧烧饭菜,所以我们请个大人物,来支持你们。他搓搓双手,打开瓦楞纸盒的顶部。纸板碰到纸板,发出一点吱嘎声,叫人怪难受的。小野早已迫不及待,跳到外公身边。只见岳父拍拍小野的肩膀,故作严肃,说,小野,这个东西很要紧,不好乱碰。小野更好奇,但不敢作声,躲进岳母的怀里,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纸箱。岳父托起一尊财神爷,稳稳当当放到茶几中央。他继续掏瓦楞纸,整个手臂没进去,提溜出两根矮脚蜡烛,外加一盒好运牌火柴。
干吗要摆财神爷?阿岚吓了一跳。
岳父说,你们以后做生意,肯定厂里要摆财神爷,每天拜一拜,上三炷香,运道自然打开来。我问,要是我们俩不相信这个,还有用吗?岳父白我一眼,不相信也要信,这位爷从庙里请来的。人家念经,开光,多少人想要都没有。阿岚又问,哪里我们说什么,人家神仙就帮我们什么。求他老人家办事的这么多,万一贵人多忘事呢。说着,阿岚和我相视一笑,倒是小野,自己拿起蜡烛,食指戳进油腻腻的烛身,又马上收回来。岳父抽出一张纸巾,给小野擦手指,再将蜡烛放回财神爷面前。
岳母说,你们老老实实做袜子,财神爷都会看在眼里的。他心里肯定在想,阿岚和家文牢靠的,多播点运势给你们。多一个神仙,多一条路呀,拿回去拜拜好。
阿岚还想说点什么,岳母朝她使眼色,她又闭上嘴。阿岚起身离开餐桌,蹲下来看财神爷。釉色清亮,做工不错,倒不是普通小摊贩上的批发活。没多久,她又朝我看,点点头。我连忙说,这么厉害的财神爷,那肯定要请回家的。放心妈,阿岚和我肯定每天上香,好好照顾这位财神。
2
财神爷摆在厂房朝南的那间,说是风水好。他安然待在火红、金黄的财宝堆里,面带红润,气度不凡,有一种天然的潇洒。
每天早晨,我按照岳父的指令,洗净双手,划开一根火柴,点燃六根香。他特别叮嘱,必须用火柴,不能用打火机。打火机太时髦,噼啦一声,财神爷不习惯。香燃着了,上头的火苗不好一口吹灭,得用手捻着,上下摇晃,让风来灭。否则,嘴对着香猛吹,生意也吹灭。
我叫来阿岚。她刚起床,还惺忪着,从我手中接过香。我学着岳父,跪在瓦楞纸上,一边默念全家健康生意兴隆,一边混合着熏香味,脑袋直往下坠,磕出三个响头。她依样画葫芦,也来一遍,只是嘴上几乎没声。
拜完后,阿岚起身,叫上小野,快步走到厂门口。大铁门一开,她骑上电瓶车,载小野去车站。小野从来不催我们,坐在门口,掏本语文书来看,耐心等。
阿岚骑回来,比平时晚十分钟。她停好车,说,今天第一个闹钟没响,我估计她今天要迟到,一会晚上给她买根棒棒糖。我笑着说,偶尔迟点到,老师也能理解,我们毕竟住在镇上。上次不也表扬小野了?自己坐公交车上学,是全班少数几个不用家长送的。阿岚无奈,那还不是我们太忙。
厂子是阿岚第二关心的,能来钱。阿岚总说,亲情一旦和贫穷捆绑在一起,总像是曲线爱人。有了钱,才能让小野过得舒服。没有钱,小野什么也得不到,哪里感受得到母爱?没做加弹机前,我们手头没什么积蓄。有回小野放学回来,说,要好的朋友在学电子琴。小野不说学琴,但眼神特别渴望。阿岚去市里的琴行,一看价格,两千多。回到家,她算来算去,老实摊牌,和小野保证以后买琴。小野反而安慰她,没事的妈妈,没有给我买琴,你也是最爱我的妈妈。阿岚听了,泪也流下来,抱着小野哭。去年还掉全部外债,她立马跑琴行,买了一台电子琴,并且很快开始物色钢琴。但生意也越来越忙,她只能早上送小野,晚上从岳母家里接小野,白天一门心思扑在厂里。
阿岚很忙,当老板,也做质检。招完人,开了工,真正的活才来。做袜子,不是在办公室指点江山,是全天候围着厂子转。机器转起来,才有钱赚。阿岚每次送完小野,窝两口饭,立马去车间查夜班的袜子。她撂下碗筷,递给我,说,还是人家领死工资的好,到点上班,也不用每天拜神仙。我快速洗好,放在厨房的碗架上,也跟过去。
一进车间,四十台袜机震天响。她说,在车间叫人,全靠吼。我说,阿岚。果然,她没听见。袜机有一人高,阿岚买机器的时候,开玩笑说,这东西下面像冰箱,确实越造越好了。机器上面直接露出机口,方便机修工和我打开来,挑出搭错筋的线。一根管子连接机口,拐到袜机左边,每分钟吐一只袜子出来,掉进底下的布篓。一开始,阿岚给新手挡车工示范,每说一句,做一个动作。先把袜子套在你自己的左手,一定要拉到手腕。你试一试。对的,从罗口到袜头都要仔细检查,你才能确认这只袜子的长度、尺寸。她的嘴巴,几乎贴到小姑娘的耳边,惹得人家有点害羞,嘻嘻偷笑。阿岚照样一脸老师样,将本领一一教出。她翻起袜子,扎起一捆的动作,比她自己生气翻脸还快。但她不对挡车工翻脸,只是从她们身上看到自己。十八岁出头,离开家,到外面打工。她给挡车工送饭的时候,悄悄用方言和我说,现在也不是十年前了,像他们这样的初中文凭,难找工。我说,在我们这里也是赚辛苦钱。她招呼挡车工来拿,说,我们俩找行当,也给人家提供行当,这么想也好。我觉得阿岚像个小佛,讲出来的话,不像她这个年龄。
傍晚去领原料,阿岚叫我开快点,说,马上四点半,正好接上小野。我停稳车子,和管仓库的大爷对进货单。大爷和岳父一个年纪,退休了又找份工,赚点打牌钱。大爷关照道,小岚呢,怎么没来?说来奇怪,阿岚一直没下来。平常她都来寒暄两句,一来二去,我们才和大爷熟络起来。我说,阿岚来了的,在车上,我去看看。大爷也跟过来。
货车是二手的,底盘高,车型大,专门用来领原料。这是阿岚看中的,理由很充分,这样拿货,人家觉得我们专业,自然不会在原料上动手脚。
走到副驾,侧窗没看见人。打开车门,先瞧见阿岚穿的黑色裤子。货车前排座位打通,能坐下我们三口人。但现在,阿岚上半身卧倒。阿岚?我没听见她动弹,一步跳上车。她的右手抵住腹部,发出窸窣响声。凑近一看,双眼紧闭,呼吸声沉重。整张脸皱起来,脑袋往胸前缩进,像在抵抗。嗯?她轻哼一声,微微睁开一些。眼睛进了光,眉头一紧,发现是我,她又含糊说出几个字。痛,肚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