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确认了腹中生命的存在,妈妈就总盘算着,要带我再去一次张阿婆那里。今天总算能成行了,她很是兴奋。
张阿婆的住处很难找,我家住在城南,她家在城北的边上,再跨一步就要出了郊区。上次明明来过的,但我也只记得这路七拐八拐,要一直走到一条窄巷的尽头。那里有一围花圃,一捧洋红色的三角梅斜出来,很远便能看见,它在寒风中微微颤动。花圃里有一条鹅卵石小径,穿过小径,就快到了。
我一直很挂念这株三角梅。上次来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和周围的冬景一样,积满了灰霾,又走了很远的路,不经意抬眼间看到那抹红色,心头忽然一暖。所以,越接近我记忆里的巷子,我就越是抬着头,希望能早些和那株三角梅碰面。现在阳光很好,你应该是更加艳红吧。
我一路想着,一路走到了那个巷子里,三角梅并没有探出头来迎接我。走近了才知道,那个花圃除了野草,已经没有别的颜色了。枯萎的枝干分不出哪处是我记忆里的那一株,仿佛一捏就要碎掉。刚下过一场暴雨,露珠在野草尖上尚未散去,烈日炙烤着这些枯枝,激起一阵混杂着枯木、青草和泥土的灼热气息。
张阿婆家在一栋八九十年代建的居民楼里。说一栋并不十分准确,它是两栋兄弟楼,相对而立,中间由之字形的步梯相连,楼面是粗粝的灰白色水磨石,显得端正典雅。两楼之间窗户大敞,有的家户伸出自制的衣杆,晾着几件亮色的薄衣。一个孩童趴在自己家的窗户上向着对面敞着的窗户高喊,王小小,我今天不去你家吃饭啦……声音回荡在狭长的两楼之间。
妈妈也不知道张阿婆具体的住处,只知道她问同年的地方在她家的柴房。我们这儿把自己的车棚叫柴房,这里并不真的放柴。张阿婆家的柴房在右面楼的最里处,终于是到了。
不像邻居的柴房,她家的门是一直开着的。柴房黑洞洞的,门外,过路人只能看见一辆女式摩托车的后侧车身,泛着幽幽的紫光。她家的柴房门很低,高一点的人要微微弓下身子才能进去。听见我们的脚步声,面墙坐着的张阿婆没有回身,说了一句:“来啦!挺准时的。”她工作的地方在进门的左侧,向右两米开外,便是她家的摩托车,暗处还有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在她身后的矮凳坐下,我的双腿瞬间放松,这柴房里阴凉的汽油气味,让我感到莫名安心。这时,张阿婆才转过身来,朝我们微笑。我们身后的墙上开了一扇四方的小窗,阳光正好打在她的下半张脸和脖颈的玉坠上。她和妈妈寒暄一通后,便看向了我:“这次,想问什么事情?”
这是她一贯的开场白,和六年前一样。那一年我三十岁,色斑刚爬上我的两颊。妈妈很为这些斑点着急,托遍了周围人为我介绍青年才俊。当科长的小陈,近一米八的小李,比我大十一岁、想要再婚、家境殷实的小黄,我都接触过,阿姨们的盛情总是很难推却。父母、工作、资产,这些也都在饭桌上翻来覆去讲了很多遍了,我也不是一个多么追求爱情的人,只是,那些愿意来和我吃饭的人,他们都无法接受我的口吃。每次,一上来这些男人们总是滔滔不绝地介绍自己,我则一言不发。他们见我沉默,以为我是太过羞涩,就开始向我抛出问题,例如“你平时都喜欢干什么呢”或者“你觉得这道菜怎么样呢”,并不是真的好奇我的爱好或取向。一个个问号向我压过来,我就只能一顿一顿地表达自己。他们终于看见了我口齿的残疾,或露出略微惊诧的神色,或皱起了眉头。也许这些反应他们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可却被我看在眼里。我的脑海骤然绷得更紧,原本破碎的表达被切得更加七零八落。不用等对面的男人将杯中最后一滴果汁喝完,我就能预见结局。我曾经幻想一个静默的世界,一个失去声音的物种,或许我该置身其中。
妈妈见我的相亲屡战屡败,焦急万分。终于,在一个极冷的冬天,她决定求助张阿婆。张阿婆是我们城里远近闻名的半仙。十三岁时, 她遇着仙人点化,在房顶尖尖上走了九九八十一个来回。从那以后,她就能通神了,碰着人世上解决不了的事情时,她便请她的“师傅”解决。
张阿婆最神的绝活就是“问同年”了。阳间有一个你,阴间也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一个你,每个人皆是如此。阳间的人,眼睛是混沌不开的,可阴间的这个不一样,他看得清自己的前路。所以,阳间这个人但凡有什么困厄烦恼,就可以找半仙帮忙问问自己阴间的“同年”,问了,一切也就豁然开朗了。我之前只是听说过张阿婆的神迹,却没有真正见识过。
那一次,也是在这样的矮凳上,张阿婆也是这样面壁坐着,胸前放有一个宽大的木箱。木箱藏在更深的阴影中,没有盖子,只有一张透白的红布虚掩在上面,红布之下,是一座拱起的小山丘。我低着头,仿佛探究那座山丘的欲望,会令神降下罪责。听妈妈讲明来意后,张阿婆一拍大腿,说:“这简单了,只要让同年看看阿玲未来夫婿的样子就可以了。”
妈妈和张阿婆一言一语,交换了我的生辰八字,哈出的热气飘散在空中。
张阿婆背过我们坐定,调整好自己的呼吸,接着是一片短暂的静默。蓦地,她仰头,翻起白眼,声线也和刚才截然不同了,像被人扼住了脖子,尖细地高唱着一些咒语,什么“白鹤仙师来相助”“呼来同年下九天”之类的,我听得不太明白。
咒语重重复复唱着:“呼来同年下九天,呼来——”突然,她的身躯震了一震。
同年来了!
她摊开一双手掌,在红布上顺时针揉搓,手腕上的银镯把木箱敲得当当响。这时候我才看清,那个木箱里堆的,原来全是白花花的大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