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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在山坡上滚着轮胎向前进。有时候也追着轮胎往坡下滚。山坡是一片开阔的地方，绿草茵茵，鲜花盛开。那群羊也疯了一样跟着男孩满山坡滚。
男孩很开心，是那种没心没肺地开心。他叫喊着、奔跑着、跳跃着，两条细长的腿像荡秋千的绳，在明亮的阳光下晃来晃去，盯着向前滚动轮胎的双眼是紧张的欢喜，就像镇上戏馆里上演的害羞女孩丢给她刚认识且喜欢的男孩的眼神。
时间再往前几年，男孩五六岁。有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男孩有了神奇的发现，世上的物件，只要是圆形的，就能持续不断地向前滚动。汽车轮胎是圆形的，自行车轮胎是圆形的，电瓶车轮胎是圆形的，马车轮胎是圆形的，都能不断地前进。他觉得这个结论是立得住脚的。外婆曾经告诉他，地球是椭圆形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宇宙间滚动，所以才有了春夏秋冬、白天黑夜，才孕育着万物生长。男孩从鸡窝里取出一枚鸡蛋，端在阳光下照了照，自己跟自己打了个比方，鸡蛋是椭圆形的，又有谁说它不是圆形的。于是男孩进一步得出结论，椭圆形也是圆形，地球也是圆形，所以地球才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不断在宇宙间向前滚动。男孩为自己生动形象的比方而骄傲，他对自己的结论充满自信。他好像一下子懂了世间很多事。男孩着实兴奋了几天。他没有把这件事跟山里的那些同龄孩子说，山里的那些同龄孩子都说男孩没有父亲，是野孩子。他们也没有当男孩面说，但是男孩从他们的眼神中听到了他们想说的话，男孩明白过来，自己是野孩子，他们是有父亲的正经人家孩子。男孩躲着山里同龄孩子一个人自找开心。他想撵着滚滚向前的圆去找到他的亲生父亲，这样他就不是同龄孩子眼中的野孩子了。他自由自在地在一群羊前面滚着一只汽车轮胎，指挥着羊群向前、向前、一直向前。男孩在滚中找到了人生乐趣，他喜欢滚动向前的圆，他认为有了圆，人世最远的路都可以滚到尽头，人世间最大的烦恼都可以滚得远远的。于是他不停地将圆的东西收集起来，轮胎、铁环、车轱辘……这些圆形物件堆在外婆家羊圈里，挤满了整个羊圈，把男孩喂养的几只老山羊逼着跳到了房梁上。男孩曾经因为没有足够大的房间把地球这个大圆收集起来而苦恼，他当时一个人坐在山坡上仰望着满天星星想，要是能滚着地球这个大圆，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前进，那该是多气派。
男孩后来又有了新发现，他看到河里的小舢板、机帆船、轮船，天上的飞机，都不像汽车、马车一样依靠圆轮胎，也能一往直前。而且飞机很放肆，居然在蓝蓝的天空放了圈长长的屁烟，扬长而去。悬在高空还这么放肆，男孩不服气，他爬到一面高坡的土碉堡上跳起来想抓一把飞机的屁烟。男孩没有够着。
男孩有点沮丧，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外婆夸的那样聪明。外婆年纪大了，夸自己外孙从不张嘴，光用牙床打个哈欠。外婆当着山里老人们的面打哈欠时，不是瞌睡来了，男孩知道外婆又在外人面前口无遮拦地夸外孙子了。这时，男孩都会羞得躲到山坡的另一面，外婆喊他吃饭，他也装着没听到。直到天黑时分，外婆提了马灯，颤巍巍下山找寻时，男孩才从山坡另一面伸出脑袋，迅速从后窗跳进屋内。外婆有时候也会打电话向女儿诉苦，说男孩调皮，不省心。
2
男孩是个执念的孩子，南镇的人都说他“大头痴”。“大头痴”是南镇方言，有点类似书面表述的“二”“一根筋”。一个镇上的同龄孩子中，男孩个子偏高，长胳膊细腿，脖子也长。自从来南镇后，人们看到男孩除了一个人滚铁环滚车胎外，没见有别的什么爱好。大冬天也趿了双不知哪里捡来的大号拖鞋，撵着一个铁轱辘穿过一条条街巷。那个铁轱辘像一道光，在街面上闪过时，引来很多人的注目。有一回更神奇了，听到飞机声响起，男孩居然滚着铁轱辘在运河滩涂撵着一架草绿色的飞机奔跑。男孩莫不是想着用圆轱辘赶上天上没有脚的飞机。飞机放了个屁，把男孩的头发吹成了一面黑旗，在运河滩涂猎猎飘扬。突然有人看到男孩纵身一跃，抬起的双手似乎正抓着飞机的尾巴，跟着飞机一起飞越运河。没有人知道，男孩整天撵着铁环穿街走巷是为了找到一个影子。这个秘密男孩连他妈也没说。
这是连接南镇南北街莲花桥的一段上桥背的路，有点陡。这天，男孩沿着无障碍车道向上滚着铁环。铁环像一个醉汉，东倒西歪，在男孩手中的长柄铁钩坚持下，一直没倒下。好不容易上了桥面，是一段平整光滑的青石板路。男孩松了一口气。他趁铁环在桥面上稳稳前行的瞬间，腾出握长柄铁钩的手，在后臀的裤子上擦了擦。很显然，刚才铁环爬上桥面时，男孩为不让铁环倒下，铆足了劲，过分紧张，以致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男孩擦汗的时候，南街摩天大楼一扇玻璃窗后似乎有一个影子晃了一下。男孩来南镇后，似乎总有一个不明真相的影子尾随着他，男孩一走神，铁环一个踉跄，挣脱了男孩手中的长柄铁钩U槽，很赌气的样子，扭了扭胖胖的身子，滚到了桥下。男孩趴在桥栏边，看到铁环在河面的薄冰上挣扎了几下，也就几秒钟，然后缓缓摇摆着胖身子，无声地沉入了河底。这是一条穿镇而过的老运河。夏天的时候，有运粮运煤运西瓜的机帆船从河里经过，男孩会光着屁股从桥上跳入河中，拉着过往船只的船舷，跟上几公里。然后再拉着返回船只的船舷返回原地。男孩的水性很好，一个猛子能潜运河几个来回，有时候还一手抓一条鳜鱼。不知道是这圆圆胖胖的铁家伙沉入河底后，在河床上又自由地滚向了更远的前方，还是被河底的暗涌吞噬了，男孩潜在河底摸了很大一块范围，一直没有摸到心爱的“圆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