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我怀疑的？那些你曾以为无可争议的事，那些真理，从什么时候开始呈现出不一样的面目？
《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是Tara的个人传记，一经出版便盘踞《纽约时报》畅销榜榜首。1987年生人，摩门教，女性，十七岁前从未踏入教室，哈佛大学、剑桥大学博士、硕士毕业，每一个字眼都那么新鲜，吸引我去阅读。其实这本书的英文版叫《Educated》，一个简单又方正的词，受教。全文读完以后，我才体味出翻译的精妙之处。我几乎是揪着心读完的，与其说这本书关乎教育，不如说它关乎成长。没错，这是一本女性的自我成长之书，我几乎可以从中看到，一个小女孩是如何冲破层层迷雾，在不断的自我否定中找到了自己。
Tara的父亲是一个坚定的摩门教众，他偏执躁郁，相信Days of Abomination即将来临。Tara的母亲软弱笃定，他的哥哥残酷暴戾，她成长在一个极端的充满伤痛的原生家庭。他们从不去医院，从不去学校，不与外界交往。Tara的父亲在家庭中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他说一不二，是观念的塑造者。这样的家庭固然极端，但不是唯一。成长就是一场叛逃，每个人都是逃犯。在阅读的过程中，我时常想到我自己。
父母对我教育严格，反复对我说要做一个诚实守信的人。我觉得他们说得对。他们说，说谎的匹诺曹，鼻子会变长。小学时一个下午，我独自一人背包上学，周围很静，我很急，抄了一条近路去学校。邻居在楼下晒年货，一个大大的竹匾子上躺着香肠、萝卜和白菜，萝卜被扭成一条条，蜷曲在阳光里，散发出盐渍的清香。我犹豫不决，脚步渐渐地慢下来。我感到周围有无数的目光，然而抬眼望去，四周空无一人。我快速地抓了一把，牢牢地握在手心，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学校的方向飞奔而去。很多年以后，我依然会在那种紧张的情绪中醒来，下意识地摸摸鼻子，没有变长。
“那时的我相信——一部分的我将永远相信——父亲的话应该也是我自己的观点。”
从父母的绝对权威中挣脱出来，是对自我的挑战，更是对信仰的挑战。Tara家的孩子们日复一日地在废铁场帮忙，收拾边角料，操作起重机，他们是父亲的好帮手，也是劳动力。慢慢地，母亲成为出名的助产士，Tara协助母亲制作精油，她从未想过人生还有别的可能。她的人生在巴克峰的背面，被大山牢牢地锁住。读到这里我越发觉得书名翻译精妙，圣经里说，我是投靠耶和华，你们怎么对我说：“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去。” 山是巴克峰，是Tara的故乡。山也是鸟的归属，是Tara的向往。
Tara终究还是走出了巴克峰，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山。哥哥泰勒的离开成为Tara的人生转折，他通过自考去杨百翰大学读书，并告诉tara她也可以。“小时候，我等待思想成熟，等待经验积累，等待抉择坚定，等待成为一个成年人的样子。那个人，或者那个化身，曾经有所归属。我属于那座山，是那座山塑造了我。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思考，我的起点是否就是我的终点。——一个人初具的雏形是否就是他唯一真实的样貌。” Tara开始在母亲的指导下学习，并顺利地通过了大学的入学考，从此开始了开挂的人生。
Tara的经历过于极端，她的家庭成员一直生活在事故里，母亲在车祸中大脑受损，哥哥们不断被割伤、压烂、骨折或烧伤，她自己被叉车碾压，父亲在大火中被毁容，每一个事件都让我的心放下再提起。原生家庭的影响不可磨灭，在她的笔下，她的家庭充满了戾气，女孩子被严格管教。摩门教允许一夫多妻，女性被教育要着装保守，行为端庄。而端庄的定位极为严苛，穿紧身连体裤跳芭蕾被称为Whore，Whore像一个魔咒在她的脑海中反复出现。Tara数度梦见在天堂与自己的丈夫相遇，他的身后站了一排女人，都是丈夫的妻子。Tara用了许多年才从父亲的思想桎梏中挣脱出来。直到她去剑桥大学读书，才能坦然地穿上T恤，自在地走在国王学院的草坪上。
以女性的观点读这本书，我的心情极为复杂。Tara的自我觉醒，我感同身受。父母教育我遇到事情首先要自我反省，并习惯性指出我的问题所在。我不自信，每当我遇到挫折、受到委屈，总是首先跟自己过不去。我有没有做错什么？有没有行为不端？如果当时我不是这么做，而是那么做了呢？我常常彻夜难眠，脑海中反复翻涌的是别人对我的评价，而那些评判或许根本子虚乌有。我努力从父母、旁人的眼光中挣脱出来，去直面自己的内心，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的一个亲戚70多岁时还与90多岁的母亲生活在一起，每天互相指责、耍小性子、拌嘴斗气，很多人可能终其一生都在道德枷锁之下过活，与父母、与舆论、与心中的那个自己做情感上的斗争与纠缠。
女性的另一个角色是母亲，站在母亲的角度去读，我的心情更为复杂。母亲是父亲的妻子。当Tara与父亲之间出现了裂痕，她首先返回家乡找母亲调停，母亲却对她说：“妻子从来不到丈夫不受欢迎的地方去。我是不会参与这种明目张胆的不敬行为的。”摩门教义与我们的三纲五常有类似之处，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从这样的家庭中逃跑意味着与家庭的决裂。女儿奔向了自由人生，母亲的心一定是化成了碎片。我们要培养一个怎样的孩子？成功的孩子远走他乡，宠爱的孩子依偎身旁。为了孩子我们倾其所有，这个孩子却如何去看待和衡量我们的付出？
Tara在后记中反复提到记忆的模糊与求证，想必背叛家庭、背叛父母的心理压力是极大的。据说在她出名以后媒体开始集中的访谈，家庭成员对同样的事情持有不同的说法和观点。大概没有人能坦然接受自己的负面形象吧，人们总是愿意记住自己想记住的事。在心中反复回味以后，事情就开始发酵、扭曲、美化，成为你愿意接受的样子。这样的模糊我也有过。小学时，一位跟我关系很好的女生有很多零花钱。每天放学，她会买校门口的麦芽糖、橘子汽水请大家吃，我总是吃的主力，每次吃得最多。一段时间以后，她告诉我父母，我欠了她几十块钱。对我来说，那是天文数字，因为我没有零花钱，对钱也没什么概念。我被父母带着去她家里道歉、还钱。她坚持是我借钱而不是她请客，我哭着被父亲严厉地批评。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成为烙印，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几个女生都吃了不少，日积月累我亏欠得最多，但在记忆深处我拒绝承认是主动行为。我从心底深处选择了模糊，多年后，当时的真相已经无从还原。
Tara的小说有日记为证，然而日记是否对记忆有所美化也很难说，毕竟是本人个人观点的记录。如果说我对Tara充满了同情，作为一个母亲，我更能体会Tara父母的愤怒与悲伤。Tara的父亲有精神上的疾病，站在他的角度来看，Tara所控诉的正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竭尽全力要传递给下一代的生存法则，而Tara走上了歧途。即便如此，他在机场送Tara去剑桥读书时，仍然放心不下，他对她说：“如果你在美国，无论你在哪个角落，我们都可以去找你。世界末日来临时我可以带你回家。但要是你去了大洋彼岸……”那一刻，我的泪水涌出来，Tara的父亲就是每个人的父亲。
与家庭的决裂是Tara心中不可磨灭的伤痛，在小说的最后，她写到，你可以用很多说法来称呼这个自我：转变、蜕变、虚伪、背叛。而我称之为：教育。这本书几乎没怎么描述教育本身，却写出了教育对一个人的巨大影响。显而易见，Tara是教育的受益者，教育赋予了她全然不同的人生。我同样是教育的受益者，正在焦灼地试图通过同样的方法给我的孩子提供有保障的生活。这本书对我触动很大，教育不是施教者完成的，是被教者的自我找寻。“Emancipate yourselves from mental slavery. None but Ourselves can free our minds.”对我的孩子，要深爱，更要放手，唯有这样，他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座山，并坚定地飞过去。
《简爱》
儿子进入初三，推荐读物之一是《简爱》。我看他放在手边迟迟不读，忍不住催促了一通。直男表示自己最讨厌爱情故事，他拿出他的教辅书问我：“你读过，那你说《简爱》讲了什么？”
这一句两句可说不清，我噎住了，不太自信地答道：“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
他得意地说：“你看看，你都不知道，还教我。”
我只好再问：“那到底讲了什么？标准答案是什么？”
他说：“一名英国妇女追求自由与尊严的故事！”
我无言以对，回想上一次读应该也是中学时代。十几岁时的自己，懵懵懂懂，对感情之事不甚了了。当时的心境与现在完全不同，想必读书感受也不尽相同，不如索性再读一遍，至少能掌握与儿子对话的窍门。
说《简爱》是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肯定不能算错。要说简是英国妇女与命运抗争的代表人物当然也对。《简爱》是英国女作家夏洛蒂的代表作，里面有她自己成长的影子，算半部自传。作家写自己，多少经过美化。简·爱的人物形象，尤其是精神面貌，几乎是完美的。简·爱长得不怎么漂亮，自小在舅妈家寄人篱下，她胆怯自卑，也天真率性。表哥约翰骄蛮任性，总是欺负她。无论表哥有没有错，全家都护着他，因为他是唯一的男丁，也是遗产继承人。简·爱与命运的抗争从与表哥的争执开始。约翰粗暴地打了她，人们劝她要忍耐，要牢记自己的身份。她甚至没有回手，只是用尖叫表达愤怒就被关进了小黑屋。此后，她与舅妈进行了一场争吵，对她来说，这也是人生中的第一次战斗。她体会了胜利的滋味，也感受了顶撞长辈带来的沮丧。简·爱很小就明白，自由往往需要付出代价。简·爱在舅妈家的生活夏洛蒂只用了四章交代，却是很重要的部分，正是这段生活经历促使她走上了追求自由之路。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简·爱所谓的自由不过是在劳渥德学校学习、在桑菲尔德做家庭教师，以及去圣约翰家做助教。但要知道那是十九世纪中叶，英国妇女在社会上并没有获得平等的地位，绝大多数妇女仍需依赖丈夫或者家族中的男性生存。夏洛蒂在写《简爱》的时候，对她的两个妹妹说：“我要写一个女主角给你们看，她和我是同样的貌不惊人和身材矮小，然而她却有不同寻常的气质。” 夏洛蒂显然没想过妇女解放这么宏大的课题，她创造的是一个普通女性的个人奋斗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