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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64年，大清康熙三年甲辰，农历五月二十四日，毁誉参半之东林巨子钱谦益，病逝于常熟故居，享年83岁。他一闭眼一蹬腿走了，却把一场异常凶险的“家难”，留给46岁的如夫人柳如是。柳如是以一己之力勇克“家难”，决然以死相搏，于同年六月二十八日自缢于钱宅荣木楼，未亡人也亡了。
清初文人钮琇，在他的笔记小说《觚賸》中曾详细记载了“钱氏家难”，过程大概如下：
钱谦益和柳如是的女儿钱孙蕊，招了个倒插门女婿赵管。赵管是无锡赵玉森编修的儿子，也算门当户对。家难发生的时候，柳如是和他们小夫妻住在常熟城东三十里红豆村。准确点说，是住在他们钱氏的别业红豆山庄。红豆山庄位于古里镇芙蓉村，原名碧梧山庄，始建于宋末元初，因钱谦益外祖顾耿光从海南移来红豆树而改名。一早，钱谦益也是住在红豆山庄的，康熙初年那会儿，儿子钱孙爱，把老爸接回城里老宅同居，而柳如是与女儿女婿仍留居红豆山庄。两年后，钱谦益患病。柳如是闻信回城侍候病人。不久，钱谦益病逝，柳如是留城理丧，再没有回到红豆山庄。
先是，钱谦益与几个族人关系紧张，一直不大和睦。不料现在刚一过世，他们就以“旧账未清”为借口，纠集了百多号凶恶小人打上门来闹事。柳如是掏出私房钱，“立出帑千金授之”，想以此息事宁人。但是这伙人哪肯善罢甘休？闹事的族人说，昨天的那点小钱，是你柳如是个人的，能顶啥用？你们家房产丰厚，良田无数，就不能拿出一半来救济贫穷吗？
一听这蛮横索求，35岁的钱孙爱吓得不敢出头。柳如是挺身而出，她分析说，对付这伙人，不可像宋朝那样割地赔款给金人，割地不尽，他们是不会罢战息兵的。事情到了这一步，柳如是已然有了自己的决断。于是，她暗暗召集钱家的至亲好友和一众义仆，讲了自己的判断。
柳如是安排停当，亲自出面对那帮恶族人从容说道，诸位诸位，实在对不起啊。我那点钱实在过少，不足为赠。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明天请你们再来，我设盛宴款待，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多少不限，反正老钱家的房产土地都在那儿摆着，我不在乎这些。这帮家伙听着顺耳，这才散去。
当天晚上，柳如是命家人杀猪宰羊，准备筵席。第二天，恶族人如约而至。柳如是让人安排他们入席坐定。暗中让身体健壮的仆人关上前门守着。自己则登上荣木楼卧室，给人的印象似乎是要取什么相关文书契约。但是过了好大工夫不见动静，众人讶异。仆人上楼一看，柳如是已然悬梁自尽，墙壁上大字写道：把这些家伙全抓起来，赶快报官！
事出惊悚。钱孙爱和家人抱头痛哭。此时，早就埋伏在旁屋的“紼繂之属”冲出来，将恶党一网打尽，捆绑结实。
很快，县太爷到来，依法行事，将恶族一党关进大牢，将案情上报，依律处置。
这位河东君柳如是，突遭“家难”，像委地花絮。但她见识卓异，看破一切，处变不惊，以死抗争，绝不能人格受辱，绝不能屈服于宗法势力，难道不是一个伟大的女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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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小说《觚賸》的作者钮琇，不是常熟本地人，更是一个晚生后辈，所记“钱氏家难”，想必所凭，并非全是第一手资料。那么，有第一手史料吗？当然有。让我们先看《柳夫人遗嘱》，就是柳如是本人的绝命遗书：
汝父死后，先是某某并无起头，竟来面前大骂。某某还道我有银，差遵王来逼迫。遵王某某皆是汝父极亲切之人，竟是如此诈我。钱天章犯罪，是我劝汝父一力救出，今反先串张国贤骗去官银官契，献与某某。当时原云诸事消释，谁知又逼汝兄之田献与某某。赖我银子，反开虚帐来逼我命，无一人念及汝父者。家人尽皆捉去，汝年纪幼小，不知我之苦处。手无三两，立索三千金，逼得汝与官人进退无门，可痛可恨也。我想汝兄妹二人必然性命不保。我来汝家二十五年从不曾受人之气，今竟当面凌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后，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冤仇，汝当同哥哥出头露面，拜求汝父相知。我诉阴司，汝父决不轻放一人。垂绝书示小姐。（威逼者姓名未敢原稿直书，姑缺之。）
笔者释读之前，理应将“某某”“遵王”“钱天章”等人事，先行交代清楚，不然遗书有点费解。而欲交代清楚这些人事，则必得从钱氏家族过往几桩恩怨情仇的旧案讲起。
先来说“破山寺风波”。
凡来常熟游玩，没有不拜尚湖、虞山的。上虞山者，没有不进破山寺的。在破山寺，没有不为唐诗《题破山寺后禅院》叫好的。“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破山寺，又名兴福寺，在虞山北岭破龙涧畔。山以破名，因龙斗山裂故也。据历代邑志载，始建于南朝齐，由邑人郴州刺史倪德光舍宅为寺，初名大慈寺。梁大同三年（537）改名兴福寺。唐懿宗咸通九年，敕赐大钟及“兴福寺”额。此寺依山而筑，破龙涧自寺前迂曲而过。寺内青嶂叠起，古木参天，飞泉石桥，气象雄古，颇擅林泉云壑之美。唐代诗人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一诗，让古寺名声愈盛，成为江南四大名刹之一。
且说破山兴福寺，明嘉靖年间多有倭警，邑遭兵火，僧众散去，寺址修广多为豪右所侵。所谓“豪右”，当时社会的富豪家族、世家大户是也。万历年间，僧无着昱重修法堂门庑，进士钱顺时妻卞氏重修大殿，钱时俊再建四高僧祠，崇祯间邑人许士柔增建外山门……且打住，这就与钱谦益扯上关系了。出资重修大殿的“进士钱顺时”是谁？正是钱谦益的爷爷；“卞氏”者，亲奶奶呀。这常熟钱氏有来头，乃吴越武肃王钱镠及宋代名臣钱惟演的后裔，十三世祖钱元孙迁至常熟奚浦，形成海虞钱氏。从钱谦益的曾祖钱体仁发奋教子开始，钱氏家族终于由素封之户，变为诗书簪缨之家，祖父钱顺时、叔祖钱顺德均考中进士，门楣大显。
此时，破山寺迎来了一位著名的法乘禅师，号洞闻，是紫柏大师的高弟。在洞闻禅师主持下，在钱氏等大护法、大檀越的大力赞助下；在洞闻弟子雪庵、胜因等人帮助下，再次重兴了破山兴福寺。
这里，又出来一位关键人物鹤如禅师，他是洞闻大师的高弟。光绪版《常昭合志》卷四十一“方外”有“通门”条，即牧云，略云：
通门，字牧云，晚号澹云。年十六投洞闻出家，洞深加提诲，后得法于密云，归住破山。刻《法乳录》，明受益洞闻缘起。能诗文，善书法，接人慈和，御衲子颇严急，有《懒斋集》。
康熙版《重修常熟县志》作补充，卷二十二“仙释”有“契德”条，即鹤如，略云：
契德，字鹤如。幼与牧云同投洞闻出家，又参天童和尚，归破山，自大殿外种种兴建，至今丹碧崔巍，焕蔚为宝坊，契德一人力也。晚年谢事退居，焚香染翰，邑中名流多与往还。又有破山寺僧本旭，字东升，苦行朴鲁，人多易之，后自知时至，无疾坐化。
且说钱谦益一家，自万历到崇祯，祖上四代都是破山寺大檀越。钱谦益本人跟破山寺也有特殊感情，二十岁时与表兄何君实一起在破山寺苦读，每天进进出出，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数家珍，存忆难灭。要问钱谦益与破山寺感情有多深，看看他为《破山兴福寺志》写的序就知道。《破山兴福寺志》四卷谁编撰的？正是钱谦益的老朋友程孟阳执笔。《四库提要》云：“破山兴福寺志四卷（两淮马裕家藏本），明程嘉燧撰，嘉燧字孟阳，休宁人，崇祯末布衣。”是书一卷、二卷记山中古迹，而诗文附焉;三卷志建置;四卷志禅宗;序次雅洁，为山志差善之本。
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出了个新朝恶官、族人钱朝鼎，他要赶走老主持鹤如大师，另起炉灶，实则要依凭权势霸占庙产，营私自肥。
钱朝鼎，清顺治丁亥（1647年）参加进士考试时，榜名叫唐朝鼎，归宗后叫钱朝鼎，其中曲折亦不详。他在明朝无功名，但入清之后官运大开，中二甲第十四名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广东提学、浙江按察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大理寺少卿。据多种史载，此人官声尚好，且颇有文才，兰竹花卉画得不错，作诗写书也都有留墨。可就是在“破山寺风波”中恶性暴露，见钱眼开。他正好分掌天下寺庙及礼乐祭祀，于是就从觊觎很久的破山寺下手。据陈寅恪先生考定，此人还有一个硬后台，他与平南王尚可喜有姻亲关系，所以更是有恃无恐，霸王硬上弓。
对于钱谦益来说，与破山寺四代结缘，与新老住持情同手足，这里有他生命中太多的美好与向往，更别说还牵系着巨大的经济利益，哪里就肯束手就范！他以垂老之躯奋力抗争，先后联手福先（钱谦益从孙，新科二甲第五名）和大士（钱谦益曾孙，顺治九年进士）等族内近亲势力，和钱朝鼎作顽强抗争。
但是，胜负已然铁定：一方首领是实权在握、手眼通天、气焰嚣张的当朝新贵，一方首领是背负着贰臣骂名、势单力薄的退休老人，这仗还怎么打？于是，破山寺失守了，德高望重的鹤如大师被赶走了，钱朝鼎的势力全面控制了破山寺和周围的斋田。这并非一桩独立事件，其后发生的所谓“钱氏家难”，与此紧紧相连。有学者说“破山寺风波”就是“钱氏家难”的一场预演。
再说“三千金悬案”。
明清时期，江南藏书风盛，藏书家多，藏书量大。清人孙从添说：“大抵收藏书籍之家，惟吴中苏郡、虞山、昆山；浙中嘉、湖、杭、宁、绍最多。”仅虞山常熟一县，藏书家多到146人，最著名者有所谓“赵钱毛张瞿翁”之称。
这里单说钱氏藏书两大家，一个是钱谦益，一个是钱裔肃。钱裔肃比钱谦益只小七岁，但辈分低，排下来是钱谦益的孙子辈，故事就发生在他身上。钱裔肃，万历四十三年（1615）举人，天启年间入官史局，与中州王损仲商订《宋史》，多有成就。酷爱藏书，所藏王称《东都事略》宋刻本特别稀有金贵。钱谦益屡求不获，心颇嗛焉。钱裔肃于清顺治三年（1646）去世。他的第三个儿子钱曾，继承了藏书，并发扬光大，最后累计藏书近5000种，数十万卷，比清廷《四库全书》实收书目还多。
按辈分，钱曾是钱谦益的曾侄孙，年龄嘛，跟钱谦益的儿子钱孙爱同龄。打小也很聪明，15岁补县学生员，本可赶考入仕途的，但明朝覆亡，祚变鼎移，便放弃科举，不涉屋场，甘作遗民。顺治五年（1648）20岁时，正式成为钱谦益的晚年弟子。在族老爷爷这里，他不仅学到了治学之道，其诗文、鉴赏品位，无不由牧斋栽培。钱曾呢，也执弟子礼甚恭，追随左右，亦一勤勉大秘也。他也很有诗才，所作《秋夜宿破山诗绝句》有句，“莫取琉璃笼眼界，举头争忍见山河”，深得钱大诗翁激赏，在选门下士诗为《吾炙集》时，特别以此为压卷，评论道：“观遵王新句，灵心慧眼，玲珑穿透，本之胎性，出乎毫端。”推许备至，亦可见钱钱师生之相知。这可是钱谦益过世之前的情形。
且说钱裔肃在世时，干了一件大败兴的事。他爷爷钱岱孙是大明隆庆五年（1571）进士，授广州府推官。秩满，召为侍御史，官场得意。他活得通透，44岁就“疏请终养”，优游林下数十年，以声色自娱，在老家置备私家昆班女乐一部，诗酒风流。其中有个色艺俱佳的女演员名叫连璧，被家主宠幸，还生了个女儿。顾及名声，就把连璧打发走了。但是，这个女人太过漂亮，牵扯得孙子钱裔肃肉疼，就偷偷召归，金屋藏娇在玉芝堂，男欢女爱，如胶似漆，很快还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祖彭。这事一直隐瞒到祖彭成了县庠生，东窗事发，家丑外扬，一邑哗然。“监生顾大韶出檄文讨其居乡不法事，怨家有欲乘此甘心者。裔肃乃大惧”，一边把连璧打发走，一边向族爷爷钱谦益求助。按说连璧乃爷爷的侍妾，称为“季祖母”“庶祖母”或者“妾祖母”，而今居然又成了孙子的情妇，按《明律》，“蒸祖父侍妾”，为大逆不道重罪，例在十恶不赦之列，要丢掉脑袋的。县令杨鼎熙知道钱氏家族势力太大，就跑来征求钱谦益的意见。此前，钱裔肃已然哭告在先，钱谦益原本看不上这位族孙，不想插手，征求柳如是的意见。柳如是只说了一句：“他死或不足惜，独不念连璧、祖彭母子无辜乎？”钱谦益顿悟，遂对杨县令说，私家这种丢人败兴的腌臜事，你管它作甚？别理会就算了。这事还真就给压下来了，救得钱裔肃一命。
可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有钱斗者，本家一个“倾险好利”的无赖子，就打着钱谦益的旗号，找钱裔肃办交涉，钱爷救了你的命，你能没有一点表示吗？“遂自钱裔肃处讹诈古董数宗，银三千两。牧斋知否，是书不载，惟是仇恨为钱裔肃夫子记住也。”“是书”者，指冯舒的《海虞妖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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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两个背景史实讲罢，再来看《柳夫人遗嘱》，开头所提“某某”，就是强占破山寺的钱朝鼎；“遵王”者，就是钱曾；“钱天章”呢，应该就是钱裔肃。钱朝鼎幕后主使，钱曾出面折腾，其合伙制造“钱氏家难”的动机则昭然若揭。
那么，“张国贤”是怎么回事？后来赵管、钱孙蕊夫妇都写有告状信，当然也是第一手资料，史载称为《孝女揭》和《公婿赵管揭》。
在《公婿赵管揭》中，提到“张国贤”其人并相关史实如下：
岳母柳氏有籴米纳官银两，向贮仓厅张国贤收管。钱曾、钱谦光控知，廿六日擒国贤妻并男张义至半野堂，官刑私拷，招称仓厅上有白银六百两。钱曾即遣家人陆奎先索去银杯九只，此廿六日午后也。黄昏后，复令陆奎押张义到仓厅取前银。义将蒲包裹木匣，付陆奎手持去。曾又突至孝幕中，岳母以曾为受恩岳父之人，伏地哀泣。曾犹谈笑自若，其时恐吓之语不可尽述。廿七日曾遣奎来传言，其话比前尤甚。是日逼去家财及叶茂、陈茂周和。僮仆辈尽皆股栗散去。黄昏时，曾复唤徐瑞来传述云：要我主持，须先将香炉古玩价高者送我。廿八日谦光先来向管云：汝与岳母说云，速速料理贵人，否则祸即到矣。言毕竟出。顷之曾来，直入孝幕，坐灵床前，大呼曰：止隔明日一日矣。各贵诸奴俱已齐集，即来吵闹，不得开丧。复至书房内，大张声势。管惧其威焰，不敢置可否。坐逼良久……皆云我奉族贵令，必要银三千两，为少一厘，不少事。
由此可知，张国贤者，大约是钱谦益家帮衬理财管账先生。钱曾和另一名帮凶钱谦光，听从钱朝鼎策划，将张国贤全家绑架至半野堂，私刑拷掠，逼走白银600两，银杯9只（据说还有良田600亩），并限时再交出白银3000两。
还有第一手史料吗？还有。原任苏州府常熟县知县瞿四达揭存焉，其略云：
揭为贪绅屠族逼命，义切同仇，冒死直陈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