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维纳斯的断臂
作者 董晓可
发表于 2025年3月

当作家张暄让他的主人公驱车1200公里,去追求一段注定要被“cut”的爱情时,我的脑海中无来由地浮现出一个雕像轮廓:断臂的维纳斯。这一法国罗浮宫的镇馆之宝,多少匆匆过客意欲为其复原胳膊,均以失败告终。光阴流逝,在她无限魅力的“残缺之美”光环下,亦留下了“断肢疑云”的未解之谜。我常常虚妄地想,倘若有一天我们果真找到了维纳斯的断臂,真的会如许多人认为的那样因丧失了“想象的空间”而变得索然无味吗?人们总是自以为是地以所谓“精巧艺术”赋予万事万物展览之美,却唯独忽略了艺术品本体的灵肉之需。犹如舒婷《神女峰》中的诗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或许,当我们与维纳斯静穆对视,有那么一刻,会从她身上看到其缺憾之痛,进而看到了同样缺憾的自我。是的,以灵肉之躯观之,维纳斯的断臂,或许隐含着你我心中永远难以弥合的伤痛。而正是这一缺憾,戳中了你我心中的残缺之殇。是啊,谁人心中没有一只“断臂”?依此出发,进入张暄的“1200公里”文本世界,我们能感受到一条通向找寻被生活褶皱所掩盖的“断臂”的漫漫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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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张暄喜欢看电影《大话西游》,他甚至不无武断地说,他一生只看一部电影,那便是《大话西游》。那么,《大话西游》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无可替代的精神滋养?或者说,《大话西游》究竟蕴含了何种情感内核与他实现了精神气质的契合?

无疑,《大话西游》的内涵是丰富而深邃的:伤痛、顿悟、荒诞、成长……但我想,有一样东西无论如何是不该被忽略的,那便是被“意义”“价值”等显性大词所遮蔽的个体灵肉。很大程度上,《大话西游》是诉说现代性的,而某种意义上,现代性本身便意味着残缺性。马克思·韦伯说,“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在现实世界中,我们织出来的‘旧网’都破了,但有的人却更紧地去抓那些哪怕已经朽烂的‘网’。”现代社会,当我们远离了家园,被纳入现代文明体系所标榜的“意义”“价值”中时,便会逐渐在孜孜追求抑或疲于应对中失却了肉身的一部分,而在收缩了的生存空间中沦为一个个“断臂的维纳斯”。因而,当我们有一天打开记忆的匣子,事实上也是在寻找残缺肉身、让肉身说话的过程。那么,在《1200公里》中,作家张暄孜孜找寻的,是何种被压抑的肉身呢?

一位与配偶关系冷淡、已然分居的男士,徘徊于两名时尚女性之间却心有顾忌,终有一日收到其中一位邀约,却在赴约时戏剧性收到久未联系配偶的召唤,进而陷入尴尬、苦涩的抉择之中。(《去从之间》)

一位一墙之隔相似王珞丹的温婉女子,常年生活在“不闻老公只见婆婆”的严苛而神秘氛围中,终于在与作为网聊对象的“我”以特殊方式“会面”后,便消逝于空旷清冷的世界里。(《一墙之隔》)

一个家底单薄、漂于社会底层的青年,连续经历两次“野蛮婚姻”的摧残,在相继被剥夺了男人尊严与骨肉血亲后,犹如深秋的枯黄落叶,在无家可归的境况下陷入灵肉流浪状态。(《贾小柯的两次婚姻》)

一对原本互为平行线的孩子,却因父母重新组合而成为兄弟,于家庭地位与成长旅程中暗生隔阂,且滋长出几分仇恨,在光阴推移中经历一次次创痛、无奈与成长,终于冰释前嫌,彼此泫然泪下。(《喜糖》)

一次中元节的回乡之旅,让“我”在对于村中恩怨纠葛人伦关系与鸡零狗碎矛盾抵牾的切肤感受中,取代了对于纯粹纽带的“乡情”的美好情愫,进而生出“回不去的故乡”的绵延感伤。(《鬼节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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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个故事,展现了11种生命轨迹,也引向了11种隐秘角落里基于个体的生活漂泊与情感苦痛。作家村上春树曾说,在人的现实空间以下,还有两层“灵魂的空间”:这其中“灵魂地下一层”是一片广阔的空间,那里储存着记忆的碎片。而“灵魂地下二层”则漆黑一片,那是由或悲或喜或繁或简的故事交织而成的“灵魂之网”。应该说,在小说集《1200公里》中,作家张暄正展现出触及或试图触及“负二层灵魂”的极大努力。而正是通过这一个个“维纳斯式”的缺憾故事,作家以不动声色的叙述笔调,竭力观照那些被喧嚣的现代之声压抑与湮没的苦痛情感,进而为其赋形增重,展现出其坚守、抗拒、呼唤、抉择的执拗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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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200公里》中,对于缺憾与残缺的观照,最为集中地聚焦为人的肉身需求上,这也是作品中最能打动人的光亮所在。正如知觉现象学家梅洛·庞蒂所倡导的那样,首先要赋予身体以优先地位,因为世界的问题本质而言是从身体开始的,这是一切感觉经验的起点。在作品中,作家张暄以灵肉完整的人为追寻原点,将肉身作为接触、理解、象征世界的承载体,孜孜找寻着被遮蔽、被隐藏的“维纳斯之臂”。而在其中,爱的徒劳,抑或徒劳的爱情故事,是小说集中引人注目的存在。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5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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