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人逛过晋祠。无数次逛过晋祠。

二千年积蕴的丰厚灵性，常见常新。

读者的视野中，已经有连篇累牍、汗牛充栋、多如过江之鲫的各类《导游手册》，陆续出版的“游山西，读历史”，“晋善晋美”等文化专著，以及一经问世即被争相阅读的“走读山西”系列丛书……“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还需对山西的景点再画蛇添足狗尾续貂地讲述吗？

山西近年来出版了不少宣传山西旅游资源的书籍，也取得了显著效果。作为旅游大省的山西越来越吸引众多游客来观光旅游。然而大多数游客还是处于“看景不如听景”，慕名而来，懵懂而归，往往是“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回去一问，啥也不知道”。所谓旅游、观光，成为走马观花，浮光掠影。

作为生于斯长于斯的山西作家，有责任把自己视角中的晋祠给观光客做一些深度的文化历史解读。

“横看成岭侧成峰”，任何重新讲述，都不是简单的重复，都是在获得新的言说空间后，一次螺旋式升华，一次深层次挖掘，都是一个崭新视野的再现。

任何景点的形成，少则几百年，多则几千年，时间流水的冲刷积淀，犹如山形地貌的断层、沧桑树木的年轮，层层叠叠蕴藏着生命密码和历史信息，还远远没有得到开拓和解读。

每一景点都是对历史文化的透析，一泓水可以映照出天苍苍野茫茫，一个摄像头能够透视出时代的烟云风尘。每一个历史情景和每一个传说细节，以及历代人物对景点的抒发，肯定都会在景点中留下痕迹。犹如一颗颗散落的珍珠，期盼着慧眼识珠者串缀成璎珞项链。

每个人看晋祠都有其独特视角。每双眼睛中的晋祠都展现着不同的人文景观。

本书力求走出传统俗套，双重视角重看晋祠。陈为人（后文简称陈）以丰厚的人生阅历，广博的文化视野，由景点引申升华，挖掘景色及故事中的底蕴和哲理，展开对历史的拷问和质疑，重在“深层推理”；蒋殊（后文简称蒋）以女性敏锐的视角，以细腻的散文笔触，纤细的灵珑之心，讲述景点背后的故事，探究历史深处的渊源，旨在“触景生情”。

一个男性，一个女性；一个理性，一个感性；一个深入，一个浅出。

双重视角，男女二重，携手唱响晋祠在中国历史视野中的叠影。

《陈叙蒋述：双重视角看晋祠》，聚焦龙城太原的“掌上明珠”晋祠，展开具有2500年历史的深厚人文积淀。

1.唐叔虞祠：

从“剪桐封弟”的历史典故，衍生出对“一言九鼎”“君无戏言”的质疑，解读沿袭数千年封建用人制度的得失，以及“吾从周”之治国理念的初始源头。

2.豫让桥：

从侠客舍身复仇的故事，引发儒墨诸家对“报仇之制”的见解，辨析“国士”与“家臣”的分野，以及封建忠义观对后世的持久影响。

3.水母楼：

反观一个民族对水既祈求又恐惧的心理潜意识，辅以“台骀庙”“张郎侠骨”等景观，展现历代“祈雨”中的国计民生、清官廉吏情结。

4.唐碑宋碣：

从唐太宗御制碑刻的《晋祠之铭并序》，回望大唐盛世的源头；宋太宗火烧水灌晋阳后在晋祠所立“太平兴国碑铭”，最终为百姓凿磨成“无字碑”，看民心向背对历史进程的影响。同时，观瞻晋祠留存的历代碑刻，展现中华书法艺术博大精深汪洋恣肆的源流。

5.水镜台：

水镜台是晋祠戏曲表演所凭借的小小舞台，然而却能在“一勾栏之中”，“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透过晋祠古戏台的历史嬗变、演化、完善，折射出中华戏剧文化发展史的缩影和轨迹。

6.圣母殿：

宋代建筑典范的圣母殿，集我国古代宫廷制度、宫闱生活、建筑风格、服饰文化，以及宋代彩塑艺术等大成。圣母殿祭祀主神的谜团，展示出文化、政治、历史、宗教、哲学等领域的一个民族的集体潜意识。

晋祠不仅是亭台庙祠、歌榭舞楼、宝塔映辉、碧泉如玉、旅游景观的集大成之地，更是华夏文明的政治、经济、文化、戏曲、哲学、建筑、雕塑等的百科全书。

逛游晋祠，并不是陶醉于水光山色柳绿花红，而是从景观形成的历史积淀，领悟华夏文明盘根错节的多元根系及枝盛叶茂的一树繁花。

用文学的眼光看景点，华美的景点变得灵动趣味；用哲学的眼光看历史，透过历史的繁复表层，看到蕴含于深层的肌理走向。

唐叔虞祠

1. 晋祠与祭祀

陈：晋祠最早是祭祀西周时唐国（后来的晋国）的开国国君唐叔虞的宗祠。

晋文公墓出土了一件珍稀文物——晋公盘，盘内壁有7处铭文，铭文中“皇祖唐公”的字样，为后人传递出极为重要的历史信息：晋文公说：我的始祖唐公接受了圣命，成为武王的左膀右臂，与众多非华夏部族和睦相处，开拓疆域，到达大廷，四方部族无不纷纷归顺。

唐叔虞成为晋国的始祖。

为了“追根溯源”以求“万世永昌”，在风景秀丽的悬瓮山下、晋水源头“立祠永祀”，建造了唐叔虞祠，这也是“晋祠”的来历。

蒋：说到唐叔虞，于我而言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当然这无关他晋国国君身份，而与他是姬姓人有关。唐叔虞是周成王姬诵的弟弟，名叫姬虞。兄弟二人的叔叔是周公，也是辅助二人治国的功臣。大约在晋国建立之后的83年，周公的三儿子、唐叔虞的堂兄弟伯龄，被封在周朝一个叫蒋的小国，建立了蒋国（今河南省淮滨县）。蒋国灭亡之后，伯龄的后裔子孙便以故国作为姓氏，称蒋氏，一代代流传到今天。自从知道蒋姓是因此而来、蒋姓的始祖是姬伯龄时，对姬家便有了莫名的亲近感，因此每每走到晋祠，总像走亲戚一样亲切。

陈：“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为祭祀，“戎”为征战。祭祀就是追忆和继承，敬天法祖是汉族的传统价值观。敬天，就是敬畏天道，顺应自然；法祖，就是继承和效法祖先的成功经验。“始封必为祖”，先祖前贤得到祭祀。虽然人生自古谁万寿？生命总有飘逝的一天，但政声人去后，口碑在民间。其历史之功绩后世之影响却长存世间，“修德以立命，定命以成德，据德以定谥。”

古代对祭祀有一套很严密的规矩：天子至于士，皆有庙。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士二。宗庙为德之所本，“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品德高尚的人万民敬仰，品德低下的人千夫所指。“大行受大名，小行受小名”，昏君暴君亡国之君则“失德不葬”，不得享有庙堂之祭祀。

祭祀是国家的大法，法度则是政治成功的基础。《礼记·祭法》对祭祀有明确规定：“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法理政，对百姓公平执法就祭祀他；“以死勤事则祀之”，为报效国家而献身就祭祀他；“以劳定国则祀之”，安国保民有功就祭祀他；“能御大灾则祀之”，能对重大灾害防患于未然就祭祀他，“能捍大患则祀之”，能及时消除重大祸患就祭祀他……由此可见，非对国家有大功者不在祭祀之列。

蒋：说到祭祀，确实是晋祠创建的初衷。据记载，唐叔虞的诞辰日是每年的阴历三月二十五。对于晋地始祖，官府会出面操办并主持祭祀活动。仪式极其庄重，要“行三献礼，诵祝文，演唱迎、降、送神之曲”。不仅如此，太原县的地方官也都要“致祭于唐侯之神”，并“荐以柔毛刚鬣（羊、猪），跪拜如仪”。

听，谁在吟诵祭文：“惟神剪桐封晋，克绍周德。播王室之恩泽，千古贻麻；保唐地之疆圉，万民受福。声灵于以丕昭，祀典因之无教。兹当春暮，恭迎辰诞，谨具牲醴，式肇明裡。仰祈神鉴，享此清芬。尚飨！”

与官方不同步的是，晋祠当地百姓祭祀唐叔虞的日子在九月初六。《晋祠志》有记载：“本镇绅耆演剧致祭唐叔虞于本祠，赛会凡六日。百货辐辏，商贾云集，岁之末一赛也，遂为之盛。”

为什么是九月初六，并不清楚。

“祭祀”，让人恍然，看来这才应该是晋祠的准确定位——中国最早的皇家祭祀园林。晋国国号是在姬虞死后改的，晋祠也是在姬虞死后修建的。纪念，就成为晋祠从修建之初的唯一担当。也因此，当初林徽因一眼看上去才会觉得“布置又像庙观的院落”。

一座祭祀园林，几经烽烟，又浴火重生。有唐王李世民抱着感恩与敬畏之心的扩建，有宋太祖耗时五年的修缮，还有金代不惜成本继续增大规模。一座祭祀园林，赢得代代君王接力守护，安抚的不仅仅是唐叔虞儿子晋侯一颗孝心，更是对唐叔虞在三晋大地建立功绩应有的福报。

陈：“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多少帝王枭雄，宫阙万间化作秦陵汉墓。而西周初期的历史人物唐叔虞，能够穿越二千五百年的尘世风烟，一座祠堂屡毁屡建几度沉浮，仍立足不败不颓，总有着他令人怀念纪念的圣明之处。

2.“剪桐封弟”的传说

陈：姬虞封唐之后的经历，今天似乎只剩一个“剪桐封弟”的传说。

唐叔虞的“唐”代表封地，“叔”指他的排行。古代有伯、仲、叔、季的说法，姬虞排行老三，因此叫他为唐叔虞。

唐叔虞是周武王姬发之子，周成王姬诵的同母弟弟，母亲即大名鼎鼎的姜太公吕尚之女，周武王的王后邑姜。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伐纣灭商后建立起周王朝，由于连年征战，“白夜不寐”，周王朝建立之初，周武王英年早逝，周成王继位时年幼，由叔父周公旦临朝摄政。

一天退朝后，姬诵姬虞两个大男孩在宫廷里嬉戏。哥哥周成王姬诵拾起一片桐叶，煞有介事地把桐叶剪成信符“玉圭”形，笑着对弟弟叔虞说，我把唐地封给你吧。玉珪是古时天子和诸侯所佩戴的珍贵玉制品，是权力的象征。公侯伯子男五等诸侯所持的玉制信符都不同，分别为：桓圭、信圭、躬圭、谷璧、蒲璧五种。唐叔虞早已腻歪了宫廷的百无聊赖，向往着冲出深宫有番作为，马上顺水推舟，给个棒槌认了针（真），跪谢了哥哥的美意。叔虞把这件事，告诉了摄政的叔叔周公旦。哥哥说完就后悔了，孩童玩心重，不想失去玩伴，回答叔叔说，我是与弟弟开玩笑哩。周公旦却严肃地说，“天子无戏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说了就要载于史册，隆重地昭告天下，奏请周成王择日封立弟弟叔虞。

“圭”具有“通灵性”，象征死者有德如玉，在“剪桐封弟”的传说中，潜意识中却蕴含着博大精深的中华传统文化之精髓。

一个诸侯封国的建立，需要执政的合法性。周公旦撰写的《唐诰》，既是对执政理念的告诫，也不妨看作是一份确认身份的“任命文件”，可惜已经失传。周成王赏赐其装饰华美的天子之车“大路”与“沽洗”之钟礼器，以此表示周王室对叔虞的恩宠。“密须之鼓”与“阙巩之甲”，皆是周武王征服其他诸侯所获的战利品，这是炫耀周王室的武功，也是寄望叔虞效法文王与武王，为周王室建功立业。周成王还将唐的余民怀姓九个宗族，赏赐给叔虞为臣民，派遣“职官五正”，即五个部门的长官，帮其迅速组建新的诸侯政府。唐叔虞带着工匠、乐师、祝、卜、典策等，浩浩荡荡来到三晋之地。

蒋：多么壮观的一个场面啊！是该敬畏“天子无戏言”这个律条吗？小儿一句玩笑，诞生了一个君王，建立了一个王国，实在无法理解。一提晋祠二字，脑中出现的画面并非一座宏伟的建筑，而是一幅孩童戏耍图。院子里，大树下，两位孩童，一枚桐叶。可是，手举桐叶的孩童一张口，竟是封地封君之国事！一句话出口，身边人震惊！可是，孩童不是普通孩童，一位是君王，一位是君王的弟弟。一直以来都极度好奇，兄弟二人戏耍之际，大概是几岁？小小孩儿听到“封你为此地国君”之际，内心会不会燃起烽烟？

当儿戏成真，唐叔虞便要乘坐华美的天子之车驾临三晋大地。孩童失去玩伴，两兄弟从此隔山隔水，是不是泪洒桐树下，拥抱作别？从洛阳到太原，面对一片新的疆域，年幼的君王又是什么样的心绪？这一切，历史都没有给到我们答案，就像那份失传的《唐诰》，以及奉圣寺里那些宝物，成为永远无法破译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