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半蹲半走
作者 张炜
发表于 2025年3月

隐秘的林中小屋,充满诱惑的大海,各种各样的动物,还有慈祥又博闻的外祖母以及凶残贪婪的猎人……他们在少年的世界里演绎着怎样动人心弦的故事?出生于海边密林深处的男孩,在时过境迁之后,将记忆中的那些好时光捧出,既是给自己的一次犒赏,更是分享给读者的一份厚礼。

第一章  寂寞的童话

夏夜星空

1

还记得夜空中的满天繁星吗?当然,这怎么会忘!它们就在头顶,一片灿亮。可惜它们大半属于童年和少年:小时候的星星最亮,乡村的星星最亮。

那时候的星空好像不是漆黑的,而是晶莹透亮的,一片星星看着我们,我们也在看着它们。

记忆中的星星又大又亮,比现在密挤多了。来自乡村的人会记得田野、河畔、村头,记得草垛和杨树,记得当年仰卧在一片沙地上,枕着胳膊仰望天空。少年们安静一会儿,接着就奔跑起来。他们捉迷藏,屏住呼吸藏在暗影里,不吱一声。

月亮圆的夜晚,星星少了;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繁密。夏天,无论怎样的夜晚,都是摸到果园里偷果子的好时候。黑影里传来一声咳嗽,狗开始叫。少年贴紧大树枝丫一动不动。离果园稍远的场院里是乘凉的大人,他们突然记起了自己的孩子,高一声低一声呼叫起来。

偷果子的少年不敢吭声。这样待了很长时间,直到狗叫声一点点没了,他们才从树上滑溜下来,然后一阵飞跑。

身穿蓑衣的护园老人在后面追赶,奔跑的少年头发汗湿,心跳怦怦。又酸又甜的大苹果、李子,装了满兜的杏子,它们全都来之不易。留到最后的总是最好的,那就是倚在草垛旁尽情享用,互通有无,大口咀嚼。肚子发胀时躺在麦草上看天,正赶上流星划过,赶紧喊一句:“呀呀一颗!”

2

我会将记忆中的那些好时光拿出来与人分享,这对自己也是一次犒赏。我庆幸的是,自己也加入过草垛旁的一伙,也在狗吠中奔跑过,也曾拥有一片清朗的星空。

在渤海湾畔,胶莱河东部半岛上的一片海滩林野深处,有一座不大的小屋,这就是我们家。周围除了林子还是林子,没有一户邻居。后来才知道,在离我们家东北方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园艺场;往西南方走十多里,还有一座林场。在我看来它们离小屋实在是太远了,也就等于没有。我的整个世界,就是一片走不到尽头的林野。

这里只有丛林、沙滩和各种飞鸟、四蹄动物。小屋北边是大海,它离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要看大海就要穿过无边的林子,还要翻过两座很高的沙岗。这大概是很危险的,所以我从很早就被告知,只有长到足够大时才能看海。那到底多大才是“足够大”?外祖母说起码要长到五六岁吧。那时的“一岁”比现在大得多,五六岁,天哪。大海成了一个谜,一个诱惑,一个让人日猜夜想的地方。我觉得它就像藏在林子深处的一只巨大无比的动物,能听到它呼呼喘气,能嗅到它散发出的腥味,可就是不能去跟前看它一眼。

林野外面还有大大小小的村庄,但同样离我们的小屋太远了。村庄、街巷、人群,这对我全都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它们差不多就是另一片海洋。

看不到大海,只在小屋四周一个人玩,或跟在外祖母身边。她为了让我高兴,总是往我手里塞一把地瓜糖、一枚无花果或裂口大石榴。母亲在园艺场做临时工,只有周末才能回家;父亲一年至多回家两三次,他在遥远的南部山区,与我们的林中小屋隔了两天一夜的路程。

我手握地瓜糖去林子里,找四蹄动物和飞鸟。我把地瓜糖放在沙子上,看着一只小鼬走过来,两手捧起来嗅了嗅,并不吃;花斑鸟啄几下,叼着扔到一旁。它们与我熟悉,一看到我就歪头看来看去,不再急急逃窜。我从它们的眼神里明白,其实它们心里什么都懂,知道这座小屋里常住的只有两个人,还有两个人在外地。我无法与它们对话,只把好吃的东西带给它们。它们好像很高兴。

我呼唤它们,偶尔得到回应,只是听不懂。但我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欢喜、生气或不耐烦;我能听出它们在树梢上发出的笑声:哈哈笑,哧哧笑。它们并不怕我,但我如果走得太近,它们总要躲开一点。我常常把刺猬和小兔子携回家里,把最好吃的东西递过去,可它们连嗅都不嗅一下。外祖母催促我尽快把它们放回林子,说它们急着回家。

外祖母到林子深处采蘑菇,半天不出来。她带我一起去林子时,是我最高兴的时候。因为我平时只能在小屋四周活动,她在小屋前后忙着,抬头喊一声,要听到我的回答才行。有时我故意不吱声,她就会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找人。

她有讲不完的故事,但那要闲下来,还要高兴才行。除了故事,最馋人的还是那些好吃的东西。她能像变戏法一样,转眼就弄出一些奇怪的吃食。她在我眼里是无所不能的人,只要有无边的林野,就有我们需要的一切。她将采来的野果做成一瓶瓶甜酱,还把野豇豆和野枣做成切糕。醋和酒都能自己酿造。她让我用舌尖沾了一点白酒,我辣得喊起来。我知道这种酒是专为父亲一个人准备的,他只要喝上几杯,就会脸色发红,然后说个不停。

每天最好的时光就是夜晚,我盼着太阳早些落下。到了夜晚,外祖母就能专心和我玩了。她会讲没完没了的故事,夏天和冬天,一年四季,全都是这样的夜晚。在噜噜响的火炉旁,在沙地上,在热乎乎的大炕上,有说不完的好时光。

最让人入迷的是林野深处的故事:拐腿老狐狸的计谋、大狗獾的怪癖、花喜鹊的顽皮、海中精灵的阴险。可惜这些事情大多不是现在发生的,已经很遥远了。这就不太让人害怕了。她大概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就专门讲一些近在眼前的事情:打鱼人和采药人在林子里的遭遇。她说那些人多多少少都碰到过海边精怪。

听下来,动物和精灵大多是顽皮的,它们不过是愿意扮成人形,其实并无大害。个别妖怪闹得很凶,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被它们捉弄一番,气个半死。我一边听着一边盘算:如果自己哪一天遇到了这样的怪物,会装着什么都不懂,只逗它们玩,用地瓜糖糊弄它们。

夏天的夜晚是最好的。夏夜可以到林子里的白沙上露宿。那和在屋里完全不同,那才是真正的夏夜啊。

我躺在那片林中沙地上,在外祖母身边,看着头顶的星星。湿漉漉的夜晚,屋里闷热,外面凉爽。她知道哪个地方最凉快、哪个地方有风。通常她要找到一丛浓浓的柽柳,旁边是一些紫穗槐,它们中间会有一块洁白的沙地,上面寸草不生。这是一个“风口”。她铺开一片野麦草凉席,将熏蚊子的火绳挂放在上风头的枝杈上,然后仰躺下来。四周小虫一见我们就大声唱着,这是它们最快乐的时刻。外祖母每次都随身带一个食盒,里面装了无花果和大甜糕,还有一罐酸梅汤。身旁有了更多窸窣声,我知道那是一些慢慢凑近的四蹄动物。它们嗅到了食盒的香味,还有,它们想听故事。

外祖母在这样的夜晚会说很多故事,一时停不下来。开始的时候声音缓缓的,就像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可是讲着讲着声音就压低下来。这是因为事情太紧要,她不想让其他人听到。但四周的生灵一直在听,它们藏在灌木丛中。一天星星好像垂得更低了,天空更加透澈,一阵阵凉风吹得人真舒服。树丛里冒出扑鼻的艾草香,小虫叫声更大了。

她很早以前就说过了天上的牛郎织女,指认过银河,这些故事已经不再新鲜了。我知道那是天上很宽的一条河,比林子西边的那条河还要大上十倍。从银河到大熊座、天秤座,每一簇星星都有专门的故事。她把它们叫成“马鞍”“牛角”“梭子”“老熊”,我只听一遍就记住了。

她教我怎样找到北极星和北斗星,告诉我寻找北极星的方法:沿着北斗七星的勺部外缘,一直向前延长五等份,那儿有一个弱弱的小小的光点,它就是鼎鼎大名的北极星了。

“我还以为是最亮最大的一颗呢。”我有点失望。

“它看上去不显眼,可它一直待在那里,也就成了最重要的一颗星了。”

“为什么?”

“因为人们不再迷路。”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迷路太可怕了,人一旦在林野和荒滩上迷路,在旅途上迷路,就有生命危险。我听外祖母讲过父亲迷路的故事,这是真的:有一年他从南山水利工地回家,半路上遇到了一场大雾,结果迷路了,差一点回不了家。更可怕的是,这不是一般的大雾,而是一种叫“黑煞”的妖怪。“人只要碰到了它,就难免一死。”外祖母讲到这段往事、这个妖怪,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她直到这会儿还在害怕。不过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妖怪、父亲又是怎么脱险的,她没有接着往下讲。我后来又问过几次,她还是重复那两个字:“黑煞”。

在这片白沙上,她讲得最多的还是天上的故事。我知道头顶的世界原来比想象的还要大无数倍。她说海洋比陆地大,而天空比海洋大,大到无边无际。“大海再加上陆地,能比得上天空大吗?”“不能,你把天空想成多大,它就有多大。”

我长时间不再说话。我在想天空有多么大,用力想,还是想不到尽头。我认为天上有河,就一定有林子,有各种人和动物。我问天上的人和动物会到地上来吗?

“从天上来到地上,就是神仙了。”她这样说,接着就讲了几个神仙的故事。她认为神仙是有的,特别是海边这一带,确实有。我问她见过吗?她说暂时还没有,“不过大家都说有”。她的语气非常肯定。今晚的月亮太大了,星星变得稀疏了。她看着月亮说,那里和地上不同,那上面一年到头都像深秋一样凉爽。她最后说到了上面的一只兔子:玉兔。

我马上想到了林子里奔跳的那些野兔。外祖母说:“那是一只勤劳的兔子,它一直忙着捣药。”

捣药的兔子,这太有趣了。“它就相当于今天的‘医助’。”她这样说,大概想起了外祖父:他生前是半岛地区一位有名的医生,一个了不起的革命党人。他到底有多了不起,这要她才能讲得清。果然,她又一次讲起了外祖父。我以前听过多次,每一次都会知道一些新的内容。在她的讲述中,我觉得外祖父并没有离我们太远,他只是在不停地赶路。不过他永远也不会回到我们的小屋里来了,因为他是背向着小屋赶路的。

3

外祖母停止讲述时,四周的野地里也不再有声音。那些小动物全都大气不出,像我一样。

她一直看着头顶的星星,这会儿一定在想往昔:外祖父,还有一家人迁往林野之前的许多往事。那是可怕的战乱年代。啊,一场接一场的战斗、起义、突围、流血和死亡。幸亏我没有生在那样的年代。

我望着天空,发现这个极其安静的时刻,一天星星都在看我。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心事能够瞒过它们,它们什么都知道。我刚才一直在想外祖父,悄悄呼唤着他。我甚至在这个夜晚看到了他的背影。是的,我看清了,他的确是背向着我们的,所以我永远都看不清他的脸。听外祖母说,那是一张最英俊的男人的脸。

我想某一天我会追上去,会牵上他的手,一直把他领到林子里。我要告诉他许多林子里的故事,所有高兴和不高兴的事。我要一口气讲出心里的渴望:我想看大海,想去外面的小村里玩,还想遇到一两个妖怪;只要和外祖父在一起,我连“黑煞”都不怕。

我小心地离开外祖母,在密集的虫鸣中往前移动。黑乎乎的柳棵灌木间有什么唰一下跑开了,我蹲下来一动不动。四周安静一些了,我猫着腰向前。柳丛和紫穗槐浓旺高大,在黑影里像一些巨大的妖怪,散发出一阵阵呛鼻的野生气。我知道有一些四蹄动物就在灌木下,一双双黑亮的眼睛正在盯着我。我从它们眼皮底下走开,若无其事。外祖母在不远处,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在想久远的事情,想一个越走越远的背影,那是外祖父。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她的声音:“你还在吗?”“我就在这儿。”“你不要走远。”“我在看一只刺猬呢。”

我没有撒谎,这时真的有一只刺猬慢腾腾地走过来了,一动不动地待着,长长的鼻子仰起,鼻头被星光照亮了。

我绕开刺猬走开,闻到一阵浓浓的香气,循着气味寻觅,看到几棵簇起的大合欢树。啊,它们有小灯盏似的花束,是我最喜欢的树了。

我攀到最粗的一棵合欢树上,从枝丫间看一天星斗。我觉得夜空不是漆黑的颜色,而是另一种颜色。什么颜色?深紫?墨蓝?都不是。反正夜晚的天空不是黑色。我要好好想一想清澈的夜空是什么颜色,想了许久,想不出。

我在树上屏住呼吸看着闪烁的星星,又寻找北斗和北极。

多么好的夜晚,灿亮的星空下是我们的小屋,还有小山一样的树丛。茫茫林野里好像有什么在移动,啊,那是一个背影。我搓一下眼睛再看,那是星光下一棵高大的白杨。

4

我往外祖母身边走去,迎着小虫密集的叫声。我走近了,它们唰一下停住。我偎在外祖母身侧,它们又齐声鸣唱起来。这个夜晚,所有的生灵,从小虫到小鸟,包括趴在树丛下的动物,都不想回家睡觉。

我问外祖母,这一片紫穗槐、柳棵、榆树、柽柳的树林,还有旁边的茅草,藏下了多少动物?她说不知道,这片黑漆漆的林子里什么动物都有。我问她有没有狐狸,她说有。“黄鼬呢?”“也有,它们先是伏在一个地方,一会儿就要跑开。”她说这一带还有野猫、狸子,各种各样的动物。我问到了特别害怕的一种动物:“有蛇?”我问的是一种大蛇。她说:“有。”

她说这样的夜晚,各种动物伏在暗处,不打架也不撕咬。“都在听人说话呢,孩子。”我想起了什么,又问:“这儿有狗熊吗?”“这个没有。”“有狼吗?”“有,也可能没有。”“有獾吗?”“有。”

正说着听到了沙沙声。这是草叶被蹄爪拨动的声音。我屏住呼吸,听到了咔咔的咳嗽声。外祖母说这是刺猬,它咳的声音就像老头儿。我想到了一个从园艺场来的老人,他就不停地咳,抱着一头油光锃亮的小克郎猪。

周末到了,母亲又回家了。她像过去一样,从大食堂带回了半个玉米面糠窝窝。她舍不得吃完,总是留下一半给我和外祖母。她知道我们吃得比大食堂好,不过还是要把半块窝窝带回来。

小屋里只缺父亲了。我们盼着,一直到把他盼回来。

这是一个深秋。事前一点先兆都没有,像过去一样。他进门的时候是半下午,太阳快要挨到西边榆树梢头了。我刚醒过来一会儿,伏在窗台上看着外面,想看到外祖母。我不知怎么睡了这么久,这已经不是午睡了。我每逢这时醒来,就孤单得可怕,总想大声喊叫,又一次次忍住。我突然像做梦一样,看到了我们的小院栅栏上搭了一只手,它被轻轻推开了。我一点都没有想到跨进小院的这个男人,竟然就是父亲。

就这样,父亲在一个深秋回来了。

他每次回家都会带来一份大山的礼物,如几颗红卵石、一些干果。这一次,他带回一把像拂尘一样的东西:它们扎成了一大束,一条条像韭菜叶儿那么宽。我正看着,他故意揪下一条嚼起来,又让我张开嘴巴。我嚼了,有些腥,但很香。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束烤过的带鱼尾巴。

原来在半路上,他用一袋子野核桃,跟一位路人换来了一束带鱼尾巴。这真是了不起的食物,我第一次吃到。多么新奇的享受,我一整天都把它带在身上,一会儿揪下一条填进嘴里。

晚上,吃过了母亲的玉米面糠窝窝、父亲的带鱼尾巴,外祖母才指指我,小声对父亲说:“了不得,这孩子!”

父亲满脸惊喜地看着我,显然因为外祖母的这句夸赞。可是我不明白她夸我什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只想和父亲一起,快些到小屋外面去:一天的星星多亮啊。

第一次看海

1

有的人一辈子没有见过大海,这在我看来真是怪事。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十几岁的时候随父亲走过一次远路,去了南部山区的叔叔家。那里离大海也就一百五十多里,四周全是大山。村里有三分之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大海。我觉得这事好怪,有点吃惊,同时也觉得自己真是幸运,因为我那时已经见过大海了。

有人说:一个人在少年时代没有见过大海、大河、大山,和见过的人是不一样的。有什么不一样?他没有说。我想:没有见过大平原,没有见过戈壁滩,没有见过高原,没有见过大森林,那也会不一样吧?

我只是知道,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情景,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们的小屋离大海不过十几里,今天看这不算什么,当时却觉得是很远的一条长路。外祖母不允许我去看海,说要等到五六岁才行。扳着手指算一下,日子长得太难熬了。可是没有办法,只好等待。大海是什么样子?外祖母讲了一遍又一遍,我顶多算明白了一点点:一片无边的大水,大到没法想象,它一直连着天空。

在我的想象中它是另一片天空,只是没有星星和月亮,是铺展到地上的,所以也是蓝色的。看海这件事只要一想起来就受不了,就要忍住,最好把它忘掉。可越是这样越是难忘,恨不得一直往北,往大海的方向一个人跑下去。不过我明白这事有多么冒险:眼前这片林子也是一片“大海”,它太大了,我无论如何也穿不过去。

我只盼着那一天快些到来。

掠过林子的呼呼大风,会让人想到那片大水。海浪的声音会和林涛混淆,特别是夜里。半夜醒来,我真的听到了海浪一下下拍打沙岸。哗哗,呼啦,节奏分明。它们快要打湿我的枕头了。我再也睡不着。

我那段时间最爱听的就是关于大海的一切。我问外祖母,问路过林子里的打鱼人和采药人。他们讲海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岛屿和船,各种大鱼和动物。我最难忘的是这样一番话:地上有什么,海里就有什么。海里有“海狮”“海豹”“海牛”,还有“鱼人”。“鱼人”,天哪,这惊呆了我。

我向外祖母一遍遍求证“鱼人”,她没有肯定和否定。她很少这样。因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她从来都是这样的。说真的,我心里只盼这事是真的。“不过,打鱼人说,有一年北海里网住了一个小水人儿,她长得像人一样,就是没有腿,下边是一条长长的尾巴。小水人儿在网里哭得可伤心了,不停地用一双小手抹眼,哭得人心疼,就把她放回了。”外祖母最后这样说。

这个故事不长,可它胜过所有的故事。她叫它“小水人儿”,分明是怜惜啊。我想那个“鱼人”一定可爱到了极点,虽然个子不大,但眉眼像小姑娘。我把它想成了女的。

后来,要等到很久以后了,我才能读到安徒生写的“美人鱼”。那时候我才明白,外国和我们一样,都知道海里有“鱼人”。

当时我总是盼着早一天看见大海,可就是没法独自穿越十多里的野林。这不是勇敢与否的问题,而是其他。要知道这片林子里什么都有,我见过的动物只是小屋周边的,它们是我的朋友。可林子深处的野物是各种各样的,它们当中有妖怪,有的还特别凶狠。这一切都不是外祖母为了吓人才编排出来的,而是许多人都在说的事情,所以也就不必怀疑。

他们说,有的妖怪虽然不吃人,可是长了一张吓人的脸,平时总是背对着人,一旦转过身来,人就吓掉了魂。“那会怎样?”我问外祖母。她说:“人木了,叫一声不应,像个傻子。”

还有另一些害人的动物,比如蛇和毒蜘蛛,谁不小心被它们咬一口,也就完了。据说林子深处的大蛇像胳膊一样粗,它们拦在林中小路上,就为了阻止人走向深处,那是它们的地盘。

还有一种脾气怪异的老獾,它原本是善良的,也不害人,不过年纪一大就多了一种毛病:特别喜欢听小孩儿笑,见了他们就紧紧抱住,不停地胳肢。孩子忍不住笑,它就不停地胳肢,一直把好生生的小孩儿笑绝了气,也就是说,笑死了。

我身上是最怕痒的。所以我对老獾的恐惧超过了其他妖怪,甚至超过了蛇和毒蜘蛛。

除了这些,还有迷路的问题。林子里没有路,荆棘灌木密密匝匝,葛藤像捆人的绳子。人在林子里绕来绕去,一会儿就迷失了方向。在林子里,再也没有比迷路更可怕的事了,如果人几天几夜走不出林子,最后就得渴死饿死。要穿越十多里长路,中间还要爬过两座大沙岗,它们分别叫“一道岗”“二道岗”。“一道岗”是进入林子的第一道门槛,从这里开始,真正的危险也就开始了。而“二道岗”更高,爬上它就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海了,不过千万不能高兴得太早,因为接下来才是最难的一截路:它北面的林子越来越密,荆棘密到没法下脚,毒刺扎到人的脚,轻者浑身青肿,重者喘不上气来。那里什么野物都有,地上跑着小麻蜥和蝮蛇,还有痒痒草:它沾到人的脸上手上,会让人痒得死去活来。

“二道岗”和“一道岗”之间,有许多捉弄人的怪物,它们大多并不害人,不过在林子里闲得慌,见了人就想逗他们玩儿。在人烟稀少的这块地界上,它们只想与人较量一下心智,把人捉弄一番,看着他们苦不堪言,甚是快意。它们当中最吓人的怪物,长了一张长脸,大眼睛鼓鼓的,眼睑是红的,谁都不敢正眼去看。

还有恐怖的大鸟。最大的鸟会藏在林子深处,发出老太婆一样的笑声,一边笑一边咽口水,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大鸟发火时不停地啄人的头发,一口气将人啄成秃子。“它的口水有毒,沾上头皮,人就再也长不出头发了。”外祖母说。

我多少知道,她这是为了阻止我一个人乱跑,故意说了吓人的。可是我也明白,夸大危险并不等于没有危险,一个人穿过这片林子是不可能的。我要等待一个时机。

这期间我曾央求母亲,让她在返回园艺场的路上带我看一次海。想不到母亲比外祖母还要严厉和坚决,板起脸说:“这可不行,五六岁已经是早的了,一般都要十几岁才好。”我有些绝望。母亲补充说,“除了林子太大,再就是会有‘海瘾’,小孩子看了就再也忍不住,总要往那里跑。”

我终于知道家里人真正怕什么了:海瘾。

2

午夜,我听到的呜呜声越来越大。这不是林子的声音。这声音闷闷的,很沉很远。大海在涨潮。大风天的海浪发出的声音也不是这样,因为这个夜晚没有风。海太大了,所以它在没有风的平常时刻,也会有这样的声响。

大海的声音多种多样,如果是哗啦啦的大声,那就是大风天了。外祖母在这样的夜晚一定会坐起来,倚在被子上说:“今晚大海发脾气了,它的浪头比屋顶还高。船在海里会出事的。”半夜,从远处传来低低的长长的声音,那就是涨潮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另一种声音,它既不同于涨潮,也不是大风天的海浪,而是没法形容的闷声,就像一个巨大的石碾压过时发出的那种隆隆声。这种声音不在大风天里出现,也不在平时出现,而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来了。外祖母说:“这是‘发海’。”

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明白什么是“发海”。它来自大海最深处,而不是海的表面,不是海浪。那声音才叫吓人,半夜听来,会觉得大海随时都会漫上来、漫上来,一直淹没整片林子,淹没我们的小屋。

除了“发海”,我还听到过哞哞声,就像老牛的叫声,但它比所有牛都有力气。这叫声不一定什么时候传来,半夜和白天都有可能。特别是大雾天,这声音更容易出现。外祖母说这是“海牛”在叫:它一叫,天就要变,风暴就会出现,如果海里的船在行驶,听到了一定要快些上岸。

大海里的怪事太多了。最让人害怕的是另一种事:“打船”。

什么是“打船”?在人们口中,漂在水上的船就像一只瓷碗,一不小心就会打碎。过去的天气预报不像现在这么准,渔船,还有客轮,因为突来的风暴沉没的事时有发生。由于洋流的作用,打碎的船板、所有的杂物,都会从大海深处冲到这一带沙岸上。

那真是天大的灾难,往海边跑的人一齐喊着:“打船了,打船了。”那些离得很远的村庄都知道海上“打船”了,人们吓坏了。救难的人往海边赶,他们没有穿过林子,而是从东边的一条大路绕到海边。

海边漂满了各种落水的杂物,还有死去的人。一连多少天都有人忙着处理海难,还有背枪的人围住了一大片海滩,任何人不得靠近。大大小小的箱包、木板,在水里漂着,浪头不断把它们拍到沙滩上。海难过去很久,有人还能在沙滩上捡到各种各样的东西:戒指、木头、小箱子、罐头瓶、小盒子。

“打船”这种灾难,在所有吓人的故事中,是最令人恐惧的。所以一到大风天,特别是夜晚,我就会想那种可怕的事情。

打鱼的人在海里遇到风暴,那也是一场大难。落水的人在漆黑的夜晚,在大风暴里看不清哪里是岸,游得再好也爬不到岸上。岸上人为了救他们,就把海边的鱼铺子点上。燃烧的鱼铺子在风里变成一个巨大的火球,让风浪里挣扎的人一眼就能看到。

父亲从水利工地回来,曾经在海边拉了一年渔网。有一天,他回家慌慌地告诉我们:真不得了,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用大网拉上来一个小孩儿,圆脸,有鳍,还有头发。上岸后呀呀叫,还哭。海上老大就说,这是“鱼人”哪,咱放了它吧。

这是外祖母讲过“鱼人”的故事之后,我亲耳听到的一个真事。可惜的是,问下去才知道,原来父亲也没有亲眼看到,他是听相邻的一个捕鱼队说的。他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好在捕鱼队的人都可以做证,他们说当时有人还伸手摸过它那只冰凉的小手,很滑,就像凉粉做成的一样。

3

等啊等啊,好不容易等到了五岁的生日。这一天对我来说是个盛大的节日,我掰着手指算完,理直气壮地说:“我要看海。”外祖母是信守诺言的人,她点点头。

上午九点多钟,她要和我上路了。我心里激动,可就是不想让她看出来。外祖母往我身上加厚一些的外衣,因为海边是冷的;一双结实的鞋子,裤脚扎紧,为了防荆棘、防蛇。最后她把一只黑色头绠帽给我戴上,我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像个古怪的老头儿。我不想戴,不过没有拒绝。有一件武器是一定要带上的,它就是我的木头宝剑。

上路了。她一直走在前边,我紧紧跟上。这是多大的事啊,这一回还有什么可说的,就要看到大海了。它一到晚上就能听到,在枕边就能听到,今天我要亲眼看到了。

林子变密,树也高了。大树下的鸟儿和其他动物出现了,稀稀拉拉。大概它们躲起来了。它们的个头比平时在小屋四周见到的要大。我看到了一只狐狸,银灰色的后背,它在树隙里瞥我一眼,就缩回了身子。它并没有看外祖母,好像真正好奇的只是我。不断惊起一些野兔,它们的尾巴白得刺眼,奔跑时只让人看到锃亮的尾巴。蛇出现了,这是最让人害怕的东西,棕黄色,还有红绿两色的蛇。它们从草棵和树隙间滑走,速度真快,差点就要飞起来了。

鸟儿越来越多,彩色的大鸟是以前很少见到的:它被惊起来,伸直脖子在树丛下奔跑,因为太胖,跑一段路才能飞起来。外祖母说这是公野鸡,是最不容易看到的。

我们找到了一条细细的小径,外祖母说这就对了:这是那些采药人踏出来的。走了一会儿,她就把我驮在了背上。以前进林子时她也这样驮我,所以没有想过她会累,只是高兴。

各种妖怪都没有出现,那个吓人的背影也没有出现。随着向前,远近都是长长短短的啼叫。我听出有的是野鸡,有的是斑鸠,这两种鸟儿的叫声最像,要有一副好耳朵才能分辨。有一些叫声外祖母也不知道是什么。比如有一种声音像在大声喘息,又像在呼告或叹气,她站下听了一会儿,说:“大鸟?走兽?都不像。”

不远处的树林里常常传出一声咳嗽,不太大,却格外吓人,好像有人藏在暗处。她说:“是刺猬。”

我们走了很长时间,还没登上“一道岗”。

她背着我走走停停,不得不歇几次。穿过稀疏的林子和密密的林子,又踏上一片白茅地,越过几条不大的沙溪。有一条水渠不宽,水却很深,黑乌乌的,近岸长了黑旺的蒲草,里面传出鱼跳声。我蹲在渠边看着,她催我快些上路。

开始登一个很长的上坡,“一道岗”到了。

这是不太高的一座沙岗,从东到西绵延下去,长得看不到尽头。我们很快登上了顶部。整座岗子都是洁白的沙子,上面长了高大的合欢树和槐树、橡树、白杨,树下是一片片酸枣棵、荆棵和丛柳。往前看是一片更密的林子,只是看不到海。沙岗上有一个很高的木架,黑乎乎的。我问这是什么?她说这是天上的飞机要用的。我吃了一惊。“天上的飞机飞到了这里,就知道自己来到了海边。”她说。我记住了,但还是不能明白。我怀疑飞机不能从天上看到这个木架,不过她从来不会骗人。

她从脚下算起,说我们离“二道岗”还有四里路。接下去我们从一片片密林的边上绕行,这里全是稀疏的小树。松树多起来,颜色是浓黑的。进到松林里,突然就安静起来。我看到了一只獾,一只很大的、脊背有一层黑毛的獾,像狗那么大。它好像并不怕人,倚着树干站着,一直看着我们走过去。离它只有一丈多远了,它还是没有动,尾巴拖拉着,棕色的眼睛眯了一下。

我们走开很远,我才小声问:“我自己遇到它,它会胳肢我吗?”她回头看了看,说:“老獾才那样。看样子它还不算老。”

“二道岗”比“一道岗”高多了,所以我们爬得气吁吁的。外祖母抚着头发说:“哎呀,总算差不多了,孩子。”岗上的树不像“一道岗”那么密,最多的是酸枣棵和碱蓬、荆条、苦艾。合欢树东一棵西一棵,它们都很高大。树上有一只大鸟,一声不吭,沉甸甸地伏在枝丫上。外祖母先我一步爬到岗顶,望着前边,回头向我招了一下手。我的眼睛离开那只大鸟,向上跑了几步。我站在岗顶了,一时忘了喘气。

我好像喊了一句什么,可我的嘴巴闭得紧紧的。我可能心里在喊。我倚在外祖母身边,两眼一眨不眨。“你能分出天和海吗?”她问。我也在问。可我真的分不出,它们是连在一起的。

4

剩下的一段路我只想跑,可脚下的灌木总是绊脚。外祖母揪住我:“不要急,就要到了。”

海的味道越来越浓。风变凉了,海鸟真多。这就是海鸥,有的飞得很近了,还有的落在不远的树上。这使我明白了,岗顶看到的合欢树上的大鸟原来就是它们。从近处看,这是一种很肥的鸟儿,胸脯像鹅一样大。我迎着它们大叫。

大海远处是铁青色,再近一点是深蓝色,接着是绿色、淡绿色。一层层不太高的浪一直往岸边赶来,很急的样子。眼前的大海一点都不可怕,它真的很和气。我觉得大海在太阳底下有些高兴,笑眯眯的样子。这是初秋,风很凉,比林子里的风凉多了。这里飞的只有海鸥,它们的叫声像最小的婴孩。我喜欢这嫩嫩的、撒娇似的叫声。

我一直想找出大海与天空的分界线,很难。我觉得大海正往远处伸展,一直伸展,直到看不到尽头的地方,才一点一点往上爬升,爬到了天上,然后变成了天空。我说出自己的判断,外祖母却摇摇头:“是天空在远处垂下来,变成了大海。”我不做声了,我想她的话是对的:大海不过是天空的一截,因为天空太大了,它拐了个弯,铺在地上,也就变成了大海。

我后来更加明白为什么不能更早地来看大海,明白了什么是“海瘾”:大海实在太诱人了,人只要看到它,就会一直想着它。

风很凉,我还是想走进水里。我怎么也忍不住,这真是怪事。外祖母拉住了我的手,不再松开。我知道,她担心一旦沾上海水,诱惑和魔法就再也不能解脱了。“不知有多少孩子看了大海以后,大人一眼没看住,就跑到海里去了,结果也就出事了。这比在林子里被荆棘扎了、被毒蜘蛛蜇了、被蛇咬了,比遇到传说中的各种妖怪,都要吓人。”她一边拉着我坐下,一边这样说。我们一直看着大海,静静地。

我望着眼前的大海,反而不再相信以前听到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在说大海的可怕:除了溺水,还有其他种种不测。比如海里有一种土鱼,只要扎了人,就没救了。海边鱼铺里的老人也要躲开,他们由于孤独,全都染上了古怪的毛病:酗酒、抽烟,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随便逮住一个小孩子就不放手,和老獾一样胳肢他们。

我看到,几乎就在正前方,有一座海岛。我站起来,外祖母又让我坐下。“那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岛,叫桑岛。它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岛,叫依岛。看到了吗?”她问。看到了,很小,就在大一点的桑岛西边。“依岛上一户人家都没有,桑岛上有一千多户,全都是打鱼的人家。”

我能看到岛上的树林,还有岸边的礁石。我在想,住在这个岛上该是多么好啊,会有吃不完的大鱼。

“听说依岛上没有人,有很多蛇,后来又有很多鸟,最后只剩下了猫。它们在岛上吃鱼,食物不缺,有许多时间捉迷藏,一个个小脸锃亮。有人登上了依岛,说站在岸上一拍手,它们全都跑出来了。”

她说得高兴,我被迷住了。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登上海岛。

牧羊人的故事

1

我在小屋西北方十多里处,发现了一个好地方。那里有一大片银灿灿的白茅地,它就藏在林子深处,裹在密密的白杨和橡树中间。这在整个海边都是少见的,它一下就吸引了我。有一次我走得稍远了一点,结果就迷路了,踏进了这个地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大片整齐的白茅花,它们在风里荡动,就像大海的浪涌一样。那次迷路折腾了半天,幸亏我跟一个采药人学会了在林子里做记号:一边走一边在树杈上结一个草扣,这样就能找到原路。后来才知道,这片白茅地离我们的林中小屋、东边的园艺场和西边的林场,差不多是同等的距离。

我看过了大海以后,终于可以离开小屋远一点了。不过外祖母还是一再叮嘱:如果不是同大人一起,就不要一个人去海边、河边和林子深处。我从小屋的四周走开,东边以那条水渠为界,西边只到几棵大橡树那儿,南边是林场旁的小路,北边是“一道岗”的半程。这个范围是她为我划定的,我答应下来,其实只要走开,总是一次次突破这个界限。

“我迷路了,看到了一大片白茅。”我回家对外祖母描述了一番,她点点头,说多年前在那里挖过白茅根:“那里的白茅根又胖又甜。”原来她也吃过白茅根,我还以为这是小孩才吃的东西。我一眼就能看出哪里的白茅根最甜:它们最好长在洁净的沙子上,如果是连绵的小沙丘上就更好了。在白茅花开过之后掏开白沙,就能看到粗胖的茅根了。它们可真嫩,撸去一层皮膜,露出一节节白生生的根茎,塞到嘴里一嚼,蜜糖一样的甜汁啊。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林野里一年四季都有这种馋人的东西。我会伏在林中空地的白沙上,一口气掏出大把的白茅根,不停地嚼着,馋得喜鹊咔咔叫。它们一直蹲在旁边的树丫上看,等我走开了,就会捡拾剩下的白茅根。

大人们太忙了,他们通常是不吃它的。不过林子里的采药人渴了,一定会掏开沙子找白茅根。“它们白白胖胖,就像小莲藕一样。”外祖母这样夸奖白茅根。

我又一次去找那片藏在密林中的白茅地。这里真静,白茅花被阳光照得灿亮,躺在上面打滚最好不过了。我看到了一只兔子,它真的在白茅花上打滚。我正凝神望着它,突然听到了咩咩的叫声。原来有几只羊躲在一旁的灌木中。我迎着叫声跑去,兔子给惊跑了。我还以为这是从哪里跑来的野羊,可是刚追了一会儿,就发现了更多的羊:它们原来是一大群。

一个怀抱长鞭、叼了烟斗的老头出现了。他眯着眼,拖着长腔问:“是谁轰赶我的羊呀?”

他和一群咩咩叫的羊,让我惊得合不上嘴。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个老人早在几年前就是放羊人了,他和羊都属于园艺场,场里有个饲养队,那里养了羊和猪,还有牛和马。他见到我好像有些高兴,不过装出不待见的样子,瘪着嘴,还抡响了鞭子吓唬我。我一点都不怕他。

多么好的白茅地,还有一群羊和一个老头,这吸引我一次次跑到那里。天一点都不冷,可放羊人却穿着一件老羊皮袄。他除了鞭子不离身,嘴里总有一支烟斗,身边还跟了一条大黄狗。我很快喜欢上了大狗。老人鞭子一抡就像放爆竹一样,各种鸟儿都飞走了。我相信林子里所有的野物都害怕这炸响声。羊群一听到鞭子声就停止了吃草,一齐抬头看着这边。

有一次,老头走路不小心被一棵荆棘刺中了脚踝,他就回头抡了一鞭子,把荆棘打折了。还有一次遇到一条蛇,他的鞭梢在蛇的上方轻轻一抖,蛇就慌慌地躲开。

“谁不怕我的鞭子?”他翘着嘴唇说。我想这鞭子真是可怕,不过他不会用它打我的。他让我看过他的窝铺,说那是自己的“老窝”:“看看咱的老窝呀。”那是搭在密林中的一个窝棚,下半截埋在沙子里,里面比看上去宽敞,有锅灶和窄窄的地铺。老头很得意。我以前见过海边老人的鱼铺,它们差不多。说到他们,他就撇撇嘴:“那些人算什么,除了吃些腥物,吃不到更香的东西。”

大黄狗叫虎子,不离左右,老人说:“我俩一个锅里摸勺子,一个铺上睡觉,冬天没火也不冷。”“为什么不冷?”“虎子身上热气大。”大黄狗在他说话时,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

从这片草地到海边有六里路,中间隔开的是密林和两道沙岗。老人一说到大海就瘪着嘴吹气,做出夸张的模样。我知道他要说出吓人的故事了。我喜欢这样的故事,尽管心里明白至少有一半是他瞎编的,可就是听不够。他瞥瞥一边的虎子,装上烟斗,说起来。

“有一天从海里爬上来一个怪物,水淋淋的,头像牛,身子像猪,一双毛刺刺的胳膊像猿,一看就知道是个妖物。它从海底爬上来,想改改口味,就打起了羊的主意。它猫着腰往羊群里钻,比狼还坏,因为狼混进羊群,叼一只就逃了,它不,它躺在羊肚子底下让谁都看不见。我的眼神尖,把躺在羊群里的妖物盯紧了,走过去,用鞭梢抽它的鼻梁。它痛得跳起来,现形了。这时候我的鞭子就能用上大力了,横着竖着抡成花儿,像一阵连发枪不停地开火,直到把它打得皮开肉绽,再也动弹不得。”

我站起来,大口呼吸。我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妖怪。

“海边鱼把头是最厉害的人,连他都不认识它。他伸出脚拨弄它,发现肚子上有鳞,脊背上有毛,眼蓝嘴红,门牙像钉子。他说这是一种海陆两栖妖物,最坏的恶魔,就和鬣狗差不多。鱼把头拖走了它,想放在锅里炖了吃,谁知那肉是臭的,呸。”

他说完大笑起来。

我想这个惊险的故事里,一定有虎子的一份功劳。它什么都懂,平时帮老人看住羊群,有什么野物从林子里跑出来,它就把它们赶开。牧羊老人平时很省心,只在一旁抽烟打盹。

老人的羊群、鞭子、窝铺,特别是那条狗,把我迷住了很长时间。我在那些日子里不想别的,只要一出门就往白茅地那儿跑。外祖母知道我的去处,也不太担心了。

2

我有多半时间是和大黄狗一起玩的。老人把手里的烟斗胡乱扔在草丛里,说:“虎子,给我叼回来!”它的长嘴在草里拱着,很快就找到了烟斗。老人指指羊群说:“往那边赶去!”它就蹿到羊群跟前,往返几个来回,所有的羊就往一边去了。老人叫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这让我羡慕极了。我要有虎子该多好,我们会是最好的朋友。

老人的窝铺比海边鱼铺更舒适,因为它不像鱼铺那样潮湿,也没有刺鼻的腥味儿。这座小窝铺虽然卧在沙子深处,可是底部垫了厚厚的干茅,还有一层木头,铺顶是厚厚的苫草,冬暖夏凉。睡觉的地铺不大,只能躺下他和大黄狗。不过后来我把家里的野枣糕和果子酒带来,他就让我躺到铺子上了。他和大黄狗再加上我,挤在一起特别好。

他讲故事,大黄狗听几句就转头看我,那是在问:你能听懂?我觉得老人说什么它都懂,因为它和他日夜在一起。所有故事都是这片海滩上发生的,这与以前听到的稍有不同:林子里的妖怪不如海里的妖怪多,而海里的妖怪又大多和林子里的妖怪有亲戚关系。“它二舅是一头海猪,贪吃贪喝,一顿饭能喝二斤老白干、吃一篮子窝窝,想想谁供得起!”他这样说一个林中野物。

老人与海上的鱼把头一会儿是仇敌,一会儿是好友,这全要看他高兴不高兴。他说那个鱼把头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为什么?“看看他养活了多少流浪人、多少小孩儿吧!挨饿的时候,那些村子里的人全往海上跑,为了能活命,就是吃上一口海草也行啊!鱼把头把鱼下水给了他们,他们就活下来了!”可是他生气了又说:“那家伙一辈子住在海边,钻在鱼铺里度过五冬六夏,想想能干什么好事?连老婆都是野猪!”

最后这句话把我吓住了。他说下去我才明白:他骂鱼把头的老婆,是因为他去鱼铺时,她总是夺走他的酒杯。他说那个鱼把头老家在林子南边二十里,那里的男人大多没有老婆,就像自己一样。“鱼把头也是没老婆的命,后来就从林子里领回一个女人,臊气顶鼻子,吃起饭来大嘴咧着,还能看见獠牙!”

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说起了我们家的坏话。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他盯着我,嘴巴突然瘪起来,点点头说:“你们家也许是‘特务’吧?想想看,正经人家会藏到老林子里来?”

我霍地站起。那会儿我真想抓一把沙子扬到他的脸上。我背过身不看他。我要走了。他安慰说:“那不过是说说玩儿,不会是‘特务’的,要真是,还不早就被民兵押走了?”

这是我过得最不高兴的一天。回家后,我忍不住把他的话告诉了外祖母。她长时间没有吭声,后来说:“你以后少去那里吧。”

我一连十多天没有去那片白茅地。可是我想大黄狗虎子,还有一群咩咩叫的羊。我还想念那座小窝铺。我有些忍不住,一个人在林子里走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往西北方向走去了。

穿过一片密密的槐林,走过稀疏的橡树林,就是大片的灌木和白杨了。再往前走一段就能看见那片白茅地了。我没有止步,直到听见羊的叫声。虎子迎着我跑来,全身扭动,蹿起来抱住了我的脖子。

我跟着它往前走,一直走到那个老人跟前。我发现他和气了不少,笑吟吟的,从窝铺里取出一些野李子给我。吃过野李子,我就不太生气了。老人说:“你们家是林子里最好的人,我有一天会赶着羊去串个门。”我没有拒绝,不过也不想让他去。他说这话的样子不像玩笑。他说到了我以前带来的野李子酒:“我这辈子,说实话,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果子酒。这得多好的人才酿得出啊!”我有些高兴了,这是外祖母亲手酿的。我说:“下次,我再带一些来。”他眯上了眼,眉毛耷拉着。他最满意的时候才这样。

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急于回到牧羊人的身边,除了他的羊和狗,他的窝铺,主要就是他的故事。从他嘴里讲出的事情,既分不出真假,又格外诱人。他总是强调自己说出的一切都是亲身经历的,这就让人听的时候大气不出,瞪着眼睛张着嘴巴,直到他说完了,才吐出一口长气。

我带着野李子酒和另一些好吃的东西去那片白茅地时,心里越来越明白,我是用它们换故事。

3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牧羊人提出了新的要求:要我拿来更多的烟叶和酒。我把外祖母的果子酒和蒲根酒都带去了,还有一大把烟叶。酒被他一把抓到手里,一口喝下好多,抹抹嘴说:“真好孩子!”

我跟在老头身后,愉快得很。他蜷在离开羊群一点的树丛下,抽烟,时不时喝两口酒,咔咔嚼着地瓜糖,伸手摸我,再摸摸大黄狗,心满意足的样子。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地瓜糖!”他夸着,顺手递给大黄狗一块。它嗅嗅,也像主人一样,嚼得咔咔响。我真高兴。老头用烟斗蹭着头,皱起鼻子看我,一动不动。我知道他要讲故事了,每次说到一些新的、古怪吓人的事儿,他就会有这副神情。

“我啊,这辈子是离不开这片野林子了。”他这样开头,“你可知为什么?”我知道这不需要回答,他只是这样问罢了。我不吭声,只好好听。

“我是园艺场的老工人了,不吃食堂不住宿舍,也不和他们在一块儿热闹。我有大心事,有大心事的人就得一个人待着。一群羊,一条狗,一杆鞭子,这就足够了。”

我想问他有什么“大心事”,还是忍住了。

“我啊,和那个海边鱼把头一样,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过咱的朋友不是毛刺刺的野物,要是一顶一的好人。”

我不再嚼地瓜糖,呼吸变得轻轻的。

“那时我还不是放羊人,也是民兵,年纪不算大,扛了一杆枪。不瞒你说,那枪只是做个样子的,打不响。不过用它来吓吓人也足够了。我们来林子里巡逻,总想碰到个把海里爬上来的特务,可惜总也碰不到。有一回我走散了,迷了路。我走啊走啊,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天一点点黑了,我就慌了。那时候野物比现在多,我担心半夜里被‘老毛怪’吃了。”

“‘老毛怪’是什么?”

“就是‘老毛怪’,不定准是什么,反正说不上名字的野物都这样叫。天黑透了,我想循着海浪声往前摸,这样起码能知道哪里是北。可是树林子呼呼响,这和大海的声音差不多。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突然咔吧一声,两条腿给扣住了。”

他的嘴一瘪,做出哭咧咧的表情。我心里明白:最有趣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好疼啊!我心上一抖,知道中了猎人的机关!那些半大的野物,比如兔子狐狸,一中机关再也脱不开了。我忍住疼,骂着,摸索着解扣,眼前站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长毛披散着,看不清头脸。我那一霎头嗡嗡响,想到了‘长毛怪’。”

他闭上眼。我使劲晃动,他才慢慢睁开眼,笑了:“这是个女人哪,手握一根柞木棒,头发上勒了桑树皮,瞪着大眼。她手里的棒子抡一下我就完了。还好,她看出我不是野物,帮我解了机关。我可不答应,把打不响的枪瞄向她,问是不是特务?你猜她怎么回咱?”

“怎么回?”我吸了一口凉气。

“她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她怕民兵,怕枪!我端着枪站起来。我只想把她押到园艺场,交给场长,立个大功。我不知是高兴还是怎么,心怦怦跳,越跳越快。我大声说:‘跟我走!’话是这么说,可是往哪儿走?我迷路了呀。”

4

我听着,心里替他着急。他迷路了,又不好意思说,只好跟上她走。走啊走啊,不知走到了哪里,女人站住不动了。“她不再往前。我吆喝‘别停步’,她说‘到家了’。我这才看到一大丛密密的灌木,正打量,前面的女人不见了。事情要糟!”

他拍打膝盖,咧着嘴,咝咝吸气。我听明白了,女人跑了。

“我喊着‘就要开枪了’,其实怕得要命。我在树丛里跌跌撞撞,脚一滑摔倒了,落进了一个陷坑。这也是海边人捉野物用的。我心里想今夜真是倒霉啊。好不容易爬起来,就是找不到出口。暗影里有什么活动,接着哧啦一声,亮起一盏小灯。老天,我这回看清了,差点叫出来。你猜怎么?”

我猜不着。他一直盯着我,不再讲下去。我往他嘴里塞了块地瓜糖。他嚼着,慢悠悠说下去:“这是一个小窝铺哩,有睡觉的地铺,有锅灶,堆满了零碎东西。这是个好地方。女人端起水罐自己喝了,又递给我。我这才觉得渴坏了,咕咚咚灌下几大口,擦擦嘴,仔细看她。一双细长眼,头发乱蓬蓬,个子好高。我心里在咕哝,总想着‘女特务’。那时我是一个民兵,不想别的。”

他停下来,伸手要地瓜糖。吃过地瓜糖也不再讲,只说:“下边的,你自己猜去。”

我可猜不着。故事停在这里,是成心折磨人。我有些恨他了。我背过身去。他哄我,让我高兴,说:“你其实轻轻用点力气就能猜出来。我现在的窝铺,就是她的。”

啊,真的,这是一个多好的窝铺啊!不过这让我更加着急了:这老头是怎么得到这个窝铺的?她又是什么人?

他好像困了,打哈欠,搓眼,很不情愿地说出了结局:那一晚他没有押她去场部,因为从交谈中得知她不是海里来的,而是南部山区的人。当年闹大饥荒,她游游荡荡走到这里,就留下来。“我返回园艺场好费力,不过离开时留了一手,一边走一边在树上系草扣,做下了记号。我是个有心眼的人。”

回到家里,我告诉外祖母听到的故事。她说:“他真是个有心眼的人,不把故事说完。”

为了听到最后的故事,我第二天又去了牧羊人那里,带了双倍的吃物:地瓜糖、烟叶和酒。老头欢喜极了,装出一副要哭的样子。他特别高兴的时候总是这副模样。他痛快地说:“咱接上讲!上回说到了哪里?”“你赶回了场里。”“啊,不错,我一路做了记号,是不是?”“那当然了!”

他端起酒瓶喝一大口,高声赞扬:“你们家真有好酒!这要在早时候,地主和鱼霸家才有这样的好酒呢!”

我明白这不是好话,只忍住听下去。

“我顺着记号返回来,不止一次找到这个窝铺,少不了捎来几个大苹果。她炖的野兔肉真香。我说过,我是个有心眼的人,一直没忘探听底细。日子久了她不再提防,就讲出了真事,你能猜出来吗?”

他用力看来,脸离得近了,把我吓着了。我这才看清他长了一对斗鸡眼,盯人好可怕啊!我躲开说:“我猜不着!”

他只好往下讲:原来女人是从海里来的,住在大海深处的一个岛上。岛上起了乱子,她的族人跟另一伙打起来,死了不少人。岛上再也待不住了,她就从那里逃出来,东躲西藏到了这儿。“她说想家啊,总有一天要回去的。我估摸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只是没有说破。我心里琢磨,要不要把她交给场里?我知道瞒下这等大事,罪过不小。”

我想不出是什么罪过,但一定是罪过。

他说:“你看我对你多好,把这么大的事儿透给你了。嘴巴要严实。”

我点点头。

“后来的事,就靠你自己去猜了。”他叹了一声。

又来了。我说:“我可猜不出!”

他低头盯着两脚,又仰脸看看远处,说:“嗯,这不是她的家,她早晚还要回岛上去。果然,有一天她说,‘吉呀,我得走了。’我的小名叫‘吉’。她只这样说,没有走,大概舍不得这个窝铺。快入冬了,场里民兵比武,我走不开。比武的日子我心里一直嘀咕,是不是把她交给场里?有一天扬起雪花,我返回窝铺,这里就空了。”

我想哭。

“她走了,窝铺留下来。我在铺上躺了一整天,总是想她,想那个海岛。她是怎么渡海的?她会回来吗?”

我看着他。

“她再也没有回来。谁都不知道这个窝铺是怎么来的。”

第二章  狐狸,半蹲半走

外祖母

1

回望自己的童年,首先看到的是一片林野、林野深处的小屋,然后是小屋里的外祖母。

她一直在那里,不,她一直在我心里。我在旅途上走了太久,我渴了,我孤单了,我要回家了,首先想到的就是那座林中小屋。

我离家越来越远了,一个人赶路,不停地回望。我在望那片林子,林子里的外祖母。我也想其他亲人,想母亲和父亲,可是我知道他们常常不在那片林子里,不在那座小屋里。

我即便突然赶回海边,在那里等待的也一定是外祖母。她一抬头看见我,会轻轻喊一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我偎到她的身边,几百里的跋涉也就不算什么了,一身磕碰、脚上手上的荆棘灌木划伤也不算什么了。我只需要依偎她,只需要这么多。

我出生时看到的就是这片林子、这片海滩,听到无数的鸟鸣、各种动物的嘈杂、林涛和海浪的呼号。这就是我的世界,是这样的声音和颜色。这里人影稀疏,最好的友伴就是林野里的飞鸟与动物。它们不离左右,却不想让我离得太近。我养过野兔,还有鸽子和斑鸠,都是从它们很小的时候养起的。后来我还有了一只猫和一条狗。我尝试养过许多动物,比如刺猬和螃蟹、鱼,还有蝴蝶和蚂蚱。猫和狗许多时候缠着我,它们无比聪明,一双大眼睛什么都看得懂。刺猬的模样有些笨,其实也蛮有心眼。小鸟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生气,只想回到林子,却又舍不得我们的小屋。

我曾有一只个头特别大的蚂蚱,它差不多有一只小鸟那么大。还有一只碗口大的淡绿色蝴蝶,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蝴蝶了,外祖母说这是“苹果蝶”,因为只有果园里才有。我们屋后的沙子里有一种深红色的大蛹,它就像一枚熟透的大枣,让我忍不住放在鼻子前嗅一嗅,什么味儿都没有。

我每天都能从它们那里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花猫在茅草中找到一只百灵窝,窝里有三颗花斑鸟蛋;大蚂蚱在前头领路,我采到一大捧蘑菇、甜枣和脆瓜;鸽子飞向林中小路,把我领到一棵坠满果子的大树旁。

夜里我把猫和野兔一起抱到炕上,它们蜷在一起,有时做朋友,有时打打闹闹。当猫把野兔的鼻子抓伤时,外祖母就不得不出面阻止了。

她说我这样喜欢动物,一定来自外祖父的遗传。我从未见过外祖父,却觉得与他相处了很久。我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他如果出现在小屋中,我一点都不会惊讶。外祖母说他当年有一座美丽的院落,它差不多就是一座动物园。

外祖父是一位有名的医生,还是半岛地区的革命党人。外祖母说到外祖父,就会提到革命党人。我难忘这样一个场景:有一天我在小屋阁棚上翻找杂物,不知怎么找到了一只白色礼帽。我戴着礼帽从阁棚上爬下,她一眼看到了,立刻板起脸来,上前就把它取走了。她重新把礼帽藏了起来。

原来这是当年外祖父的一位朋友落在我们家的,她一直在等那人来取。几十年过去了,那个人总也不来。

那个人永远都不会来了。那是多么久远的事情。外祖父牺牲了,他的朋友也不在人世了。可是外祖母还在等人取走帽子。

她其实不愿提到一些往事,我知道她说起它们有多难过,可她又实在忘不掉。她几乎没有从头讲过一个完整的故事,总是从一个场景跳到另一个场景,断断续续。听得多了,我能够把零零散散的片段串在一起,弄清整个故事的脉络。

说到外祖父和动物的事,她的脸上才会露出笑容。她好像还在和他一起照料这些生灵,看着它们。“你姥爷喜欢它们,和它们前世有缘。”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她又说:“说不定他生前就是林野里的一种动物。”这是一句玩笑,不过还是让我好好猜想了一番: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一定是又大又漂亮的动物,比如一匹大马。

“他的诊所是一座很大的院落,可是后来有一多半都被各种动物给占住了。这院子是祖传的,又经他的手扩建了不小,是城里最体面的大院了。城里人,特别是孩子们,都把这里当成了一个动物园。”她笑了。

我想自己出生得太晚了,没能和外祖父一起饲养这些动物,真是亏大了。

2

外祖母在外面忙碌时,我就一个人在小屋里“探险”:三间正屋连接一大间厢房,而且还有一个不大的、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窖。地窖入口外人是找不到的,它在堆满杂物的厢房一角,那儿放了一个大紫穗槐囤子,里面装了干菜之类,要找到地窖,就得挪开那个大囤子。

我觉得小屋里有无尽的宝藏。当年不知谁设计了这座小屋,它真是巧妙极了。我只知道它是外祖父的朋友为了帮助我们一家,在这片野林里买了一块荒地,然后动手搭建的一座屋子。它看上去并不起眼,是由野麦草和海草混合做成的草顶,石基泥墙,还有密挤的一圈榆树围成的小院;小院右边是一个厢房,厢房对面有一个永远用不完的大柴垛。

谁能想到三间正屋和地窖的秘密?

我直到很久以后才想得明白,正因为外祖父是一位了不起的革命党人,所以那位设计小屋的朋友也了不起,这个人的心眼真多。他不但为遭难的外祖父家人找到了这样的避难所,还留下了巧妙的藏物之地。如果仔细看,会发现这座屋子的屋顶比一般的要高一些。这就是个秘密了。正屋东间有木头阁棚,它的下边就是睡觉的大炕了。阁棚是完全封闭的,可是只有我们知道,取来一架小木梯,拨开上面的一处活动木板,就能爬进阁棚里。原来里面很大,相当宽敞。

我最愿意爬进爬出的地方就是这个阁棚了,里面黑乎乎的,要坐一会儿才能看清一点东西。这个大屋顶就像我后来看到的海边尖顶鱼铺,也像园艺场护园人搭起的草铺,让我格外喜欢。我只想躺在这里,让外祖母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我。可惜阁棚里已经很难找到大一点的空隙,因为到处堆满了物件。我在这里经常发现一些宝贝:一件红色硬木把的拂尘,一对彩色丝线坠子,一只花色和样式都有些古怪的书包。

那只革命党人的礼帽就藏在这里。最让我入迷的是两只箱子,一只皮箱,一只木箱,都很旧了。两只箱子好沉啊,我怎么也提不动。它们都挂了锁,试了试,打开并不费劲,是老式笨锁,敲敲打打就开了。里面装的全是书,一股陈纸味儿一下钻进了鼻孔。这些书有硬壳的,有线订的,有少数洋书和画书。我不认识里面的字,就看画书。可惜画书只有几本,不过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宝物了。

最好玩的地方,除了阁棚还有地窖。它在父亲动手扩大之前只有半间屋子那么大,里面放了坛坛罐罐,还挂了一些艾草绳和蘑菇串之类。有一次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串很大的干鱼头,知道那是外祖母做鱼冻用的。她在面糊和切碎的白菜中掺上指甲大的鱼块,吃起来有一种腥香味儿。

“你们家的鱼冻真好!”偶尔路过的采药人这样说。那时候林子外面的人都在吃大食堂,当然吃不到鱼冻了。那些人都羡慕我们,说我们有吃不完的好东西。是的,只要外祖母在,我们就能吃到馋人的美味。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串干鱼头原来是一种毒鱼,叫艇鲅,也就是河豚。海边上常有误食河豚死去的人,所以人们见了它就得赶紧扔掉。外祖母说,这种毒鱼被盐腌过,晒成鱼干就没有毒了。她从那些恐惧的人手边捡回来,然后把它们制成鱼干。

厢房对面的大柴垛子也是我最爱的地方。这些劈柴我们每天做饭都用,冬天还用来烧炕。粗粗细细的木材都是林子里的枯树,外祖母把它们抱回,然后用锯子截好,用斧子劈开。父亲不让她用斧子对付那些粗树桩,每次回家都要用大半天劈柴。刚劈开的木头有一股香味,它们码成井字形,堆起很大的一岭。外祖母做饭时,会将没有烧尽的火炭掏出灶口,然后埋进屋子后面的白沙里,让它变成木炭。木炭是冬天生火盆用的:大雪封路时,炕上摆一只木桌,桌上架起火盆,她就开始描花了。这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母亲回家时,她们就一起描花,我蹲在旁边看。

只要到过我们家的人,都对我们的大柴垛羡慕不已,说:“老天爷啊,旧社会的大地主也没有这样的大柴垛啊!”

柴垛里面有一些空隙,我常钻到里面。我在里面发现了一窝小老鼠,它们是粉色的。我每天都爬进去看,直到它们长出绒毛,然后长大。我还看到一只刺猬生了三只小刺猬,它们粉粉的小爪子、软软的刺,圆圆的就像一枚铜钱。我把小刺猬放在手心里,大刺猬伸长鼻子嗅一下我的手,像打喷嚏一样。我按时送给它们吃的东西:豇豆、窝窝、白胖的树虫。

小刺猬长大了,大刺猬领着它的孩子从柴垛里出来玩了。

外祖母看着刺猬,又说到了很早以前的那座诊所,那个“动物园”,眼里闪着泪光。

3

外祖父开始是一名中医,后来成为西医。因为美国南方浸信会在半岛创办了第一家教会医院,叫怀麟医院。这是当年北方最先进的西医院,也是革命党人频繁出入的地方,外祖父就是这里的常客。

当年革命党的北方支部在烟台,首领是徐镜心,龙口黄山馆人,早年留学日本,是同盟会的发起人之一。龙口和蓬莱一带是革命党人活动的重镇,外祖父就在这里加入了革命党。

同盟会北方支部在半岛地区一次次发动起义,呼应南方革命党人。

外祖父出生入死,他经历了哪些凶险,也只能在外祖母零零散散的讲述中想象了。起义的日子里,深夜,大风刮起来她就再也不能入睡。院子里的各种动物都在骚动,它们和她一样,也在牵挂一个人。“你姥爷总是和他的大红马一起出门,直到最后的日子。”她说不下去了。

“革命党人最需要武器,他们从洋行里买枪,买来当时最厉害的克虏伯大炮。这要很多钱,革命党人变卖家产,还劝说那些大户人家捐钱。一位有钱的‘西府人’,就是莱州的一个大户,一次捐出了一万大洋。那在当时是一个惊人的数目。革命一日不成,奋斗一日不止。”外祖母这样说。她还记得外祖父兴冲冲回家的样子:他一进门就报告了一万大洋的好消息。

革命党首领刚回故里就忙着宣传革命、剪辫子放脚,还创办新学。这些新学其实都是革命党人的据点。新学里有女子学校,这在当年是天大的事。半岛第一所女子学校就办在首领老家,是一座油坊改成的。后来新学被清廷一次次解散,首领就一次次重建。

“你母亲入了女子学校。她经历了新学三次被毁,直到你姥爷他们离开。”

“他去了哪里?”

“清廷有了新军,就是使洋人火器的青州旗营。最难的时候,革命党首领和手下人从龙口港坐船去了旅顺,进了东北。”

她说外祖父去了关外,不久又返回半岛。“他放心不下自己的病人,还有这满院的动物。”外祖母叹气,“他们发动了大大小小的起义,除了两次小有成功,其余全都失败了。可他们接着还是起义。孩子,起义这种事会死人,可就是停不下来。”

我一直记着她的话。外祖父牵挂的那些动物,它们的结局也是我最想知道的。她说:“院里堆了一座很高的假山,只为了从西边弄来的一头羚羊。他最爱看它从小山往下冲的样子。骆驼、鹿、牛和驴,蛇和龟。他喜欢驴,认为驴是最好的。龟下了一串一串的蛋,羊生小羊,都让他欢天喜地。孔雀、斑鸠、大鹅、鹌鹑,还有老鹰。睡觉时,枕边总有一只花猫。”

她说他离不开动物,它们也全都依恋他。他能跟每一只动物交谈,它们听得懂他的话。“爱动物不是教出来的,是天生的。”她说。

我想念那个从未见面的人,想念外祖父。如果他在,我们会是一对多好的朋友,我们会一起在林子里,因为这里有太多的动物。不过我还想到了更重要的事:起义。

“你姥爷年轻的时候抽烟喝酒,可后来滴酒不沾,烟也不碰。戒了就是戒了。他是最好的演讲家,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看到很多人,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他在演讲。他越讲越有力气,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眼里闪着钦佩的光。

4

我们小屋东边有一条永不干涸的水渠,长满了莎草和蒲苇,还有螺蛳和小鱼。渠边长满爬蔓的“狗牙草”、柔软的“青茅”、小竹子一样的“荩草”。还有一种草长得很怪,叶芒又尖又硬,就像刺猬皮一样,我们就叫它“刺猬草”。

我常在水渠旁看到各种动物,它们像我一样喜欢哗哗流淌的水声,来这里玩水。有一天我刚走过一片刺猬草,想去折一些蒲棒,突然看到稀疏的柽柳后面有什么在探头探脑。我以为是獾,它透过树隙看我。它的步子放慢了,在柳棵间躲躲闪闪,一双眼睛一直看着我。它一点都不怕人,我往前走一步,它就往旁挪一步。我们隔着一溜柽柳走走停停,直到最后看清了它的脸:一只狐狸。

以前见过好多次狐狸,眼前这只是最大的。它的一双眼睛像人一样,会斜着看过来,还会轻轻皱眉,这让我惊奇。我站在原地,它也停下步子,从树叶间认真地看着我,好像要记住我。

我以前见过起早的狐狸:迈着碎步一顾三盼,见了人就迅速躲藏起来。它们的脊背就像夜里落上了霜屑,闪着一层银灰。而眼前这只狐狸的脊背是黄棕色的,下边是银白色。我们隔着树丛站了一会儿,它见我一时不走,索性就卧在了柳丛下。

我为了不再惊吓它,就没有继续向前。渠边柽柳下有一条细细的小径,那是各种动物踏出来的。它刚才就行走在这条小径上。它躺在那儿,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蹲下来。过了一会儿,它两只前爪提在胸前站起,望了我一眼,知道我还在那儿,就再次伏卧。我忍住了,不吭一声,它就再次站起来看我。我们之间很像捉迷藏。

最后它大概不想这样僵持下去了,竟然半蹲起来往前挪动:两只前爪提在胸前,摇摇晃晃向前。它的这个姿势把我惊住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只四蹄动物会这样走路。我看得清清楚楚,它就这样走着,一边侧脸看我,一边往前挪动。

我用眼角瞥着它,缓缓迈步。我停下来,它也不再移动。我停的时间稍长,它就再次把前爪提到胸前,弓着腿走起来。我们分隔在柳丛两边,都在看着对方,走走停停。

差不多有半个钟头,我和它一直隔着柳棵往前,相互瞥着。它的眼神我不会忘记。我不知它是在学我走路、引逗我,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回家后,我把渠边的事对外祖母从头说了一遍:“我刚刚看到了一只狐狸,它半蹲半走。”她端着一瓢水往锅灶那儿走,听了我的话就停下来,问:“半蹲半走?”

“它一直在柳棵后边,走走停停。”

她把水倒进锅里:“蹲一会儿走一会儿,嗯,它害怕你。”

“不,它是这样走的。”我两腿屈下,两手提在胸前,学狐狸走路的样子。

她怔住了,满脸惊讶:“这样?这可不是‘蹲一会儿走一会儿’,孩子,你遇上了一只特别的狐狸!它那会儿一定把你当成了孩子,它的年纪很大了,它在引逗你哩。”

我在想它的眼神。它斜眼看我呢,它皱眉呢。

这个夜晚我久久没有入睡,一直在想那只狐狸。我明白了:如果它蹲一会儿走一会儿,那根本就不值得惊讶;如果它是“半蹲半走”,那就真的成了一件大事。我想,等父亲和母亲回家时,我要把狐狸的事情从头告诉他们。

睡前,我还想到了林子里的其他动物,特别是它们的眼神。黄鼬见了人并不急着跑开,看人时也会将两爪提到胸前;大灰蚂蚱见人走近,两条长须动来动去,那是琢磨要不要立刻飞走;兔子、獾、喜鹊、鹰和鸽子,它们见了人,神情全都不一样。

在母亲的果园里

1

当我稍大一点时,就能去园艺场找母亲了。好大的一片果园,那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我做梦都想:到处是馋人的果子,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苹果和葡萄。人在这样的地方干活可真好,不过也很难,怎么能忍住不流口水?如果总是伸手摘了吃,肚子就会胀,还会惹出别的麻烦。我想到了林场有个老丁场长,那么园艺场里也会有个什么场长,他们全都是吓人的。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怎么会想到是这样一个地方:一条条大路,两旁全是高大的银杏树;一幢幢红顶砖房、大海草屋顶房;一些穿了浅灰色工作服、手提各种器具的人走来走去。果林中还有零零散散的小屋,里面住了看园老人,他们身边都有狗、身上都披了蓑衣。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谁都不会相信会有这么高的苹果山:红红绿绿堆在场房前的一个广场上,它们比屋顶还高,散发出的香气一直往鼻孔里钻,到处都是它们的气味。这是秋天,大多数的果子都熟了,采摘下来汇集到一起。金黄色、淡绿色、朱红色、紫色、浅黑色,还有五彩花纹的,看得人眼花。

许多女工在苹果山跟前分拣果子,将挑出来的苹果装到专门的紫穗槐果笼中,这之前先用一种薄薄的彩纸包好。果笼里是晒干的青茅,它们软软的香香的。包了彩纸的苹果像一个裹好的小孩儿,放在了青茅软床上,舒舒服服睡觉了。

在苹果山前干活太好了,她们不慌不忙地拿起一个个苹果,看看摸摸,一边说说笑笑。不过眼瞅着这么多大苹果谁都不能吃,口渴了也只能喝水——她们手边都有一个装满水的杯子,时不时喝上一口,压一下心里的馋。

我第一次去园艺场,就是在苹果山下边找到妈妈的。全都是婶婶阿姨,一律戴了白色套袖,头上是一顶白帽。我看到母亲这样的装束,觉得陌生和有趣。这时候的母亲和回家时的母亲就像换了一个人,她变得严肃了,话也少得多。我最初都不敢和她说话,只是坐到她旁边。我想帮她干活,其实是想一直待在她跟前。

旁边的人有年轻的姑娘,还有比母亲大一点的婶婶,她们两手一刻不停地忙碌,眼睛却在看我。她们满脸是笑,说“谁家的大胖孩儿”。其实我知道自己一点都不胖,她们见了喜欢的孩子就这样称呼。那个“孩儿”叫起来很像“孩啊”。没办法,她们一天到晚坐在苹果山下,大概都想逗一个小孩儿玩玩。

她们对母亲说:原来是你的孩儿啊,这么大了,大红苹果脸啊。我很快盯住了一个黑紫色的苹果,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苹果。母亲说:“孩子,你在这里会影响工作的,到一旁玩去吧,一会儿休息了再过来。”我只好离开,要去苹果山南边一点的大树下,那里有一个男人坐着,他刚才不时往这边瞟一眼。妈妈小声说:“那个人是场长。”

我走到近前,一看到这个面色冷肃的人就不再说话了。

我绕开他一点,走到大树的另一边。我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这位场长。他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张藤椅上,天一点都不热,可手里还是摇着一把芭蕉扇。他戴的手表很亮。椅子旁是一张小桌,上面有一把茶壶、一只水杯,他不时端杯喝一口。这个人有五十多岁,脸色是黑的,不,是黑红色。我看到他的眼窝四周,有一层细密的黑色茸毛,这使我害怕了。

后来我把自己的观察告诉了母亲,说这家伙太吓人了。母亲说这人看上去严厉,其实还算和善。她说他是这里最大的官,本来按资历,他可以是更大的官,就因为脾气不好,才屈就了这里的场长。她说这个人很早以前是做地下工作的:“你看到他的手表了吧?传说他当年胳膊上戴了一串。”我给惊呆了:“啊,为什么?”“听人说,敌人追上来,他就从胳膊上撸下一只送他们,他们就把他放走了。”

这个故事真是迷人。很早以前的事情全都古怪,远不是我们现在的人能够明白的。想想看,手表是多么宝贵的东西,他戴了一串,还不停地送人。我差不多要喊起来:“他可真舍得!他可真有钱!”

“没有办法,革命就是这样。”

“革命多费钱啊。”

“所以说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嘛。”妈妈长叹了一声。

我不再做声。我在想外祖父。那个爱动物的老人,他不光是费钱,还直接失去了生命。我想哭,不过忍住了。

2

后来,我终于能离场长稍近一点看他了。他对我一点都不凶,但也不笑。他是这里最大的官了,所以这里所有的人都怕他。我想象当年他多么厉害,多么勇敢和机灵,而且还有那么多手表。现在他只有一只手表了,不过仍然是了不起的,因为我就没有看到园艺场还有第二个人戴了手表。他只坐在藤椅上摇着芭蕉扇,喝茶、抽烟和思考事情。

这是我看到的一个最了不起的人。除了他的传奇经历,还因为他是场长,而且拥有一支部队,那可不是一般的民兵,而是全副武装的民兵:他们穿了黄色的军装,虽然不戴帽徽和领章。他们有两人抬的小钢炮、转盘机枪,步枪、刺刀、手榴弹更不在话下。因为园艺场地处海边,听说海里随时都能爬上特务,所以他们负有保卫的重任,是一支强大的武装。指挥这支队伍的总头儿就是场长。

这支队伍是一个连,连长叫黑子,模样特别凶狠。有一天我正在不远处看着场长,看见黑子一路小跑来到场长跟前,双脚并拢打一个敬礼,喊道:“报告首长!”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好像是故意压低了声音。场长摇着扇子,声音很大,说的都是打仗才用的话:迂回包抄、匍匐前进、分路合击。

民兵连有巡逻任务,只为了逮住从海里爬上来的特务。我觉得从海里爬上来,有一些可能是妖怪,但它们一点都不比特务好。我问过母亲,她说这里从来没听说抓到真正的特务,但巡逻绝对不敢松懈。在黑子的带领下,这支民兵队伍的主要任务就是巡逻和训练,他们经常在离场部较远的一块空地上列队,往场边上扎起的麦秸人身上捅刺刀,喊声震天。

去空地看演练是最让人兴奋的事。我觉得那个黑子连长太吓人了,因为他的一双大眼放着杀气,下唇咬在嘴里,鼻子里发出屏气声。他让别人过来和他打斗,结果谁都不是对手,刚刚挨近就给摔在地上。他一喊口令,队伍唰唰排起来,然后两手握拳,一直往场外跑去。

我和另外几个孩子不顾一切地跟上跑。我们以为一定要有大事发生了。队伍只是小步向前,所以并不快。他们背着枪,抬上了有铁轮的小钢炮,还有转盘机枪。我认为最厉害的家伙是那个铁轮钢炮,其次就是转盘机枪了。我一直渴望看到开枪和放炮,但从来没有。

我想这主要是因为没有真正的特务爬上来,不能放空枪空炮。不过黑子的口令声大得吓人,他让全连民兵摸爬滚打,一会儿所有人的衣服都湿透了,和真正干架差不了多少。在海滩上,我想特务是一定有的,只是没有看到而已。林子多密,一眼望不到边,怎么就不能藏下个把特务?住在同一片海滩密林里,这里的人在说特务,而外祖母在说妖怪,他们有没有可能在说同一种东西?

回到母亲身边,我问到了这个问题,她回答说:“那可不一样,妖怪是妖怪,特务是特务,不是一种坏法。”说到黑子和他的兵,母亲说:“这边也不是没有特务,只是说起来,年头有些远了。大约十几年前,那时候还不太平,听说离这片海滩稍远一点的岸边,真的爬上来几个坏人。”“是特务吗?”母亲摇头又点头:“反正不是好人。那些人是从附近村子跑到外岛上的,过了几年想家,就趁着海雾摸上来。他们想回家看看,顺便杀自己的仇人。”“啊,仇人!”“他们离开村子时结过仇人,这是真的。”

我听着,呼吸都变得急促了。特务、妖怪,还有另外一些坏人,他们总是从海里爬上来。海真是太大了,里面果然什么都有,而不光是有鱼。现在,我终于明白场里为什么要有这样一支武装了。从这天开始,我看到阵阵呼喊的民兵、他们的奋力打斗,觉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大事发生。我太喜欢这里了,大果园,母亲和阿姨们,还有身背武器奔跑的人。

那个很少说话的场长终于注意到了我。当他搞清我是谁的孩子时,就让我走近些。我想看他衣服下是否藏了一支枪:听说首长总是有枪的,通常是一支很小的枪。看不出。他让我吃不远处的一些落地果,那是一棵海棠,风把不少果子吹在地上。

海棠果是黄色的,甜甜的沙沙的。我吃了一颗,给他一颗。他只咬了一口,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我想问很早以前的故事,那个关于用手表阻止敌人的奇谈。可我不敢。我只是就近看了他腕上的手表:黄色的,亮得晃眼。

3

傍晚收工后,我跟母亲一块儿到大食堂。啊,大食堂,我总算亲眼看到了。女工们排队打饭,到了一个窗口,里面戴白围裙的男人就往她们碗里添一勺稀饭、一点菜汤,再给一个玉米面糠窝窝。母亲也得到了相同的一份,不,她好像多交了一张饭票,于是就得到了比别人稍多一点的汤和饭。

我觉得在大食堂里吃饭特别香。大家坐在一个长条桌前,一边说话一边吃。有的阿姨担心我碗里东西太少,就掰一块玉米糠窝窝给我。母亲谢过,然后把窝窝还回去。我从来没吃过这么有意思的饭,吃了很多。走出食堂时,母亲说这里除了玉米糠窝窝还好,其余都比在家里吃的差多了。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因为外祖母做的汤和菜比这里香多了,可是家里没有这么多人,也没有这样的长条桌,所以还是不一样。这里的玉米糠窝窝有点甜,可是往下咽的时候要费劲儿,不得不把脖子伸长一些才行。

吃过饭大家都围在桌边说话,讲一些有趣的事。有人说到林子深处居住了一个老妖婆,我悄声问母亲:“这是真的?”母亲小声说:“一个老太婆,外地口音,很少有人见过。传说她以前是杀人不眨眼的女匪。”我不吭声了,我在想,园艺场有这么多民兵,有钢炮和机枪,怎么会怕一个女匪?

有人又说起了黑子:“他身上有功夫啊,在海边和一个外号‘滚刀肉’的打鱼人交了手,两人打得急,打鱼人不要命了,从一旁抓起一把鱼叉,非要把他叉死不可。你猜怎么?只见黑子在沙子上飞快打滚,快得让人眼花,那叫‘就地十八滚’。直到最后他也没被叉中。”

大家不吱一声,听到这里吐出一口气。有人说:“怪不得场长让他统兵,把那么多枪呀炮呀交给他。”

我听了不少故事。这些婶婶们对我太好了,她们都是母亲的朋友,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我。

我不想一直待在苹果山下边,就一个人跑向了园子深处。走开前母亲叮嘱:千万不要乱跑,那会迷路的。是的,大人最害怕的就是孩子迷路。我可不怕,离她们越远就越是高兴,直到后来真的迷路了。

大果园里的树全都栽得笔直,路的模样也差不多,这就很难辨别究竟走到了哪里。葡萄园也大到看不到边,而且都是白色石桩,上面爬满葡萄藤蔓。紫葡萄饱涨涨坠下来,真想饱吸一顿。我再安分再听话,也受不住这些葡萄的引诱。苹果还好说一些,葡萄就是另一回事了。我没有看到护园人,他们一般都是老人,脾气坏。好在他们不在。我实在忍不住,就钻到一棵葡萄树下,两手抱住一串胖胖的葡萄,把它按在嘴上。我把葡萄一搓揉,满嘴都是甘甜的汁水了。

狗在叫,那声音好像越来越近。我知道是冲我来的。我顺着葡萄空隙一阵飞跑。可惜的是石桩之间无法横跨,就只能一直往前逃窜。我跑得够快了,不过身后还是传来了喊叫:“逮住了你,砸断你的腿!”

4

我最怕护园老人,不过知道他们全都是口狠心善的人。他们不像听上去那么凶狠,但也要看他们高兴不高兴,如果他正遇到不开心的事,那就一定拿偷果子的人撒气:落到他们手里,只好任人折腾了。我听说有个小伙子偷了苹果,还顺手把护园人的一只小猫装在袖筒里偷走了。结果小伙子尽管跑得飞快,还是被一条大黄狗给拦回来:它硬是揪住他的裤子将人拖回来。

那个小伙子被大黄狗揪回时,裤子差不多全脱下来了。老人索性用柳条将他捆个结实,盯着他吸烟,一会儿用滚烫的烟锅烙他一下。小伙子光着腚喊叫,说再也不敢了。为什么老人这么恨他?就因为太心疼小猫了,那等于动了他的心头肉。

护园人差不多个个都养了狗,这是必须的。老人瞌睡了,狗就会替他看园子。特别是半夜,狗耳朵最灵,园子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它。有人除了养狗还要养猫,夜里睡觉一定要搂在被窝里,口头禅是:“大冬天里,没有猫怎么行。”

我在园子深处奔跑,最大的快活除了看到一些猫和狗,再就是彩色的大鸟、碗口大的蝴蝶。这些大鸟绿翅膀红尾巴,像野鸡又比野鸡小,从一棵树纵到另一棵树。大鸟们从不怕人,会藏在浓叶中仔细观察人。我从近处看过它们,看到了一双毛茸茸的眼睛、一只深紫色的长喙。

园里的沙子真干净,无论是哪里,再也找不到比果园的沙子再干净的:没有粗大的石子,干湿合适,颜色也好。在这片干净的地方,开满各种各样的野花。别处没有的花儿这里全有,比如有一种叫“雀儿脑”的白色小花,一团团开放,大白天也能放出锃亮的光。还有一种蓝花,比天空的蓝色深一点,蓝得发紫,走近了以后,会觉得它一直在盯着你看。

最好是遇到一个不太吓人的好老头,就比如背着枪叼着大黑烟斗的护园人。其实他们一年到头待在孤单的小屋里,很想和人热闹一下,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我就是一个合适的人,尽管他们会嫌我年纪不够,带不来什么有意思的消息。他们见了外人都要打听消息,园艺场外边发生了什么,海边上的事,特别是打鱼人械斗,他们最爱听这一类。

我讲不出什么,老头儿憋得慌,就自己讲起来。老人一天到晚在园子里,听到看到的事很多,这些事与外面不同。有些事是他们编了吓人的,但过后想一下,也很有意思。

他们因为离大食堂太远,不愿每天去那里打饭,就常常自己做饭,所以每人都有一口小锅,有瓶瓶罐罐。他们爱喝酒,喝高度白酒,这和海边打鱼人是一样的。他们因为有自己的小锅,也就看不上大食堂。小锅里的东西真多,什么都有,鱼是少不了的,有海鱼也有河鱼。我们这里通常不吃河鱼河蟹,认为它们有奇怪的腥味。可是护园人能把一条大河鱼做成美味。

“人饿急了什么都吃,然后就懂得怎么吃了。不挨饿的人怎么懂得吃?”他一边把蟹黄咬下来嚼着,一边说。我明白他的话,并想到了外祖母:在她手里,什么榆根、蒲棒、柳芽和水渠小螺蛳,都能变成馋人的东西。

“人饿急了还能吃土哩。”老人指指泥土。我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听外祖母说,前些年真的有人挖了河边白泥吃过。我问老人:“你吃过?”他往地上吐一口:“啊呸,难吃死了。咽下一口就得赶紧喝一口水,要不就得噎死。”

老人将知了猴儿和蚂蚱放在油里炸得金黄,撒上一点盐,捏住一个填到嘴里,然后就喝酒。他非让我喝一口不可,我躲开了。

他的脸变红了,夸起那些苹果山下的女人:“手巧啊,没有她们,一座苹果山就得烂掉!大雨说来就来,有一年大雨,场长指挥黑子一伙用大篷布遮盖苹果山,手表弄丢了。还好,幸亏被那些娘儿们找到了。”

我回到母亲身边,说到苹果山下的婶婶们,就学护园人,叫她们“娘儿们”。母亲马上板起脸:“要叫阿姨。”

5

冬天,母亲回不了家,我就去园艺场。冬天海边太冷了,园艺场里一片萧条。母亲戴着不分手指的棉手套,她叫“手闷子”,拿了一把锯,提着药水桶,把多余的树枝剪掉,然后给树涂上红色或灰色的药水。

初春,母亲嫁接果树:把一截树芽连皮剥离,将树芽下边的皮削成“文”字形,在另一棵树的皮上割出“丁”字形,把树芽镶好,用马兰草小心地系起来。我在一边看,大气不喘。母亲说,过一段时间,这颗新芽就会转活,嫁接也就成功了。

如果是整棵小树要嫁接,就要用更复杂的“砧木”技术:工具篮里有小凿子、小铲、小刀,还有一个小铁桶、一个巴掌大的酒精炉。这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工作,我不眨眼从头看下来:小树桩劈开一点,另一根枝丫削皮,再削成尖片,轻轻插到劈开的缝隙中。这些做完,点上小小的酒精炉,给小桶里的蜂蜡加热。熔化的蜂蜡均匀地浇在小树嫁接的缝隙,将它封得严实。“这样,刮风下雨都不怕,一个月后,插上的新枝就能发芽。”母亲笑眯眯的。

这差不多就是一种魔法。我觉得母亲真是了不起。她告诉我,什么树之间能够嫁接、什么树不能。我大致记住了:能够产生树胶的和不能产生树胶的,一定要分开,这两种树是不能嫁接的。

母亲说,海边一带最常嫁接的就是加拿大杨和毛白杨,因为加拿大杨长得快,但木质松软;毛白杨木质好,缺点是长得慢,它们嫁接到一起是最好的。

回到林中小屋,我就疯狂嫁接起来。外祖母看着我汗漉漉的额头说:“孩子,咱该停一停了吧。”可是我跟母亲学了手艺,实在停不下来。

父亲从南部水利工地回来,对我的劳动大感惊讶,说:“嚯,你可真了不起!”

我在母亲身边学到的东西还有许多,比如玩游戏、讲笑话,特别是猜谜语。我在果园里学到的谜语是最多的,想不到它在日后,很久的后来,能成为我的一种特长。我一度养成了让别人猜谜语的习惯,直到很大年纪还是如此。

我记得自己在年轻朋友中玩猜谜游戏,当所有谜语都用尽了时,就开始搜肠刮肚。我们当中有一个最能破解谜语的人,她一直是这方面的能手,只要有人把谜语说出来,刚刚停口,她马上就能交出一个答案。大家都知道我遇到了一个对手。着急之中,我想起了母亲和她的果园,从春天想到冬天,脑海里出现了她戴着“手闷子”,给树木修剪果枝的情景。我说:

“母亲手拿一把锯,天寒地冻何所惧!”

她愣了一下。她当然从没遇到这种谜语。她开始盘算、思考,皱着眉头,嘴唇嚅动起来。我知道她在剧烈动脑。

她最后还是无法破解这个谜语,沮丧,摇头,败下阵来。

我交出那个谜底:母亲在冬天的果园里修剪果树。她恼怒了。因为我出的谜语并不合规。

我的玩伴

1

我的玩伴就是树、鸟和四蹄动物,还有小虫。有一只麻雀,它刚长出一层茸毛时就被我养起,我们已经形影不离。我去林子时,它蹲在我的肩头,或飞在我的身边;我爬到树上,它也会落向枝丫,我们一起看着远处。

直到去果园小学,我还是没能丢下这个最好的玩伴。我走进课堂时,口袋里装了一只小盒,这是它隐秘的小屋。

上课了,老师讲的一听就懂,我身子坐得笔直,两手却在桌子底下抚摸麻雀。它从纸盒钻出来也不乱飞,蹲在我的膝盖上,一会儿又顺着袖筒钻到腋下。我有些痒,咬紧牙关,一点没笑。

也许后来有谁暗中出卖了我,不然老师是不会知道的。有一天她在讲台上讲了一会儿,走下来,若无其事地走过我身旁,突然伸手按住了我的衣襟。她好像知道下面藏了一只麻雀。谁知麻雀比她机灵多了,倏地溜进袖筒,又钻到腋窝下。“站起来!”她皱着眉头,嘴巴噘着。我闻到了脂粉的香气。她两手在我身上拍打、摸着,太痒了。我两手抱住胸口扭动。“你站好!”她命令。我站好。小麻雀伏在腋下。“你转一下身!”她说。我转一下身。

小麻雀一直趴在那儿,不吭一声。什么破绽都没有。她很不高兴,回到了讲台。

这堂课很糟糕。老师精神不集中,我们听得也没劲。这堂课的下半段我有些紧张,害怕她突然从讲台上下来。有一会儿小麻雀骚动不安,也许是嫌衣服里面太闷,想吸几口新鲜空气。我可不敢让小宝贝憋坏,伸手抚摸它,把衣服空隙撑大一点。它的小嘴轻轻蹭着我的手背。

外祖母并不知道我带它上学的事。她当然不会同意。不过她应该想想:我离开林子,一动不动地坐在教室里,一天又一天,会是怎样煎熬。

2

我不记得养过多少动物,也不知捕获了多少。我只想和它们亲近,和它们在一起。这可太难了,因为它们都有一副倔脾气。谁如果在我面前吹嘘,说小时候养过什么野生动物,比如一只野兔,我就怀疑他在说谎。因为没有一只小野兔能被人养活,如果它被捉到了,饿死也不肯喝一滴水、吃一片草叶。它总是顽强地反抗、挣脱。书上有句话,叫“不自由,毋宁死”,说的就是它。如果真要养一只小野兔,大概要从很小开始,从它吃奶的时候开始。

拳头大的小野兔真是可爱极了,一看就迷上了、就心疼了,就要据为己有了。我在林子里看到它,无论如何都要带回家去,一路揣在怀里、捧在手里,呵着气跟它说话。可是怎样小心呵护都没用,它一定要重新返回林子。它绝食了,它倒在地上了,然后就得慌慌地将它放走:哪里来哪里去,再次放到那棵柞树下的草丛里。

麻雀的自尊心和野兔有得一比。我将一只大麻雀带回家里,欢天喜地。可是我对它越好它越是生气:不停地深呼吸,肚子一鼓一鼓的,一会儿就气得肚子滚圆。外祖母说:“孩子,快放了它吧,不然它得活活气死。”我紧张无措到极点。喂它小米和虫子,都不吃。我抚摸它、捧着它,可它还是气得浑身战栗。我正想该怎么办,它就气得昏过去了。

宁死不屈的麻雀,谁都养不活。

要想养活一只麻雀,那就像对待一只小野兔一样,从它刚刚萌生绒毛的时候开始。它那会儿张开黄色的嘴巴不停地喊叫,闭着眼睛,把所有饲喂食物的人当成了妈妈。

我最喜欢的一种鸟是猫头鹰。它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张大圆脸,像猫一样,两只耳朵朝上竖着,飞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它转脸看我时,鼻子沉沉地往下坠,像是有点害羞。它的神情像人,脸庞也像人。它大概是介于大鸟和猫之间的动物,或者说是一只会飞的猫。

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捉到了一只猫头鹰。它还没有长大,并不认生,吃我给它的树虫,饭量不小。外祖母说:“孩子,玩一会儿就放开吧,我受不了它的叫声。”

它一连几天都没有吱声。可是有一天,当它吃了一大捧树虫,眯着一只眼睛打瞌睡时,突然就叫了起来。我并不害怕,可是外祖母用被子蒙住了耳朵。天亮了,猫头鹰像犯了大错一样低着头,看看我,又看看外祖母。外祖母摸摸它的头说:“你就像有的人一样,心眼不坏,可就是说话太难听了。”

她再次催我放它。没有办法,好生生的一只猫头鹰就这样失去了。让我忘不掉的是后来:半月以后,一只猫头鹰落在我们小屋前的榆树上,它的个头明显变大,可我一眼就能认出是放走的那只。

我印象中的猫头鹰是最和善的鸟儿。许多年后,我有一次陪朋友去一个海岛,看一个很大的鸟馆,在那里,我看到了一只最大的猫头鹰。那天我们从一个椭圆形的鸟馆一端看起,看到了无数的鸟,从北方到南方,从亚洲到美洲,什么地方的鸟都有。当看过一多半的时候,朋友凝神,朝我扬着下巴示意了一下。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一个倒剪双手的背影:因为是逆光,一个一米多高的家伙背向我们站立,身体粗壮,形体浑圆,没有腰。这让人想到一位个子不高、过早发福的壮汉。

我们等待这个背影转过来。没有,对方显然沉得住气,只望着窗外。朋友实在耐不住性子,就拍了几下巴掌。谁知那个背影根本就不在乎,可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早已习惯了一切。所以仍然只有一个背影向着我们。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我们只好挪步继续向前了。谁知就在我们走开没有几步的时候,那个背影缓缓地转过来:啊,一张很大的脸庞,真是“面如朗月”,是一张大姑娘似的圆脸。一对大眼睛水灵灵的,一直望向我们。我那时不敢喘气,与之对视。这是一只大猫头鹰,通体纯白,一尘不染。

除了那次鸟馆的经历,还有另一个难忘的故事。那是在南方一座小城,一个夏天,我和另一位朋友走在大街上,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回头一看,立刻惊呆了:一个胳臂上有刺青的人牵了一条锁链,锁链的一头竟然是一只高大的猫头鹰。老天,它粗壮的腿上拴了铁环,昂首阔步往前走着。我们等主人和它一起走过,就跟了上去,一直跟到露天的啤酒摊。男人在案前坐下,猫头鹰也坐在身边。主人大口喝酒,取了烤肉往嘴里放,还递一串给身旁的猫头鹰。看来他和它是这里的常客,因为旁边的人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

我当时想到的,是小时候放走的那只猫头鹰。

3

我们这一生,会一次次告别动物朋友。这是最难忘的。分离的原因多种多样,因为相聚再久,终有一别。除了猫和狗可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其他的还要回到自己的地方。记忆中的它们虽然和我一块儿待着,但仍要时不时地返回林子。冬天它们不盖被子,夏天也不玩水。吃的东西更不一样,差不多全都厌恶我们烹炒的美味。它们吃嫩草或小虫,吃生东西。有的黑白颠倒,白天睡觉,一到晚上就精神起来。

我当时为了让它们高兴,用尽了一切办法,唯恐自己做错什么。我能够弄懂它们喜欢吃什么、住哪儿。软软的小草窝,嫩草和新鲜小米,瓷碗中的清水,水下放几颗闪亮的卵石。它们生气时不吃不喝,一直这样,或者死去,或者离开。多不情愿,多么痛心,可是没有一点办法。

几只大刺猬在柴垛子里安家,每天会到院里玩一会儿。还有从茸茸小雏长大的麻雀、放在掌心里吃草的野兔,它们会来往于小院内外。鸽子和斑鸠是最温顺的鸟儿,而黄雀和画眉一离开笼子就要高飞。白头翁和四声杜鹃是外祖母最喜欢的,它们却无论如何不愿留下。那些长了彩色尾巴的野鸡偶尔会闯到小屋里来,那时它们就像大祸临头一样撞来撞去。

四蹄动物的小脸让人难忘。比如黄鼬,许多人说它的坏话,其实是最不应该的。它们又聪明又好看,对人友善,一张小脸也是最美的,一双大眼睛无人能比。有人说它们会伤害家里的鸡,但我们小院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周边的黄鼬太多了,它们在墙头和柴垛上奔跑,见了人就提起两只前爪,久久注视。我就近看过这张小脸,发现它的嘴巴四周青黝黝的,胡须疏朗,鼻头像一枚榛子。

狐狸很多,它们在海边的名声好坏参半。好狐狸通情达理,坏狐狸心眼多得用不完,就捉弄起人来。有的狐狸嗜酒,到村子里偷酒,醉酒后会干出一些过火的事。这都是海边人说不完的故事。总之人们对狐狸有一点惧怕,所以不敢轻易招惹它们。人们认为狐狸和黄鼬是海边林子里最有心眼的,远不同于其他动物。

外祖母很少说动物的坏话,除了个别动物,她提到它们就像说到小孩儿一样,笑眯眯的。不过对于妖怪、毒蜘蛛和蛇,那又是另一回事了。究竟有没有妖怪,她也说不准,但相信是有的。海边上所有人都认为妖怪是有的。

我知道真正吓人的其实并不是妖怪,更不是动物。动物和人一样,都是受害者。听说林子南边的村子里有一个背枪的“乌眼”,还有一个外号叫“半截子”的小矮人,是特别凶狠的两个人,他们见狗杀狗,见猫杀猫,连鸟儿也不放过。

有一年秋天的风声特别紧,乌眼和小矮人进了林子。他们领一伙人藏在小屋四周,架好了枪,随时都要开火。那时我们已经有了猫和狗,他们搜捕了几次,外祖母不得不把它们藏起来。这是最难的事。我很少看到她流泪,可那一次她抱着它们哭了,擦擦眼睛盯着窗外,想最后的办法。

那一次幸亏林场的老丁场长收留了我们的狗,猫被送到了林子深处。

4

我知道人这一生会遭遇许多事情,其中包括与动物的分离。我们与它们亲如手足,可就是没法保护。事实上我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比如乌眼和小矮人盯着我们的林中小屋,就像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猎物,趴在地上用枪瞄准。

小屋旁真的有了黑洞洞的枪口。记得有一天父亲从南山水利工地归来,刚踏进林中小径,那两个凶神恶煞就从灌木丛里蹿出,端起了枪。他们不认识父亲,问他是不是从海里爬上来的?父亲说是从山里来的,是回家。可是无论怎么辩解都没用,他们不依不饶,一定要把父亲押到南边村子里。“到了营部你就交代了。”他们说。

外祖母让我去园艺场找母亲,一边周旋,一边等我们回家。在我们回来前,乌眼和小矮人已经搜遍了我们的小屋,把柜子里的衣服扔在地上,踩碎了我的蝈蝈笼,把院里的狗窝也拆毁了。父亲阻止他们,他们就把生锈的刺刀在石头上磨几下,说:“上刺刀呀。”他们要立即押他去“营部”。

我告诉母亲后,她知道无法阻止,就求了树阴下的老场长。他挥了挥手里的烟斗,让黑子和我们一起赶回小屋。乌眼和小矮人看了看黑子腰上的手枪,退开了一步。黑子把帽子摘下来,狠狠一扔说:“园艺场才有‘营部’!”

我们躲过了一劫。

不久南边村子又传来一个消息:除了捕杀狗猫,还要“除四害”。它们当中竟然有麻雀。南边村子里到处都是捕捉麻雀的人,他们成群结队,不眠不休,日夜轰赶麻雀,动用各种武器,火药、弹弓、猎网、毒饵,一只只死去的麻雀装在粗布口袋和箩筐里,由专人数点清楚,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这是采药人路过小屋时告诉的。外祖母不信会有这种事!村里村外,野地林子,麻雀到处都是,那是几辈子都捕不完的。“好生生的小鸟,它们招惹了谁?”她看着从小院上空掠过的一群麻雀,满脸忧愁。

采药人说,乌眼和小矮人一伙干得热火朝天,他们捕过了村里的麻雀,就会来林子里。他的话让人害怕起来。

我们胆战心惊。林子里的麻雀一群群飞着,吵吵闹闹,它们大概一点噩耗都没有听到。这里的麻雀就像地上的草一样多,谁能捕得尽?

日子一天天过去,捕鸟人没有来。

第三章  在茫茫林野中

朗读者

1

现在的孩子拥有太多的书,随便去一个书店,就会看到成山成岭的绘本、各种各样的读物。从这座高高的书山上随便滚落一点,就足够我们当年一群少年争来抢去、欢呼雀跃了。那时候找一本书可真难,一本缺皮少页的连环画,会在一百个孩子手中传递。像现在常见的硬壳彩绘本,那时连梦里都不会有。

我听说林子外面有无数村子,那里的孩子也没有书。有一次来林子里的采药人说了一件令人神往的事,他提到了书。在所有村子中,一个叫“洼里镇”的村子最大,它有一道高大的围墙,那是古代留下来的。镇子一边靠河,三面都是城墙,又高又厚的墙顶上有箭垛,当年护城的士兵可以在墙头上奔跑。洼里镇每月都有两次大集,逢集时人山人海,什么好玩的事都有。集上可以买到各种东西,只是没有吃的,因为所有吃的东西都在大食堂里。

在那个采药人口中,集市上最吸引人的有两个摊位:一个是卖老鼠药的,一个是摆小人书的。他伸手比画着被毒死的大老鼠,大到让我不敢相信。它们比猫还大,就像小猪一样,这怎么可能?他说:“村子大,老鼠就大。不过再大的家伙,有了毒饵也就不怕了。”摆大老鼠和摆书的摊子总是相挨着,这事很怪。书摊上摆满了各种连环画,那是专门给孩子看的,不过只看不卖,要看就得交两分钱。

“都是什么书?”

“那多了,红红绿绿,画满了小人儿,打仗、抓特务。”

“特务”两个字,让我一下想到了海边和林子,有人说这里也会爬上特务。园艺场有一支武装的民兵,南边村子里也有,都是防特务用的。民兵除了干活,关键时候还要开赴海边。什么时候才能抓到一个特务?这是所有人都盼着的事情。我问过外祖母,她说这种事急不得,只要海里有,早晚一定会爬上来的。我认为她说的不会错,因为人藏在海里很难受,吃饭睡觉都很麻烦,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一定会往岸上爬的。

采药人说他也瞥过几眼小人书,大致知道书上的事情。我特别着迷于这个话题,比如特务怎样藏在海里,他们平时干些什么。他说特务都穿了锃亮的衣裳,那是用鱼皮做成的,又滑又软,黑黑的。“你见过黑鲇鱼的皮吗?”我摇摇头。“黢黑,滴溜滑,捉不住。要不说特务难逮嘛,眼看就要逮住了,稍不留神又给挣脱了。用火枪打、用鱼叉扎,那又可惜。”“为什么?”采药人摆手:“那不成的。上级说要逮活的,就为了口供,让他说出同伙、来犯时间、海里巢穴,那样用处就大了。”

我听得大气不出。他讲到了最吸引人的地方,比如海里的巢穴,就闭了嘴。我问了好几遍,他说得还是潦草:特务有皮划艇,有礁石洞,有的大洞像一间房子,里面什么都有,吃的用的一样不缺,还打开罐头喝酒哩!我吃了一惊:“喝酒?”“那是自然了。要不说特务坏嘛,吃香的喝辣的,正事不干,只想摸上岸来干坏事。”“干什么坏事?”“偷鸡摸狗,好东西尽抢,再就是,”他的眼睛四下瞟瞟,压低声音说,“主要是,报仇。”

我吓得很长时间不再说话。以前在园艺场也听过这两个字。我明白了:凡是特务,在岸上都有自己的仇人。

我一定要去洼里镇,就为了那个书摊。我求外祖母:“你领我去吧,我只要四分钱。”我要一口气看两本连环画。她摇摇头:“洼里镇太远了,等等吧。”

不能看海,也不能去洼里镇,这是让我一天到晚想个不停的两件事。书摊缠住了我。想想看,那些一天到晚蹲在书摊跟前的孩子,他们只要递上两分钱就能随便看书,这该多好。

2

我从母亲和外祖母那儿得到了几枚硬币,这就可以在书摊上看许多画书了。我把硬币藏好。也就在这些日子里,我在小屋的阁棚上有了重要发现。

阁棚上的宝物常常出人意料,我在这些杂物中间翻找,说不定就能碰到一两件令人惊喜的好东西。革命党人的礼帽、手杖和健身球,它们都一声不吭地藏在角落里。我知道许多年前,一辆马车拉着外祖母和母亲向北,走啊走啊,一直驶入荒原。车上就有外祖父的遗物,它们被藏在了阁棚里。

这里主要有一大一小两只箱子:装满了书,格外沉重。它们大小不一,一沓又一沓。用线订起的书很轻,硬壳书很重,敲一下发出沉闷的声音。没有画书,我飞快翻弄,见到几张图,久久端详。我看得懂所有图,它画了各种怪人、小房子、田野、鸟和大鱼。有古怪的人拄了拐杖,有的还戴了礼帽。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些翻译的洋书和古书。我对它们喜爱极了,虽然完全读不懂那些蝌蚪,只觉得与其他所有物件全都不同。我搬起一本硬壳大书爬下阁棚,踉踉跄跄来到外祖母身边。她说:“啊呀!”眼神里全是惊讶,不明白我怎样打开了两只箱子。她哄我,想把我手里的东西换下来。她给我一块甜糕,我吃完了,她才返回来,手里的大书没了。

我后来爬上阁棚,发现那两只大箱子重新锁了。这一次不是老式锁,而是无法打开的铜锁。我急坏了。她说:“孩子,这是你上学后才能看的。”我固执地说:“我只看里面的图。”

她很高兴。可是她并没有把书还给我。

我再也忘不掉它们。我试着把箱子弄开,结果总是失败。我向她保证,永远不会把箱子里的东西弄脏,也不会让别人看到。我知道这是外祖父的宝物。她犹豫着,后来在围裙上擦擦手,去阁棚上了。她取来两册线装小书,它们全是有图的。

我还记得那天看到的一张怪图:一个人被前后两人用扁担抬着往前走,那扁担竟然是从胸口的一个通洞穿过去的。这个人一点都不痛,看样子还很高兴。我忍不住笑起来。

3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两本小书的名字:《山海经》。当时我被这幅怪异的插图逗乐了。天哪,这比我听到的所有妖怪故事都有趣。就此可以想到,一旦能够看懂那些密密的蝌蚪,又会有多少惊人的发现。可是现在我只能抚摸它们,只能看图。书上的动物和人从未见过,一切都古怪到极点。它们究竟离我们有多远?那一定是另一个世界。

可惜箱子里有图的书太少了,外祖母只找出了三本。留给我的问题再明白不过,那就是快些识字,识无数的字。可这并不容易。

要靠自己读这么多书,想都不敢想。接下来是更加急切地听她讲。我相信她心里的故事,有一部分就来自这些书。所有的故事都让我不舍,尽管它们有的吓人,有的使人难过,有的相互重复。关于妖怪、林子、人和人、人和大海、人和大山,这些故事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世界,就像我们的小屋一样真实。

我总算识了一些字,却不足以用来读书。外祖母越来越多地说起了上学:“那是专门让你读书的地方。”我对学校有些害怕,觉得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只是很难逃脱。

我把仅有的几本有图的书携在手边,大声读着稀稀落落的几个字。我有时候会胡乱读,把以前听来的各种故事串在一起。我觉得这很好玩。

我到林子里也常常带着书,把它放在草篮里,上面覆盖了草叶、蘑菇和野果。我坐在沙地上,捧着一本书,有模有样地高声朗读。旁边是不吱一声的大树,还有藏在绿丛里的四蹄动物。树上总有一些鸟,比如喜鹊;斑鸠会在草棵下歪头看我。野兔从远处跑来,显然是被我的声音给吸引了。

我读得起劲,对自己流畅的声音有些得意。事实上我读起来一丝磕绊都没有,两眼虽没有离开书上的字,读出来的却是随口编的,想哪儿说哪儿。风来了,树叶哗哗响;树静下来,那是因为它们想好好听,凝神了。飞来一只沉甸甸的大鸟,落上树丫,在高处盯视。这个大家伙远远地飞来,可能也听说了什么消息。一只刺猬慢腾腾走来,在几尺远一动不动待着。刺猬是最好的听众。

这四周很大一个范围内,从林子里路过的、从远处赶来的,只要是停留不走的鸟和四蹄动物,还有大树,它们都在听。我不知疲倦。有时我故意将声音放得低低的,想看到它们着急的样子。我还会停下来,耽搁一会儿,看它们不耐烦的样子。鸟儿扑动翅膀,跳换枝丫,生气了,“咳啦咳啦”“呼啊呼啊”。我接着读下去。

篮子里有书的日子,是最高兴的时候。我不停地在林子里窜动,总是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好事:采一大把紫甜的桑葚,挖一蓬鲜嫩的小沙蘑菇。如果遇到一只银狐或大狗獾、碰到一只巴掌大的野兔,那就更好了。我要走到林子更深处,犹豫着,又退回来。

4

我离开小屋的距离越来越远。这是一种尝试,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在稍远处,除了看到几条蛇、一些结网的花花绿绿的蜘蛛,没有其他可怕的东西。有一天我在林子里看到了一个采药人,他说:如果林子里突然出现一股腥臭味儿,就像河里发大水涨起的腐烂味儿,那就一定有个妖怪伏在暗处,那才是最害人的东西。“接下来会怎么样?”我喘着冷气问。采药人说:“死呗。”

我对这个故事真的有点害怕了。回家后我对外祖母说了采药人的话,她很长时间没有吭声。她一定想起了什么,那是她所知道的最恐惧的一些事情。她也许在想外祖父出事的日子。那是一个初春,革命党人起义失败,外祖父在城郊遭到伏击。那个春天其实早有不祥的预兆:海边涌来无边无际的水母,它们不停地往沙岸上扑,死成一片片,堆成一岭岭,腐烂的臭味铺天盖地。

外祖母最后只是叮嘱:不要离开小屋太远。我仍然携书入林,它就在篮子里,在草叶、野花、野枣和橡子下边。我发现了一棵笔直的大叶枫,坐在它干净的树下白沙上,背倚树干,不由得就要大声读书。这时候恐惧飞得一丝踪影都没有,满心都是高兴。

我只要读一小会儿,远远近近的四蹄动物、各种鸟儿,就会往这棵大叶枫下移动、汇集。

不久,我们有了一只猫,还有了一条叫“花虎”的狗。它们的加入使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更好。我每一次到林子里都和它们一起,这让我觉得自己绝不孤单。猫会在离我稍远一点的地方走着,左右探寻,还要爬到树上,发现什么就提前发出警告。狗则紧随身边,不时挺身站立,像一个英武的卫士。

我在林中沙地刚坐下时,它们就蜷在一旁。这一刻真安静。再有一会儿,鸟儿和四蹄动物们也凑到近前,趴在树丫上和灌木丛下。朗读开始了。猫眯着眼看我,狗把鼻头舔得锃亮。我开始声音有些低,每次总要这样开始,然后声音就渐渐大起来。猫和狗是最好的听众,它们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我。狗坐着听一会儿,换一个姿势再听。猫边听边打理自己的身体,它太爱干净了。

狗不知什么时候挨近了我,长长的嘴巴弹来弹去,突然兴奋起来。我一手抚在它的背上,却没有停止朗读。它只好再次坐下,两只前爪飞快踏动,低吼几声,重新变得专注和严肃。从它的神情里,我觉得它全都听懂了。

猫打理完身体就离开了一会儿,转一圈再回来。它用脑袋摩擦我的腿,眼睛合上,紧锁眉头,满脸愁容,似乎在想一些遥远的事情。

刺猬终于来了,踏得落叶沙沙响。

5

我身边最好的听众,其实永远都是这些树木:白杨和柳树,合欢和大叶枫。它们一动不动,唯恐惊扰了我。它们有时大气不出。当我喘口气的时候,它们才开始议论起来,伸个懒腰,一阵交头接耳。我重新读书时不得不用更大的声音,它们也就安静下来。斑鸠脖颈上闪着灿亮的斑点,有时会引得我走神。我只要一停止朗读,它们就会直起脖子看过来。稍远一点,一些生灵藏在暗处。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不过它们对读书这种事儿已经熟悉了。它们平时相互转告消息,十分得意:“知道吗?那座小屋里的人,没人和他玩的家伙,正在念书哩。”“走啊,听书去呀!”

四周最安静的时候,一定是听者最入迷的那会儿。它们连眼都不眨,也不打哈欠。这样一直听下去,直到和我一起疲惫,那时我会合上书,伸个懒腰。狗站起来,不停地舔鼻头,四处张望。猫没有跑远,它在十几米外的一棵青桐下,与一只蟾蜍对视。它不知道这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大蟾蜍身上有一种特异的本领,它如果长时间盯住一个地方,比如爬到大树半腰的一只小虫,小虫就会掉下来,被它一口吞下。这是怎么回事?我问过外祖母,她说蟾蜍不得了啊,它的一双眼睛是暗红色的,盯住猎物时,会发出一种看不见的“眼力”,将对手击中。我急急地招呼猫,让它躲开蟾蜍那对暗红色的眼睛。

猫儿从青桐下走开,四周的绿丛发出嘈杂的声音。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一只大野鸡喊着:“渴啊,渴啊,他念了些什么呀,咱听不懂啊!”一只斑鸠在不远处答道:“咕噜噗噗,什么耳朵啊,听不懂啊!不如小杜鹃哩!”一只四声杜鹃立刻应声喊道:“婆啰歌德,我能听懂!”

我扬起脖子向四边回应:“一起读吧,比谁识字更多。我家的书多得读不完啊!”

林子里一片呼呼啦啦的声音,大鸟扑动翅膀。它们高兴了,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这种笑声如果在夜里,会把人吓个半死,不过这是大白天,我一点都不害怕。我也那样大笑,笑得更响亮。它们不做声了,因为被我比下去了。我该回家了,刚站起来,大狗就用前爪搂住了我。它举起的前爪和我头顶一般高。

背枪的人

1

林子里出现了一个背枪的人。我尾随他走了很远。他不时停下步子四处打量,摘下肩上的枪瞄瞄这儿,瞄瞄那儿。他说:“我要打兔子。”林子里最大的动物是獾和狐狸,最小的是鸟。多好的兔子啊,他向兔子开枪,是多坏的人。

林子里的野物肯定得知了消息,它们好像一下子全都不见了。鸟也没了,而以前只要有人进了林子,它们总是成群地跟上,在树梢上看着,待人走近了再呼啦啦飞起。

猎人的枪有一个很长的筒子,枪口上还堵了一撮棉花。我以前见过园艺场民兵的枪,没有这么长的筒子,也不堵棉花。这个猎人肩上还有一个大帆布包,里面是干粮和水。我看到他盘腿坐在树荫下喝水吃东西,摆弄一包包火药。他两手捧着黑色的菜窝窝,低头吃着,像一只老獾。吃过窝窝,他开始解开一个小包,里面是黑色药面和铁砂。他把这些东西顺着枪筒装进去,取来一根细长的棍子捣几下,重新塞上棉花。

几天过去,没见他打到任何猎物。有一天我正在小屋前边玩,突然听到了几声枪响。我抬腿往林子里跑去。外祖母在后面喊:“不要挨近打枪的人!”我一直往前跑。

我跑到了跟前。他什么都没打到,正抓着头发生气。原来他瞄准了一只野兔,没有打中;后来又发现了一只松鼠,也没有打中。他指着树上的一道火药灼痕说:“一个个鬼精明,跑得比枪子还快!”

我只想对他说:杀害动物的人会有报应的。我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关于猎人的。不过我还没有想好,该不该把这个故事讲给他。

那是外祖母告诉我的,她说这事就发生在南边的一个村子里,当事人有名有姓,可不是编来吓人的。那里有一个胆子特别大的人,半辈子在海边林子里打猎,天不怕地不怕,手上沾满了野物鲜血。有一天他起个大早来到林子里,想打一只老獾和狐狸,准备冬天用毛皮给自己做一顶大耳帽。

他进林子时带了一块锅饼、一葫芦酒。半天过去,没见到獾和狐狸,只遇到了豹猫和黄鼬。他不想把子弹浪费在它们身上,仍旧往前走。后来他走累了,坐下吃锅饼喝酒。刚收起酒葫芦,就看到不远处的树丫在动,定神一看,原来有一个不小的动物在那里摇着树枝玩,仔细看是荡秋千!他一把抓起了枪,因为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只个头很大的狐狸,灰白色,背上长了棕色长毛。他心里高兴起来,说:“原来它在这里等我哩!”

那只狐狸也在看他,不再荡秋千,还冲他做了一个鬼脸。他端枪瞄准。就要扣扳机的时候,对面的狐狸晃了晃,霎时变成了一个男人。这男人好生眼熟,原来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他的枪掉在了地上。

这个故事真够可怕。我一点都不怀疑它是真的。我问外祖母:“他要真的开枪,会打死自己吗?”她说:“会的。”

她的话让我想了许多,想着世事的怪异和不测。

我这会儿盯住这个猎人,还在想那件事。

2

猎人许久不再来林子里。一直到很多天过去,我都没有看到狐狸和狗獾,只见到了兔子和不多的鸟。偶尔还能看到黄鼬,它们大概什么都不在乎。刺猬照旧出没,它们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想很多动物都得知了消息,它们因为恐惧,藏到了林子深处。

大约过去了一个月,我在屋子东边的水渠那儿再次看到了一只银狐,它当时正走出蒲丛,湿漉漉的鼻头仰向我,不慌不忙地走开了。我一直看着它的背影。回家后我告诉了外祖母,说那是一只多么好看、多么洁净的狐狸,它一点都不怕我。外祖母说自己最喜欢的动物就是狐狸,还有黄鼬和獾。我问她:不喜欢兔子吗?她说喜欢。我又问斑鸠、鹌鹑、灰喜鹊、野鸡、白头翁和戴胜,许多许多。她都喜欢。我也一样,除了个别凶恶害人的动物,全都喜欢。我连疙里疙瘩的蟾蜍都不讨厌。我想起了她说的那个怪事:眼睛暗红的大块头蟾蜍,它用眼睛盯住树上的小虫,小虫就会掉下来。我问:“它要一直盯住我,我该不该跑开?”她理了一下头发:“不用跑,你把脸转到一边就好。”

我大笑起来,跑出了屋子。

我一出门大狗花虎就紧紧跟随,一会儿猫也出现在一旁:它为了显示自己的灵俏,总是故意拖延一会儿才行动,可是总能跑到我们前边,先跃上一棵树,再从树上跳到花虎跟前。一群灰喜鹊在四周的枝丫上看着我们,它们的衣装实在太美了,外祖母说它们是穿燕尾服的绅士。灰喜鹊长长的尾巴在翘动,圆圆的头颅歪着,总是专注地看人。它们当中的一个仰脖叫了一声,然后齐声呼应,嗓子全是沙哑的。

我迎着它们喊起来。林子里的野物在远远近近的地方,这时高一声低一声呼号起来。老野鸡和野鸽子喊着:“渴啊渴啊”“咕噜噜啰”,另一种鸟儿吹起了尖亮的口哨:“呼儿哆啰,嘚儿嘚儿!”

林子里没了背枪的人,它们才这么高兴。那些可怕的家伙,特别是他们的枪,该由更厉害的什么人制止才好。想了许久,从园艺场的民兵想到了其他,最后想到了海边打鱼人说的“巡海夜叉”:传说那是个青面獠牙的凶汉,肩扛一把带倒钩的双股叉,见了不顺眼的人和事就要管,谁见了他都要吓得浑身筛糠。

但我对“夜叉”是否能够离开大海到林子里巡行,还不敢肯定。他的疆界可能至多到达海岸那儿。

我发现自己对妖怪的怕和恨,还远不如对一些猎人。我认为妖怪中的一多半都不过是顽皮而已,它们其实并不坏。比如有一种上年纪的狐狸,专门扮成老人去村里偷酒,有时喝醉了,在人家的粮囤里撒尿。成精的黄鼬能够变成面容俊俏的小媳妇,溜到街上串门,伸手讨要地瓜糖吃。

关于妖怪的这些传说都来自外祖母,还有林子里的采药人。我把听来的故事讲给外祖母,说:“如果妖怪联手对付猎人,他们就不敢来林子里了。”她说:“那是肯定的。不过妖怪的脾性也不一样,它们有好有坏。”“那个打秋千的狐狸,它是坏的还是好的?”我总是难忘那个吓人的故事。她低下头:“这是一个淘气的妖怪。”

她说得对。我有些喜欢那只狐狸,只是没说。

3

那些背枪的人不再出现在林子里,这让我高兴极了。林子里所有的动物都松了一口气,这从它们的叫声里、从它们树上树下跑动的样子就能看得出。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过上多久。有一天上午,我再次听到了一声钝响,就像不远处有人用一把锤子击打木墩一样。

我倏地站起。外祖母正在用马兰草拴一棵瓜秧,这时也停下来。只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两声刚才那样的钝响。

我向小院外面跑去。她在身后喊什么,我没有听清。

跑啊跑啊,身旁的灌木呼啦啦响,那是花虎在紧紧跟随。前边又传来钝钝的声音,不过响声比原来大多了,回音从林子里传出,好像直接撞在我的胸口上。花虎站住了,开始低吼,脊背上的毛奓着。一个中等个子的黑脸人从灌木丛中走出,手里提了枪,肩上还有一个大挎包,包的一角渗出了血。我咬紧嘴唇盯着他。

他看着花虎,伸手向它做了一个手势。花虎马上贴到了我的腿上。提枪的人好像对我并不陌生,脸上是吓人的笑。他慢腾腾坐到一棵橡树下,倚着树干,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荷包,开始卷烟抽。一旁的挎包露出一只死去的野兔和野鸡,还有几只鹌鹑。我把目光挪开。

这个人的头很大,头发又短又硬,脸庞四方,左腮上有一块发亮的伤疤。我在心里叫他“疤人”。这个“疤人”原来知道我们的林中小屋,说:“我教你打枪吧,学会这个,你们家就有吃不完的肉了。”我恨恨地盯着他。他吐出嘴里的烟蒂:“听见没?”我还是没有吱声。他哼哼笑,望望林子:“今天不过瘾,没打到好东西。唉。”

我退开一步,转身跑开了。花虎紧随身后。

我回家说了那个可怕的人,他的模样。外祖母咕哝:“也许是他,那个叫‘老虎’的人。”她说南边公社驻地有个特别厉害的人,这人以前当过兵,天不怕地不怕,打仗时受过伤。大概就因为有功吧,上级给了他一辆摩托,他骑上四处打猎。“你没看到他的‘电驴子’?就是摩托。”我摇摇头。

“‘老虎’不知得了一种什么怪病,一个月要吃一次黄狼肉,就是黄鼬。他的院子里有一根铁丝,上面挂了一串串黄鼬皮,给老婆做了一件黄狼皮大衣。他老婆管全公社的妇女。”

我打断她的话:“她也管你,你也是‘妇女’。”

“是的。不过我们的小屋在林子里,公社管不了这么远。”

我不再吭声。我在想那个可怕的人、那个小院。海边的人都说,黄鼬和狐狸一样精明,神通最大,谁伤害它们都会遭到报应。一个女人穿了黄鼬皮大衣,这该多么可怕呀。

“因为‘老虎’受过伤,也就不用干活了。他使惯了枪,不停地打野物。”她最后叮嘱上一句,“千万不要招惹那个人。”

“老虎”伤害了那么多黄鼬和其他野物,为什么就没有报应?我想着他抽烟的样子,心里有些怕。

有一天我正在水渠边,看着一些青蛙嗵嗵跳水,突然听到东边不远处响起了呜呜声。我立刻想到了“电驴子”。我迎着声音跑去。在一片稀疏的松林里,有人骑在两轮摩托上,用力蹬着一只脚,下边冒出一股白烟,发出一串吼叫。这头铁做的犟驴陷在沙子里,越陷越深。“老虎”看到了我,骂着摩托,一边骂一边跨下来,用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推出沙坑。小路上有不少陷下去的沙坑,看来他在这里折腾了很长时间。他身上斜挎了一条长筒枪,“电驴子”上搭了鼓鼓的布袋。

他不想往前了,把“电驴子”靠在一棵松树上,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水壶、一块焦黄的锅饼。我闻到了浓浓的香气。他抽烟喝水,掰一块锅饼给我。我没有理他。

“你这小人儿嘴倒不馋。嗯,一家人在林子里吃什么?”他看着我,右眼有些鼓,像金鱼。

我想反问一句:你们大食堂吃什么?

他像听到了我的话,说:“食堂师傅哐哐两铁勺扣过来,我才不吃!我是吃肉的人!”

我明白,他手里的枪不知杀了多少动物。我又想起了传说中的小院,那里挂满了黄鼬皮。我心里生出一个奇怪的场景:一个喝醉的男人骑上“电驴子”出门,见了黄鼬举起枪,可刚要开枪,它就变成了自己;他放下枪,它又变成了野物。最后这个家伙也就不管不顾,轰的一声扣响了扳机。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4

那个猎人有神奇的“电驴子”,还吃喷香的锅饼。我回家问外祖母:“大食堂里有锅饼?”她摇头:“没有。”我也认为没有,因为园艺场也有大食堂,那里只有掺了玉米面的糠窝窝。“大食堂里有地瓜糖吗?”我想起了一个更重要的事情。“也没有。”她肯定地说。

我很得意。我们的地瓜糖谁都比不上。我们还有小甜饼:外祖母把香蒲根晒干磨碎,再掺上地瓜面和豇豆粉,做成顶指大的小饼。林子外边的人也有地瓜糖,可是不如我们的好。采药人见了我,常常伸手要一块地瓜糖,咔咔嚼着,说:“真好。”我们的地瓜糖又酥又甜,而他们的地瓜糖硬得像石头。

村子里有大食堂,就是没有好的地瓜糖。村里人平时在衣兜里装一些地瓜糖,饿了就掏几块填进嘴里。采药人说:“在大海边,有人喊着拉网号子,正喊着就倒在了地上。旁边的人赶紧掏出一把地瓜糖嚼了,给他抹进嘴里,人就慢慢站起来了。”地瓜糖真是好东西,所以我出门时,外祖母总不忘在我兜里塞进一把地瓜糖。

我们制作地瓜糖有妙招儿。地瓜挖出来先不要动,要放在太阳下晒了又晒,再搬进地窖里放一些日子。这样,煮熟的地瓜就格外甜,它们切成条条,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晒干后,再找来最白最细的沙子,在锅里炒得烫人,这时再把地瓜条投到沙子里。炒啊炒,一直炒到所有的地瓜条变得焦黄,鼓满一些小泡泡,就用笊篱捞出来。它们凉透以后,就是酥脆甘甜的地瓜糖了。

我再次见到那个吃锅饼的“老虎”时,故意大嚼地瓜糖。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我只给了他三块。他嚼的响声很大,瞪着眼:“嗯?再来些!”我又给了他五块。他的嘴真大,一次填进去。

他吃东西的时候,我一直看他的“电驴子”。这是我看过的最神奇的东西,浑身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煤油味儿。它喷气的鼻孔又黑又大,脊背软软的,没有鞍子。那个家伙坐在上面不用鞭子,只用脚使劲蹬踢,它就呜呜地吼起来。我也想骑上这头不吃草的“电驴子”。

我正看着它,一抬头发现不远处的柳丛中有什么活动。我马上想到了一只体型很大的动物,比狐狸和獾大,也许是一头花鹿。外祖母说这里以前有鹿,国营园艺场和林场建起以后,它们和狼一起消失了。狼没了,这多少是一件好事,可是花鹿没了,真有点可惜。她说这些年消失不见的野物太多了。我盯住晃动的柳梢,它一动不动了。

身后响起粗粗的喘气声,一回头,是猫着腰的“老虎”,他一手提枪,两只大眼鼓起来,直盯着柳丛。他对野物格外机警,原来早就看到了,这时嘴巴咬紧,左眼乜斜着。他在瞄准。我心跳加快了,不知怎么发出了“啊呀”一声。

随着我的喊声,柳丛剧烈摇动,枪也响了。我的耳朵快要震聋了,什么也听不见。只见这家伙往前跳了一下,跃进柳丛。里面传出扑打声、骂声。天哪,我看见“老虎”一手握枪,一手揪住了一个人,正把那人从柳丛中拉出来。

被逮住的人瘦瘦的,只比我大一点儿,满脸汗渍,呀呀尖叫。我以为他被打中了,可是没有血迹。“老虎”大骂:“我以为是狍子哩,你这个小东西。从哪钻进来的?海里?特务!”

“我不是特务!我是东边园子的,我叫‘黑汉腿’!”他尖叫,用力挣脱,使劲抹了一下脸。

我知道园艺场有些小园子散在林中,这个“黑汉腿”一定是那里的。

“‘黑汉腿’,我来问你,你为什么暗里跟上?”“老虎”拖着长声审问。

“我木(没)跟上,我是追‘电驴子’!”

“老虎”信了,不再凶狠,吸着烟。过了一会儿,他又伸手跟我要地瓜糖。

5

“黑汉腿”住的地方离我们的小屋只有十多里,比园艺场部近多了。那天从“老虎”身边逃开,我们就成了朋友。他说:“要不是你喊了一声,那家伙会打死我的。”我觉得他一点都没有夸张,当时子弹就从他耳边飞过。

关于枪,“黑汉腿”知道得比我多:“那是长筒猎枪,不是钢枪,打的是霰弹,喷出去一片。”我想起来,那枪里装的是黑色的铁砂子。我问:“他为什么不用钢枪?”“猎枪子弹打出去像一张网,野物就跑不了。”“黑汉腿”多幸运,他竟然跑出了这张“网”。

“黑汉腿”喜欢我们的小屋,也喜欢花虎。他跟护园的爷爷住在一起,说开学时才会离开。原来他上学了,这让我好奇。我问了不少学校的事,他说了不少,不过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打防疫针”。“一人一针。”他说。我有些害怕。他说:“我才不怕。”接着他让我猜外号“黑汉腿”是怎么来的。我猜不出。他伸出粗腿:“你摸摸。”我摸了,没什么。他仰起鼻孔:“一针下去,医生的针头就崴了!”我瞪大眼睛:“‘崴了’?”“就是弯了。他们不得不换上一根针头。我就出名了。”

我喜欢“黑汉腿”。我想去他们的小园子,外祖母嫌远。“黑汉腿”见她不同意,就发出哧的一声。他觉得好笑。他吃了很多地瓜糖。

我们在一起玩,猫和狗不离左右。这些日子真好。外祖母做了各种好吃的东西,干槐花泡好、和地瓜玉米面一起蒸花卷儿,甜酸的大发糕,蘑菇汤和山楂饼。“黑汉腿”说:“你们藏在林子里,原来吃这么多好东西!”我说:“还有更多好东西!我爸从南山回来时,我们要摆一大桌,还要喝果子酒和白酒!”“黑汉腿”张着大嘴。我发现他长了兔子那样的门牙。

有一天我们正玩,花虎挺着胸脯看着外面。过了一会儿,呜儿呜儿的声音响起来了。我们一块跳起来:“电驴子!”我们冲出院子,一眼看到那个家伙正从“电驴子”上跨下来,费力地推着,将它停在栅栏旁。外祖母走到院里,“老虎”对她咧着大嘴:“好隐蔽的老窝啊,曲里拐弯真难找!”外祖母脸上没有笑容,只是礼让。他进屋就坐在一张蒲团上喝水,指着“黑汉腿”:“这小子差点被我一枪毙了。”

我和“黑汉腿”出去看“电驴子”,还看了挎包和枪。包是空的,上面沾了深褐色,是陈旧的血迹。“黑汉腿”取起长筒猎枪,摘下棉花看着,抓起一把沙子灌到里面。“这样他就打不响了!”他把棉花堵上枪口。

院里响起了脚步声,“老虎”出来了,冲着我们说:“走哇,干几家伙!”我们没有动。他跨上“电驴子”,蹬了几下,几团白烟喷出来。

我们在门口待了一会儿,然后沿着沙地辙印追过去。

我们在一棵大橡树下猛地停住,因为听到了枪声。“黑汉腿”一脸沮丧。

一条河

1

林野里有三条河穿过,它们分别是泳汶河、港栾河、黄水河。直到上学前,我只是去过泳汶河。它在西边,是离我们家最近的一条河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说到“河”,我脑海里马上就出现了它的影子,仿佛它代表了所有的河。

泳汶河比其他两条河近,但要去那里好像并不容易。它像另外两条河一样,只是停留在传说中。外祖母和母亲经常提到它:“那一年河里发水”,“河冰还没开”,“河西的人”。在她们口中,这条河成为一道重要的界限,它把东边和西边分成了两个世界。事实上河东人很少到河西去,连到处去的采药人都没去过河西。这让我越发好奇。

泳汶河从南部山区一直向北,流向大海,所以我知道,从我们的小屋向西走个不停,就一定能看到河岸。它的入海口在西北方向,据说那是一片喇叭形的小湖。

这条河对我的吸引力和大海差不多,也和大海一样,只有自己长得更大一点,才被允许去看。我不知道大海和河哪一个更远,只知道大海的路向北,河的路向西。我从外祖母的口中得知,要看河就要穿过大片密林,先是柳树林和橡树林,然后是白杨林,再往西是长满了灌木的连绵沙岗,岗下还是林子。最先看到的会是密密的蒲苇,接着就是两道河堤。内堤里是急急的水流,两堤之间是一片危险的沼泽。

那条河的故事多得不得了。外祖母说无论是哪条河,全都一样,就是奔向大海。河从大山出发,千里迢迢日夜赶路,遇到山岭绕过去,遇到高坡翻过去,什么也挡不住它。“为什么?”我问。“不为什么,就是这样,河要入海。”她的语气十分肯定。我想了想,问:“河要入林不行吗?河入林场不行吗?”我认为林场已经足够大了,而林子大到无边无际。外祖母脸色一沉:“那就要发大水了,林子全都淹了。”

后来我才知道,西边这条河竟然是从父亲他们的大山里流出来的。它的源头与父亲有关,这让我兴奋无比。父亲常年在水利工地,他们一群人日夜开山,要把一座大山打穿。到了那个日子,他们就可以回家了。我盼着这一天。可是外祖母却说,那座山实在太大了,它哪里是一代人能够打穿的。“就是打穿了,还有另一座山。”她叹气。我皱着眉头:“为什么非要打穿大山不可?”她好像回答不了,想了很长时间才说:“这要问你爸了,他能说得清。”

我还问过母亲,她也说:“你爸说得清。大山挡住了水,所以才要把它凿穿。”“水绕过大山,变成了河,再流向大海。”我琢磨着,这样说。母亲摇头:“他们想让水先变成湖,一个个的湖,然后再变成河。现在他们已经造出了几个小湖,还要造出更大的湖。”

这事听起来真有趣。我想象着一片片蓝色的大湖,觉得好看极了。不过我一想到父亲他们要不停地凿山,立刻就泄气了。

湖与河,河与海,它们之间的关系让人弄不明白。因为山里的水先要变成湖,然后再变成河;而河在赶往大海的一路上,要绕开很多山岭。河这一辈子可真不容易。

父亲终于回家了。他的归来就是全家的节日。他要跋涉两天一夜才能赶到海边,因为当年没有直线公路,更没有交通车。他就像一条河,日夜不停地往大海的方向奔走。父亲奔走了这么久,进门时却没有累得倒下,相反倒是高高兴兴的。他和全家人一样,太高兴了。正因为高兴,他的眼睛才那么亮。只是他太瘦了。

外祖母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搬出来,特别是地窖里的果子酒。花虎和猫一刻都不能安生,它们藏不住欢喜,蹦啊跳啊。我依偎在外祖母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他脸上有一道道竖纹,耳朵上边是白发。我低头看他的脚,又薄又长,脚背上也是一些竖纹。他亮亮的眼睛总是在看我,还伸手扳我的肩膀,我躲开了。

天黑了,猫和狗去小院外边,一次次仰头寻找星星。它们跑回来,在一家人的腿隙里穿梭。

吃饭时,我一直坐在父亲旁边。我看他喝果子酒。

夜深了,我一点都不想睡觉。父亲问我许多事情:林子、采药人、园艺场、大食堂、地瓜糖,最后还写了几个字考我。我问他们造的大湖。他一点都没有让我失望,他说起来。原来他们的湖比我想象的还要好。“蓝色的、深蓝色的、碎石镶起的岸。没有风时像镜子,起风了,波浪一层层。一群群鹭鸟站在沙渚上。”

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问:“睡了吗?”没有,我一直在想那片蓝色的湖。

2

我从父亲口中再次得到证实,穿过林野的三条大河都源自南部大山。它们最初只是一条条小溪,由山隙渗出,然后汇到山壑沟底,一直向北流去。我平时会爬到最高的树上,看那片蓝色的山影,知道父亲就在那里。

他是凿山的人,造湖的人。他回家的路就像一条河,一直朝大海奔走。从南山到海边,这一路要走过无数山岭和村庄,只要认准了北方,就不会迷路了。

他说,许多年前的流浪人,也要翻过一座座大山,也要跟定一条河。人沿着水流往前就不会渴死,也不会走错了路。他们走啊走啊,一边讨要打工,一边往前赶路。他们听说海边上饿不死人,平原上吃的东西多。河在平坦的野地分出一条条水汊,流浪人就顺着水汊找到地方安歇,这就形成了一个个小村。多少年过去,有的小村变大,变成了一座镇子,有的一直是小小的村子。

说到流浪人的小村,就一定要说起“西岚子”。

外祖母和母亲都在说这个小村,它在我这里早就不是陌生的名字。我知道它到现在也是一个最小的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它是离我们最近的村子了,只要往西南方向走下去,不到小半天就能走到。我对回家的父亲提出一个要求:到小村里去玩。他摸着我的头发,拍打两下。我想这等于说了两个字:“好的”。

可是那一次父亲并没有领我去小村,因为他要赶回南山。我对外祖母说:“我要去西岚子。”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在我心里,那个小村早就成了一个闹市或一座乐园。令我不解的是,去那里其实不难:往西穿过林子,走到那个国营林场,再沿着林场东边的一条小路走下去,就会看到小村了。外祖母拒绝我一个人去看海、看河,这会儿说到了小村,就看着我,好像正在犹豫。

三天后,外祖母说有事要路过林场,让我跟她一起。她笑吟吟的,“带上篮子好了,我们从林场那儿回来,会遇到最好的蘑菇。”她以前在林场东南边的灌木林里采过一些沙菇,这是人人羡慕的一种蘑菇:又嫩又细,长成一簇,捧在手里像一大朵白莲花。小沙菇做成的汤让人喝了再也不忘,如果配上面条和玉米糁干饭,那就成了最好的一餐。我高兴坏了,可是我明白,这不是因为小沙菇,而是因为西岚子。我们真的要去那里了。

这一路兴冲冲的,只用了一小会儿就穿过了林场的边角。这里是稀疏的槐林,连接它的是一片大叶枫,枫树中间有一条弯弯的小径。这大概是整个林子里最好的一条小径了,干干净净的白沙,旁边是绿茵茵的酸模菜。小径尽头长满了灌木和刺碱蓬,再往前就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屋了。小屋真矮,像地堡,像海边看海人的窝铺,比我们家的小屋还要矮得多,像是半截卧进土里的。它们之间并不相连,东一座西一座,没有一条像样的街道。

我们走进了村子。迎面碰到几个孩子,有的比我大一点,有的和我差不多。他们打扮真怪,衣服长长短短,不系扣子;最有趣的是,他们全都露着染了污痕的肚子。每个肚子都比我的大,胖胖的让人喜欢。

我盯着他们的肚子时,外祖母唤住一个孩子,问起他家里的人。原来她在小村里有熟人。那个孩子蹦一下跑开了,一会儿就领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婶婶。她一直笑,四方脸,手真大。她们两个说话,旁边的几个孩子就跑远了。他们在玩一种游戏:每人手里有一团软软的泥巴,在掌心里飞快捏弄成碗状,然后猛地摔到地上,碗底立刻爆开一个洞,发出砰的一声。谁的泥碗摔得更响,谁就赢了。

我也想加入进去。我回头看看外祖母,她点头鼓励我。这种游戏叫“摔窝窝”,每一次摔下去,都会有一些泥屑溅到脸上身上,我明白了他们为什么全都大敞衣怀,原来为了保护衣服。我也解开衣扣,一会儿肚子上就沾满了泥屑。

3

从那天开始,我在小村里有了许多朋友。我跟他们玩一整天,有时直到天黑,月亮升起来,还不想返回林中小屋。这让外祖母格外担心,她最怕我半路上遇到什么不测,比如被蜘蛛和蛇伤到,或者遇到黑影里的古怪野物。其实这没什么好担心的。海边林子里的各种传说要多吓人有多吓人,只听这些,就只能待在家里不出门。比如说得最多的故事,就是有的小孩回家晚了,被老妖婆用一块糖引逗着越走越远;老妖婆嫌孩子走得慢,索性一把抱起就跑,一口气跑到一个洞窟里。到洞窟里干什么?先是养着,不让他饿着,等到过节的时候再邀来亲戚朋友,一块儿煮了吃。妖怪和人一样,也有亲朋好友,也十分好客,也要在节令里吃一顿酒席。

外祖母并不担心我变成妖怪的一道大菜,她心里是不信的。不过她还是放心不下,我一时不回,她就会往林场东边的小径上跑,有时远远地喊着。听着她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声,我就知道自己错了。我大声应着:“我呀,是我呀。”

就因为担心,后来的日子,她和母亲为我在小村里找了一个干妈。

这让她们安心多了:玩得再晚也有地方过夜。我在干妈矮矮的小屋里钻进钻出,非常快活。这些小屋冬暖夏凉,因为有半截是建在地下的,所以每次进门都要踏几道台阶,迈步一定小心。这是他们从老家那里带来的筑屋法,小村人都是从几千里外来到这里的流浪人。一块儿围上小桌吃东西,许多吃物都没见过。比纸还薄的一种饼,叫煎饼,吃的时候要叠成报纸那样,中间夹一根葱,再抹一点豆酱,两手握紧,咬住一撕。蟹酱装在一个瓷坛里,埋在窗檐下过一年再挖出来,放在大铁锅里蒸得喷香。

多好的蟹酱!干妈说到捉毛蟹,就说到了那条河,泳汶河。天哪,就是我做梦都想去看的那条河。“河里好东西才多,毛蟹不算什么。它藏在洞里,半天能抓半桶。”干妈说得轻松,我却听得入神,顾不得吃东西。“大鲫鱼、大鲢鱼,嗵嗵跳水,逮上一大筐,一家子用大锅煮啊,吃得肚儿圆!”干爹说。“吃啊,喝鱼汤啊!”一桌的人大声喊,吸着口水。海边人都嫌河鱼有泥腥气。可是西岚子的人说起河里的大鱼就高兴,他们说:这才是吴(鱼),大吴(鱼)。

我想吃大吴(鱼)。我更想那条河。

秋初,天还有些热,西岚子的大人小孩夜晚都不愿回屋。他们在屋前屋后奔跑,钻草垛、大碾盘,藏到牲口棚里。这是捉迷藏,可以藏在谁也想不到的地方:趴在墙头上、拱在空粮囤里、躺在牲口棚里。我试着爬进马槽里,身子正好和木槽一样长,铺了切碎的草料。他们从身边跑过,谁都没有想过马槽里藏了人,因为马还在吃草料呢,正用舌头从我的胳肢窝下卷着草料。

正藏着,大碾盘那儿有人喊起来:“吃大瓜了呀!”

大家全都从黑影里钻出来,带着一身泥汗围过去。碾盘上放了一大篮甜瓜,红的黄的绿的,香味呛鼻。在衣襟上擦擦手,抓起瓜就吃。老人从嘴里抽出长长的烟斗,用烟锅烙一下抢瓜的手:“好生坐着。”瓜要分了吃:“你一过(个)、他一过(个)。”分瓜的是一个没牙的老头,他把一只只瓜递过来。

“真好瓜呀,蜜吱啦甜啊,比去年甜啊!”一片喊叫。他们的口音和我听过的全都不同,年长一辈都是从外地来的,说的全是老家话。即便是小孩子,因为一直在小村里,说话也和大人一样。这种腔调实在有趣,我想模仿,发现真难。

吃过煎饼、吃过蟹酱、吃过甜瓜,还没吃过大河鱼,更没见过那条河。我说:“我想去看河!”抽长杆烟锅的老人对一旁说:“这有什么?领他去!”

4

去河边要有领头的。我们的领头人叫“年九”,十六岁,瘦高个,可能长得太快,衣服短短地吊在身上,露出肚脐。我发现这肚脐很深,像小酒盅。大家走了好一会儿,躺在沙子上歇息。年九仰躺着,大家就往他的肚脐上灌沙子。他两只胳膊枕在后脑下,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走啊走啊,前面出现了蒲苇,浓浓的泥腥味。我喊一声:“河!”大家笑了。原来这不过是一条水汊,离河还有一段路。水汊比我们小屋东边的水渠要宽一倍,算是小河。青蛙蹿跳,水鸟发出扑棱声。一条大黑鱼无声无响从眼前潜过。几块大石头上垫起两根木头,是小桥。颤颤悠悠过桥有些害怕,年九走在前边,故意一边跺脚一边走。我和几个人掉到了水里。我喊起来,他们就把我拉上来。

看到大片的杨树和柳树了,大家跑起来。原来这是河堤树,下面连着一大片蒲苇,大水从中间淌过,无声无响。我站在堤上,呼呼喘,看上游和下游。对面十几丈远的地方全是蒲苇,是高高低低的树木。不知是什么野物在呼号,声音粗粗的,接着是一串咯咯声。年九的头发被风吹起来,模样好怪。他一路跑在前头,大家跟上跑:“去河湾啊!”

河湾就是大水转弯的地方,旋出了一大片扇形沙滩,水也变浅了,简直就是一个小湖。大家一边跑一边脱衣服,扑通扑通跳进去。水最深的地方也不到胸口,浅处只有半尺,可以仰躺。年九躺着,有人指着他的肚子说:“看!”有一只小花蟹趴在他的肚脐里。

我们在小湖里捉了不少毛蟹,还踩了一些鱼:年九教大家在小湖里高抬腿走,这样就能踩到鱼。鱼在脚心,脚会痒得受不住,那时身子一抖,鱼就逃了,所以要有一副耐痒的脚板才行。我的脚一点都不耐痒,半天只逮了两条小鱼。年九逮得最多,有一条沙板鱼一拃多长。

天快黑时我们才往回走。小铁桶里装了毛蟹,柳条篮里装了鱼。村头有人等在那里,老远就喊:“捉了多少?能炖一锅?”鱼不够多,所有的鱼合起来不过两大碗,送给了干妈。干妈正在大铁锅里蒸地瓜和窝窝,她往两碗鱼上撒一点盐,放几片葱姜,直接塞到锅里。晚饭吃地瓜,吃窝窝和鱼。

我背着外祖母去了河边,她知道后有些生气。她消气了才从头问起这一天。我说干妈家的晚饭:“我们吃蒸鱼。”她看着窗子重复一句:“蒸鱼。”

从初秋到深秋,再到冬天,我和西岚子的伙伴都去河里。冬天特别难忘:年九领头把河冰凿开一个豁口,用一把铁锹往外撩水,不断有大鱼小鱼钻出来。每上来一条鱼大家就欢呼一声,小半天就捉了半篮。往回走时,村头上照例有人等在那里,远远喊着:“捉了多少?能炖一锅?”大家齐声回道:“能啊!”

春天到了,这时河边最有意思的不是捉鱼,而是干一件更馋人的事:堤外有一片细白的沙子,那里有一片白茅钻出崭齐的嫩芽。我们一齐伏到沙子上,慢慢扒着,捏住茅针往上轻轻提拉,只听到一阵吱吱声,一根胖胖的大茅针就拉出来了。掰开花苞儿,把白嫩的绒绒填进嘴里,鲜甜透心。这叫“狄谷佬”,是春天的第一道美食。我们只用小半天就能摘满一口袋,让小村人人眼馋。

5

除了“狄谷佬”,河边还有最好的“蒲米”。春末结出的蒲棒比小拇指还细,填到嘴里香又甜。把蒲棵下边的沙子挖开,就能见到生姜一样的块根,放在火中烧一下,赛过香芋。

河湾小湖长满柽柳,叶子像松片,梢头火红,映在水里。这片小湖是西岚子人最喜欢的,因为它又清又浅,孩子无险,还能踩鱼。这里的鱼是最鲜美的,因为长年生长在洁净的沙子里,没有一点泥腥气。这里的鱼不大,做汤最好。一碗小湖鱼汤,一沓煎饼,就是一顿上等伙食。

外祖母知道西岚子的美食,说要论最好,还数干妈家的鱼汤。有一年村里雇了一位篾匠,在干妈家吃了鱼汤煎饼,没法弯腰干活了。我知道那是因为肚子撑圆了。这是真事。我问:“什么是篾匠?”“就是用苇秆和高粱秸编席子、编器具的师傅。”她说。

她夸干妈一家,说是全村最善良的一家。干爹也是一个流浪汉,先来这里一步。有一年来了一个流浪女人,他们成家了。干妈一共生下十一个孩子,夭折一个,现在有十个。

西岚子和当地人有许多不同:口音怪异,打扮特别,喜欢煎饼。当地人没见过煎饼,也不吃河鱼。西岚子从远方流浪而来,老家无海,只吃河鱼,也就掌握了特殊的烹调方法。每到夏秋,河里发大水,从上游下来很多鱼,红鳍、紫鳞、白鳞,摇头摆尾顺着河道往下涌。大家放下所有的事情去逮鱼。

干妈在院里架起一口大锅,烧得咕嘟咕嘟响,炖起大鱼。鱼太大,切成一段一段,加了胡椒、醋和姜,一整根大葱往里扔。鲜味飘满半个村子。全家十个孩子,加上我,连大人一共十三人,都拿着碗。十一个孩子像小狗一样蹲下,等锅里的鱼。太馋人了。锅盖掀开,白汽扑开。干妈给每人盛一碗,叮嘱一句:“别烫着!”不吃干粮,只吃鱼,吃得通身大汗,肚子滚圆。

饭后,干妈说:“都不能睡觉,不能趴着,去外面玩吧。”

我们跑到了月亮地,挺着鼓胀的肚子在大树和碾盘下窜,捉起迷藏。到了半夜,回干妈家睡觉。

干爹教我踩鱼的绝招:脚上绑两道草绳,迈步时腿要抬高,一脚下去,无论脚板痒不痒,先定住身子;如果有鱼,它就嵌在草绳中间,再也逃不掉了,弯腰取来就成。

入夏了,河水不凉了,快去河里洗澡踩鱼。

我踩到一条最大的鱼,大家都喊:“哎呀!”年九过来看了,顺手装到了自己草篮里。一整天我都不高兴,因为只想把这条大鱼带回干妈家。

回村后,干爹和干妈看我草篮里的鱼,夸我。十个兄妹围过来。我忍不住,说了年九拿走大鱼的事。干妈不做声,走出屋子。年九正在碾盘那里,旁边是两个老头。干妈走到年九跟前:“不害臊吗?”年九低下了头。

每次去河边都要先过那道水汊,走过两根木头搭起的小桥,不再害怕它颤动了。水大时,木头的一截淹在水里,有人在岸边放了几块石头,踏着石头才能上岸。有一次我看到了两个外国女人,她们伸手向过桥的人要钱。回家时我告诉了外祖母,她说这是多年前从远处流浪过来的,顺着河流往前,走哪儿是哪儿,就在那里待下来。“有的会说当地话,已经两三代了。”她叹息,叮嘱我,一定要给她们钱。她取来一些硬币给我。

外祖母反复叮嘱:“过河的时候千万注意,无论河水多浅,一定要往上游看好,只要看到一道白线,就是山洪来了。这白线看着远,其实近,人跑不到对岸,它就冲到眼前了。看到水里的木头不要挨近,那是精怪变的。河里浮出一个东西,也不要爬上去,那是一个大龟。”

我们从来没有到河对岸去,只在靠近东岸的地方,连河心都很少接近。在我们看来,河西就像外国一样。

原载《人民文学》2025年第2期

本刊选载时有删节

原刊责编  马天牧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童年·动物·黄金/张炜

童年与一个人的文学表达、文学经验、文学发展,都紧密相连。我们探讨这样一些问题,弄清它的来龙去脉,理解文学与童年的关系:童年对文学意味着什么?

童年生活、童年状态、童年表达,距离文学仅一纸之隔。仅仅呈现出纯然的童年,表现出它的原貌,就直接通向了文学。遗憾的是人在不断地长大和老去,需要一直接受社会的教导,不得不应付生存中的大小事务、人际关系,应对社会加给的种种规范。

珍视童年就是珍视文学的黄金。文学关系到一个人终生的生存品质,丢失了文学的黄金,对人意味着什么也就清楚了。一个人当然不一定选择文学这个“专业”,却一定是一个“文学”的人。人天然具有珍贵的审美力,若非如此,就是一个非人。

审美力的缺失知识不能弥补。一点点失去了童年,如同被慢慢切割、改造,直到仅存的一点灵性磨损耗尽,变成一个毫无诗心的生硬怪物、一个机械的工具。

我们接触动物常常感到非常欣悦,和它们相处的时候,会由愉悦变成惊喜。与动物对视,近距离看它们,会产生一些特异的感觉。我们注视它,它也在注视我们。它们的目光里有很多未知的内容,这不是我们能够破解的。没有办法,我们只好从自己的日常经验、从已有的感知去认识和猜测这些异类。

对于动物,哪怕有一丝一毫心灵和思想的印证,也会让我们欢欣鼓舞。有时候猜中了它的心理活动,就会特别欣喜。因为人类要理解神秘的生命世界,总是习惯于通过眼睛这扇窗户,甚至觉得这是那个世界的唯一入口。

动物的眼睛是蓝色、褐色、灰色、黄色、淡绿色、深黑色的,有时眯着有时瞪圆,与它接通的时刻,会感到通向了渺渺深处,通往一个更开阔的未知世界。它是那样的单纯、无功利、天真烂漫,没有什么社会属性,没有物欲牵制,更没有我们人与人之间时常提防的那种无处不在的机心。从它们张开的嘴巴中,我们看到了通红的舌头和雪白的牙齿,以及双眼显出的稚气和纯洁。类似的气质与特征只有儿童身上还能保留一些,但通常不会存留太长的时间。人很快就会失去这一切。失去并不是成熟,而是令人遗憾地一次次丢失。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其神色几乎无一例外地变得沉重和复杂起来。

我们可以假设,如果人类能够与心智的成长一起,一直葆有这种纯粹和天然,那种创造力该有多大,人类又会变得多么可爱与无私,整个社会将是怎样蓬勃向上、美善而健康。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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