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准
作者 封凯明
发表于 2025年4月

“0环!”

环数报出来的那一刻,楚汉成了全队的笑柄,五颗子弹,弹弹脱靶,创造了一个十分难看的纪录。哄笑声响彻靶场,连一向严肃的黑脸教官都憋不住笑了。楚汉呆呆地杵在射击位上,满脑子都是小辉哥拿起剪刀戳进自己左眼的画面,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对枪有了深深的恐惧。

楚汉小时候是很喜欢枪的,玩具多半也是枪,当兵打仗、保家卫国曾是他们那帮小伙伴最炽热的梦想,但自从小辉戳瞎了自己的一只眼,枪,便成了他的噩梦。阴差阳错,大学毕业时他被省公安厅选调成为一名人民警察,所幸是文职岗位,不用舞枪弄棒。可初任培训有射击课,楚汉时隔十年再次与枪狭路相逢。虽然考核相对简单,二十五米的胸环靶射击,五颗子弹只要三十环就能过关,但这对楚汉来说依然不是件轻松的事。

靶场俨然刑场,是硬着头皮上的。楚汉感觉腿像灌了铅,走向射击位的每一步都很艰难。等他拿起枪,五脏六腑一下都空了,就剩一颗心悬着,没有依托,虚得很。手更是不听使唤,抖得不行,弹匣装了几次都没能装上,耳畔传来黑脸教官的呵斥声:“我刚才讲的听见了吗?”

实际上,从走进靶场,他的大脑就处于满载状态,教官讲的一句也没听进去。不过,无非就是些射击要领,这些东西他上理论课时早已烂熟于心。他回望着教官凌厉的眼神,坚定地点头回应:“听见了。”

“听见了怎么不戴耳机?”

他这才发现身旁其他射击位上的人都已经戴上了耳机。他赶紧把耳机戴上。四周安静了,呼吸却越发沉重。上射击理论课的时候,他一度认为自己能克服心理障碍,但真走进靶场的时候,却发现心里那道坎长成了一座山——难以逾越。

弹匣好不容易装上了。黑脸教官下达指令:“开保险,举枪。三号,举枪!”

三号就是楚汉。教官的命令自然是听到了,但他没有执行,不是不想举,而是根本举不起来。手枪的重量仿佛一下增加了千斤。黑脸教官连喊三遍,他都无动于衷。教官愤怒了,疾步如风走向楚汉,等到近前不由一愣。只见楚汉面色苍白,额头一层细汗。教官感觉有些好笑,射击课向来是学员们最喜欢的课,今天却碰到一个另类。

“病了?”

“没有。”

“举枪。”

楚汉还是没能举起来。教官怒了,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抬起他的胳膊,他却像触电一般,手腕一松,枪掉在地上,引来同学们的又一阵哄笑。

教官黑着脸,弯腰把枪捡起来,塞进他的手中,然后从背后环住他,用粗糙有力的大手托住他的手腕。楚汉感觉这姿势太熟悉。是的,十年前,小辉哥也曾这样做过。不过那时候用的是气枪,瞄准的也不是胸环靶,而是大飞家门口的葫芦。

教官说:“把枪拿稳,保持松紧适度。闭上一只眼睛,缺口、准星、目标三点一线,瞄准了就开枪。记住,扣动扳机的时候要屏住呼吸。”

射击要领跟小辉当年讲得差不多,只不过需要闭上一只眼睛,而小辉打枪都是用两只眼睛瞄准,他说那样打得准。他的确打得准,基本上弹无虚发。

屏住呼吸,三点一线,瞄准,击发。然而就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二十五米外的胸环靶突然变成了大飞家门口的葫芦,一个人影从葫芦旁边闪出来,竟是许久不见的小辉!收手已然来不及,他吓得大叫一声,试图喝住子弹,可子弹早已飞了出去。

脱靶!

哄笑声再次响起。他却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黑脸教官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他,命令他继续开枪。

脱靶。脱靶。还是脱靶。哄笑声穿透靶场。

黑脸教官气乐了:“我教学这么多年,见过弹无虚发的,还真没见过全部脱靶的,你可真是个奇葩啊。”

楚汉感到懊恼,扔下枪,转身就要走。教官脸一黑,一把钳住他的胳膊:“干吗?想造反啊?打不及格别想离开靶场!”他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好像两个钉子钉住了楚汉的脚步。

从第一次上射击理论课开始,楚汉就有些怵这位黑脸教官,怵他那张被南国太阳晒得黝黑的脸,怵他那双凌厉无比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他曾是一名缉毒警察,在南国边陲的密林里跟毒贩搏杀了近二十年。八年前,在一次缉毒行动中,他的小队与毒贩短兵相接,战况惨烈,战友纷纷倒下,唯有他命大,身中两枪却活了下来。伤愈后,上级领导安排他到省警察培训基地担任教官。他多次申请调回边境,都没有被批准,他的脸变得越来越黑,脾气也越发暴躁。他申请教射击。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最明白枪的意义。枪是什么?是朋友、是兄弟、是爱人,更是命。一个警察要是不会用枪,传出去就是个笑话。楚汉这头尥蹶子的小毛驴,想在他手底下犯浑,门儿都没有。

楚汉的胳膊被钳得生疼,在眼神的对峙中败下阵来,乖乖回到靶位上,退掉空弹匣,换上新弹匣。不过这次,他没按照教官的要求闭上一只眼,而是学着小辉用两只眼睛瞄准,胸环靶仿佛放大了十倍,而小辉的影子也从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屏住呼吸,连续扣动扳机,击锤撞击膛火,子弹携着怒火,破风而去。

楚汉对枪的恐惧源自小辉。小辉是楚汉的邻居,比他大两岁。小辉身世可怜,四岁就死了娘,跟着爷爷奶奶生活。那时他爸还在广州当兵。小辉七岁的时候,爸爸复员回龙马县城工作,把他带进了城。原以为他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谁料后妈对他不待见,不到半年他就被爸爸送回来了。接走的时候有多风光,送回来的时候就有多狼狈。

起初,爸爸还能隔三岔五地回来看看小辉,可后妈生的弟弟出生以后他就不怎么回来了。没娘的孩子可怜,吃不饱,也穿不暖。楚汉妈妈是裁缝,小辉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她做的,但她从不收小辉的钱,不是小辉家连做衣服的钱都出不起,而是她已经把小辉当干儿子了。给干儿子做衣服,哪有收钱的道理?家里做好吃的,也总想着小辉,她会拿出一份儿,让楚汉送过去。

小辉从县城回来以后,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学习也不上心,成了差生。二年级留级,四年级又留了一级,于是就跟楚汉成了同班同学。楚汉个子小,在学校里老受欺负,都是小辉替他打抱不平。他个子高,四年级就蹿到了一米七。在学校里,谁敢欺负楚汉,他就揍谁,下手还挺狠,所以经常被老师罚站。小辉爱面子,一罚站就从围墙爬到校外瞎溜达。村民菜园里有啥,他便顺啥;地里长啥,他就偷啥。每次罚站回来,他都会和楚汉一起分享萝卜、花生、地瓜、桃子、苹果等“战利品”。楚汉问他东西哪儿来的,他说别管那么多,尽管吃。楚汉就大口地吃,他就咧着嘴笑。有一次,楚汉发现他少了一颗门牙,问他牙呢,他说偷苹果的时候被老歪追,摔了一跤,磕掉了。

小辉偷东西经常被告状,告状最多的是大飞。大飞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孩子,他跟小辉合伙多次偷过老歪家的苹果。他鬼心眼多,每次都只负责放哨,而偷来的苹果对半分,没少占便宜。可自从小辉偷了他家的几根黄瓜,他就跟小辉闹掰了,心眼跟针眼一样小。

小辉成了坏孩子,爷爷奶奶年纪大,管不了他,老师便把他爸爸从城里叫回来。小辉其实很想爸爸,私下里跟楚汉叨叨过很多回,可爸爸从不给他倾诉思念的机会。他爸爸作风粗暴,对他的管教就一个字:打。小辉脾气倔,挨揍的时候从不求饶,要不是每次都是奶奶护着,他估计活不过十五岁。爸爸回来几次,就揍他几次。后来他对楚汉说,不想爸爸了。

跟小辉一样倒霉的,还有大飞。因为小辉每次挨了揍,都会去揍大飞一顿。大飞有个表哥,是个痞子,在镇上一家歌厅看场子。大飞把挨揍的事跟表哥说了,表哥一面骂表弟孬种,一面飞扬跋扈地来找小辉算账。到了教室,大飞表哥问谁是小辉?小辉站起来,比表哥还高半头。表哥倒吸一口冷气,指着他说:“你等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表哥一路上都在埋怨大飞,为什么不早说小辉长得五大三粗,让他差点儿当众丢丑。大飞也很委屈,心说你也没问啊。

大飞表哥说话算话,找了五个人在学校门口堵着小辉。小辉挨了揍,第二天来上学的时候满脸淤青。大飞趾高气昂,十分得意,但小辉没让他得意太久,课间操的时候就把他摁地上一顿猛揍。大飞的鼻子被打歪了,满脸是血,哭着说:“你等着,让我表哥揍死你!”小辉果然又挨揍了,第二天没来上学。楚汉放学去看他,见他头上包着纱布,一定是伤得不轻,奶奶一边心疼一边埋怨:“都这么大人了,还能摔沟里去。”楚汉知道小辉撒了谎。

小辉和大飞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小辉打不过大飞表哥的一帮死党,就想买支气枪。买气枪需要不少钱,他没钱,就开始捡破烂。楚汉去他家玩,发现墙角堆了一堆瓶子罐子破铜烂铁,问他想干吗?小辉说捡破烂卖钱。于是每天放学后,楚汉就帮着小辉捡破烂。半年后,小辉对楚汉说:“够了,不捡了。”他托人买了一把二手气枪。拿到枪的当天,他就去了镇上的歌厅,大飞表哥闻讯早就没影了。小辉在歌厅门口蹲了半月,大飞表哥就在外躲了半月,还到处托人说情,小辉都没给面子。后来,大飞表哥就找到了楚汉。

小辉见楚汉来说情,很生气:“我被揍得那么惨,你没看到吗?”

楚汉说:“我看到了。”

小辉说:“那你还来劝我?”

楚汉答:“我不想你去坐牢。”

小辉愣了愣,随即拍拍楚汉的肩膀说:“好,那我不用枪打他。”

后来,黑道上一位大哥出面调解,大飞表哥赔了小辉五百块钱,事算了了。那位大哥绰号山豹,后来成了黑道上响当当的人物,也算是给足了小辉面子。他很喜欢小辉这股狠劲,想让小辉跟他混。小辉没同意,因为他不想当黑社会。

初二下学期,逃学成了小辉的常态。初中课程对他来说简直太难了,英语学了一年半,掰着手指头也说不出十个英文字母;数学也是浆糊,记不住立方差公式,也弄不明白那些原理的意思;物理化学更不用提了,记不住氢氦锂铍硼,也搞不定能量守恒。他搞得最明白的,就是打枪。

燕子在电线上歇脚,他一枪一个,弹无虚发。枪打得准,兴许跟他爸当过兵有关系。除了打燕子,他还打老歪养在果园里的草鸡。他对楚汉说:“鸡翅膀很硬,气枪打不透,要打就打鸡的头,最好是眼睛。”

楚汉说:“鸡眼那么小,怎么能打得中?”

小辉说:“走,我示范给你看。”两人钻到老歪的果园里。小辉让楚汉选目标,楚汉选了一只褐色翅膀的公鸡。电视里的人打枪都闭着一只眼睛,可小辉两只眼睛都睁着。他说这是他爸爸教的,很多狙击手都是两只眼瞄准。他果断扣下扳机,十几米外的那只公鸡应声倒下,扑棱两下翅膀,死了。楚汉忍不住拍手叫好,小辉却拉着他赶紧逃:“快跑,老歪追来了。”果然,老歪瘸着腿拎着棍子追出来。老歪得过麻痹症,左腿短,右腿长,走路一拐一拐的,像鸭子。

楚汉枪法不行,小辉教了他半个月,他连一只燕子也没有打中过。小辉想了想说:“活物不行,就打死的,咱去打大飞家的葫芦。”

大飞家门口种了一架葫芦,葫芦秧子沿着墙爬到了门楼上,满满当当结了二十多个。有几个葫芦垂在门旁,已有拳头大小,正合适当靶子。

小辉和楚汉猫在墙角,离葫芦大概十六七米远。小辉先做示范,一枪就把葫芦秧子打断了,葫芦啪嗒掉在地上,声音很清脆。小辉把枪交给楚汉,站在他背后,环抱着他,帮他托住枪,然后说:“缺口、准星、葫芦三点成一线,瞄准就扣动扳机。”

楚汉瞄着垂在门前的葫芦,那是所有葫芦中最大的一个,击中的概率自然也大。按照小辉所教,他也用两只眼睛瞄准,待缺口、准星、葫芦三点成一线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清脆的击发声,铅弹从枪管里飞了出去。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木门突然打开,大飞从里面走了出来。那颗子弹,不偏不倚,穿透葫芦,击中了他的面门。大飞应声倒地,惨叫迭起。

楚汉顿时吓蒙了,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小辉反应快,从楚汉手里把枪抢过来,然后拉着他撒腿就跑。一直窜到村西头麦场的草垛后面,楚汉的心还突突跳个不停,脑子里一片茫然,眼泪却扑簌簌流下来。小辉大口喘着气,替他擦掉眼泪,说:“别哭,记住,什么都不承认,听到了吗?”楚汉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大飞的爸爸报了警,小辉成了最大嫌疑人。楚汉身材矮小,又躲在墙角后面,估计大飞没发现他。村里人都知道小辉和大飞罅隙已深,而全村只有他有一支气枪。

警察来的时候,楚汉躲在家里没敢出来。妈妈去了大飞家一趟,回来说:“大飞的眼睛怕是要瞎了,这得赔多少钱?小辉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听说大飞的眼睛要瞎了,楚汉心里更害怕了,他知道警察迟早会找来的,毕竟是他开的枪,要赔钱的不是小辉,而是自己。他在极度惶恐忐忑中度过了一下午,警察没来找他,倒是小辉的爸爸又风风火火地从县城赶回来,这预示着小辉又要挨打了。楚汉在家里待不住,悄悄溜到小辉家屋后,果然听到了小辉爸爸高声责骂和皮带抽打的声音,听得他胆战心惊,心说小辉一定被打得皮开肉绽,又得好几天上不了学。这时,他又听到了一声骇人的惨叫和众人的惊呼,他的心跟着一阵哆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惨叫是小辉发出来的。他爸爸当着警察的面打完他,他从炕上箩筐里摸出奶奶做针线的剪刀,冷冷地说:“血债血偿,我打瞎他一只眼,赔他一只就是。”说着,毫不犹豫地把剪刀戳进了自己的左眼。

两家孩子各伤了一只眼睛,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悲剧。两家都不再继续追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只有楚汉心里始终过不去这道坎。小辉其实完全可以把他供出来,让他来承担大飞的治疗费用,但他没有。楚汉一直不理解小辉为什么不这么做。如果换了是他,他会不会供出小辉呢?他不知道。等见到小辉,他想问个清楚,但小辉从此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他与小辉的最后一面,就是他躲在小辉家的屋后,看着满脸是血的小辉捂着眼睛坐进警察的挎斗摩托车里,还冲他咧了咧嘴。一直以来,他都没搞清小辉的表情是哭还是笑。

大飞的眼睛并没有瞎,子弹擦着他的眼角飞了过去,视力受到了一定影响,而小辉却为此瞎了一只眼。小辉出院后就留在了县城,他爸回老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把那支气枪交到楚汉手里,说是小辉特意嘱咐的。楚汉见到那支气枪就浑身发抖,摇头说不要。他爸便把气枪摔成两截,扔到村前的水塘里。从那以后,楚汉想小辉的时候就会去水塘边坐着发呆。

楚汉读大学期间,小辉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小辉回来披麻戴孝,还特意到楚汉家坐了坐,问了他就读什么大学,还要了他宿舍的电话,但他一次也没有接到过小辉的电话。妈妈在电话里告诉他,小辉去洛州做生意,挣了大钱,是开着轿车回来的,还给她带了很多好看的衣服。楚汉想象着小辉意气风发的样子,心里很高兴。

因为“非典”,培训提前结束了。射击考核以最后的训练成绩为准。楚汉很感激“非典”,否则他不知道还得接受黑脸教官多少次“折磨”。最后的射击成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多少环。不过黑脸教官说及格了,那就是及格了。所以,他并不知道小辉教他的射击方法究竟好不好使。好使也罢,不好使也罢,反正以后跟枪没有关系了。他庆幸自己从事的是文职,不用带枪。离开警校前,黑脸教官特意找到他,跟他说:“如果你想成为一名真正的警察,终究要打开心锁,而打开心锁的钥匙,你得自己去找。”楚汉不知道这把钥匙在哪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找。不过他觉得不拿枪同样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

回到龙马县公安局,楚汉被安排到看守所锻炼一年。看守所是羁押刑事犯罪嫌疑人和刑期在一年以下或者剩余刑期在一年以下的犯人的地方。看守所有一个中队的武警驻守,所以监所民警不用带枪,这让他松了一大口气。所领导给他安排的岗位是管教,负责管理在押人员。看守所有十七个监室和十二名管教。楚汉初来乍到业务不熟,由一名老管教负责“传帮带”。师徒俩管理着两个监室,每个监室二十四人。监室的在押人员年龄参差不齐,性格各异,所犯罪行也是五花八门,盗窃、抢劫、职务侵占、寻衅滋事……管理难度不小。楚汉的任务就是管好他们,确保在羁押期间别出事端,待法院宣判之后将他们顺利送进监狱。此外,管教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深挖余罪。有些在押人员很狡猾,选择性地交代罪行,警察掌握的就交代,警察不掌握的坚决不说。管教的职责之一就是将他们所犯罪行全部挖出来。当然,深挖余罪不容易,需要有丰富的经验。经验丰富的老管教多谈几次话,甚至多看两眼,就能知道在押人员是不是全撂了。楚汉虽没经验,但是灵透,经师父几番点拨,也逐渐掌握了窍门。

半年后,监室里来了一个在押人员叫吴山,涉嫌故意伤害,在饭店吃饭的时候跟邻座客人起了争执,一言不合就动了手,把对方鼻梁骨打断了。轻伤害案件本是可以调解的,但对方气不过,不接受调解,吴山就被关了进来。楚汉找吴山谈心的时候,总感觉吴山的眼神里藏着一丝恐惧,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恐惧。这种恐惧是眼神掩盖不了的,就像他当年打伤大飞眼睛一样,对枪的恐惧至今还在,体现在眼神上就是胆怯和躲闪。他觉得吴山身上有故事,可谈心好几次,档案、笔录也都翻遍了,始终没有找到破绽。他一直在琢磨,那丝恐惧究竟源自何处?他百思不解,茶饭不思,最后还是吴山不经意的一句话让他嗅到了端倪。吴山说,他是来龙马县打工的。吴山是洛州人,龙马县的年轻人都去洛州打工,而他却不走寻常路来县城打工,不是脑子不好,就是身上不清白。楚汉确定他脑子没有问题,那肯定就是不清白,说不定就是犯了事跑路的。

楚汉把吴山从监室里提出来,盯着他看,一言不发。吴山被看得发毛,眉头上汗涔涔的。楚汉判断吴山心虚了,一定有事瞒着没有交代。他本想请教一下师父,但又觉得不能什么事都靠师父,迟早得独立办案。虽然讯问的技巧只学了点儿皮毛,但笨人有笨办法。他的办法就是每天把吴山从监室提出来盯着看,什么话也不说,盯够一个钟头,再把他送回去。吴山被盯得越来越心虚,希望楚汉跟他说点儿什么,但楚汉就是什么也不说。楚汉想玩一场心理战,可是大学时候心理学没学好,此时玩起心理战来就显得底气不足。果然,心理战玩了快一个礼拜,吴山也只是有些紧张而已。而楚汉已经黔驴技穷了。第七天的时候,刑警队通知看守所,吴山的家属已经跟受害人达成了赔偿协议,准备撤案。楚汉决定孤注一掷,于是对吴山说:“政策已经给你讲透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时间我也给足了,你知道吧,上帝造人也只用了七天。可你真的令我很失望。我给你透个底,明天刑警队就要来提审,是主动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还是顽抗到底,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楚汉本已不抱什么希望,或许吴山真的没什么问题。第一次深挖余罪看走眼,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然而第二天一早,吴山就喊着要见他,要自首。真是意外之喜。吴山果然是来跑路的,他在洛州伤了人,跑到龙马县来躲着。楚汉问他之前来过龙马没有,他说没有。又问他为何选择龙马县,他说是他老大安排的。

楚汉把吴山的情况第一时间通报给刑警队,刑警队立即与洛州警方取得联系,确定吴山跟一起伤人案有关。半年前,洛州阳光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冯镇虾在家门口遭到偷袭,伤重不治。警方发了协查通报,缉拿凶手,半年未果,没想到被楚汉给挖了出来。

洛州警方负责冯镇虾案的潘队长接手了吴山的案子。为了表示感谢,他请看守所领导吃饭,所领导就把楚汉一起叫上。没承想,庆功的饭局却让楚汉吃出一身冷汗。

吴山偷袭冯镇虾源于一起土石方工程。两伙人为争夺工程大打出手,一伙是冯镇虾,一伙是罗辉。警方怀疑吴山袭击冯镇虾是受罗辉指使,而罗辉的背后老大则是山豹。洛州警方早就对山豹黑社会团伙进行了秘密调查,罗辉是该团伙的骨干。如果能坐实罗辉指使吴山伤人的犯罪事实,就能打开突破口,顺线将山豹黑社会团伙一网打尽。而经过突击讯问,急于立功的吴山已经承认指使他的就是罗辉。潘队长兴奋地说,他们盯了这个团伙一年多,终于可以收网了。他还特意敬楚汉一杯酒,感谢他挖出吴山的余罪。潘队长是个爽快人,满杯白酒一口干。所领导说:“楚汉,你不能给看守所丢人,也整一杯。”楚汉不担心自己的酒量,而是担心那个潘队长反复提起的名字——罗辉。这名字太熟悉了,自小护着他的小辉哥大名就叫罗辉。他又觉得不会这么巧。他端起酒杯,忐忑地问:“潘队长说的罗辉是不是瞎了一只眼?”

潘队长说:“是,左眼是瞎的。说来也巧,他就是龙马县人。”

楚汉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吴山被押解回洛州之后,楚汉一连几天都没有睡好。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小辉那只流血的眼睛。作为警察,他很清楚小辉即将面临怎样的命运。他曾经还为小辉混得不错而感到欣慰,却没想到他竟然混成了黑社会。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还将亲手把小辉送进监狱。夜不能寐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饱受着煎熬。

楚汉在看守所锻炼期满,被调到了刑警队,据说是局领导从吴山一案中看到了他当刑警的潜质。然而在刑警队每次出任务,他都觉得佩枪是一块烫手的山芋,但他记得黑脸教官说过,枪就是命,关键时刻保护自己,也保护战友。只不过楚汉对自己的枪法心里有数,万一真要开枪的时候,他能打得准吗?是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用两只眼睛瞄准呢?他不知道。

那段时间他经常梦到罗辉,就给潘队长发信息,想去洛州看守所看看罗辉,毕竟欠了他一只眼。潘队长回信说:“抓捕失败,罗辉一直在逃,洛州警方悬赏五万元征集他的线索。”听到这个消息,楚汉竟不知道是喜是忧。罗辉能逃到哪里去呢?天下虽大,却没有犯罪分子的容身之处,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自首。楚汉要找到他,劝他自首。如果罗辉能指证山豹,有重大立功表现,说不定会得到法律的宽恕。

楚汉去找罗辉的爸爸。罗爸爸提起罗辉气得浑身哆嗦,两人早已脱离父子关系,彻底划清了界限。原来,当年罗辉进城以后,跟后妈的关系处得十分糟糕。他不止一次偷偷割破后妈的新衣服让她当众出丑,还卖掉后妈的电动车换酒喝。在他爸爸数次严厉管教之后,他依然不肯悔改,于是就被逐出了家门,成了浪迹街头的问题少年,最终被山豹收留。楚汉又联系了儿时的伙伴,也都没有他的消息,只有大飞贱兮兮地回复:“你比洛州警方给得多吗?”

楚汉说:“一分没有。”

大飞又问:“那饭总该有一顿吧?”

楚汉说:“这个可以有。”

酒足饭饱,大飞指着自己的左眼对楚汉说:“我的眼睛是你打的。”楚汉喝进肚子里的啤酒顿时都变成细汗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大飞愤愤不平地说:“当年我跟小辉有仇,所以一口咬定是他。而他为了你,承认是自己干的,没有把你咬出来。你这个懦夫,竟然吓得尿了裤子。如果当年你敢承认,小辉就不会瞎了那只眼!”楚汉被揭穿了心事,就像当众被扒光了衣服一样,既尴尬又羞愧。

大飞鄙夷地说:“小辉替你顶了雷,而你现在却要满世界抓他。小辉要是知道你这么忘恩负义,一定会后悔。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出卖小辉的。”说完,抹抹嘴起身就走了。

当年尿裤子的事只有小辉知道。大飞肯定是听罗辉说的。也就是说,大飞在近一段时间一定见过罗辉。楚汉分析,罗辉应该就藏在龙马县城。他决定跟踪大飞。

大飞职高毕业想当兵,因为视力受损被淘汰,便来龙马县城打工。干过鞋厂,当过维修工,还干过保安,没一个工作能干长久的。楚汉刚到看守所工作的时候,他在海鲜市场开了个鱼档。楚汉去刑警队的时候,他又在夜市摆摊给手机贴膜,被城管撵得到处跑。为此,他还来找过楚汉,想让楚汉帮着疏通一下城管的关系。楚汉正好有个朋友在城管部门。朋友说市里有规定,抓还是要抓的,不过可以照顾一下。楚汉跟大飞原话回复了,大飞竖起大拇指说够朋友。这天城管又来,大飞被抓个正着,干活的家伙什被没收个干净。他气愤地找楚汉算账:“这就是你说的区别对待?”楚汉面子上挂不住,找朋友问。朋友无奈地说:“电视台记者随同作战,别人都跑,就你朋友不跑。不打懒的,不打馋的,就打不长眼的。”楚汉心说,这孙子也太缺心眼了。东西被没收了,大飞不贴膜了,改修鞋。以前在鞋厂干过,对鞋熟悉,修鞋倒是轻车熟路。他把摊子安在城北的新街口东北角,珍珍鱼头店门前五十米远的地方。安在这里,是因为他喜欢鱼头店的老板娘。老板娘是个寡妇,四十来岁,带个十岁的孩子。但喜欢归喜欢,大飞没敢表白。他是穷光蛋,还瞎了一只眼,怕老板娘看不上他,只好把喜欢放在心底,每天能看上两眼就很知足了。

楚汉去那店里吃过几次饭,店里的鱼头泡饼的确是一绝。但说实话,老板娘长得着实一般,但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可能大飞就好这口,他打小就与众不同。大飞的生意一般,这跟他选的地段有关系。楚汉劝他换个地方,他不同意,说精神上的富足远比物质的满足更重要——怼得楚汉哑口无言。大飞早上八点出摊的时候,鱼头店还没开门,他就把店门口的卫生打扫一遍;晚上六点收摊,鱼头店生意正红火,他会主动去帮老板娘打打鱼鳞或者干点儿杂活。直到饭店打烊,他才推着三轮车回到位于城乡接合部的租住处。楚汉跟踪了大飞好几次,都没有发现罗辉的影子,而大飞的心思一天到晚都在老板娘身上。楚汉想,难道判断失误,罗辉不在龙马县城?

罗辉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年多的时间音信全无。潘龙海队长的专案组也是一筹莫展。潘龙海给楚汉打电话,问他是否有罗辉的线索。楚汉方才记起自己有些日子没见到大飞了。他去鱼头店门口找,却发现修鞋摊不见了,连手机都变成了空号。他去问鱼头店的老板娘:“在斜对过修鞋的鞋匠呢?老穿黑衣服戴墨镜那个。”

老板娘说:“有日子没见他了。”老板娘的语气很冷淡,看来大飞的爱情无疾而终。楚汉在县城里找了几天,都没有大飞的影子。他跟罗辉一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年春节回家,说起大飞的情况,妈妈竟然知道,她说:“大飞上半年得过一场大病,差点儿没了。”

楚汉问:“什么病?”

妈妈说:“癌症。医院都已经放弃了,他有个朋友说外地有个神医,就带他去了,死马当活马医吧。你猜怎么着?竟然真给治好了。”妈妈一边说还一边感慨,“想不到大飞打小不着调,还有个这么义气的朋友。”

楚汉问:“去哪儿治的啊?”

妈妈说:“不清楚,光知道治好了。”

楚汉又问:“他现在还修鞋吗?”

妈妈说:“不修鞋,他还能干啥?年前给家里寄过钱了,五千块,他妈到处炫耀。”

楚汉不太相信有什么神医,便去大飞家问个究竟。大飞娘正忙着打年糕。楚汉问:“婶子,大飞过年不回来?”

大飞娘说:“不回来了,但寄钱回来了。我家大飞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楚汉看了一下汇款单,是从邻省五河县寄过来的。春节假期结束后,他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请假去了一趟五河县。陪他一起去的,还有潘龙海队长。两人在县城里转悠了两天,最后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大飞”。他的装束没怎么变,依旧穿着黑色的外套,戴着墨镜,手里举着一只鞋正和客人讨价还价。楚汉只是远远地看着,并没有走过去。他其实并不需要走近,只一眼就知道那人不是大飞,而是罗辉。他想这也是为何罗辉要离开龙马县的缘故。只有离开龙马,他才可能变成大飞。

罗辉的藏身之处位于五河县城北的城中村。楚汉自告奋勇要劝罗辉自首。潘队长不同意,怕打草惊蛇,再让罗辉跑了。他决定强攻。楚汉申请参加此次行动,并获得了批准。从枪库领到枪的时候,他的手是颤抖的。黑脸教官临别时的那句话再次响起:“如果你想成为一名真正的人民警察,你需要找到打开心锁的那把钥匙。”楚汉找寻了这把钥匙很久,如今终于知道这把钥匙在哪儿了。

为了顺利抓到罗辉,潘队长进行了周密部署,将警力分成六个抓捕组和四个外围组。抓捕组是第一梯队,负责突击抓捕。外围组是第二梯队,负责兜底,一旦抓捕失败,立刻实施第二次抓捕。楚汉被分到外围组。抓捕时间定在晚上十二点。计划很周密,但行动并不顺利。罗辉十分狡猾,早在院子的四周以及巷口都安装了摄像头。抓捕组一进村就被他察觉了,并赶在警察合围之前逃了出来。说来也巧,他出逃的方向正是楚汉埋伏的位置。

埋伏在暗处的楚汉远远就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向他跑过来,他猜到是罗辉,握枪的手抖得更厉害。同组的周强是个急性子,掏出枪大喊:“警察,不许动!”黑影当然不会听他的,循着周强的声音就开了枪,并迅速朝一个巷子逃窜。周强跃出掩体就冲了上去,楚汉刚想提醒他别冲动,但为时已晚,一声枪响之后,周强惨叫倒地。楚汉赶紧匍匐过去。还好,只是伤到大腿。周强让楚汉别管他,赶紧去追罗辉。楚汉一边呼叫支援,一边朝着黑咕隆咚的胡同追去。

追到胡同尽头,才发现这是一个死胡同。楚汉想折返回去,后脑勺就被枪口顶住了。他一惊,脱口而出:“小辉哥!”

黑影明显一怔,喝道:“你转过来!”

楚汉转过来,面前正是许久未见的小辉。或许是逃得匆忙,他没戴墨镜,那只瞎了的左眼裸露着,阴森恐怖,让楚汉不敢直视。

罗辉瞪着一只眼睛看着楚汉,眼神里有多惊喜表情就有多意外,嘴角随即泛起一抹苦笑:“看来大飞说得对,只有你能找到我。”

楚汉不知道这话是讽刺还是表扬,但已全然顾不得了,他劝说小辉放下武器主动投降。

“投降?你小辉哥从来不会投降的!”

“那你就杀了我!”楚汉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竟然说出了如此视死如归的一句话。

罗辉扑哧一声乐了:“我当你是亲弟弟,怎么会伤害你?”

“你当我是亲弟弟,那你就听我一句劝。自首还能活命,顽抗就是死路一条。”

“自首也是死路一条。小汉,我自己犯的事自己清楚。不过,总算苍天有眼,临死前还能让我见你一面。”

“小辉哥,只要你肯指证山豹,法院在量刑的时候一定会酌情考量的。”

罗辉淡淡一笑,没有接话,而是转移了话题:“当了警察,枪一定打得不错啦。我记得你小时候打得可真是不准。还记得我教你的吗?用两只眼睛瞄准,不但打得准,还能看清世道人心。可惜我瞎了一只眼睛,瞄不准了。”说完这话,他咧了咧嘴,就像当年他捂着受伤的眼睛冲楚汉做出的表情一模一样。不过这次,楚汉看清楚了,那分明是在笑。

“小辉哥,当年你为什么不说枪是我开的?”

“你糊涂了?当年那枪是我按着你的手扣动的扳机,其实我早就想打大飞那小子了。”

楚汉忽然有些恍惚,罗辉说的是真的吗?不是的!扳机是自己扣的!连大飞都知道。想到大飞,他问罗辉:“大飞呢?”

罗辉叹口气说:“病死了,癌症。死之前他找我,把他的身份给了我,让我照顾好他妈。他让我离开龙马县,说除了你没人能把我认出来。他死后,我把他埋在村东河边那棵歪脖柳树下了。以后逢年过节,你去给他烧烧纸吧。还有,他妈身体不好,不要告诉她真相。你若有心,每年给她寄点儿钱。”

楚汉流着眼泪点点头,罗辉伸手擦掉他的泪,说:“婶子和豹哥是对我最好的两个人。这些好,我都记着。你小辉哥从不亏欠别人的。该怎么还,我心里清楚。”

警察围了上来。潘龙海大喊:“罗辉,别乱来!你放开他,我来当你的人质。”

楚汉冲潘龙海大喊:“潘队长,别过来,我没事。”

罗辉也冲潘龙海说:“我敬你是条汉子,有本事你过来。”

潘龙海毫不犹豫地走过来,把枪扔在地上。罗辉推开楚汉,一把揽住潘龙海的脖子,拿枪对准他的头,脸上露出一股杀气,他对楚汉说:“投不投降,都是死路一条。临死之前还能拉个垫背的,不亏。”

楚汉惊呼:“小辉哥,不要开枪!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罗辉冷冷地说:“少废话,要救他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了。来吧,让我见识一下,是你的枪准,还是我的枪快!”

潘龙海冲着楚汉大喊:“不要开枪,抓活的!”话音未落,罗辉便毫不犹豫地对着他的大腿开了一枪,然后恶狠狠地对楚汉说:“我数到三,就打爆他的头,我说到做到!一、二……”

罗辉数到“三”的时候,枪响了。抢先开枪的是楚汉,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他的两只眼都是睁着的。而子弹不偏不倚,正中罗辉眉心。

……

击毙悍匪,楚汉荣立个人二等功。黑脸教官打来电话表示祝贺。楚汉问他:“我当年的射击成绩到底是多少?”

教官说:“全部脱靶。”

楚汉语塞,停了半天又问:“当年为何给我及格?”

黑脸教官说:“因为你有战胜恐惧的勇气。”

责任编辑  张璟瑜

本文刊登于《啄木鸟》202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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