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段仕麟常常有种错觉,觉得父亲段玉华并没有离开,没有离开他的岗位,没有离开这栋生活了五十多年的老房子。是啊,鞋柜里还并排放着父亲的警用制式皮鞋。皮鞋有些旧了,鞋掌磨损了许多,鞋面上还蒙了细细的灰尘,好像是父亲出了一趟远门,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歇脚,又步履匆匆地赶回单位加班去了。段仕麟一阵恍惚,然后暗暗提醒自己,有空得把那些旧衣服、旧鞋子好好清洗擦拭。
父亲总是匆匆地来,匆匆地去,他的脚步就像胸腔里那颗疲惫却又加速跳动的心脏。时间如河水般流淌,父亲却停下了他的脚步……
父亲去世的第三年,也是女儿诞生这一年,段仕麟带着老婆孩子,以及帮着照顾孩子的岳母搬回了老房子。
在这栋建成于20世纪80年代的老楼里,段仕麟和父亲段玉华相伴度过了许多年华。相依为命或许有些夸张,但父子俩的默契,就像家里的那些老物件,就算是关上灯,摸黑也能找得到。
从巡警到刑警,再到一名监管民警,从警三十七年来,各种任务总是说来就来,父亲也总是放下碗筷说走就走。多数时候,当爹的会和儿子知会一声:“走了。”单就两个字,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段仕麟没有问,因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最后一次离开,是2020年1月26日,也就是农历庚子年大年初三的清晨。虽然城市有禁燃禁放的规定,但是远远近近还是能听到零星的焰火炸响,像是要驱赶走正在快速暴发的疫情。都说团圆的饺子离家的面,年头到年尾,为了图省事,父子俩吃得最多的就是面条。终于,在除夕这天晚上,在姑姑的张罗下,大家一鼓作气包了各种馅的饺子,热热闹闹地一直吃到年初三这天早上。
只是饺子吃到一半,段玉华又接到单位打来的电话,几声“好的”之后,便放下碗筷,换好衣服,抓起放在鞋柜上的车钥匙。姑姑不高兴,和父亲抬起了杠:“瞧瞧楼上楼下,哪有大过年去加班的,而且一走就是半个月。”父亲的回答有些含糊,但无非是所里人手不够,现在情况特殊一类的说辞。姑姑抬高了音量:“谁家能有你家特殊?儿子刚做过开胸手术,老爷子又多次脑梗……”
又是一阵鞭炮声,遮掩了姑姑和父亲的对话。总之,当鞭炮声停下,房间里已归于寂静。父亲或许说了一声“走了”,又或许没说,正在卧室里休息的段仕麟并不确定。他确定的是,父亲还有三个月就要退休,这种起早贪黑、连天加夜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再坚持坚持吧,段仕麟告诉自己。他细数着日子,想着自己病愈后的工作与生活,新的一年刚刚开始,总得计划点儿什么。
父亲牺牲在岗位上的噩耗,是姑姑告诉段仕麟的。此时,距离父亲放下饺子返回岗位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天。
姑姑一定是在客厅犹豫了许久,才进入段仕麟的房间,本想字斟句酌,但一张嘴,两行泪就先涌了出来。姑姑的诉说与劝慰在段仕麟的耳畔形成难以辨别的混响,好像那是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刚满二十二岁的段仕麟,脑袋木木的,直到姑姑推了推他的肩膀,劝他节哀,段仕麟才回过神来,反问姑姑:“爷爷知道消息了吗?他的身体……”
从父亲牺牲到出殡一共三天时间。或许是为了保护他那颗脆弱的心脏,段仕麟被刻意排除在办理后事的各个环节之外。他也遵照姑姑的建议,要坚强,不过度伤心,把所有眼泪都憋回到胸口那个疤瘌里去。
事实上,直到追悼会那天上午,段仕麟才得以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父亲穿着警服,躺在花丛中,神情平静安详,就像是累了,躺在床上眯一会儿。他会梦到自己和爷爷吗?段仕麟暗忖。对了,冰箱里还有过年时包的饺子,都冻瓷实了,是吃了还是全部扔了呢……
追悼会后,段仕麟的生活重回日常。虽然新冠疫情还在持续,但全国疫情防控形势逐渐明朗,看守所的高峰勤务也慢慢回归正常的节奏。与此同时,本地新闻上开始出现许多父亲生前事迹的报道,一条条、一件件,坦白地说,许多事情段仕麟其实一点儿都不熟悉,他甚至第一次听说父亲长期资助一名在押人员的子女完成学业,还经常带着生活物资到他们家中探望。在段仕麟眼中,那是另一个段玉华,一名独立于家庭生活之外,在单位忙忙碌碌的监管民警。而作为父亲的段玉华,则以穿过的警服、使用过的碗筷等物件的形式留在家中,却在不觉间蒙上了时间的尘埃,就像曾经鲜活的面孔变成了黑白照片,不可挽回地模糊下去……
惊蛰前后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老房子里潮湿得像能挤出水来,连带着睡梦也变得黏黏糊糊。一天夜里,段仕麟梦到自己肚子饿了,独自走进厨房泡方便面。可是当他将面饼放进碗里后,却怎么也找不到调料包。找了半天,段仕麟才突然想起,父亲曾多次提醒他要少加调料,对身体不好。或许是父亲把调料包藏起来了吧……梦到这里,段仕麟醒了。此时正值午夜,腹中的饥饿,以及内心的孤独,让段仕麟意识到,父亲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开了自己。而自己,却还没来得及与他好好地告别。
二
父亲的衣柜里挂着许多不同年代、不同制式的警服。这些衣服构成了段仕麟对于父亲的记忆:爸爸将自己举过脖颈“骑大马”;爸爸将自己放在二八自行车的后座上;爸爸领着自己到单位加班,顽皮的他常常钻进食堂找吃的……段仕麟追索着这些闪光的回忆,却难免想起另一些画面:年少的自己独自走在路上,看到前面有人穿着警服,便快步跑到前面,发现不是父亲失望而归。
段仕麟当然为能有一位当警察的爸爸感到骄傲,但这份骄傲落在作文本上,却是些平淡无奇的流水账。父亲故去后,段仕麟整理这些旧警服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于警察这个职业,对于父亲的工作,并不比其他人了解得更多。
段仕麟和父亲居住在“铁四局”(中铁四局集团有限公司)的家属院内。调到合肥看守所工作前,父亲在铁四局公安科(改制前的说法,改制后企业公安科全部划归地方公安)工作快三十年。家属院不大,大家彼此都很熟悉。小区老人们见到段玉华时,常打招呼说:“老段,还有几天退休呀?”见到段仕麟时,又会惊讶道:“一眨眼,小孩儿长得这么高、这么壮实啦!”
寒冬转瞬即逝,家属院里的梧桐纷纷长出巴掌大的新叶。年轻的段仕麟也从心脏手术中恢复大半,慢慢有了力气。按照原先的人生规划,段仕麟将在这个夏天从大学的材料与工程专业毕业,和女友一同入职铁四局下属的企业。这是一份相对稳定,旱涝保收的工作。日后的同事也多是在家属区相熟的长辈和儿时的伙伴。岁月静好、家庭和睦、平安顺遂,这不就是段仕麟一直向往的生活吗?
可是父亲故去后,段仕麟突然对未来,对曾经虚无缥缈的命运发出追问。每一次打扫父亲生前的房间,每一次整理那一套套警服时,段仕麟都会好奇,父亲不在家时都在忙些什么?是什么人、什么事,让他甘愿牺牲健康、不顾安危去奔赴、去拼命?段仕麟越是好奇,就越是对公安工作感到憧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