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线藏蓝
作者 和宏芳
发表于 2025年4月

在横断山脉褶皱深处,东旺河谷蜿蜒如大地掌纹。“东旺”这个被藏语赋予“地下宝藏”寓意的秘境,悬垂在云南最北端的苍穹之下。当无人机掠过海拔4500米的雪线,镜头里绵延的褶皱山脊如同凝固的浪涛,将东旺乡定格成遗世独立的孤岛。在这里,冬季长达半年,稀薄的空气中游荡着“猴子落泪、豹子折头、老鹰绕道”的古老谚语,而每年4月至9月,冰雪消融处萌发的虫草与松茸,牵引着生命的奇迹,解开了藏民寻求富裕的密码。

高原的晨曦总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寒意,鲁茸取扎将冻僵的手指贴近嘴边,轻轻地呵气,警车的仪表盘显示着“-15℃”,海拔计指针在5000米刻度线上震颤。后视镜里,北风正在撕扯玛尼堆上的经幡,经幡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把藏地的阳光撕成碎片,纷纷扬扬洒在鲁茸取扎藏蓝色的警服上。这个有着古铜色脸庞的藏族汉子,正踩着积雪融化形成的冰碴儿,深一脚浅一脚走向云层深处的虫草山。突然间,冰碴儿的声响惊起岩羊,远处牦牛群中升起一缕孤烟——那是藏民们回家的方向。这条横断山脉深处的巡逻路,他带着所里的兄弟们,已经走了三个年头。

格桑花绽放的起点

2009年的冬天,迪庆高原的凛风裹挟着雪粒抽打在新警训练场上。23岁的藏族青年鲁茸取扎像一株倔强的格桑花挺立在队列中,高原紫外线在他颧骨处烙下两团赭红。当同期队员按时休息时,他总要多找点儿项目加练。

海拔3300米的香格里拉训练场上,稀薄的空气里凝结着-5℃的寒意。鲁茸取扎将30斤重的沙袋绑在战术背心上,藏青色的作训服早已被汗水浸透,在高原的朔风中凝结成冰晶。这是2013年盛夏的清晨,云南省特警比武集训的第N天,他的作战靴在训练场上踏出规律的声响,仿佛牦牛蹄子叩击高原冻土。“雄鹰的翅膀要穿过暴雪才能坚硬。”此刻,这个27岁的藏族青年一边在心里鼓舞着自己,一边默默地将沙袋加重至40斤。傍晚靶场的灯光下,子弹壳在他脚边堆成闪亮的山丘,虎口的老茧在枪身刻下年轮般的纹路。

2014年8月的大理比武场,湿热的气候让作战服紧贴脊背。五年前的特警新人,如今已成长为骨干。这一年,鲁茸取扎成为迪庆代表队的队长,也是队伍的“灵魂”。然而,无人知晓,这位被队员们称为“硬汉”的康巴汉子,此刻正被剧烈发作的旧疾折磨得冷汗涔涔。作为队长,他比谁都清楚,临阵换将意味着什么:新队长需要重新磨合战术,队员心理可能溃堤,多年心血或将付诸东流。“保守治疗,打止痛针。”他咬着牙对医生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

如约站上赛场,“砰!”第一发子弹破膛而出。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疼痛让视线有些模糊,但多年的肌肉记忆在燃烧。当裁判宣布“200米狙击步枪运动射击第一名:迪庆代表队鲁茸取扎”时,他向欢呼的队员们露出灿烂的笑容,像极了绽放的格桑花。那天,他带着伤病,又接连拿下95式步枪运动射击第二名、92式手枪应用射击第三名。

时间来到2015年盛夏,训练场的地表蒸腾着灼人的热气。一声爆裂的枪响骤然撕裂空气,鲁茸取扎的左眼瞬间被血雾笼罩——炸膛的枪管迸射出数枚金属碎片,像毒蜂般刺入他的眼球,耳膜在轰鸣中撕裂。95式自动步枪的炸膛声像晴天霹雳,训练场上腾起的硝烟中,鲁茸取扎感觉右耳突然浸入黏稠的液体,视网膜上残留着诡异的橙红色光斑。战友的惊呼声仿佛隔着水幕传来,他却死死攥住发烫的枪托,任由鲜血顺着战术手套蜿蜒而下。“还有十五天就是比武。”这个念头像钢钉扎进他的神经。“保守治疗,先完成比赛!”带着右眼残留的弹片和近乎失聪的右耳,他再次站在了特警比武的起跑线。92式手枪在模糊的视野中晃动成重影,他紧咬牙关唤醒专注;自动步枪后坐力震得伤口迸裂,他却在剧痛中捕捉到肌肉记忆的韵律。竞技全程,他像只受伤的雪豹在赛场上腾跃。当“团体总分第一”的结果宣布,咸涩的液体顺着刚毅的面庞蜿蜒——那是汗水和泪水的混合。十余年间,这个康巴汉子在训练场击发23000余发子弹,弹道轨迹编织成守护雪域安宁的无形大网。“真正的枪声不该响起”,他摩挲着胸前的功勋章,窗外雪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隐去,像极了沉默的守护者。

2024年的深冬,我在香格里拉市公安局政工室见到了鲁茸取扎从警以来的一箱证书,其中有半箱是比武场上的荣誉。“现在爬避雷针需要戴护膝了。”他笑着掀起裤脚,膝盖上暗褐色的伤疤像高原冻土龟裂的纹路。

本文刊登于《啄木鸟》202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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