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时缉凶
作者 漆雕醒
发表于 2025年4月

1991年1月20日,大寒。这天零下7度,创下容城有记录以来的冬季最低温度。连续几日气温骤降加上连绵不断的冬雨,街上的行人少了三分之二,就连最繁华的商业街也变得门可罗雀。

晚上9点,不少老板拉上卷帘门准备提前收摊,街道却忽然喧哗起来,三辆警车呼啸而至。在距离商业街不远的一栋居民楼前,十几个穿制服的警察跳下车,麻利地拉出警戒线。

肖鹏飞走进小区时扫了一眼围观的人群,一双双过度好奇的眼睛让他颇觉不适——虽然他知道这不过是人的本性。

死者是名年轻女性,已知姓名为薛晓英,此刻躺在卧室床边地板上,齐耳卷发,衣着时髦,即便是这样的大冷天,也不肯让自己稍显臃肿——红色羊毛大衣下穿着一条紧身黑色及踝羊毛长裙。面部呈青紫色,手指尖发绀,手腕被不到一厘米宽的红色细尼龙绳反绑于身后,左右脚踝也被捆在一起。

肖鹏飞把视线移到床上的一个白色枕头上,枕头两边明显有撕扯出来的变形。他蹲下来,戴上手套触摸女死者的羊毛大衣,上面有未干的水,说明她几乎是刚进门就遇害了,连外套都没来得及脱……死者的鞋底全是泥,卧室地板却非常干净,没有一个脚印,只有她倒下的位置有少许泥浆,说明现场被精心打扫过。

肖鹏飞环视周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看得出,主人在生活品质上是有些要求的。实木雕花的家具,棕色真皮沙发,29寸彩电,整套山水牌音响。餐桌上放着花纹考究的咖啡杯和一个最新款的传呼机,一大束插在花瓶里的红玫瑰格外显眼。

拉开衣柜抽屉,里面有三个表盒,分别装着三款价值不菲的手表:卡地亚、宝格丽、浪琴,除此还有一千六百八十元的现金。

肖鹏飞转身走向门外走廊处的报案者——薛晓英的男友霍勇。经过同事的一番安抚,他的情绪总算平稳了些。见了女友被害后的尸体,他的第一反应是逃跑,差不多十来分钟后才想起要报警。

“补充几个问题。”肖鹏飞言简意赅,直接切入正题,“你们之前不是已经一起吃过晚餐见过面了吗,怎么又跑家里来了?”

霍勇欲哭无泪,答道:“今天是她生日,天气又这么冷,我就想着她会不会觉得一个人太冷清了……”

“你怎么进来的?”肖展问。

“门没关严,”霍勇描述着当时情形,“还想着咋这么粗心呢!”

“所以就直接进屋了,没敲门?”

“我敲了,又喊了几声,没人回答才进屋的,然后就看见她……”

霍勇的脸皱成一团,肖鹏飞决定再刺激他一下:“死了?”

霍勇使劲点头。

“你摸她脉搏了还是听她心跳了?怎么确定她就死了?”

“她那个样子……”霍勇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当时还活着?不……不会吧?”

这个被雷劈了一样的反应不是装出来的,肖鹏飞微微有些不忍:“也就是说,你当时没有检查过?”

“我应该检查一下的……”霍勇揪住自己的头发哭起来,“我为什么没有检查一下呢?”

“行了行了,又没说是你的错……”

楚易没有说完便被肖鹏飞一眼给瞪回去了。这小子太年轻,经验少得一塌糊涂。

“列一下你进来后都碰过什么物品、站过什么位置,从门把手开始写。”肖鹏飞递给霍勇纸和笔,但实际上他顺口问的才是最重要的,“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在楼道遇到什么人?”

“没有,没人。”霍勇摇着头,往纸上写物品名。

“你这是每样都摸了吗?”肖鹏飞冷笑,“门口的鞋柜摸了吗?”

“客厅的灯有点儿问题,我进来的时候屋里全是黑的。我就摁了下开关,灯亮了,可没等我走到一半灯又熄了,我就不小心撞到桌子上……”

“卧室灯呢?”肖鹏飞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受害人在没脱掉大衣的情况下要先进卧室了,假如她在进家门时,客厅的灯没法打开,就会很自然地去开另一盏灯……

“没亮,是我开的。”霍勇的表情证明,那些恐怖的记忆片段又袭击了他一次。他微微发抖地写下“卧室电灯开关”,又补充道,“我没往里走,没……没碰她的……她的身体……”

开灯后他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转头就逃。因此,他的脚印只到床前的位置,而受害人倒在床头柜旁,柜子上有一盏台灯。

共用电表箱在楼道口,意味着任何人都可以拉闸断掉室内的电。一般人在开灯不亮时多半会认为是灯泡坏了,很难第一时间想到是电闸的问题。假如霍勇所说属实,那凶手就是蓄意谋划的:断电将自己藏身于黑暗,等受害人进屋后再突袭,离开前再把电闸拉回原位。频繁粗暴的操作对客厅本就已经老化的灯泡造成了损害……

肖鹏飞仔细检查门锁,有些部位生锈了,但没有被破坏的痕迹。窗户是从里面锁上的,由此可以推测,凶手要么有钥匙,要么就是“专业人士”。

“房门钥匙拿来一下。”肖鹏飞向霍勇伸手。

“我没钥匙啊!”霍勇一脸蒙,“我们没到那个程度……”

“没到那个程度?”肖鹏飞挑挑眉,“门口那双大拖鞋不是你的?”

这时,霍勇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可能是她前夫留下来的吧……”大约是被肖鹏飞的眼神刺痛了,霍勇结结巴巴地补充了几句,“那男的脚踏两只船,让晓英抓住了……就离了……”

“她前夫姓什么?叫什么?住哪儿?在哪儿工作?”

“就知道叫吴延彬,搞工程的,别的不知道。”

肖鹏飞示意楚易把霍勇带回局里仔细盘问,自己则从兜里掏出根小铁丝朝锁眼里捅。铁丝拔出来时沾了些油,接着他发现,木门合页也是油乎乎的,便用棉签蘸取了一些——米黄色,闻不出特别的味道。此时,薛晓英的尸体已装进尸袋被抬出来了。

肖鹏飞与法医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者秒懂,摇头道:“气温太低了,死亡时间现在还说不好,要回去再做鉴定。”

肖鹏飞转过身,再次扫视整个房间——一切都太整洁了。

“……那是个误会,我和那女人就是普通同事关系,你们可以去查。离婚只是一时冲动,”吴延彬扶了一下眼镜,“我知道她心里也是后悔的,就只差一个台阶……我不会伤害她,永远也不会……”

吴延彬是那种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类型:高级工程师,五官端正,穿着体面,说话严谨,生活有序,大小事都有日程表,有很好的情绪控制力。

“她现在住的地方是她婚前买的,以前跟我冷战的时候她也会过去住……她过生日,我让花店送了花过去,然后打传呼约她吃午饭,她没回信息。等到下午5点,我又发信息约她吃火锅,还是没回复。我索性自己过去了,5点半到她家的,敲了门没人回答,便打了两个传呼,等了差不多两个多小时。实在是太冷太饿,就到门口那家面店里吃了碗海味面。吃完刚好8点钟,本来想继续等的,但我妈跟我发传呼说她胃不舒服,要我尽快买药带回去。我就在附近药店买了药,也给晓英发传呼说了这事,然后打出租去我妈家了。药店就在拐角处,”吴延彬在肖鹏飞递来的纸上画了个简略地图,“那天我买的药挺多的,店员说不定还记得我。出租车开了有半小时,到我妈家的时间应该是8点半左右。”

“有出租车发票吗?”

“有,但现在不在身上,得回去找。”

已找到目击者证明薛晓英回家的时间是晚上8点15分,而她的死亡时间是8点30分左右,如此吴晓彬便有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加上他完美的记忆力,反而触发了肖鹏飞的怀疑。

“那你不是刚好错过?”

吴延彬忍住眼泪,说:“是啊,要是我多等一会儿,也许她就不会出事了……请你们一定要抓住那个恶棍!”

“那你在等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

吴延彬皱起眉头:“没有。”

“知道霍勇吗?”肖鹏飞又问。

吴延彬点头道:“是晓英故意找来气我的,他们一定不是认真的。”

“你怎么知道?”

吴延彬明显被激怒了:“我就是知道!薛晓英的眼光不至于那么差!”

“差吗?年纪轻轻就开了公司,有车有房的。”

“皮包公司而已,手下就两个员工。”吴延彬的话泄露了他曾认真调查过这个情敌的事实,“他连中学都没毕业,爸妈也没文化,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晓英爸妈都是大学教授,家庭环境太不一样了。她是很讲究的人,他们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这次肖鹏飞没反驳,因为吴延彬说的是实话,薛晓英是外语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如今在一家外贸公司任市场部主管,同事对她的评价很一致:精明能干,业务突出,只是个性有点儿“傲”。这样一个人,确实很难想象她会选择徒有其表、毫无担当的霍勇做情人,而她保留了吴延彬的拖鞋也说明,她可能潜意识里还希望恢复二人关系。

“除了你被误会吵过架,你们还因为什么事情吵过?吵得最厉害的一次又是为什么?”

吴延彬愣了几秒:“这跟案子有关吗?”

“有关。”

“她呀,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有时说话很伤人,不大顾及别人感受。有一次把我妈气着了,我就跟她冷战了几个星期,但一次都没动过手。我们是高中就认识的,我太了解她了,没坏心眼,就是大小姐脾气,就算知道自己错了,也要等别人来给她递台阶……我不是没考虑另找一个,也不是没遇到脾气好的,但是,那样的反而叫人不踏实——这么说吧,我喜欢把事情放在明面上来说的人,看得清楚些。”

吴延彬太知道如何在外人面前说对自己有利的话,肖鹏飞不敢完全相信他,又追问了几个细节才放他离开。

“吴延彬的最后一个传呼是7点45分打的,霍勇跟薛晓英在餐厅结账的时间是7点50分。”肖鹏飞埋头整理出一张时间表,“很明显,薛晓英既不想跟前夫聚会,也不想跟霍勇进一步发展,这顿饭搞不好真是为了躲前夫的。”

“霍勇不傻,他知道薛晓英看不上他,就一个劲儿地拿钱砸。这顿饭吃了五百多,却啥也没捞着。估计就因为这个才不甘心又跑人家家里去。”楚易接话道。

霍勇声称,自己开车把薛晓英送到大门口的时间是8点25分,再次返回小区的时间是8点40分左右。停好车后进入薛晓英家的时间是8点45分——这点很难证实,没有人特别留意到他那辆黑色雪铁龙车。

“他撒谎也是可能的,餐厅到薛晓英家如果开得快,也可以缩短至二十分钟内,如果他的目的就是尾随薛晓英回家,然后把人杀了……”楚易没能说服自己,因为尸体所在卧室没有发现脚印和指纹,甚至没有可疑的衣物纤维和他人的毛发。要做到上述程度需要花费大量时间进行清理,而从薛晓英出事到霍勇报警只隔了半个小时,这是远远不够的。另外,卧室门口和客厅里有大量霍勇的脚印和指纹,其位置信息与霍勇描述的情形也大致对得上。假如霍勇是凶手,他既然选择报警,即便不清理指纹和脚印也没关系。毕竟,作为尸体的发现者,进房间接触尸体并留下痕迹也很正常。

“还有一种可能性,凶手是戴着手套、鞋套和发套行的凶,”肖鹏飞越想越觉得诡异,“就算是这样也该留下些什么才对。”

他拿起现场的物品清单:客厅里有霍勇和薛晓英的鞋印、指纹、衣物纤维,温水瓶、杯子里的残余液体未检出异常成分,垃圾桶里有五片新鲜的香芹叶子。冰箱里有两份隔夜的剩菜:一小碗红萝卜烧牛肉和一盘炒韭黄。卫生间洗手池有未干水渍。门锁与大门合页处油状物的主要成分是牛脚油……尸体解剖显示,受害人未被性侵,身上只有因挣扎而导致的伤痕,手腕足踝处有被绳子勒出的瘀痕……尸体下方的木地板没有留下相应的挣扎痕迹……

“没用芹菜做菜怎么会有芹菜叶子?”

楚易愣了:“这个重要吗?”

“当然重要!”肖鹏飞像是察觉了什么,“非常重要!我们回现场去!”

到了现场,正碰见在垃圾箱附近翻捡的老于。

“是有那么一大袋子菜,有芹菜、豆腐、萝卜、土豆,都没坏呢,也不知道谁家那么浪费就这么扔了,我就捡回去了。”老于回忆道。

老于的脸微微泛红,他今年六十七岁,在这小区里住了三十多年,每天固定活动就是三餐和下棋。由于退休金微薄,偶尔会在附近捡些纸壳、瓶子卖废品补贴生活。他记得很清楚,正是容城最冷的这天晚上8点40分,他“偶然”地发现了这袋新鲜又干净的蔬菜,但没看到是什么人扔的,当时整个院子除他之外没有别人,可惜的是,菜早就吃完了,装菜的塑料袋也已扔掉。

肖鹏飞并不十分失望,收获还是有的。普通人看到提着蔬菜进小区的人,通常会认为是小区住客,即便面孔陌生也会放松警惕。所以,这袋菜极有可能是凶手为掩人耳目而提前买好的。假如凶手不是霍勇或吴延彬,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一直在跟踪薛晓英,并从薛晓英与霍勇的对话里获悉了她回家的时间,因而能早她一步到她家。

“如果霍勇和吴延彬都没撒谎,那凶手当时一定也在薛晓英和霍勇吃饭的那家餐厅!”

他们来到二人用餐的餐厅,可不论是大堂经理还是服务员,答案都大同小异。楚易叹了口气,原以为会有大突破,想不到还是白忙一场。

肖鹏飞却不死心:“有没有单独一个人吃饭的?”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努力回忆,接着陆陆续续地摇头。

“案子没破,一直是你爸的心结。如果不是他出了事,以他的智慧,没理由破不了。”师父彭城鹰叹了口气,拍拍办公桌上堆积到鼻尖高的一沓档案,“这都是那个连环杀人案的记录,你爸的工作笔记也在里面。老楚那边已经买好了机票,明天下午就能到,他专门赶来配合你们侦破这起大案——这也是他的心结啊……”

听着师父这番话,肖展百感交集。父亲在他的印象里,模糊的时候比具体的时候要多,被他脑补出来的形象也比留在他记忆里的多,每次他回忆父亲时,后者总会莫名其妙地从一个场景跳跃到另一个场景……

肖展翻开其中一份档案,受害人姓名方丽丽,女,被害时年仅二十五岁,死因也是被枕头捂住口鼻窒息而亡。现场同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案发日期是1991年2月4日,立春。

“跟现在这两起案子确实像,都选在节气日动手,且死者都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没有性侵行为。凶手都极度谨慎,甚至有强迫症倾向——现场被清理得过分干净了,”肖展仔细比较着旧案与新案之间的相似点与不同点,“只是现在这起案子,手段更残忍,心态更扭曲。”

前不久的小雪、大雪两个节气日,本市两位年轻女网红,一个被人残忍地溺死在家中浴缸,一个被人用大塑料袋捂死在了某拆迁房的地下车库。不仅如此,她们身上还都被换上了蓝色竖条纹的医院病号服,并在额头正中盖了一个红叉印章——印油成分是蛋白质和染料的分子复合物,盖在皮肤上一般方法是洗不掉的。

这种红叉印章被某些工厂用来对“不合格产品”进行区分,假如这也是凶手想要表达的意思,那么凶手的性格与三十四年前肖鹏飞侦查的两起案子的凶手是有区别的。当年那位低调得多,没什么多余的表达,虽然也有标志性的犯案动作,比如拿走死者的手表。

会是同一个人吗?三十四年的时间,足够磨灭掉某些东西了,同时也足够让某些最深处的线索上浮到最表面来。

肖展将三十四年前的被害人照片与数日前的被害人照片做对比——六个女人,她们的穿着和妆容在各自的时代都是时尚的。从服装、首饰、手袋到家庭装修可以看出,她们的消费水平相较于普通女性偏高;从其亲友的描述来看,她们的私生活大都饱受猜忌。

生于1967年的方丽丽和生于1999年的冉云雅,两人的生命都被定格在二十五岁。巧合的是,二人都做过五星级大酒店的服务员。一个是长年被某富商包养,另一个是兼职“工装诱惑”的擦边网红。

“某些人确实对这类女人极度仇视,但剩下的四位,二十七岁的薛晓英不过是在离婚后跟追求者有些暧昧而已;二十二岁的宋霞是小卖部漂亮老板娘,除了说话不拘小节了些,私生活没什么大问题;十九岁的金薇,当年还是个大学生,就交过一个男朋友,虽然怀了孕但孩子是男朋友的;三十出头的网红黄菲儿,就直播一下组装电器,展示的还是手艺……”

说到这里,肖展停顿了一下,他注意到,黄菲儿的样貌跟其余五人相比有明显的区别,不仅身材比较胖,一米七高却有一百七十来斤;三十岁了,没男朋友,跟母亲同住,是个大龄单身宅女。她每天除了直播就是追剧,完全生活在家人眼皮子底下,很少有社交活动,更没什么绯闻。也就是说,至少她的被杀不大可能是因为乱搞男女关系,她的死亡地点也与其他人不同——并非死于自己家中,而是离她所住小区约五公里的一栋拆迁楼的地下车库里……

例外有可能意味着一个意外,也有可能就是一个突破。

肖展来到黄菲儿家。房间很小,塞满了东西,各种手办、漫画与cosplay的服饰,或堆在床头,或摆满桌子,或挂在墙上,它们的主人仿佛想要在有限空间里构建出无限幻觉。很明显,她不想活在现实里,而她在现实生活中所依仗的“工作”——那些用来组装的小电器和直播用具则被随意地放在墙角处的一个纸箱子里。

“就是个人设,现学现卖,做做样子。她以前也试过穿cosplay的服装进行直播,但没有流量。就这个还有人打赏,也算是个经济来源吧。”

母亲对女儿黄菲儿的做法不觉得有问题,认为只要不啃老就是最大的道德。而她那点儿退休金也确实供不起女儿的爱好——二次元的世界是昂贵的。

“这些手办有些是限量款,是她到处搜集来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钱,”黄母抹了一把眼泪,“现在就剩它们陪着我了。”

肖展沉默不语,拿起手机给各种手办拍照。

“她一般通过什么途径买到这些东西?代购、商场,还是淘宝?”

“都有,还有个闲鱼,有些绝版的可以到那上面碰碰运气。”

“她一般怎么收货,快递吗?”

“便宜的就快递,比较贵的就先验货。所以,一般都找同城的。”黄母的眼睛突然睁大,“不会是有人用这个骗她,所以才……”

肖展同情地看着她,安慰道:“一般做这些生意的就是赚钱而已。我觉得您可以再回忆一下,最近有没有人找过您女儿的麻烦,比如电话骚扰或是在网上骂得比较过分的……”

黄母的注意力被顺利转开:“她没提过,但我一直有看她的手机,没发现什么陌生号码,至于网上……你知道的,那些发评论的,什么人都有,菲儿早习惯了。”

肖展戴上手套,从角落处的箱子中拿出一件黄菲儿直播时才穿的蓝色工装——那是电子厂车间工人常穿的一种款式,宽大、防静电、耐磨且耐酸碱,而冉云雅穿的那件工装则是刻意定制的“紧身款”。肖展忽然明白这两个受害人真正的相同之处了:她们都在某种意义上亵渎了身上的制服:一个弄虚作假,另一个挂羊头卖狗肉!如此也可解释,为什么那人要在她们的脸上打上“不合格产品”的标记!

这是惩罚!

她们冒犯了凶手所看重的专业性,或者说,是凶手认为骄傲的东西。

“他拿走了她们的时间。”肖鹏飞懊恼地说道。

凶手不仅拿走了方丽丽戴着的卡地亚牌手表,也拿走了薛晓英戴着的浪琴手表。只是,由于薛晓英家还有三块其他品牌的高档手表,所以,大家便忽视了这一点。

鉴于方丽丽家和薛晓英家其他财物未丢失,甚至方丽丽手上价值不菲的黄金手镯也未拿走,可以肯定的是,凶手对手表本身“情有独钟”,拿走手表的举动可被视为一种有意义的行为。

“从凶手选择在节气日作案这一特点来看,时间对他来说,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肖鹏飞分析道。

“为什么呢?”楚易问。

捂住一个人的口鼻令其窒息而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受害人的挣扎会持续一段时间,心理不够强大的犯罪分子很少采用这种杀人方式。凶手连续两次使用同一手段,且每次都没留下任何痕迹,这说明,他已熟练并习惯,甚至可能是在享受这个过程。

“也许有某个女人曾拿走了他一段很珍贵且没办法挽回的时间,为此他恨她,所以……”肖鹏飞没再说下去,因为破案讲究证据而非猜测,“他的手法非常熟练,我担心还不止这两个受害人。”

“但是之前也没有类似的案子啊!”楚易疑惑。

“这个城市没有而已。”肖鹏飞提醒他,“人是有脚的。”

“我马上去查!”楚易几乎跳了起来。

“……排查过十几号嫌疑人了,有作案动机的没作案时间,要不就都有不在场证明……没想到这祸害到你们那儿去了,”办案刑警谢向阳咬咬牙,“长途车就几个小时。”

肖鹏飞本想反驳说目前还不能下结论,但看着墓碑上那张年轻得让人叹息的照片,便把话咽了下去。

这名女受害人叫金薇,只有十九岁,大学还没有毕业,死于1990年6月22日夏至,死的时候已怀孕三个月。孩子父亲武泽与她同校不同系,也是十九岁。金薇死于两人于校外租下的“爱巢”,案发那夜,武泽一直在酒吧里跟人鬼混,第二天中午才回家。

“确实是个渣男,但也确实没杀人。”谢向阳叹了口气,这案子已让他煎熬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一开始我们是按照情杀方向进行侦查的。他们二人谈恋爱时间不长,是在春节回学校的火车上偶遇的,然后就干柴烈火地好上了。金薇有不少追求者,但该拒绝的都拒绝了。武泽呢,除了金薇这个女朋友外还有好几个暧昧对象。据邻居反映,两人经常吵架,有人曾听到金薇跟武泽吵架的时候说要分手,还说什么自己足够漂亮,排队等着娶她的有钱人多的是……我们去核实过,实际上不存在这么些人,估计就是说的气话。”

“但她说这样的话,损害的是自己的名声啊。”肖鹏飞意识到,三名死者有着类似的问题,她们属于周围人口中“名声不好”的女人,漂亮、个性强、追求者多,又我行我素、不喜欢解释,极容易遭人嫉妒和诟病。

“毕竟不是名人,也不会传得太远,如果不在同一个生活圈子,至少得离得够近才能听到这些八卦。”肖鹏飞初步分析道,“可以排查该小区6月突然退租的租客,以及当月往容城方向去的旅客。”

谢向阳有些懊恼:“之前没考虑过邻居作案的可能,是因为门锁没被撬。我们首先怀疑的是跟金薇关系比较密切的人,那样更有机会拿到她家的钥匙。还有,被拿走的那块海鸥表,我们一开始也没想到,这会是有特殊意义的行为。”

不能怪谢向阳误判,金薇和武泽的人际关系网本就不单纯,凶手又极谨慎且有耐心。他摸清了二人的作息规律,等到凌晨2点几乎所有的人都沉睡时才下的手。

相较于凶手在薛晓英和方丽丽死亡现场的处理,金薇出事之处不算“干净”——她在挣扎中流产,尸体和屋里地板上都有大量血迹。尽管如此,凶手的指纹、脚印一个都没有留下。

估计是受到刺激了,所以后来杀害薛晓英和方丽丽时,升级了清理现场的方法。这是一个不断修正犯罪手段的“进化型罪犯”!肖鹏飞背上一紧。种种迹象表明,金薇也可能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他还会再杀人的,必须在他下一次行动前把他找出来!”

“……本来觉得这方向不可能出错,但不管是退租的还是租房的,没一个是符合嫌疑人特征的。大巴车、火车都查了,那时候不像现在这么方便,真的是大海捞针……”

楚易的话让肖展唏嘘不已,他努力地回想那段时间的自己,当年他十四岁,正上初二,课业忙得他无暇顾及父亲不在身边的烦恼。当父亲的死讯传来时,他几近崩溃……

“我这辈子有两件极大的耻辱,一是没找到杀害你爸的凶手,还有一件就是这案子没破……”年近六旬的楚易红着眼,哽咽着抹泪,“如果不能看着他们被绳之以法,我是闭不上眼的。”

“楚叔,您别这么想,”肖展递给楚易一包纸巾,“我一直都很感激你们,真的。做了这么多年警察,我很清楚,有些事不是人力所能决定的。”

楚易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我们当时也猜测过,凶手后来一直没再犯案,要么是打草惊蛇了,不敢再作案;要么是出了什么意外,没办法再作案了。”

肖展点点头,把话题引到当下的案子:“现在,这两起案子的凶手,行事风格虽然和当年的很像,但我不认为就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楚易愣了。

“首先,动机变了。”肖展把自己写的分析报告递给楚易,“之前的受害人,基本上是凶手认为在私生活方面有问题的,而现在这个凶手,至少从目前来看,两名受害人的共同点只是冒犯了某项技艺的专业性。现代技术更新换代很快,从业者以年轻人居多。所以我认为,凶手可能相对年轻,三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对自己的专业有宗教式的膜拜,所以,当他看到引以为傲的专业被人用来充当吸引流量的工具,潜意识中就会愤怒,甚至不惜杀人泄愤。”

“但他为什么也选节气这个时间点杀人呢?”楚易说道,“是巧合的可能性不大,而且杀人手法和处理现场的细节几乎一样。要知道,这些细节可从来没有在任何媒体上透露过。”

“这点我跟您的观点一致,也觉得不是巧合。所以,这个凶手有可能是当年那些案子的知情人。他可能模仿了当时凶手的一部分做法,比如选择节气日、处理现场的手法,等等。”

“模仿犯罪?为什么在隔了三十年后才模仿?”楚易皱眉,“这个时间线拉得太长了点儿吧?”

“应该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没有人是天生的罪犯,攻击性也是一个逐渐累积的过程,最后不得不释放,才会转化为现实中的犯罪行为。当年的凶手也应该是这样,虽然不知道他第一次杀人是为什么、年龄多大,但那些恶意也应该是慢慢积累出来的,有一个起点、临界点和爆发点。”

“所以,弄清楚他们第一次动手的对象和原因至关重要,这也是我来找你的最重要的目的。我有个朋友一直在帮我留意当年那些案子的信息,就在前不久他找到了一个人,我们都高度怀疑她很可能就是当年节气凶手第一次行凶的目标。”

“活着的?”肖展愣了,“没死?”

“对,人还活着。”楚易拿出手机调出一段视频录像,录像中的女人五十来岁,一脸风霜,面色枯黄,眉间皱纹如刀刻。

“她叫曾云莲,一直没结婚,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现在还在定期做心理咨询。”楚易简单介绍了女人的情况,“鉴于她的精神状况极不稳定,当年也没看见试图谋杀她的那个人的容貌,所以,她的话以后也没办法作为呈堂证供,只能给你做个参考。”

肖展严肃地注视着录像中的女人,可以想象,让她讲出那段噩梦般的经历需要多大的勇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那件事毁了她的一生。

那天是1989年12月22日,冬至。

“天很冷,我男朋友就提议说要去路边的羊肉汤馆喝碗羊肉汤。我嫌羊肉味道太膻了,就说还是选家好点儿的中餐馆吧。他听后很生气,骂我太挑剔,然后翻了很多旧账,我就跟他在路边吵了一会儿,最后说了句‘分手算了’的气话,没想到他马上就同意了,还要我把之前他送我的手表还给他。我把手表取下来砸到他身上,他没接住,手表掉在地上摔坏了,他气得跳脚。我骂了一句‘烂泥扶不上墙’就自己回家了。当时我住在城东边一个老小区,到家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烦,就去洗澡想要减减压。没多久我就听见大门响了一下——那门很旧,开关的时候都会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开始以为是我男朋友,因为他有钥匙,就围了浴巾出去看,然后……”说到这里,曾云莲停顿了几秒,似乎是在压制痛苦的情绪,“当我走到门口时,发现门是关着的。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有一个戴着口罩、帽子的男人从厨房里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我吓得还没来得及叫‘救命’就被他捂住了嘴。他把刀抵在我脖子上,压着嗓子说:‘要活命就不准叫。’我求他别杀我,他把我拽到卧室,这时,浴巾在挣扎的时候掉了下来,我要去捡的时候他在我手上砍了一刀,我又要叫的时候他把我扑倒在地上,拿枕头捂住我的嘴。我使劲挣扎,感觉我把他的口罩扯下来了,还用指甲抓伤了他的脸。我听见他一直在骂我是‘梭叶子’,后来就晕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他人已经不见了,地上都是我的血。屋里的钱没少,衣柜里我男朋友的衣服少了一套,估计是那人拿走了,因为当时他身上、脸上都是血。我没敢报警,不晓得他有没有做那个事,就算没有,报了警,没做也会被说成是做了。那个年代要是有这种传闻,名声就算是毁了……”

所以,她只是去医院处理了伤口,对外就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但心理上的伤口却是没有办法自欺欺人的。那天之后,她一直在做噩梦,走在路上也总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加上男朋友分手后很快就有了新欢,双重打击之下,她变得精神恍惚,工作上出了一个大错,被原来的单位开除,直到——第二个噩梦来临。

“我另外租了房子,但那种被跟踪的感觉从未消失过。我只要一回家就会把门反锁,后来还请一个朋友做了简易的警报装置——只要有人撬门或是在门反锁的时候开门就会响警铃……那天是1990年3月6日晚上11点半,警铃突然响了,当时我还没睡。

本文刊登于《啄木鸟》202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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