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傍晚,巫溪,大宁河畔。
一大盘浓香扑鼻的宁河烤鱼,麻利地登陆桌面。红亮莹润的鱼,掩映在青绿翠嫩的芫荽、芹菜的丛林中,在青椒块、魔芋片、土豆条的簇拥下,静候饕客们去品尝。如同孕生这道美食的神秘土地,以其久远历史、传奇人文、瑰丽风光,等待世人去叩访、去探寻、去发掘。鱼肉外酥里嫩,鲜香怦然迸裂于舌尖,心头哗地绽出了大片惊艳的花儿。
一张简易桌,几把塑料凳。数以百计的本地土著以及异地游客以桌为单位,在凹凸不平的河滩卵石间铺就了鲜活有趣的风景。清风拂过水面,笑语随风从这桌飘到那桌,又从那桌飞到更远的那桌。
冰啤下肚,有点儿燥辣的味觉顿时滋润,渐渐地视线开始迷离,一带跃动的绿水,愈加活泛生动起来。微酣中,镜像渐渐虚化。诸多前尘旧事、人文风物,正飘然漂过眼前的河……
盐,给这片土地“码”上了厚重底味
如同提起重庆便想到黄桷树,想到朝天门,想到解放碑……说巫溪,怎能不提到盐?
说到烹饪,重庆人爱用“码”字。凡烹制猪牛羊鸡鱼一应荤鲜,一道必经工序便是“码”:拿盐、淀粉、料酒、姜片、蒜片、葱段、花椒等,与生肉混合抓匀去除腥臊之味,然后进入烹煮煎炸流程。
盐是“码”的首选。如果说姜葱蒜花椒料酒之类主攻去腥祛膻,盐的功效更厉害——给食物定调:咸。有咸,才有鲜,才有在此基础上生发的缤纷味觉体验。
巫溪,这位处渝东北的古老土地,被盐“码”上了一层厚重底味。盐,有苦,有咸,构筑起这块土地的底味:厚重,绵长,悠远,类同于汗与泪的滋味,虽挟酸裹涩然不可或缺。
巫溪制盐史绵延5000年。传先秦时代,猎人追逐白鹿至宝源山下,鹿杳无踪影。又累又渴的猎人饮下山泉,发现水是咸的,“白鹿盐泉”于是广为人知。盛传白鹿乃仙人变身,意在指点山民找到赖以生存的食盐。于是“巫溪咸泉”——位于巫溪上游剪刀峡口的宁厂古镇“七里半边街”应运而生,山民亦衍变为盐民。
以吊脚楼和古造盐遗址为主要标志的宁厂,从此以三峡地区古人类文明发祥地和世界级“上古盐都”为世人所知。《华阳国志》载:“当虞夏之际,巫咸国以盐业兴”,又有“吴蜀之货,咸荟于此”“利分秦楚域,泽沛汉唐年”,从秦汉隋唐到明清的宁厂一直处于鼎盛时期,“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车水马龙,商贾云集。
全长35公里的宁厂不过弹丸之地,却横亘于中国版图的腹心地带,构成了连接黄河文明和长江文明的大通道。有宁厂,才有了熙熙攘攘的盐运码头,才有了“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的繁华岁月,才有了大宁河上引流盐泉的300里连绵古栈道,才有了《山海经》所载的巫咸古国,才有了以宁厂盐道为动脉延伸开去的“南丝绸之路”。通过大宁河进入长江干道和无数支流的水路,众多翻山越岭的小道陆路,东延至江汉平原,北延至汉中盆地、关中平原,西延至成都平原,南延至云贵高原……盐道所及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随之延伸。
盐泉乃生命之泉。有盐,人类才得以生存进化。作为人类社会最早进入流通领域的商品之一,盐,围绕它展开的征战杀伐、悲欢离合从未停息。白花花的盐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白花花的银子背后流淌着汩汩鲜血。首先是古老的巫咸国被日益崛起的巴国所灭,公元前316年,兴盛300余年的巴国又被更强大的秦帝国干掉。无可置疑的是,人类尚处茹毛饮血的蒙昧时代,古老的巴人部落已率先迈出了文明的第一步。
盐道,是商道,也是兵道、匪道、财道、情道……从上古到近代,这条路,走得披星戴月、披荆斩棘;走得波谲云诡、惊心动魄;走得刀光剑影、风嘶马啸;走得一步三叹、荡气回肠。“滴滴血,滴滴汗,一条盐道血泪染……”盐背子苍凉的唱腔,包裹太多悲酸血泪;“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湘夫人回眸一瞥,从战国一路惊艳到现世;生于楚地而膜拜盐泉的屈子散发吟《九歌》写《离骚》,字里行间巫风飘曳。
盐是历代统治者严控的物资。自西汉起,官府在此派驻官员管理盐务,至元朝为大宁州,明清为大宁县,民国时更名为巫溪县后沿用至今。清乾隆年间,宁厂有盐灶366座,煎锅1008口,盐绵绵行销至川陕湘鄂黔等地,并作为贡品呈往皇宫。
宁厂的骄傲,历经斗转星移延续不断。至现代,它依然承载着厚重的历史担当。自日军占领长江沿岸诸多港口后,水运通道被切断,海盐、淮盐失去进入内陆的途径。1939年,国民政府决定开辟新水陆联运线,军火转由重庆运至巫山,食盐改由巫溪大宁盐场供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