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一个天真的悲观主义者
作者 肖瑶
发表于 2025年5月
庄子梦蝶画像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环形废墟》里,一个魔法师在梦中为自己创造出来一个继承人。可当造梦者发现自己其实也是一个梦的时候,一种虚像的现实可能性出现了:不断做梦,直到梦境变成现实。

我们自身的存在,以及我们认识的世界,是否都是一场梦?正如庄生梦蝶后恍惚不知分别,自以为从梦中醒来,却很可能是从一场梦回到了另一场梦里。

博尔赫斯曾公开表示,对自己启蒙最大的东方哲学家,就是“2000多年前梦蝶的庄周”。在存在主义、现代性这些哲学概念诞生之前,一个来自中国先秦的“平民思想家”,漂洋过海,穿越时空,影响了另一个民族的作家。时空之镜被打破后,站在那头的,是某些人类相通的精神共振。

如果当年生活在先秦的人们知道,庄子及其思想将在人类的未来图景里具有如此穿透力,不知是否有人后悔,未曾对这位其貌不扬的布衣多一份庄敬。

在所有先秦思想家里,庄子是最“离经叛道”的那个, 也是最像真正的哲学家的那个。“百家争鸣”大多围绕不同政见和处世法则,但庄子学问满腹,却从不干禄。他着眼于心灵的自由与解放,对人世间一切意义进行解构,既延续着老子的消极避世,又有着后来晚明心学没有的悲凉和超脱。

中国传统士人阶层大多追求解褐入仕,借助外在的权力、地位与财富来让人生有价值。可潦倒一生的庄子主动与这些东西保持距离,不是将个人放得很小很低,相反,实乃为了不受这些东西束缚,更是为了追寻真正的自然之道。儒家求“圣人”,庄子求“真人”,一个是圣贤,一个唯保本真。

庄子的异质性让他显得孤独。他像一个时空穿越者,与自身所处时代的大部分人格格不入。可数百年后,进入现代社会的人们开始向庄老寻求解药。正如哲学家李泽厚评价庄子是“中国人的精神避难所”,人们羡慕庄子身上令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松弛感”,带着现世的困惑去与这位“躺平”鼻祖相会,欲在浮华和沉醉后重新寻求心的解脱,试图触探庄子的浪漫与自由,或作出对其软弱散漫的批判。

但在这一切之前,我们得先看见庄子淡漠双眼背后的苍凉,看见他避世背影里不曾消解的精神苦痛。

诸子对那个混乱的时代纷纷给出解药,庄子却选择“放弃治疗”。他展现出来的平静和自由,是对现实世界被动受力的反映,冷寂淡漠的他,对残酷世界的感受,其实是最为真实、深刻而充分的。

被后人当作“精神内耗解药”的庄子,被视为“无为而治”理论后继者的庄子,活得像个隐士却长久承受着精神痛苦的庄子,一袭粗布旧衣,逍遥去也。

总有一天,我们会和庄子相遇,可大概率,不是你去找他,得等待他来找你。

无用之人

庄子其人神秘。

他的出生地是先秦诸子里最语焉不详的。司马迁在《史记》里只提到庄子是“蒙人”,而“蒙”今位于何处?有说在安徽蒙城,也有说在山东菏泽或河南商丘,未能确切可考。晋人郭象在《庄子·序》中写道:“经昆仑,涉太虚,而游惚洭之庭矣。”关于庄子的来处,无不充满玄虚,“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庄子生活的战国中期,“百家争鸣”已进入白热化阶段。彼时,西周的礼制秩序崩塌,诸侯争霸,战乱频繁,经济与文化失常。用孟子的话描述:“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整个战国时期254 年内就发生了230场战争,可以说是战火连年。

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家秩序该如何重构?人与自然该如何相处?社会发展该向何处?一系列人世间的哲学命题,引发了各家思想学派的争执。

即便是随风飘摇的草,庄子也是那根植于土地深处的、无依无附的小草。他把自己放得无尽地小,小到没有任何狂风暴雨能真正连根拔起,视野却无尽地广,延伸到天地宇宙之外。

可庄子与大部分学问家不同,他对参与政治毫无兴趣。楚威王拿着丰厚待遇请庄子来做宰相,庄周却对来请自己的使者笑道:“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他索性告诉人家,快走吧,别玷污了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用于祭祀的牛即便再尊贵,最后也是披红挂彩地拉进太庙去宰杀。比起身披锦绣的牛,庄子更愿意做一只自由的猪。

那究竟是个怎样的时代,做官就这么可怕?

庄子所在的宋国是一个夹杂在几个大国之间的“四战之地”,长期战火连绵。与庄子晚年同期的宋康王又是个暴虐荒淫的君主,杀戮成性,穷兵黩武,最终导致国破家亡。

因此,庄子早早看清,“世丧道矣,道丧世矣,世与道交相丧也”。人间宛如地狱,战争与穷困带来的创伤,从外物渗透进人的心灵。在这样的情况下,追求唯一公理和道德,反而是荒诞的。

治国有用吗?做官有用吗?甚至连教育也是虚伪的。庄子对这些东西都抱持一份悲凉的怀疑,本质上是对外部世界的失望。他的豁达与凉薄,直接肇源于战国的荒唐和黑暗。

因此,相较于100年前老子的“无为”,庄子更主张“无用”。对君主“有用”就意味着被牵制,被利用,反而可能早早殒命。

一次,庄子行走于山中,看见一棵大树,枝叶十分茂盛。周围的树都被砍了,就它矗立在那里。庄子感到奇怪,便问伐树的人,为何独留这一棵?砍树的人说,这一棵材质不行,没什么用。

庄子感慨道:“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因为没用,才得以活下来啊。

出山之后访友,友人杀雁招待,一只会叫,另一只不会叫,主人选择杀掉不会叫的。

第二天,面对弟子的疑惑,他又笑着表示,为了避免役于身,自己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本文刊登于《南风窗》2025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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