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侠之大者
作者 赵淑荷
发表于 2025年5月
纪录片《中国》中,墨子和鲁班对峙模拟攻守战

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里提到墨子,称之为“中国历史中一甚大人物”。

这样一个大人物,其家乡和生卒年却模糊不详。关于其籍贯,一说墨子是鲁国人,也有说是宋国人;出生年份不能确定,但大约降生在孔子逝世前后。《淮南子·要略》记载:“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与孔子后人同时代的墨子,笼罩在孔子的余晖当中,却成为儒家的反叛者,发展了与儒家“同出一源、别子为宗”的墨学。

自战国到汉初,墨家一直与儒家并举,是平起平坐的显学,“人多以孔墨并称”。然而到《史记》的年代,天下已是儒家的天下,对墨子的记载只剩下只言片语,几近消弭。

有趣的是,清末以后到近代,对墨子的研究渐盛。在谭嗣同、梁启超、胡适、冯友兰、郭沫若一众大师的挖掘中,消失的墨子,一点点从先秦浩茫中,重又露出了脸庞。

历史学家杨照对战国时代有这样一个描述:“历史空前膨胀。”意指战国诸子对更远历史的描写和讲述,充满了夸大和借用,他们上溯、挖掘甚至是“发明”历史例证,完成对自家学说的塑造,于是当时的中国古史大幅向上、向久远年代延伸。

民国时期对墨子的挖掘,大抵也是这样的原理,人们在传统哲学文化中不断地上溯、上溯,借助墨子叙述自己的理想。

消失的墨子,不再是史学的一个谜,他的身上,被投射了无数未来眼光。

三百弟子的秘密

有关墨子的故事中,最出名的,应该是“墨子救宋”。它出自《墨子》中《公输》一篇。

它讲的是公输盘造了能够攀上城墙的云梯,楚国准备借此工具攻打宋国。墨子听说,狂奔十天十夜从齐国赶往楚国,试图阻止战争。面对公输盘和楚王,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用衣带和筷子模拟战局,将公输盘的种种云梯战术都挡了下来。公输盘见状,露了杀心,而墨子答:“然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杀了一个墨子,还有大弟子禽滑釐带领三百墨者替宋守城,“虽杀臣,不能绝也”。

这是一个特别精彩的故事,尽管它十分简短,却为我们提供了了解墨子的种种素材。

首先是这个故事的核心,也正是墨子理论与实践的核心, “非攻”,就是和平,就是拒绝战争,谴责战争。墨子不光呼吁和平,还身体力行地到处劝和,哪里要打仗,他就跑到哪里。并且,墨子本人在这个故事里,同时展现了杰出的军事才能和辩才,我们由此推测,他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

然而更为有趣的,是在这个故事里仅在墨子的叙述中出现一面,却极为立体地折射出墨家风貌的,以大弟子禽滑釐为首的墨者团体。

他们是谁?

墨子的“墨”也有争议。它是姓氏,还是身份?钱穆认为,“墨”是刑徒奴役之义,因墨子曾受黥墨之刑。后来在《中国学术思想十八讲》中,钱穆补充:“墨子本人未必受过刑罚,但彼可能是一工人。至少他擅于工艺制造,而又是主张过一种工人生活的。”可以确定的是,墨子并非出身贵族。按照历史学家杨照的说法,“他应该是春秋战国之际社会流动的产物,没有传统的贵族身份,却在动乱中学得了知识与技能,借由他的知识技能,往上流动穿梭游走于各国贵族统治阶层间”。

我们从《墨子》典籍的文学风格也可窥一二。墨子少用引文典故,语言简明直白,因其宣讲学说的对象,不是孔子主要面对的国君和卿士大夫,而是向上流动的,与墨子背景相似的新兴阶层。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陈来认为,非士阶层却有直接的学术思想的表达条件和能力,在中国古代,尤为可贵。汉以后,独尊后的儒家不仅为士发言,也成为农、工、商的代言者,某种程度上,导致了其他社会群体的失语。

那么,与墨子一样出身贫寒甚至低贱的三百弟子,过着怎样的生活?

墨子少用引文典故,语言简明直白,因其宣讲学说的对象,不是孔子主要面对的国君和卿士大夫,而是向上流动的,与墨子背景相似的新兴阶层。

古书有言:“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悦,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墨子主张“节用”“节葬”“非乐”,也就是反对奢侈浪费、反对厚葬久丧、反对铺张声乐,“彻底反对古礼,反对一切近似贵族的生活”。如今我们站在历史的结局回望,不免觉得倡导“生不歌,死无服”的墨子,对儒家的反叛到了“朋克”的地步。

与推崇周文王作为圣人的孔子不同,墨子上溯到夏禹那里为其学说寻找背书,而夏禹十三年治水“过家门而不入”,是苦行者的典范。

向大禹学习,墨子“以裘、褐为衣,以跂、跷为服”,提倡苦役的人生。梁启超认为,墨子“艰苦实行”的程度,可与耶稣相比。这构成了一种强大的人格魅力,追随他的墨者受到强烈感化,如果做不到苦修,那就“非禹之道,不足谓墨”。

在救宋故事里,我们还要注意到,这三百弟子对墨子的追随,到了死士的程度。刀尖上舔血仍组织有素,难怪后世人们会调侃,墨家是最早的“黑社会”团体,梁启超也因为这样的人格吸引,称墨家门下的人,“比孔门强多了”。

对墨子及其弟子的描写,最出名的一句莫过于《孟子》云:“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截发突顶,脱鞋放脚,像刑徒奴役一般,不拘小节。孟子主张礼援天下,自然从外形穿着就对墨家颇多讥讽,更不要说面对墨子的主张,将其引申为“无父无君”,视同禽兽。

这样一群放浪形骸、不拘礼法的墨者,却并未止于在乱世中做反抗显学的犬儒主义者,相反,比起坐而论道,墨者群体更习惯也更信奉行动的力量。

杨照评价,墨者“是一个思想家派,更是一个行动团体”。“一两百年的时间中,一代又一代,以生活上的刻苦实践及节用的信念,四处奔走尽力阻止攻战。

本文刊登于《南风窗》2025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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