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古典思想,发轫于先秦,影响以至后世,大体可概括为儒道互补,但若隐若现,也有实际影响的,不能不有法家。“百代皆行秦政法”,所以,又有儒表法里、外儒内法之说,即法家也是千百年来治国者统治哲学的重要内容,中国人的处世智慧,也不能不跟着被政治所规定了的生存需要来适应和演化。
法家经过了李悝、商鞅、吴起、慎到、申不害等人,到韩非集大成,臻于完备。韩非所生活的时代,是战国末年,他本是韩国贵族,在韩国不受重用,去到秦,愿为秦王嬴政献计,却受到自己的同门李斯的嫉妒和陷害,最后死在秦的监狱。去世时,离始皇完成统一只剩十二三年。但韩非的学说,实际上构成了秦制的理论基础。
司马迁在《史记》中介绍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与李斯俱事荀卿”。意思是,韩非的学问与道家是一路的,韩非和李斯都是荀子的学生,而荀子是儒家的大师,所以,韩非和儒家及道家的思想互动很多。
如果去看《韩非子》,可以得到两个基本印象。第一,韩非受到道家的影响的确非常大,他虽然主张君主的权力集中,但似乎君主也不是他关怀的最终归宿,君主还在道之中,而且,他也主张君主要“无为”,这和道家表面上看去很相似。
第二,他很反对儒家,但也尊敬孔子,不否认孔子的道德高尚。韩非在学说上反对儒家不是认为儒家不好,恰恰相反,在他看来儒家太好了,好到近乎理想主义,儒家理想要实现,得君主是孔子那样的人,国民都是孔子的学生才行,但现实不是这样的,大部分的人都是没有什么道德感的、能力平平、智慧缺缺的普通人,他们的动机主要就是自私地趋利避害,君主也多中材,所以他非常冷酷且现实地看待国家治理。
有一句话在《韩非子》中不止一次出现:“古人亟于德,中世逐于智,当今争于力。”意思是,上古的时候,人们在道德上竞争,后来在智谋上角逐,但现在,是在力量上较量。“世异则事异。”时代变了,如今不是比道德和智慧的时候,要比拳头、比武力、比权力,还拱手相让、礼貌客气是不行的。
因此,韩非的思想就着眼于两点,第一,君主要有绝对的权势,第二,国家要富强。第二点要求了第一点。韩非所讨论的,不仅是一套为君主所用的权力哲学,也是一整套关于国家和政治秩序的规定性想象。
什么样的国家
在韩非所生活的时代,周王室已名存实亡,诸侯国们经过长期兼并,还能实际参与政治军事博弈的,寥寥数几。均势很难维持,争霸不可免,因此他思考的重心是国家如何能够富强,在竞争中胜出。
那什么是富强?他明确地说,富就是农民去种地,只有种地才能增加财富,强就是士兵去打仗,打赢了才叫强。一个好的国家,应当是一个随时可以动员起来的国家,和平时民众都在种地,增加国家的财富,需要时马上可以转化为士兵去打仗,赢得战争的胜利。
在这样富强的国家,只有两种人有用,农民和士兵,其他人,都是国家的蛀虫(“蠹”)。学者是蛀虫,只会夸夸其谈;商人是蛀虫,只会谋取私利;手工业者和闲人都是蛀虫,对国家无用。
孔丘、墨翟知识广博、善于辩论又怎么样,他们不会种田,国家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曾参少私寡欲又怎么样,他不会打仗,国家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利益?这是韩非的原话。
可是,不去种地打仗,也在创造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生活得很好国家不就也好了?为什么他们对国家没有用?这关乎韩非怎么理解国家。在他看来,国家是君主的国家,不是诸侯的国家,更不是民众的国家。他说,亡国的意思,不是土地和城市没有了,而是国君失去了对国家的控制,国家被诸侯权贵把持。君主如果没有绝对的权力,就意味着亡国了。
韩非在学说上反对儒家不是认为儒家不好,恰恰相反,在他看来儒家太好了,好到近乎理想主义,儒家理想要实现,得君主是孔子那样的人,国民都是孔子的学生才行。
所以打起仗来,他不在乎战损,死伤是民众的,但对君主,说不定有大好处。为此他写下一句很残酷的话:如果能占领千丈的都城,打败十万的兵众,虽然自己人死伤了1/3,武器装备都损失了,但这只是小害处,比起可能的大好处根本不算什么。
这看起来很反常识。承受害处的民众凭什么愿意呢?要让人们不自知甚至甘愿如此,在思想灌输上就要配合,宣扬“去私为公”。公是什么,私是什么?韩非说,私就是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公就是为国家的利益考虑。
而既然在他那里,国家等同于君主的国家,那么公就是为君主的利益考虑。去私为公就是所有人都不要为自己的利益考虑,去做君主的国家需要做的事,听君主的话。
有不愿参与世事纷扰的人说,我就自己待着,也不去反对你,这样总可以吧?不行。韩非讲了一个故事:姜太公吕尚被分封在齐国,齐国东边的渤海边有隐居的士人,狂矞和华士,他们说:“我们不去跪舔君主,也不结交诸侯,吃自己种的粮食,喝自己挖来的水,不求助别人,也不去做官拿俸禄。”吕尚到了那里,首先惩办的就是他俩,把他们抓来杀掉了。
周天子知道了,马上去信给吕尚,他们不是德行挺好的吗,为什么要杀掉?吕尚给的理由是:他们这么有骨气,我就没办法让他们臣服,他们不求于人,我就不能用刑罚来约束他们,他们自己待着,就不能为我所用。官职、钱财、刑罚对他们都不起作用,那么我就做不了他们的主子,都像他们一样,我去做谁的主子?
躲得远还不行,那些勇敢的、讲仁义的人,就更要杀掉,因为个人的品德如果得到表彰,君主的威势就会被分散。韩非痛批两种人,一个是儒家,一个是墨家,“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儒家有骨气,墨家很侠义,都不是让人听命就范的,对君主的国家就是大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