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守候(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 张新军
发表于 2025年5月

第一章

1

那些年,徐长林曾经在荒无人烟的车排子农场大深沟执行过三次死刑任务,参与处决了六名恶贯满盈的死刑犯。第三次执行死刑任务的时候,一个小小意外让他措手不及出了洋相。他一直认为,就是这个意外改变了他的命运走向。他此后的人生一路磕磕绊绊,都与此有关。

三次执行死刑的地点是同一个,在车排子农场场部七八公里外的一条大深沟里。场部和这条大深沟之间是一片荒凉的盐碱地,别说树木了,连个土坡之类的标志物都没有,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穿越其间。如果不是一道道深陷的车辙,你根本看不出这是条路。平时少有人车经过,路面上癞子头似的长了些因干旱缺水要死不活的车前草、灰灰条、骆驼刺和根部带有黄色蚂蚁窝的沙蓬草。四季不停的风呼啸嘶鸣着席卷而过,卷起白花花的碱土或雪花,吹过来,又吹过去,年复一年。

当地人管这条深沟叫鸭洼沟,何人何时命名,无从考证。夏季天山雪水融化,汇聚成一股股大大小小的激流,从山顶奔腾而下,将准噶尔盆地冲撞得支离破碎,鸭洼沟就是这么形成的。后来水流改道,留下一条干涸的大深沟和遍地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那些石头或青褐、或苍红、或灰绿,或漆黑如墨、或洁白如玉、或鲜红如血,有的大如黄羊,有的小如鸽蛋,更多的则如倒扣的脸盆,奇形怪状、狰狞嶙峋,见证着亿万年来的沧海桑田。

鸭洼沟占地一百多亩,和周围寸草不生的盐碱滩不同,它的边缘裸露着黝黑的泥土和盘根错节的植物根系,黑梭梭、紫穗槐、郁金香、独尾草、牵牛花等生长其中,花期可以持续三四个月。每年的四月,春暖雪融,春水泛滥,四面八方的细小溪流潺潺不息,汇聚到沟底,形成一大片浑浊的水塘。时间久了,这一池波澜不惊的死水上漂浮起一层薄薄的绿色苔藓,就像铺了绿色的羊毛地毯,水塘四周长满了芦苇和野蒿。

因为有了水,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几只栗褐色斑嘴鸭在这里落了户。因为有了野鸭子,就让这里有了一点儿江南水乡的味道,毕竟在茫茫荒野上,一个水塘一片绿草几只野鸭,是极为罕见的景致,这也可能是鸭洼沟这个名字的来历吧。

盛夏季节日头毒辣,池塘宽阔的水面蒸发得只剩一个圆圆的塘底,四周是皲裂的泥块缝隙,沟内耐旱的红柳、铃铛刺、芨芨草纵横密布,匍匐的马齿苋、蒲公英、苦豆子的枝叶因缺少阳光略显苍白。野兔、狐狸、棕尾鵟出没其间,野蜂、蜻蜓飞舞嗡响,白日鸭声嘎嘎,夜里蛙声一片。

秋天,野鸭南迁了,野草枯黄了,灌木凋零了,只剩芦絮在瑟瑟秋风中摇曳。待到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后,偶尔可见几只灰褐色的野兔和金黄色的长尾巴狐狸在雪中奔波觅食,云雾氤氲了依稀可见的远山和黛青色的地平线,天高地远,苍茫辽阔。

从高处俯瞰,鸭洼沟呈椭圆形,像一枚淡青色的鸭蛋,奎屯河从它旁边流过。鸭蛋的顶端是一片破败凌乱的墓地,有守墓人居住的小院。院子里两间简陋的土坯房坐北朝南,不知在风沙中矗立了多少年,白花花的盐碱侵蚀了地基上的三层青砖,灰白的房顶露出了麦秸秆。房子后面是一个废弃的菜窖,长满了开着细碎小红花的骆驼刺,几只麻雀和红尾鸲围着房子追逐鸣叫。用红柳枝扎的稀疏的篱笆墙在房前围成一个长方形的院子,篱笆下面是蓬勃的野枸杞,秋天枸杞成熟的时候,像挂满了一盏盏红艳艳的小灯笼。院门口长着一棵歪脖子沙枣树和一棵苍劲的老榆树,树干上缠绕着蓝色的牵牛花,树下是一小片碧绿青葱的菜地,旁边有一个压水井,手动摇柄和井管锈迹斑斑。

每天的黄昏,偶尔能看到一个六七十岁佝偻着腰的老汉,一只黑狗摇着尾巴跟在他身后。老汉围着墓地转一圈,然后就看着静静的河水发呆,像一尊灰黄的泥塑。日落前,他弯腰捡起散落在荆棘丛里的柴火,拖着长长的影子,蹒跚着回到小院。过上一会儿,院子上空升起一缕炊烟,散漫漂浮在荒原上,像一面破碎摇曳的旗。这个孤独老汉是墓地的守墓人,鸭洼沟平日里能见到的唯一的活人。

鸭洼沟人迹罕至,却是一个枪毙死刑犯的天然刑场。当年,车排子农场公检法三长为了寻找合适的刑场,开车在农场周边转了一个上午,最后一致选择在鸭洼沟。理由明摆着,这里远离场部和连队,荒僻、隐蔽、安全,四周便于武装警戒,因为靠近河边墓地,也方便家属处理死刑犯的后事。

鸭洼沟口小肚大,像一尊腆着滚圆大肚皮的弥勒佛。东南北三面是高高耸立的土崖,西面是当年洪水冲刷的狭窄河道,长长的缓坡被黄沙和细碎的黑色戈壁石覆盖,扇面一样直通沟底。三面土崖犹如刀削,崖面上有麻雀、大苇莺和灰伯劳鸟啄洞筑窝,拳头大小的洞口密密麻麻。平日里,各类鸟雀飞来飞去,呼朋唤伴,嬉戏觅食。偶尔,一年中的一两天,甚或只有半天,法院行刑的车队响着刺耳的警笛从远方呼啸而来,像一个莽撞任性的不速之客横冲直撞,车轮滚滚卷起飞扬的尘土,在车队后面弥漫成一条长蛇状的烟雾,惊得鸟兽仓惶逃散。

奎屯河两岸的车排子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看热闹,枪毙死刑犯更是一条爆炸性新闻,给枯燥单调的日子添加了一勺调味的作料。于是,附近连队、村庄的男女老少蜂拥而至,他们或步行或骑车,还有骑着马赶来的,里三层外三层站在崖畔围观,一向荒凉沉寂的鸭洼沟沸腾了。

一辆接一辆警车依次停在通往沟底的缓坡上,人员陆续下车,各色大檐帽云集,或聚或散或排列组合,忙碌着勘查地形绘制草图部署警力。紧接着,押解死刑犯的行刑车拖着烟尘由远而近。行刑车驶至沟底,在平坦处停下,警笛声骤停,警灯仍在闪着,抛射出一团团红色光焰,在水面上闪烁跳跃。车门打开,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从车上跳下来,竹筒撒豆子一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持枪面壁警惕肃立。

沸腾的人群突然间安静下来,他们张着嘴,呼吸粗重,眼睛紧盯着行刑车,警灯的红光在他们的瞳仁里水波一样跳跃颤动。缓坡上的骆驼刺灰灰条黑葡萄遭车轮碾压,枝条断裂,空气中弥散着生腥的植物汁液气息,浓郁粘稠。

随着几声沉闷的枪响,人群再次沸腾。只可惜这样的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从警车呼啸而至,到枪声骤然响起,警车又嘶吼着绝尘而去,总共不超过一个钟头。意犹未尽的人们带着遗憾纷纷散去,鸭洼沟得以重归沉寂。

2

按说执行死刑的活儿轮不到徐长林头上。他是个刑警,准确地说是刑警队的内勤,类似部队里的文职,舞文弄墨的,专门负责统计刑警队的发破案数据和各类报表,撰写工作计划简报总结,每个月底统计刑警的出差费用,填好一张张单据找领导签字会计报销,好比刑警队的管家。

时值改革开放初期,他还是单身小伙儿,上班待在办公室,晚上也住在办公室。闲着没事,他就写点儿东西。身在刑警队,耳闻目睹,最不缺的就是破案故事,每个月都有几篇千把字的侦破通讯、警示教育故事在农场广播电台播放或在总场晨报刊登,到月底收到邮局汇款单,总有几块钱的稿费收入。

那时候还兴召开公审大会,农场各单位连队都要派人参加,会场人山人海,大人小孩儿挤在一起,伸着脖子瞪大眼睛,热热闹闹像过年。主席台下,武警押着脖子上挂着牌子的死刑犯,牌子上写着姓名和所犯罪行,还画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叉。审判长穿着制服,戴着大檐帽,站在主席台中间宣读判决,声若洪钟:“现在我宣布,根据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院长签发的执行死刑命令,现将罪犯某某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喧闹嘈杂声中,五花大绑的死刑犯被武警押上刑车,驶向鸭洼沟刑场,后面跟着一群咋咋呼呼看热闹的男男女女。

每逢遇到执行死刑,刑警队上上下下都很忙,只留一名内勤守家,其他人倾巢出动。其实枪毙死刑犯应该是法院的事,但他们人手实在太少,每次执行死刑,公安局都要调动大批警力,在宣判大会上维持秩序,在前往刑场沿途布置警卫,到了鸭洼沟,武警负责外围警戒,民警负责内卫。执行死刑的具体地点在鸭洼沟水塘边,更是保卫重点,只有检察官、法官、法医、主射手、副射手,还有一个卸下死刑犯脚镣的看守所民警可以进入,其他人一律不准靠近。

这年秋天,刚过了中秋节,农场法院接到自治区高法的命令,对一名犯人执行死刑。法院立刻通知了公安局。以往遇到类似任务,徐长林都留在刑警队办公室看家,守着电话,接待来访的报案人和当事人。不巧的是,几个刑警出差办案,人手一下子紧张起来。林局长要求,必须全力以赴完成保卫任务,机关科所队一个不留全部出动,值班守家由办公室负责。也就是说,内勤徐长林也要参加。

从警以来,徐长林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类勤务,难免激动。头天下午5点多,刑警队长李春雷把徐长林叫到办公室,让他坐下,还给他沏了杯茶。李春雷比他大三岁,平时做事雷厉风行,给徐长林交代工作从没这么客气过。徐长林有点儿忐忑:“队长,有什么事,你尽管安排。”

“长林,明天执行死刑任务,有一项重要工作要交给你。死刑犯被击毙后,你负责把他的脚镣卸下来……”

徐长林一头雾水。从死刑犯脚上卸脚镣,这是刑警干的活儿吗?脚镣是看守所的械具,他们为什么不派人去刑场?

在他的想象中,明天的自己穿戴整齐,戴着白色大檐帽,脚上的三接头皮鞋黝黑锃亮,腰里扎着牛皮武装带,肩上斜挎牛皮枪套,枪套里装着压满子弹的手枪,神气活现地站在公审大会会场上,那会吸引多少人羡慕的目光!毕竟他也是个刑警,穿同样的警服,领同样的工资,成天看着队里的兄弟们开着警车响着警笛威风凛凛出现场,他却只能坐在办公室里统计报销单,几乎没出过外勤,这心理落差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能在公判大会上露个脸,神气一回,也不枉这辈子当过刑警!

可是现在,李队长却让他干这种活儿,摆弄一具满是血污的尸体,把尸体上的脚镣卸下来……徐长林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立刻从头凉到脚。

李队长见他半天不吭气,还以为他害怕:“长林,你不要有顾虑,到时候我就在你身边,咱们当刑警的,什么场面都得经历。”说着,他把桌上一个黑乎乎生着铁锈的扳手拿起来,交给徐长林。“拿着,知道怎么用吧?”

事已至此,徐长林无法拒绝,他接过冷冰冰的扳手,起身默默离开了队长办公室。

傍晚,刑警韩春辉来到内勤室,看见办公桌上的扳手,好奇地问徐长林:“你把这个活儿接下来了?”

韩春辉是和他一起从连队文教岗位进刑警队的,不过韩春辉是外勤,徐长林是内勤。在连队时两个人的关系就很铁,韩春辉脑子灵光心思活络,能说会道口才好,但笔头功夫差点儿,经常央求徐长林帮他修改总结材料。闲下来没事,他就揣上瓶白酒,骑自行车去找徐长林。两个人蹲在林带里,就着水煮花生米、凉调大白菜,喝酒聊天吹牛皮。

此刻,听了韩春辉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徐长林满脸疑惑:“怎么是我把这个活儿接下来了?这是李队长下午给我安排的。”

韩春辉冷笑:“他妈的,柿子专拣软的捏,转了一圈,又安排到你头上。”

徐长林更加不解:“怎么回事?”

四顾无人,韩春辉压低声音:“是我们中队长告诉我的,你知道就行,千万别声张。”

下午局里开会分配任务,刑警队负责押解罪犯、现场警戒,法医负责死刑犯身体检查,然后在后胸衣服上画一个圆圈,武警的枪口对准圆圈,这样子弹就不会打偏,保证一枪打中心脏。本来从死刑犯脚上卸脚镣是看守所的事,但他们说所里有几个重刑在押犯情绪波动大,非常时期,他们要掌握在押犯的思想动态,做好疏导稳控工作,看守所实在没有多余人员去刑场。最后,林局长就把卸脚镣的活儿交给了刑警队。

局里的会开完,李春雷又召集刑警队的几个头头儿继续开会。其他的工作都是常规任务,没人有异议,可一说卸脚镣,三个中队长都借口各自的警戒范围大,点多线长人手紧张,有的刑警还在出差办案,总之谁也不想接这个活儿。说白了,就是怕沾了死人的晦气走背运。

“他妈的,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个封建迷信!”韩春辉愤愤不平,“李队长不好强行安排,这个事在会上就没定下来。没想到,转了一圈,队长把这个事安排给了你。真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整个儿刑警队乌泱乌泱一大堆人,就你一个好说话。”

想起李队长对自己的客气劲儿,徐长林明白了,原来背后还这么复杂。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今年春天,你不是守着一个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的牧羊人尸体,在戈壁滩上待了两天两夜吗?我看你也挺过来了,也没沾上晦气不是?”

韩春辉一脸的苦大仇深:“别提了,那两天两夜,简直就是噩梦!晚上又冻又饿,还有瞪着绿眼睛的野狼在周围叫唤。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尸体已经烂了,那叫一个臭!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世上最难闻的就是死人味。要是照这么说,你还真比我强,最起码明天你不用受我那份罪,就是摆弄一下尸体。”

其实这会儿徐长林已经想通了,木已成舟,就是想不通又能怎样?脚镣是械具,死刑执行完毕,必须卸下来移交看守所,这是严肃的执法程序,不能有丝毫马虎。李队长把这项任务交给他,说明领导信任他,而他也一定能完成这个任务。想到这里,徐长林从抽屉里找出一双崭新的白线手套,戴在手上试了一下,又摘下来扔在桌面上:“干就干呗,不就是卸个脚镣嘛,多大点儿事?老子是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他一个死刑犯?”

3

第二天一大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在车排子场部露天电影院开完公审大会,徐长林用一个空尿素袋子包上扳手,和同事们乘车来到鸭洼沟刑场。今天枪毙的是一个故意杀人犯,他将与妻子有奸情的男子灌醉后砍去双脚,受害人生不如死,最后喝老鼠药自杀。

法官验明正身,马上就要行刑了。死到临头,这家伙两腿筛糠般颤抖,对行刑的武警战士说:“兄弟拜托了,打准一点儿,不要让我受罪……”

一声枪响,他一头栽倒在地,两腿踢腾了几下,不动了。徐长林距离死刑犯不到五米,死刑犯中枪倒地后,他清晰地听到了粗重浑浊的喘息声,这声音发自肺腑,呼哧呼哧的,渐渐微弱,直至悄无声息。

徐长林虽然是内勤,但队里人手紧张的时候,也滥竽充数出过几次现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尸体,是一起自杀案件。一个年轻女子因失恋喝了农药,尸体就停放在连队昏暗破旧的库房里。李队长和连长指导员在门口交流情况,让他进去闻闻女子喝的是什么农药。他硬着头皮进了库房,只见女子双目微闭,面色灰黄,和衣躺在门板上。徐长林蹲下身子,刚把脑袋探过去,一股刺鼻的敌敌畏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在他鼻腔里留了好久,好像总也散不掉……第二次接触的尸体是一个溺水死亡的少年,从水库里打捞上来时全身肿胀,像气儿吹的一样。徐长林协助法医把尸体抬上堤坝,法医在前,他在后。堤坝太陡,为防止尸体从担架上掉下来,他必须把担架架到肩膀的高度,鼻尖都快顶到死者头顶了。恶臭还在其次,死者的头发里竟然爬满了白花花的蛆虫,他顿时气血翻涌,当场吐了个昏天黑地。之后两天,他一口饭都吃不下……

徐长林不是没见过死人,不过,那些人毕竟不是死在他眼前的。而此刻,在这么近的距离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瞬间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害怕谈不上,但震撼是实实在在的。

神思恍惚中,一旁的李队长提醒他:“长林,还愣着干吗?”

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赶紧跑到尸体跟前,蹲下身子,掀开死刑犯肮脏的裤腿,手忙脚乱地用扳手卸下了沾满泥浆的镣铐。

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以后无论刑警队是闲是忙,遇到执行死刑任务,徐长林都要参加,仿佛从死刑犯脚上卸脚镣这活儿已经约定俗成非他莫属。尽管内心还是有点儿不情愿,但他从来没有过任何怨言。

徐长林是从连队出来的,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全靠自己勤奋刻苦和领导器重,他内心非常珍惜这份工作。虽然穿了警服成了公家人,但他骨子里仍然是一个连队人,继承了父辈淳朴厚道的基因。妈妈经常跟他说吃亏是福,再说,他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知道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既然接手了,何必再说那些没用的?领导和同事会怎么看他?

第二次执行的两个死刑犯,都是身强力壮的中年人。一个是强奸杀人犯,哪怕被五花大绑着,依旧目露凶光;另一个是抢劫杀人犯,表情麻木,仿佛枪毙的是别人,跟他没关系。有了之前的经验,徐长林这次从容镇静多了。两声枪响,死刑犯应声倒地,他快步走到尸体跟前,用了不到一分钟,就利索地卸下了两副脚镣,装进事先准备好的尿素袋子里,再放进囚车。李春雷在旁边看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从刑场归来,把脚镣还给看守所,徐长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从里到外彻底轻松。静下心来,仔细回味刑场经历,他的感觉是,第一次新鲜奇特外加惊心动魄,脑子一片空白,他都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把镣铐卸下来的;第二次他的心情依然忐忑,但尽量控制着没表露出来,整个过程说不上行云流水吧,至少也是忙而不乱。如果以后还有第三次,徐长林想,他可能就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了。

4

没想到第三次却出了问题。

一个深秋的上午,前一天晚上接到执行死刑任务的徐长林跟随大队人马乘车来到鸭洼沟。刚下车,一股潮润咸涩的雾气,混合着车轮卷起的烟尘,立刻潮水一般包围了他们。

持枪武警已将现场完全封锁,法官检察官书记员和法医全部在水塘边就位。三个死刑犯依次被押下行刑车。大限将至,他们一个个面色如土,拖着哗啦作响的脚镣朝水塘边走去。走着走着,其中一个两腿一软瘫倒在地,是被武警战士一左一右架到水塘边的。

11点30分,一切准备就绪。死刑犯耷拉着头站成一列,后面是一排持枪而立的武警。法官宣读自治区高法下达的执行死刑命令,书记员飞快地记录着。宣读完毕,法官逐个询问死刑犯的姓名、年龄、职业、基本犯罪事实,对照案卷中的黑白照片,一个个查验无误。法官随即下达了执行命令。

三个死刑犯分别被两个武警战士一边一个扭着胳膊,按着脖子,面向水塘跪下。三名戴着白色口罩、手持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武警战士随着刑场指挥员的口令列队上前,在死刑犯身后一米处站定。他们是主射手。在他们身后还有三名副射手——如果主射手不能一枪毙命,副射手要立即上前补枪。而主射手在开完第一枪后,无论死刑犯是死是活,都要转身离开现场。

此刻,偌大的鸭洼沟鸦雀无声,水波不兴。一只前额淡黄的角百灵鸟立在芦苇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眼前的一幕。

指挥员高高举起手中的一面小旗子:“预备!”

咔嚓——子弹上膛的声音令人心悸,三名主射手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死刑犯背后的白色粉笔印记。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三个死刑犯则浑身筛糠,嘴里发出野兽般急促的喘息声。

少顷,指挥员的右手向下猛地一挥:“放!”

几乎同时,枪响了,突兀而沉闷。水塘中泛起一圈涟漪,塘边草木的叶片纷纷坠落,站在芦苇上的那只角百灵鸟惊慌地张开翅膀,贴着苇尖疾速飞离,留下一片颤栗的羽毛在水塘上空飘舞。

主射手收起步枪,枪口向上,向后转,齐步走。随着硝烟散尽,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苍蝇循着气味在三具尸体上方麇集。

短暂的静默后,挤在沟畔的围观人群再次喧嚣起来。徐长林按部就班,快步靠近尸体,准备卸下脚镣。

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水塘边的铃铛刺丛中突然窜出一只麻灰色的野兔,大概是受惊了,跌跌撞撞没头没脑朝徐长林的方向撞了过来。野兔的动作太快,徐长林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脚下绊到了一丛芨芨草,身体失去平衡,哎呀一声跌倒在地。这一跤摔得有点儿狼狈,白色大檐帽掉在地上,像个皮球一样骨碌碌滚进草丛。

刑场是四面八方目光的焦点,徐长林的一举一动,近处的武警民警法官检察官,远处挤挤挨挨看热闹的人群,都尽收眼底。野兔的身影稍纵即逝,不知又钻到哪里去了。近处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远处的围观者只看见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摔了个四仰八叉,顿时一片哄笑。

众目睽睽之下,徐长林狼狈地爬起来,跑几步捡起地上的帽子,还没戴到头上,就听到李春雷在身后厉声喝道:“长林,你搞什么呢?动作快点儿!”

他面红耳赤,脚步踉跄,像喝醉了酒一样,一边戴帽子一边高一脚低一脚跑到死刑犯的尸体跟前,慌里慌张地卸镣铐。心一慌,动作就走样,这镣铐卸得就越发费劲儿。等他把三副镣铐装进尿素袋子里,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李春雷板着脸走过来,一言不发看了一圈,转身上了警车。其他人也陆续上车,最后只剩下徐长林站在水塘边发呆。韩春辉从车上下来:“多大点儿事,脸吊得有一尺长!不理他,咱们走!”

徐长林不吭声,依旧站着不动。韩春辉从他手里抢过尿素袋子,咣当一声扔到警车上,硬是把徐长林拉上了车。

回到公安局大院,徐长林还有点儿恍惚。韩春辉安慰他:“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今天是周末,晚上我请你到豫疆饭馆,让常老板炒几个菜,咱俩好好喝一场。”

5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警察在枪决犯人的现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成了周边老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到后来越传越玄乎,竟然说徐长林当场吓尿了裤子,还有人给编成了段子。段子传到公安局林局长耳朵里,林局长皱眉:“这个胆量怎么能当刑警?不行到派出所去锻炼锻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局长随口一句话,有人当了真,年底局里人事调整,徐长林被调到黄沟派出所。

决定还没正式宣布,韩春辉就听说了,赶紧跑到内勤办公室给徐长林透风儿。正在填报表的徐长林心里一咯噔,放下手里的笔,看了韩春辉一眼,又低下头看着办公桌上熟悉的订书机、墨水瓶、文具盒、印泥,一句话也没说。韩春辉知道这会儿什么安慰的话都没用,他拍了拍徐长林的肩膀,转身走了。

此刻,徐长林内心五味杂陈。麻绳专挑细处断,屋漏偏逢连夜雨,担心什么就来什么,难道真应验了接触死人沾染晦气的说法?想想都觉得可笑,自己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还是人民警察,怎么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可是,刑警队其他人不愿意接的活儿,他服从李队长的安排,接了,这有错吗?谁能料到刑场上冷不丁蹦出来一只兔子?这能怨他吗?徐长林委屈。

他当然不想去派出所,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公安局虽小,可再小也是个机关。机关掌握着权力,管理着庞杂的基层。机关的人下去办事,基层都要高看一眼。别人从局机关调到派出所,都是提拔后带着职务下去的,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而他呢,级别原地不动,还是普通民警,等于从机关下放到基层。

人人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徐长林也不例外。他是刑警队的内勤,不能像外勤那样冲锋陷阵,可对外的称呼都是刑警。刑警是公安局的尖刀,局里的人才装备物资都向刑警倾斜。作为刑警队的一员,徐长林感觉自己比其他警种更威风几分。当年他从连队文教调到农场公安局,十九岁风华正茂,连队的人见了他父母,满眼都是羡慕。在别人眼里,他算跳了龙门,农村户口变成了城市户口,吃上了商品粮,穿上了上白下蓝威风凛凛的警服,脱了布鞋换上三接头皮鞋,从此端上了公家的铁饭碗。用连队人的话说,徐家祖坟冒青烟了。

按照徐长林的人生规划,待在刑警队这种举足轻重的部门,哪怕是内勤,也比其他部门立功受奖的机会多,局里提拔任命干部,首先考虑刑警队,很多局领导都是刑警出身,比如林局长,几年前不就是刑警队长吗?徐长林不求一飞冲天,只求稳稳当当,在内勤岗位踏踏实实干上几年,提不了副队长,也争取提个副指导员;再过上两年,运气好的话,由副转正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到了派出所,那就完全不一样了。派出所是公安机关的最基层,人多机会少,自己下去是平调,级别不变,别人还以为他犯了什么错误呢,更不可能提拔了。

徐长林的父母都是平头百姓,他自己没后台没人脉,遇到目前这个局面,只能听天由命。其实他早就听到风声了,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没想到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公安机关是准军事机关,作为一个人民警察,纵有万般不舍,他也必须服从命令听指挥,离开他熟悉热爱的刑警队,前往一个陌生的环境,以往全部清零,一切从头开始。

局里的晨会并没有宣布调动事项,是李春雷通知他的。徐长林这个级别,没资格成为晨会的议程;政工科也犯不上搞什么当面谈话,给科室领导打个招呼就行了。

其实李春雷也不舍得徐长林离开。徐长林性格温和,纤细有余而血性不足,的确不是当刑警的料;但他心思细腻,做事稳当,是个非常合格的内勤。不像有些人,屁股底下有团火,根本坐不住办公室。这几年来,交给徐长林的各种材料和杂七杂八的事项,他从没操过心。公安局内部有句话,一个内勤半个家,刑警队有了徐长林这个管家,内务井井有条,在外打拼的刑警们没有后顾之忧。现在局里突然把他调走,李春雷自然不舍,可这是局里的决定,板上钉钉的事,他也只有忍痛割爱。

李春雷让徐长林交接一下手头的工作,明天一早,刑警队派车送他到黄沟派出所报到。其实也没什么可交接的,内勤的材料报表文书和发文登记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铁皮柜子里,徐长林把自己的几本书从柜子里拿出来,装进帆布挎包,然后取下柜子、抽屉的钥匙放在办公桌上,无论谁来接替他的工作,一切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临走前那天晚上,李春雷做东,把刑警队在家的兄弟全部招呼到场部豫疆饭馆,要了一大桌子菜,红烧大盘鸡、牛肉大杂烩、爆炒肥肠、红烧脆肚……四盘子八碟子,摆满了一桌,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觥筹交错,痛痛快快喝了一场,算是为徐长林饯行。酒过三巡,李春雷站起来,端起酒杯:“长林,明天你就到派出所工作了。但是你要记住,刑警队永远是你的家,想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弟兄们都热烈欢迎!”

尽管知道李春雷说的是客气话,徐长林还是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赶忙端起酒杯,和李春雷碰了一下,一仰脖子,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队长带了头,其他刑警轮流给徐长林敬酒。在刑警队,徐长林不仅做事细致,脾气也好,为大家服务无微不至,刑警出差的车票、住宿发票、加油票,他整理得清清楚楚;有时候破案紧张,刑警匆匆回来换下一身脏衣服,往盆子里一塞,转身就又走了,徐长林顺手就给洗了,晾干后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铺上。现在他要离开了,大伙儿的依依不舍发自肺腑,千言万语,都浓缩到酒杯里。

你来我往,推杯换盏,这场酒一直喝到饭馆打烊,八瓶天池特曲一滴不剩,饭馆常老板坐在柜台后面一个劲儿打哈欠。李春雷最后总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时间不早了,大家有酒的喝酒,没酒的喝茶,干了这一杯,咱们走人!”

一伙人呼呼啦啦出了门,外面已是满天星斗。大家聚拢过来围着徐长林一一握手告别,刑警队驾驶员王建忠拉着徐长林的手:“明天哥开车送你到黄沟派出所报到,你放心,不管你到什么地方,咱们都是兄弟!”

夜幕深沉,大家醉意浓浓,没有人注意到,徐长林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人生无常,福祸相依。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以改变人的一生。鸭洼沟刑场一只乱窜的野兔,成了徐长林命运的转折点。一纸盖有车排子农场公安局大红印章的调令,把徐长林从刑警队调到了黄沟派出所,随之他的身份也从刑警变成了管区民警。

这一天,是1981年12月28日,徐长林二十四岁。再过几天,就是阳历新年了。

第二章

1

原本说好开车送徐长林到黄沟派出所报到,不想黎明前刑警队接到报案,泉水沟农场一户人家的三十多只绵羊被盗。李春雷带队出现场,开走了队里唯一的一辆212吉普,徐长林只好推着自行车到黄沟派出所报到。

昨晚喝到半夜,徐长林起床还有点儿昏昏沉沉的。他抓紧时间洗漱,在招待所食堂对付了两口早饭,就回宿舍收拾行装。他是单身汉,没什么家当,就是一个铺盖卷和一个木箱子,箱子里装些平时用的杂物。他一手拎着木箱子、一只胳膊夹着铺盖卷出门,治安股副股长杨宇河看见了,过来帮他把行李捆在自行车后座上,洗漱用具和几双鞋子用尼龙网兜装着,挂在车前把上。收拾停当,他告别了杨副股长,推着自行车前往他的新岗位。

黄沟派出所离车排子农场公安局不远,出了招待所的门向西有一条碎石子公路,顺着公路一直走,就是农场场部机关南门,进了南门就能看到派出所,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木牌子。

今冬还没下过一场雪。天色阴沉,空气干冷,公路两旁的白杨树掉光了叶子,裸露的青色枝条挂满霜花,在寒风中摇曳。临近新年,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明显比平常密集,连队骑自行车的、河西公社赶着牛车毛驴车前往场部购买年货的村民络绎不绝,有的车子里还拉着捆住蹄子吱哇乱叫的猪崽,有的车子后面拴着头小牛犊,趁着新年的机会,他们要把自养的家畜卖个好价钱。还有些狩猎人,带着在戈壁滩捕获的野黄羊野兔子野鸡野斑鸠到市场出售。人多好做生意,爆米花的、烤红薯的、补鞋子修眼镜的、修自行车的,也都早早拉着家什到街上摆摊。

元旦是春节的前奏,辛劳了一年的农工和庄稼人,喜气洋洋到场部购买油盐酱醋茶,割两斤肉,买几张年画、几挂鞭炮,给老婆孩子买些过年的衣裳。他们三五成群,一路粗声大气地说笑着,嘴里哈着白气,涌向场部的街道、市场、商店和供销社。

场部南门是用手腕粗的钢管焊接的,大门套小门,平时大门锁着,人员从小门进出,只有来了车辆才打开大门。场部机关是一片按照苏联图纸盖的平房,四周环绕着海棠树林,这个季节枝叶凋零,一派萧瑟。

徐长林从小门进了机关。派出所院子里空无一人,他支好自行车,没有取下行李,径直去了西面的户籍室。推门进去,里面有几个人在办户口,三三两两围在办公桌前,穿着大头鞋、戴着棉帽子,脖子上挂着长长的细绳,两端耷拉着脏兮兮的棉手套,一看穿戴就知道是连队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面色白皙、穿着蓝色制服的中年女警,正在填写户口材料。看见徐长林,她站起来打招呼:“小徐,你来了!”

都在一个局,徐长林知道她姓魏,是黄沟派出所的副指导员,兼着户籍警。“指导员您忙,我来报到。”

“你先坐下来烤烤火,曹所长下连队去了。”

徐长林坐在门口的炉子跟前。火墙是褐色铁皮打制的,炉子是铁水翻砂的,可能是上班后才生的火,红红的炉火很旺,呼呼往外蹿火星。

徐长林一边烤火一边四下打量。办公室有二十多平米,人字形红砖铺地,紧贴着南墙竖着一排高大的木头柜子,刷了绿漆,柜子上的抽屉分别用红油漆标注着“一连”、“二连”、“三连”……里面装的是各个单位的户籍档案。魏指导员的办公桌靠西墙,墙上挂着北极星牌机械钟,下面沿墙放了一条木头长椅,但没有人坐。靠东墙也是一张办公桌,桌上有一部黑色的手摇电话机。窗边的小木柜上摆着一台14英寸雪莲牌黑白电视机,黑色天线从窗户里穿出去,架在外面的树杈上。北侧有个小门半开着,徐长林能看到里面的钢丝床,草绿色被褥,床头挂着一副闪着幽光的不锈钢手铐,应该是夜间值班室。

炉子里的煤块不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烤得徐长林浑身暖洋洋的。就是不知道曹所长何时回来,他一时无事可做,只能干等着。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他见魏指导员还在忙着,就起身接起来。对面是个男声,语气严厉:“派出所吗?”

徐长林答:“是派出所。您是……”

对方一点儿也不客气:“你是谁呀?”

“我是徐长林。”

“徐长林?我怎么不知道?”

徐长林只好解释:“我是今天才分过来的,刚来报到。”

“哦,你让派出所的人接电话。”

“派出所的人都出去了。”

“魏指导员也不在吗?”

徐长林看了一眼魏指导员:“她正给群众办户口呢。”

对方不耐烦了:“那你来一趟吧,快点儿,直接到场长办公室!”也不等徐长林回答,就咔嚓挂断了。

徐长林向魏指导员转达了电话内容,魏指导员说:“那你先去看看,我办完手头的事就过去。”

听对方的口气,应该不是什么案子,但肯定是麻烦事。徐长林早就听说派出所整天婆婆妈妈啰里啰嗦,处理不完的鸡毛蒜皮,没想到第一天报到就让自己赶上了。

顺着石板小径走不多远,穿过海棠树林,就到场部了。徐长林踏上门口的水泥台阶,推开镶玻璃的木门,刚进大厅,就听见左侧过道里一片嘈杂。他循着声音走过去,过道中间的办公室门口围着一圈人,里面传出女人的哭诉,却听不清说的什么。

徐长林正了正警帽:“大家让一让。”

看到警察来了,众人立刻让出一条道,徐长林侧身进了屋。屋里的场面有点儿难绷,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一个四十多岁中年男人的双腿,鼻涕一把泪一把。女人背对着徐长林,只能看到一头花白的乱发和邋遢的衣服,估计岁数不小了。中年男人分头油亮,一身灰色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插着钢笔,标准的机关干部形象。门口围着的那些人只是看热闹,却没人上前劝说。

中年男人大概是顾着形象,不敢过分撕扯,只是双方这样僵持着实在尴尬,他只好把目光落在墙上挂的地图上。徐长林进来后,他的目光终于有了着落。“你怎么才来?”

徐长林估计他就是场长了,首先自我介绍:“我是派出所的徐长林,今天刚来报到。”

“派出所其他人呢?曹所长呢?”

“都出去了。”

场长指着跪在地上的女子:“把她拉出去!成什么体统,到我办公室闹,还让不让办公了?”

徐长林弯下腰对那个女人说:“有什么事好好说,这样闹解决不了问题。”

女人头也不抬:“我来十几次了,今天才堵住他。不解决问题,我就不回去!”

场长更是气愤:“不要跟她啰嗦,拉到派出所关几天,简直没有王法了!”

女人压根儿不吃这一套:“你有本事关了老娘,老娘就不出来了,反正关进去有吃有喝,还有地方住。你说话算数,现在就关!你关呀……”

徐长林没有处理纠纷的经验,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场长看他不动手,脸色越发难看。徐长林心里暗暗叫苦,报到第一天就给机关领导留下个办事不力的印象,这可怎么好……

万幸,魏指导员来了。一看这个场面,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杨大琴,你今天怎么又来了?你这样闹下去,影响机关办公秩序,是违法行为,我们完全可以拘留你!”

但魏指导员也镇不住杨大琴。“拘留就拘留呗,反正我没工作,活不下去了,今天说什么我也不回去!”

“不要再胡闹了,赶快松手,有什么话到派出所去说。”

“我今天哪儿也不去,我就找他解决问题!”

劝说不行,魏指导员干脆来硬的,蹲下身子掰杨大琴的手。杨大琴奋力挣扎死不松手,徐长林知道自己不能看着了,也上去帮忙,两人一人一边,一起把她的胳膊扭到背后。场长趁机脱身,临走还对魏指导员说:“今天必须把她拘留,这样下去还得了?”

场长走了,杨大琴失去了目标,知道再闹下去没用了,不再挣扎,哭嚎声也渐弱。围观众人没热闹可看,陆续散去。魏指导员对杨大琴说:“走,跟我回派出所。”

2

回到户籍室,魏指导员给杨大琴搬了把椅子,让她坐到炉子跟前烤火,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转头继续给群众办户口。徐长林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眼前这个女人。

杨大琴身材矮胖,大圆脸、鼓眼睛、塌鼻子,额头上爬满了细密的抬头纹,脸上泪迹未干,双手粗糙皴裂。她上身穿一件脏兮兮的灰黑色条绒棉衣,脖子下面的塑料扣子掉了一颗,领子敞着,露出布满褶皱的脖颈。下穿蓝色平布棉裤,没罩外裤,脚上是一双沾满灰尘的手工灰布棉鞋,露着没有漂染过的羊毛袜子。看打扮,日子过得应该很艰难——她刚才也说她没工作。如果生活安逸,这大冷天的,又临近新年,谁没事跑场部大吵大闹?

魏指导员办完了户口,回到火炉跟前。“杨大琴,你的问题我们已经给你解释得很清楚了,根本不符合政策,场部解决不了,你为啥老是过来闹?再这样下去,我们真的要拘留你了。”

杨大琴斜睨着眼睛:“拘留所有吃有喝,还有炉子,比在家强多了,你们最好拘留我一辈子。”

魏指导员叹了口气:“你真是要破罐破摔了。”

杨大琴冷笑:“漂亮话谁不会说?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们吃皇粮的按月领工资,我一个孤老婆子无依无靠,每天睁眼就要吃喝拉撒,钱从哪儿来?”

“你儿子女儿呢?他们不赡养老人,你去告他们,为啥天天缠着我们不放?”

“儿子女儿都成家了,一家过一家的日子,都紧巴巴的,我怎么好意思伸手问他们要钱?再说我也没天天缠着你们,是你把我带这儿来的。”

“你不好意思问他们要钱,就好意思天天到机关闹腾?”

杨大琴的情绪激动起来:“我来不是为了要钱,我是要恢复我的职工身份!我要工作!我要凭劳动养活自己,这有错吗?”

正说着,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接着是大铁门打开时轱辘碾过减速坎的咣啷声。汽车开到院子里,熄火了。魏指导员说:“小徐,曹所长回来了。你先去跟所长报个到,所长办公室在东院。”

东面一溜办公室都锁着门,从窗户望进去,能看见办公桌和床铺。白天大家都下管区去了,如果去的是距离场部远的连队,中午都不回来。

紧挨着东边办公室后墙,用红砖围出一个小院,漆着蓝油漆的双扇铁皮门敞开着。院子里青砖铺地,砖缝里泛着白花花的盐碱。靠西墙堆着十几辆锈迹斑斑缺轮子少支架的自行车,东面几间屋门上分别用红漆写着“暗室”、“证物保管室”、“所长室”。徐长林来到所长办公室门前,正要敲门,忽听里面电话铃响了,接着是所长接电话的声音。打电话的人嗓门很大,但隔着一扇门,徐长林听不清楚,不过所长的话他听清了。

所长的口气小心翼翼,还一个劲儿赔不是:“吴场长,他今天刚来,我到现在还没见到他呢……”

徐长林心里一惊,这不是说的自己吗?吴场长在兴师问罪呢,肯定是指责他处置不力。徐长林委屈,自己刚到机关不明就里,还没问清事由,怎么能快速处置?第一天到派出所上班,怎么就碰到这种堵心的事……

正胡思乱想着,门开了,曹所长走了出来。都是一个局的,一起开会学习,早就脸熟了。徐长林赶紧打招呼:“曹所长。”

曹所长原本紧绷的脸上立即露出笑容:“长林,你来了!”说着向他伸出手。

徐长林没敢跟所长握手,而是立正敬礼:“报告所长,徐长林向您报到!”

“别这么拘束。本来准备派车去接你,可大清早接了一个报警,河西哈萨克老乡的几头牛越过奎屯河,啃了二连的冬麦,两边吵吵起来了。唉,牵扯到兵地双方和民族关系,我就跑了一趟。这不,刚处理完……来,长林,咱们到办公室说话,外面冷。”

3

眼看到了午饭点儿,外出下连队的民警零零星星骑自行车回来了,曹所长召集大家在户籍室开了个临时所务会,依次把所里的民警给徐长林介绍了一下。

黄沟派出所除了所长曹建刚、副指导员魏芙蓉,还有张建武、陈姜、王建国、李国伟四个民警,以及场部治安员小马和小胡,小马兼着所里的司机。其实几个民警徐长林以前都见过,只不过没共过事,不熟悉。曹所长介绍完,徐长林站起身,郑重地给大家敬了个礼:“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咱们黄沟派出所的民警了,希望大家多多帮助!”

曹所长笑着说:“长林是咱们局里的大笔杆子,现在又到咱黄沟派出所拿起了枪杆子。毛主席说过,枪杆子笔杆子,干革命需要这两杆子!我早就听说,长林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钢笔字也写得好,咱所里的同志,写字像跳舞,东一条腿西一只胳膊,做的笔录要猜着看,以后你们要向长林学习,把字写好,最起码要让人认得出来嘛。”然后他又转向徐长林,“尽快熟悉所里的工作,咱们黄沟派出所现在可以说是有文有武了,要争取各项工作在局里排名靠前!”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民警陈姜身上,“小陈,你的管区人口多,事情也多,长林就分配到二营管区,跟着你干。”

陈姜不到三十岁,身材壮实,头发浓密,一身蓝色警服仿佛为他专门定制,穿在身上显得特别有型。陈姜站起来和徐长林握手,他的手粗糙有力,像钳子。两手相握的瞬间,徐长林就对他有了好感。看对方的气质,是个硬角色,跟着他干,肯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开完会,曹所长对魏指导员说:“你带长林去食堂,等会儿吃了午饭,把那个宝贝送回去吧。”

魏指导员叫上徐长林来到机关食堂,找司务长买了饭票,到窗口打了饭菜。魏指导员特意多打了一份,两个馒头和一份猪肉白菜炖粉条。

刚才开会的时候,杨大琴被治安员小胡带到东面的办公室。进了屋,魏指导员把饭菜递给她。杨大琴也不客气,手也不洗,接过来狼吞虎咽。闹腾了一上午,她早就饥肠辘辘了。吃过饭,魏指导员喊来司机小马,他俩一起把杨大琴送回连队。

徐长林自告奋勇:“指导员,我和你一起去?”

魏指导员说:“你今天刚到,先去宿舍收拾收拾吧。”

“没啥可收拾的,铺盖卷一铺就行了。”

魏指导员点点头:“好吧,去熟悉一下情况也好。不过这不是你的管区,是张建武的。”

“反正都是咱派出所管的,今天不是碰上了嘛。”

上了车,徐长林坐在副驾驶,魏指导员和杨大琴坐在后面。小马一脚油门,吉普车出了场部南门。

小马二十多岁,年轻气盛,开车飞快,车子后面卷起一股白色烟尘,直奔三营方向。一路上,魏指导员不时和杨大琴聊几句。后视镜里,徐长林看见杨大琴眯缝着眼睛,半醒半睡的样子,嘴角挂着涎水。

吉普车下了公路,颠簸着开上通往连队的土路,土路坑坑洼洼,车身剧烈晃动,杨大琴醒了。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她自言自语:“送我回来干啥?大冬天的没吃没喝,连煤都没有,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魏指导员说:“你放心,不会饿着你,也不会冻着你。”

“天天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你们把我的问题解决了,不就万事大吉了?”

“你的问题是历史遗留问题,场部解决不了,总场也解决不了,我们派出所更解决不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救济你,不能看着你没吃没喝不管。”

“这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我都替你们发愁。”

正说着,吉普车拐下路基。再往前是碱土路,黑乎乎的,路边长着枯黄的骆驼刺和稀稀疏疏的黄苇子。徐长林知道,这里是十七连。前面的连队笼罩在氤氲的雾气中,能看到房屋的轮廓和柴火垛高高的顶子,家家户户屋顶上飘着的袅袅烟雾,汇聚成一大团乌黑的烟云。

吉普车终于停下来,徐长林跳下车,地上满是湿漉漉黑白交融的盐碱,泥泞不堪。眼前是个破破烂烂的独院,两间墙皮斑驳的土坯房,土块围墙没有草泥抹面,上面胡乱搭着一溜晒干发黄的野草。院门是红柳条子编的,铁丝缠绕的锁扣上挂着一把黑色小铁锁。

杨大琴蹒跚着走过去,弯腰开锁。进了院子,里面是一小片菜地,靠近房子是一个压井,菜都收了,地还没翻,留着白菜根和萝卜坑,还有遍地的烂叶子。菜地中间是一窄溜小路,踩压得结实平整。两间土坯房有些年头了,白花花的盐碱爬上了窗台,窗户上糊着黑乎乎的旧塑料布,一个角耷拉着,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随着吱呀一声,杨大琴打开了房门。屋里黑咕隆咚,一股阴森冰凉的潮气扑面而来,饭馊味、鸡屎味和衣服鞋袜发出的难闻气味混合在一起。待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徐长林看见门边吊着的灯绳,过去拉了一下,没动静。他问杨大琴:“没电吗?”

杨大琴说:“秋天的时候,电线杆子倒了,线断了,说了几次,连里也没人管。”

这个房间既是客堂,又是厨房和卧室,一张没有床头的大床上,被褥凌乱地摊着。案板上锅碗瓢盆堆在一起,下面的木头栅栏架子里养着几只母鸡,探头探脑看着来人,咕咕叫了两声。再看食槽,空空如也。房子中间的铁丝上搭着洗过的衣服,水桶里的半桶水结了冰,房子中央砖块砌的炉子凉冰冰的,没一丝星火。

杨大琴揭开炉盖准备生火,魏指导员说:“长林,咱们到连部去一趟。”

徐长林说:“指导员你先去,我帮她把棉门帘钉上。”刚才进来的时候,徐长林注意到门上没有挂棉门帘。

魏指导员坐车走了。徐长林问杨大琴:“家里有棉门帘吗?”

杨大琴正往炉膛里添柴火:“有一个,在旁边屋子里。”

徐长林去了另一间屋。这间屋没上锁,里面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破家具、十字镐、坎土曼和筐子纸箱之类,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徐长林在一张旧桌子上找到一个破被面子做的棉门帘,拿出来在院子里抖了几下,居然掉下来一个老鼠窝,几只小老鼠吱哇乱叫着仓惶逃向墙角的柴火堆。徐长林本想放弃的,可是,这大冷天的,有个门帘毕竟比没有强,他还是找来一把斧头几颗钉子,把棉门帘钉在几乎要朽坏的门框上。

杨大琴已经将炉火生着,不知是火墙里面有凉气,还是炉膛什么地方堵了,炉盖子里往外呼呼冒烟,呛得她眼泪汪汪,不停咳嗽。徐长林拿起炉钩捅了一下,火苗蔫蔫的,还是不停往外倒烟。他估计不是炉子的事,是烟囱要捅一下了。出了屋,徐长林在院子里满处找梯子,没找到,只有一辆破架子车立在院门跟前,只能将就一下了。

杨大琴也出来了,看他要上房,赶紧阻止:“别上了,没梯子不好爬。”

“你给我找根长杆子,烟筒不搞利索,晚上你睡着了危险。”徐长林站上架子车。架子车颤颤巍巍,他蹬着两个车把,双手扶着房檐一撑,身子就上了房顶。房顶很薄,虚泡泡的,有的地方露出了麦秸茬子,踩一脚一个坑。他寻思明年开春要上一层房泥,不然房顶会漏雨。

杨大琴晃晃悠悠从下面递上来一根木棍,徐长林来到烟囱跟前,把木棍伸进去捅了一下,烟囱里顿时冒出一股黑烟,夹带着烟末子,再捅几下,烟末子没了,黑烟也转成了灰白色。

从屋顶下来,徐长林长出了一口气。杨大琴说:“到屋里洗洗手。”

进屋再看炉子,炉火果然旺起来,发出呼呼的声响。徐长林在冰凉刺骨的水盆里洗了手,把湿手放在炉盖上面烤。见炉子里烧的是柴火,他问杨大琴:“没有煤?”

杨大琴说:“连吃的都没有,哪有多余的钱买煤?”

“那你一冬天就烧柴火?柴火到半夜就灭了。”

“不烧柴火烧啥?睡觉的时候烧一炉子,有点儿热气就赶紧钻被窝了,俺们连队人,不像你们场部人那样娇气。”

“那你晚上不冷吗?”

杨大琴叹了口气:“俺的命贱,冻不死就行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响。片刻,房门被推开,魏指导员和一个中年男子进来了。男子扛着一袋面粉,魏指导员手里拎了一塑料壶清油,两人放下东西,男子对杨大琴说:“你可是有理了,每次出去一闹,面粉清油都给你送来了。”

杨大琴说:“王连长,我可没闹你,就是闹你,你也解决不了,我这是正常反映问题。”

王连长气不打一处来:“正常反映问题?你抱住吴场长的腿大吵大闹,害得我大清早就挨了一顿训!”

魏指导员说:“杨大琴,你不能再去场部闹了,再闹,不要说派出所对你不客气。”

杨大琴满不在乎:“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有吃有喝,我也不想去场部。大冬天的,出去一趟浑身冰凉,半天缓不过来。”

王连长说:“下午我安排人给你拉一架子车煤,煤烧完了,面粉吃完了,你就到连部找我。我不在,找雷指导员也行,但有一条,你不能去场部,如果再闹,我就让民兵把你关起来!”

杨大琴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让我去场部?那我就没有自由啦?我去场部医院看病也不行?”

“看病给连里说一声,说了再去,你自己不要乱跑。”

几个人出了门,临上车,徐长林叮嘱杨大琴:“晚上烧煤的时候,炉膛里要用大块煤压火,千万不要用煤末子,容易中毒。”

吉普车上了公路,魏指导员对王连长说:“平时连领导还是要经常过来看一下,了解她的思想动态,看她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不然下次她再跑到机关,吴场长那边可真没法交代了。”

王连长愁眉苦脸:“这是我们十七连的老大难,多少年解决不了。你没见今天上午吴场长给我打电话,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说要是管不住杨大琴,再让她到场部闹,就撤我的职。你听听,怎么成我让她去场部的了?她一个大活人,想去哪儿还跟我打招呼?这基层的工作真是没法干了。”

魏指导员笑:“吴场长那是气头上说的,你不要当真。谁不知道王连长会抓生产,还会做群众工作?你的工作能力在场里是数一数二的。再说,这件事的确不能全怪连里。我回去跟曹所长说说,派出所和连部一块儿做工作。杨大琴的心也是肉长的,她就是一块冰疙瘩,咱们也给她暖化了。”

王连长紧蹙的眉头舒展了:“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回头我和雷指导员碰碰头,支部专门研究一下,最大程度解决她生活上的困难,但也不能过分,连里还有其他困难户,他们暗中一个比一个呢。不过,最刺儿头的还是杨大琴,把她摁住了,其他人就好对付了。”

说着话到了连部,王连长让下去喝口水,魏指导员说不去了,下午还有事。徐长林突然想起来:“对了,王连长,杨大琴家门口的电线杆子倒了,看能不能给她竖个杆子通上电?要不一到晚上黑灯瞎火的。”

“过两天我安排一下。”

王连长下了车,吉普车掉头往回走。

徐长林问魏指导员:“这个杨大琴为什么这么闹腾?”

“她呀,说来话长。她以前是十七连的职工,后来生了孩子,就不工作了,在家里专门带孩子。孩子一个个大了,参加工作成了家,她老伴前几年得肝病去世,一下子没了生活来源。她想回连队工作,可兵团有规定,像她这样主动离职的,不允许安排工作,只能到五七排劳动。她就到五七排干了几年。后来五七排解散,地也收到了连里,她没了收入,就找到场部,想恢复她的职工身份。这种情况农场不止她一个,给她恢复了,其他人怎么办?再说农场也没这个权力。她就闹,不停地闹。这不,今天让你撞上了。”

“可是这样救济,也不是长久之计。”徐长林说。

“的确不是长久之计,可她的问题没法解决。这么多年了,她总场、兵团都去过,都说解决不了。派出所拿她更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拘留她吧,放出来继续闹;不拘留吧,她把机关搞得鸡犬不宁。马上要过年了,不能让她再去场部闹了,先把她稳住,过一天是一天吧。”

“她现在这个样子,连个邻居都没有,出了事都没人知道。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她有个生活来源,她生活安定了,就不闹事了。”

“我也知道是这个理儿。可这已经超出派出所的能力了……”

4

回到派出所,曹所长让大家去食堂领大米,说年底了,场部工会搞的福利,一人十公斤。大家放下手头的工作,闹哄哄去了食堂。徐长林想着自己今天才来,就没动窝。曹所长问:“长林,你怎么不去?刚才我专门给工会的人说了,给你留了一份。”

徐长林说:“我今天才来,怎么会有我的?”

曹所长笑:“你怎么跟工会的人说的一样?我跟他们说了,就是一天,也是我们黄沟派出所的人,你赶快去领吧。”

这个曹所长心真细,一股暖意涌上徐长林的心头。

晚上,徐长林骑自行车把大米送回了家。他家在十四连,属于一营,离场部有五六公里。父母见了他很高兴,当教师的母亲张罗着要给他做饭。他说:“妈,都几点了,我在派出所吃过饭了。”

父亲一头雾水:“在派出所吃的?”

徐长林这才想起,他到派出所的事还没跟父母说呢。他尽量轻描淡写:“年底局里调整,我去黄沟派出所了,今天刚报到。”

父亲说:“到派出所好,离家又近了,第一天就分了大米。”

母亲说:“长林,到派出所是不是清闲点儿了?你也不小了,该谈朋友了。”

徐长林敷衍:“那要凭缘分,你们急也没用。”

临走,母亲在他包里装了一瓶腌韭菜花和一瓶腌长豆角,徐长林喜欢吃自家腌的咸菜。

徐长林一直惦记着杨大琴家的电,但不是自己的管区,就跟张建武说:“张哥,我和魏指导员上次去送杨大琴,十七连说要给杨大琴家接电线,不知接好了没有?”

“连里答应了?这事没十天半个月落实不了。”

徐长林试探着问:“张哥如果有时间,咱俩一块儿过去看看?”

张建武反应冷淡:“我哪有时间专门为这事跑一趟?一天忙得脚不沾地的。再说,就是没电,杨大琴也死不了。”

二营管区有六个农业连队,冬天没啥事,无非就是些偷鸡摸狗的小案子和酗酒打架之类,派出所相对轻松。一晃儿元旦过了,赶上星期天,徐长林骑自行车去了趟十七连。下了公路,远远看见几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桩子一直通到杨大琴家门口,木桩子架着电线,从窗户进了屋。他寻思着连队也不像张建武说的那么不堪,这不把电给通上了吗?

杨大琴没在家,但院门没锁,估计没走远。也不能干等着,徐长林在放杂物的房子里找了把铁锹,来到屋子后面,挖了些土,用铁锹敲碎。

正忙活着,杨大琴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布袋子。“远远看着就像你,你敲土干甚?”

“上次我上房捅烟囱,看你屋顶太薄了,开春雪化要漏水。我往屋顶撂点儿土,先将就着,等天气暖和了,再上一层房泥。”徐长林打量着她手里的布袋子,“你到哪儿去了?”

“到我妹妹家去了,她给我拿了几个刚蒸好的馍馍。”

往屋顶上撂了土,徐长林又蹬着架子车上房,把土抹均匀,把裂开的缝隙堵住。回到屋里,杨大琴在洗菜。“这么早你就做饭?这算早饭还是午饭?”

杨大琴说:“我先准备着。家里没啥好吃的,你别嫌弃。”

“别忙活了,我待会儿就走。”

“咋的啦?干了一上午活儿,连顿饭都不吃?”

“哪有一上午,就一会儿。我今天来,就是想看你这儿通电了没有。”徐长林拉了一下开关线,灯亮了,可能瓦数低,光线有点儿泛红。“这多好,晚上不用摸黑了。”

“还不是你给他们说了,我说半天也没人理,你们一说就管用。这年头儿,当官的一句话,老百姓跑断腿。”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动动嘴,活儿可是连里干的。再说,我又不是当官的,就是一普通民警。”

“你们怎么不算官?我到场部,人家说派出所的见官大一级,下面连队不是也得听你们派出所的嘛。”

“我们是商量着来,不能去命令人家。”

围着炉子烤了一会儿火,徐长林起身要走。杨大琴已经和好了面,要给徐长林做拉条子,说不吃就是看不起她。

徐长林说:“我真的有事,下次来了,一定在你家吃饭。”

“你可要说话算数。”

回去的路上,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愈下愈大,愈飘愈密。雪花落在徐长林的脸上,瞬间融化成了雪水,顺着脸颊往下滴。不一会儿,道路、庄稼地和荒野都被一片白茫茫覆盖了。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5

星期一开完晨会回到办公室,陈姜对徐长林说:“以后咱把自己管区的事管好就行了,别管其他人的事。没事的话,就看看法律书。”

徐长林一怔,不知陈姜为什么跟他说这些。

陈姜问:“我听说昨天你到十七连去了?”

“哦,我第一天到派出所就碰到了杨大琴,魏指导员让我多关注一下她。昨天没事,就跑了一趟,看她家屋顶薄,我撂了几锹土。”

“老弟,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好心不一定能干成好事,别出力不讨好,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还让人背后说闲话。”

黄沟派出所目前就两个领导,所长曹建刚、副指导员魏芙蓉。以前还有个副所长,是准噶尔市公安局派下来的。副所长家在市里,夫妻分居好几年,他不愿意长期待在农场,想办法调回市里去了。车排子局里不少民警也不愿留在兵团,陆续回了市局,像曹所长、魏指导员这些留下来的,家基本上都在农场。走了一个副所长,按说就要增补一个,不知什么原因,这个缺一直空着。

徐长林听小道消息,陈姜和张建武都是副所长职务的有力竞争者,其他人诸如王建国、李国伟,要么资历不够,要么业务不突出。

陈姜比徐长林大五岁,嘴大脸阔,两道剑眉不怒自威。用曹所长的话说,这小子一看就是当警察的料。陈姜当过兵,复员后在场武装部当干事,又从武装部调到派出所。他军事素质好,业务能力强,笔录干净利索,连在刑警队负责整理案卷的徐长林看着都佩服。徐长林跟他下管区,他和连队领导称兄道弟,容易开展工作。他父母在场部开了个小吃部,有时候大家加班顾不上吃饭,他就跑到小吃部拿些油条茶叶蛋卤肉给弟兄们垫肚子。因此,他在所里口碑不错,就是一点,脾气暴容易冲动。

张建武也是转业军人出身,家是陕西咸阳的,他服役的地方是部队的后勤基地,就在车排子农场。他在基地当会计,妻子是场部加工厂的工人,他就地转业,分配到了黄沟派出所。张建武善于交际,在部队就经常和机关打交道,有一帮子加工厂和机关的朋友,经常聚在一起喝酒打麻将,所里传言车排子农场公安局分管治安的秦副局长和他是老乡。

大家议论的时候,徐长林一声不吭。不论谁当副所长跟他都没关系,他还是当他的普通民警。不过,在内心深处,他希望陈姜能当上。一来陈姜是他师傅,在工作和生活上处处照顾他,像个老大哥一样;二来陈姜比较阳光,有啥说啥,是个直筒子,为人随和好相处。张建武的能力当然也不差,可徐长林总觉得他有点儿阴阳怪气,比如上次杨大琴的事,他在背地里嘀咕徐长林手伸得太长。

徐长林只能安慰自己,都是一个派出所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他会改变对自己的看法的。

过完春节,空气依然凛冽刺骨,派出所就忙起来了——临近春耕春播,大量棉种化肥农药堆积在连队场院里,盗窃案件高发。大家白天到连队处理案件调解纠纷,有的连队领导换了,要重新签订治安防控责任书,晚上还要查岗查哨,巡查财务室库房商店等重点部位。

黄沟派出所只有一辆吉普车、一辆长江750三轮摩托、一辆幸福250两轮摩托。吉普车不轻易下连队,除非有重大案事件,路上还结着冰,骑摩托车不安全,陈姜带着徐长林下管区,只能骑自行车。其实有汽车也进不了连队,冰雪消融,道路泥泞,汽车在土路上根本没法开。

这段时间,陈姜的工作积极性很高,小道消息说他最近要提副所长。这天中午,徐长林从机关拿文件回来,送往所长办公室途中,经过东面那排宿舍窗口,偶然听到同事在里面闲聊。

“陈姜提了副所长,可就没张建武什么事了。”是王建国的声音。

“本来他就不如陈姜,一天到晚还装大个儿的,好像没他干不成的事。我最烦这样的人。”这个是李国伟。

“他和秦副局长是老乡,这次也没帮上忙。”

“我听局里人说,秦副局长其实挺烦他,可好歹是老乡,不能不给他点儿面子。不像他吹的,他和秦副局长关系有多铁……”

徐长林跟陈姜下连队,已经有连领导管陈姜叫“陈副所长”了,陈姜绷着脸:“不要胡说,没影儿的事。”但徐长林从他眉宇间看到的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得意,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想藏都藏不住。

过了“三八”妇女节,曹所长安排陈姜和徐长林到准噶尔市出差,调查一个抢劫杀人的案子。临走前,曹所长把他俩叫到办公室叮嘱:“千万不要打草惊蛇,随时汇报情况。”

陈姜说:“所长放心,我们快去快回。”

这是三年前的案子,曾经轰动全场。1979年元旦刚过,车排子农场四连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案。三名持刀歹徒抢劫了牧羊点一户人家的金戒指金项链,刺伤了女主人,后来抢救无效死了。刑警根据现场遗留的一把英吉沙刀子,把搜寻范围扩大到奎屯河对岸,最后确认了三个嫌疑人——与四连一河之隔的车排子乡红柳村村民何建生、苟天星和吴利安,三人在案发后潜逃,去向不明。村民指认,现场遗留的英吉沙刀子是何建生的。

案发时,陈姜还是场武装部干事,后来调到派出所,四连正好属于他负责的营区。陈姜是个有心人,想立功破大案,就对这起案子上了心。他通过朋友结交了几个红柳村的年轻人,让他们暗中注意何建生、苟天星、吴利安家人的动向。功夫不负有心人,最近终于有了点儿消息,何建生的父亲何南年病重,住在准噶尔市医院。何建生是孝子,偷偷回到准噶尔市看望父亲。据线人说,他就住在奇台路的一家小招待所里。

陈姜和徐长林的任务就是查明何建生是否在招待所居住,一旦确认,公安局立即组织警力抓捕。

6

一大早,陈姜和徐长林换了便装,坐上农场到准噶尔市的第一趟班车。车排子农场距准噶尔市二百多公里,公路疙疙瘩瘩坑洼不平,班车走走停停,到了市里,已经中午了。陈姜和徐长林找了一个小饭馆,一人要了一盘过油肉拌面,吃完喝了面汤,两人来到线人说的那家招待所。

奇台路是条比较繁华的街道,白蜡树、榆树、柳树分列道路两侧,沿街都是商铺,小吃店、小商店、五金店、建材店……招待所位于街道东侧,占据一座门面房的二层和三层,一楼的门面半截在地下,半截在上面,有水泥台阶直达二楼,挂着招牌,上写“平安招待所”。两人打量了一下四周,没发现可疑人员。

上了二楼,两侧是狭长的过道,光线透过沾满灰尘的玻璃窗照进来,丝丝缕缕,昏暗迷蒙。过道里空无一人,正对楼梯口的屋门玻璃上写着“登记室”,陈姜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操着陕西口音的女服务员:“住宿吗?”

陈姜点头。女服务员把两人让进屋,拿出登记本:“有两块钱一张床的,还有一块钱的大间,你们住什么标准?”

陈姜没有答话,一页页翻看登记本,徐长林则四顾房间里的陈设。女服务员不高兴了,一把从陈姜手里拿过登记本:“你们住不住?住就登记!”

陈姜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我们是公安局的,找个人。”

女服务员愣怔一下,随即满脸堆笑:“嗐,咋不早说?”说着把登记本递还给陈姜。

陈姜把近期的登记都看了,没发现何建生的名字,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张黑白照片:“这个人最近住过吗?”

女服务员拿照片对着窗户看了看:“有点儿像今天早晨刚走的一个客人。”

“本子上怎么没有登记?”

女服务员吭吭哧哧:“哦……他没有证明,就没登记。”

陈姜的语气严厉起来:“没证明就让住?”

对方不吱声了。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就住了两天。”

陈姜又问了几个问题,女服务员答不上来。徐长林突然插了一句:“他在哪儿吃早饭?”

“我们这儿没早饭,客人凭我们开的小票,到旁边的小吃店吃。”

陈姜说:“没有证明入住是违反规定的,按说你们招待所要关门整顿……”

女服务员被吓着了,眼泪差点儿掉下来:“生意本来就不好,如果老板知道是我没登记惹的祸,肯定要开除我……”

“你听我说完。我们也知道你不容易,这样,暂时不处罚你们,下次这个人再来,你还让他住……这一片归哪个派出所管?”

听说不处罚了,女服务员松了口气:“奇台路派出所。”

陈姜叮嘱她:“把他稳住,你就到奇台路派出所报告。记住,千万不能惊动他!”

离开招待所,陈姜和徐长林又找到奇台路派出所,亮了身份。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年轻的副所长,陈姜简单说了案情,请求对方协助,一旦接到平安招待所的报案,立即通知黄沟派出所。副所长满口答应,陈姜表示感谢。副所长说:“谢啥,都是一个局的。”

告别副所长,两人去了准噶尔市医院,找到保卫科说明来意。保卫干事操着河南口音:“需要我们做什么工作,尽管说。”

“何南年住哪个科?”

保卫干事抄起电话,陈姜赶紧按住他的手:“不能惊动他,麻烦你过去问一下。”

等候期间,陈姜问徐长林:“你说这个何建生还会回来吗?”

“不好说……他应该知道,落到咱们手里就是死路一条。可是,这光天化日的,他还是来了,还从咱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陈姜思忖片刻:“他是个孝子。一旦他知道父亲快不行了,应该还会过来,毕竟他来过一趟没被发现,存在侥幸心理。这样,回去咱们给领导建议,派人在医院守株待兔。”

正说着,保卫干事回来了。“问清楚了,在内科住,同病房还有三个人。”

陈姜说:“能不能把他同病房的病号叫出来一个,我们问问情况。”

保卫干事说:“我去叫不合适,我让医生叫,就说了解病情。”

不一会儿,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病号服的病人被保卫干事带上来了。陈姜拿出何建生的照片让对方辨认,病人看了一眼:“不认识……”

“没问你认不认识,见过面没有?”

病人又看了一眼照片:“好像见过。他昨天到病房来了一趟,给了我隔壁床的老头儿一百块钱,那个老头儿见了他就哭……”

“他们说什么了?”徐长林问。

“没太注意,而且他们说话声音也小。”

“下次他来了,你要赶紧跟医生报告。”

病人有点儿不乐意:“病房里还有其他人,为啥你们只找我?”

“找你说明我们信任你!如果他来了,你就假装出去上厕所,到医生办公室说一声,就这么简单。”

保卫干事把病人送出门。徐长林问陈姜:“咱们有没有必要接触一下何南年?”

陈姜沉吟片刻:“暂时先不接触,以免打草惊蛇。招待所和医院都布置了,只要何建生敢来,谅他也逃不出去。”

从医院出来,天色尚早,两人赶到客运站,上了回农场的班车。回到黄沟派出所,他们顾不上吃饭,马上向曹所长汇报。陈姜建议派人在医院蹲守,伺机抓捕。但曹所长不同意:“派出所警力有限,马上就是春耕大忙季节,天一暖和,人一出来活动,案子就多了。咱们把情况反映给刑警队,他们看着办吧,咱派出所就不插手了。”

第三章

1

第二天一早,徐长林去食堂买早饭,顺道把王建国和李国伟的也带回来,又拿出母亲腌制的韭菜花,几个人在户籍室围着桌子一起吃。王建国咬了一口油条:“弟兄们,陈姜要当副所长了,这两天就宣布。”

李国伟喝了一口玉米粥:“传来传去的,光打雷不下雨。”

“这次可是真的,我听局里的打字员小黄说的,文件都打好了,就等林局长签字盖章了。”

“那这回得让陈姜请客,不能放过这小子。”

陈姜要提副所长的消息在所里传开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小马还说这两天秦副局长和局政工科的人就要来所里宣布。大家都为陈姜高兴,徐长林注意到,只有张建武脸上像是挂了一层阴云。

早饭后,徐长林刚进办公室,九连打来电话,说昨晚粮场发生了一起盗窃案,放在场院的二十袋化肥不见了。刑警队的人都出去了,只有一个内勤看家,曹所长就让陈姜和徐长林出现场。

两人骑自行车去了九连。道路泥泞,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都是积水,闪着白花花的光。有些地方根本没法走,他俩只好推着自行车从林带的渠道绕过去。

案发现场在九连的粮棉场,铺着四方块水泥板,小山似的化肥堆在东南角,上面盖着草绿色的破帆布。此刻,帆布被揭开,里面堆积的化肥缺了一个角。陈姜和徐长林围着化肥堆转了一圈,周围的足迹已经被保管员和赶来的连领导破坏,他们扩大搜索范围,在离场院六七百米处发现了两行隐隐约约的胶皮轱辘痕迹,循着痕迹追下去,一路追到了奎屯河大桥。过了大桥就是车排子乡,但车辙杂乱,已经无法分辨了。

车排子乡派出所就在乡政府旁边的一个院子里,只有三间土坯房,也没挂牌子,门前有几棵光秃秃的杨树,树枝上栖息着几只乌鸦,树上拴着几匹马。陈姜和徐长林往里走,迎面碰上一个四十多岁穿制服的男子开门出来。男子脸色黝黑,面部线条粗犷,一看就是饱经风霜的人。他显然认识陈姜:“哎呦,今天刮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陈姜迎上去和男子握手,又给徐长林介绍,原来是派出所的祁所长。三人进了办公室,围着掉了油漆的办公桌坐下。陈姜简单说了说案情,祁所长叫来两个民警,一个是三十多岁的汉族民警,姓李,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哈萨克族民警,叫巴汗,让他俩协助破案。

祁所长说:“现在路稀巴烂,骑不成车子,只有骑马去。”

陈姜问徐长林:“会骑马吗?”

徐长林说:“会一点儿,不过好长时间没骑了。”

派出所院子里拴了几匹马,徐长林让李民警挑一匹性格温顺的。四人骑上马出了院子,李民警说:“犯罪分子是趁着夜里路面上冻,赶着大车盗窃化肥,白天太阳出来了,路面开化,车印子看不见了,咱们只能一个村一个村挨着转了。”

陈姜说:“到了你的地盘,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咱就从最近的村子开始。”

出了派出所不远就是一个村子。他们先去村长家,村长带着他们去了五户有大车的人家,车轮都干干净净,院落里也没有进出的车印,他们就排除了这个村的嫌疑,骑上马去下一个村。

中午,他们在红柳村霍村长家吃的饭。霍村长五十多岁,中等个儿,脸色黑黢黢的,说话时露出一口白牙。几十年前他的祖辈从江苏跑到新疆讨生活,他能说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和维吾尔语。李民警和他相当熟,见了面就开玩笑。霍村长叫家里人杀羊,炖了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徐长林见桌上摆了酒瓶,低声叮嘱陈姜:“师傅,中午别喝了,下午还得继续跑呢。”

陈姜满不在乎:“客随主便,你等会儿看我的就行了。”

霍村长叫了两个人过来陪酒,一个是妇女主任,一个是村里的会计,看来这二位也是李民警的熟人。妇女主任四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嗓门洪亮,一进门就咋咋呼呼;会计正相反,身材细瘦,戴副宽边眼镜,话不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菜上桌了,霍村长给陈姜和徐长林倒满酒,都是白瓷小茶碗。他先把陈姜的酒碗端起来,陈姜接了,又把徐长林的酒碗端起来。徐长林看着满满一碗酒,有点儿犹豫,陈姜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他只好接过酒碗。

霍村长说:“这第一碗酒,敬远方的客人,你们两个先干了!”

陈姜二话没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徐长林从没这么喝过酒,心里有点儿怯。霍村长看出来了:“小伙子,要像这位兄弟一样,酒喝得好,工作才能干得好!”

陈姜在桌子下面用脚踢他,示意他赶快喝。徐长林一咬牙,端起酒碗闭上眼,咕咚咚喝下去,喉咙里立刻着了一团火,放下碗,眼泪都呛出来了。

“好样的!这才是咱们新疆的娃娃。”霍村长动手割了两块油腻发白的肥羊肉,分别递给陈姜和徐长林,“这是没结过婚的羊娃子肉,鲜嫩得很。”

陈姜来者不拒,徐长林不吃肥肉,但这会儿轮不到他讲究了,狠狠心塞进嘴里,嚼也不嚼就吞下去了。

霍村长又给乡派出所的两个民警敬酒切肉,这二位喝酒就像喝凉水,肥羊肉更是不在话下,吃得喷香。霍村长两眼放光,继续给陈姜和徐长林敬酒:“事情交给我了,你们放心大胆喝,到我这里,麻达事情一点儿没有。”

霍村长敬完了,妇女主任又开始新的一轮。徐长林不敢再喝了,她朝徐长林瞪眼:“村长的酒喝了,我的酒不喝,看不起人吗?”

徐长林无奈,勉强喝了半碗。妇女主任不肯放过他:“这个样子不行!酒没喝完不能放碗!”

徐长林只好硬着头皮把酒喝完。妇女主任说:“这才是好样的!”说罢,她仰起脖子,一口干了碗中酒。

妇女主任的酒量比霍村长还厉害,喝了一圈,依旧稳如泰山谈笑自若,只是鼻尖微微冒汗。徐长林寻思,在这里当干部,没点儿酒量怕是一天都干不下去。

中午一场酒喝得昏天黑地,羊肉没吃几口,徐长林晕晕乎乎倒头就睡。再睁开眼,天已经黑透了,屋里点了马灯,陈姜和两个乡派出所民警正跟霍村长喝茶闲聊。见他醒了,霍村长说:“起来喝碗浓茶就清醒了。”

徐长林感觉脑袋有千斤重,挣扎着坐起来,穿上鞋子,对陈姜说:“今天活儿是干不成了。”

几个人哈哈大笑。陈姜说:“不用你干,人已经铐外面了。”

徐长林一脸蒙圈,踉跄着出门,只见马灯的灯光下,两个垂头丧气的家伙低着头,一人站在一辆自行车旁边,双手铐在车后座上,另外有四个小伙子抽着烟看着他俩。

回到屋里,陈姜对他说:“放心了吧?霍村长把人抓住了,明天咱们去提赃。”

徐长林把目光投向霍村长,霍村长呵呵一笑:“早就跟你说过,到我们这里,你们把酒喝好,工作的事情交给我,什么麻达都没有,不就是两个小毛贼嘛,翻不起大浪。”说着,他又张罗着让媳妇上菜,还要继续喝酒。

徐长林大惊失色:“还要喝?”

霍村长说:“案子破了,人也抓住了,不喝酒干啥?”

“晚上不审吗?”

李民警说:“还审啥,都交代了,等会儿祁所长的车来了,把人带回派出所就行。”

村长媳妇端上羊肉,几个人又开始喝酒。徐长林借口头疼,说什么也不喝了,只吃了一碗揪片子汤饭。

正吃着喝着,外面传来引擎声,片刻,祁所长带着驾驶员进来了。霍村长赶忙让座,把酒倒满。祁所长也不客气,连喝三碗。霍村长竖起大拇哥:“还是祁所长气派!真是有多大酒量就能当多大官!来,吃肉!”

祁所长吃了两口羊肉,又把酒碗端起来:“谢谢霍村长支持我们工作!”说罢,又是一饮而尽。

吃完饭,祁所长把两个贼铐在一起,押上了吉普车。陈姜搂着霍村长的肩膀在他耳边嘀咕:“那个事你要给兄弟上点儿心……”

霍村长拍胸脯保证:“交给我的事,兄弟你放心!”

徐长林不解其意,回去的路上悄悄问陈姜,陈姜笑而不语。

2

在车排子乡派出所和霍村长的大力协助下,九连的化肥盗窃案顺利破获。第二天,陈姜四人又在离红柳村不远的沙窝子村找到了被盗的化肥,整整二十袋,一袋不少。李民警和巴汗找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收赃的那家人垂头丧气地把化肥从棚子里搬出来装上车。

看着满满一车化肥,陈姜对徐长林说:“多亏这二位兄弟,回去咱们得好好请他们吃顿饭。”

徐长林心有余悸:“吃饭没什么,这酒我是真的不能喝了。”

“你知道村干部衡量警察的标准是什么吗?喝酒。到这里办案,先喝酒,你肯跟他们喝,而且喝好了,村干部就认为你看得起他们,就愿意配合你办案;酒喝不好,村干部心里不乐意,不好好配合,累死你也不一定能破案。”

徐长林以前只以为陈姜好喝酒,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讲究。他吸溜着牙花子:“只是……他们也太能喝了!”

“这才哪儿跟哪儿。他们的酒量比甘家湖牧场差一大截子。有一次我到牧场抓个逃犯,好家伙,场长家门口堆了一棚子酒瓶子,没有一瓶的量,根本不敢上桌。你想啊,一出门就是戈壁滩,几个月不见一个人,他们不喝酒干啥?我就跟他们喝,连喝了两天,差不多睁眼就是喝酒,喝得人都麻了,第三天,他们帮我把人抓住了。所以啊,昨天霍村长一说要喝酒,我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徐长林不住点头:“霍村长看着喝醉了,其实心里明镜似的,啥都知道。”

“这叫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时间长了,你就有体会了。”顿了顿,陈姜又说,“霍村长要是能把那三个贼怂抓住就更好了。”

徐长林恍然,昨天陈姜跟霍村长嘀嘀咕咕,原来说的是四连那个抢劫杀人案。三个逃犯至今下落不明,难道霍村长有这么大本事,能把他们也找出来?

曹所长派了212吉普车,安排王建国、李国伟去车排子乡把两个盗窃犯押回来。等办完了刑事拘留手续送进看守所,陈姜和徐长林也从九连把化肥拉回来了。天色已晚,机关食堂过了饭点,王建国和李国伟就嚷嚷,说为了你俩的案子跑了大半天,连饭都没吃上,要陈姜请客。小马和小胡也还没回去,陈姜就叫上他俩,一块儿去了豫疆饭馆。

破了案,陈姜心情不错,让老板上了几个炒菜,外加一箱乌苏啤酒。王建国说:“陈所,弟兄们这算是提前给你庆祝。”

陈姜一瞪眼:“瞎说!八字没一撇呢,庆祝什么?小心馒头没蒸熟,掀了锅盖跑了热气!”

几个弟兄在旁边起哄:“板上钉钉的事儿,副所长非你莫属!”

“那要有红头文件才能算数,其他都是扯淡!”

王建国说:“现在是煮熟的鸭子放在案板上——局办的打字员给我透的风,红头文件早都打印好了,落款是明天。那不是明摆着?明天一上班就要宣布了。”

陈姜听着受用,从箱子里拿出啤酒,一人面前放了一瓶。“今天高兴,各人喝各人的,谁也不能耍赖皮!”

大家吃着喝着嚷着,一箱啤酒很快见底,陈姜又要了一箱。啤酒喝多了胀肚子,小马出去解手,回来的时候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碰到了邻桌一个小伙子。那人也喝多了,起身一把拽住小马:“撞了我连个对不起都不说?”

小马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嚷什么嚷?松手!”

“你说对不起我就松手!”

小马火了,一把将对方推开。对方哪肯吃亏,冲小马当胸就是一拳。两人抱在一起厮打起来。陈姜和徐长林赶紧过去拉架,和那小伙子同桌的几个人以为他们是来拉偏手的,借着酒劲儿一拥而上,对他俩拳打脚踢。陈姜脸上挨了一拳,徐长林腰上挨了一脚,王建国和李国伟上前阻止,饭馆里乱成一团,桌椅板凳撞倒了,菜盘子酒瓶子哗啦啦掉在地上。一个醉汉举起长条凳就朝徐长林头上砸,陈姜动作更快,顺手抄起个酒瓶砸在那人脑袋上,顿时头破血流。

见了血,陈姜的酒也醒了大半,一时间愣在当地。受伤的人倒在地上哭爹叫娘,他的同伴见状,有人上前查看伤势,有人就要冲过来拼命。徐长林大喊一声:“我是派出所的!都不许动!”这才把对方镇住。

徐长林扭头对陈姜说:“师傅,得赶快把人送医院!”

陈姜如梦初醒,弯下腰扶起伤者。徐长林说:“师傅,还是我带他去医院吧,你回所里。”说着,徐长林从陈姜手中接过伤者,王建国和李国伟也过来帮忙,一行人跌跌撞撞出了饭馆,直奔医院的方向。

3

小马和小胡跟着陈姜回到派出所,张建武正在值班,看几个人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喝酒了。

惹出这么大的事,谁也不敢隐瞒,陈姜打电话吞吞吐吐向曹所长报告。农场机关副场长以上的领导和他们的司机才有资格在家里安装电话,长途电话需要总机转接。曹所长只是副科级,但场部领导考虑到他工作的特殊性,破例给他家里装了一部手摇柄电话。

陈姜语无伦次地讲了事情的经过,曹所长听了半截,“啪”地把电话挂断了,可见气得够呛。陈姜看着话筒发呆,也不知该不该再打过去。

这个场面,被张建武看了个一清二楚。

不一会儿,曹所长急匆匆过来了,脸色阴沉。他看了陈姜一眼,一句话没说,扭头又出去了。陈姜赶紧跟在他身后。

那边徐长林等人已把伤者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了伤势,对伤口进行清理包扎。曹所长和陈姜赶到医院时,伤者头上缠了纱布,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医生说属于表皮伤,并无大碍,一个星期左右就可以拆线。

大家心情沉重地回到所里。徐长林心里七上八下,明天就要宣布陈姜的任命了,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出事……

曹所长让张建武在值班室守着电话,把其他人都叫到自己办公室里。“明天一早,局领导就要来宣布陈姜的任命,今天晚上的事大家要严格保密,谁也不许说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陈姜说:“曹所长,人是我打伤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能连累兄弟们……”

“你闭嘴!”曹所长厉声打断他的话,目光逐个扫视众人,“我刚才说的,都听明白了吗?”

徐长林首先表态:“所长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往外传。”

李国伟、王建国还有小马、小胡纷纷响应。

曹所长说:“大家赶紧回去休息,明天早点儿起来打扫卫生,穿戴整齐,打起精神迎接局领导!”

第二天上午10点,大家在门口列队,整理警容警姿,等候局领导到来。曹所长眼里布满血丝,徐长林估计他没睡好,说不定根本就没睡。昨晚发生的事,尽管他不在现场,但他是一所之长,肯定要承担责任。

各怀心思等了十来分钟,局里的吉普车拐进了南门。曹所长喊口令:“全体立正!”

吉普车带着一股风,在队伍前停下。车门打开,下来的不是秦副局长,而是许副局长。一般情况下,宣布所长、指导员等正职的任命,林局长和何政委会到场;如果是副职,分管局长和政工科派人就行了。秦副局长分管治安,按说应该由他出面,而许副局长是分管纪检的,他怎么来了?身后也没跟着政工口的干部,而是纪检干事小孙。

曹所长心里咯噔一下。但这会儿来不及多想,他小跑上前,立定敬礼:“欢迎许副局长到黄沟派出所检查指导!”

许副局长黑着脸,也不看曹所长,摆摆手说:“把队伍散了吧。”说罢,径直进了院子。

曹所长尴尬地站在原地。小孙过来说:“曹所,去你办公室吧。”

曹所长回过神来,几步抢到许副局长前面,把他引向东院。

徐长林意识到大事不妙。许副局长过来,肯定和昨晚发生的事有关,恐怕陈姜的副所长要泡汤。是谁走漏了风声?这才几个小时,局里就知道了?

果然,许副局长离开不久,就有消息传来,有人把陈姜酒后打人的事捅到局里去了,局党委连夜开会,取消了陈姜的副所长任命。局里还要成立调查组,陈姜暂时停止工作,在家等候处理结果。

4

这段时间,所里上上下下笼罩着不安的气氛。曹所长一直黑着脸,大家也都不再串办公室了,沉默着各干各的工作。

天气渐渐暖和,马上就要播种了。徐长林想起杨大琴,他向魏指导员建议,跟十七连商量商量,给杨大琴几亩地种,要不她生活没着落,还得去场部折腾。魏指导员说:“我上次跟所长说了,本来准备抽空一起去趟十七连,和连领导研究一个解决方案。可你看现在这个样子,曹所要应付调查组,恐怕腾不出工夫,要不再等等?”

“再等就要春播了,我怕杨大琴等不及,又闹起来。”

“这样吧,我让张建武先去连部了解一下情况。不过,建武今天不在所里,一早就下管区了。”

“要不……我去一趟?”徐长林试探着说。

魏指导员思忖片刻:“也好,那就辛苦你了。”

“不过,到时您跟张建武说一声,就说是您让我去十七连的。”徐长林担心张建武知道了又不高兴,在所里说他的闲话。干点儿工作可真难……徐长林暗暗叹气,其实,杨大琴不闹了,十七连稳定了,这不是你张建武的功劳吗?我又没跟你抢功。

路上泥泞依旧,徐长林骑一段推一段,有些路段连推车都困难,他只好扛起自行车步行。到连部的时候已经过了1点,他寻思这会儿大家都午休,去了也没人,不如先去杨大琴家看看。

杨大琴家院子里的菜地已经整理出来,一垄一垄的,翻挖过的土壤黑黝黝冒着湿气,在屋里圈了一冬天的鸡也出来了。看到徐长林,杨大琴有点儿意外,探头向他身后张望:“你一个人来的?”

“你还要多少人?”见杨大琴还有点儿懵懵懂懂的,徐长林说,“走了一路,也不给倒碗水喝。”

屋里还算暖和,徐长林坐到炉子跟前,接过杨大琴给他倒的一碗开水。“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吧?”

“啥好不好,反正没饿死。”

徐长林看见靠火墙的凳子上有半袋面粉,塑料壶里还有清油,知道连里一冬天都在接济她。“中午饭还没吃?”

杨大琴说:“我起得晚,冬天都是吃两顿饭。”

“我还没吃饭呢。”

“我这儿的饭你吃吗?上次你都不吃。”

徐长林笑:“上次我有事,今天你给我补上。你做什么我吃什么,我这人不挑嘴。”

杨大琴动手和面,给徐长林做揪面片。醒面的时候,她从另外那间屋里拿出来一块冻肉放在案板上。徐长林问:“自己买的?”

“我哪有钱买?过年大儿子拿回来的。大儿子在十八连,肉是连里分的。”

“儿子不错嘛,还给你拿肉。”

杨大琴叹口气:“儿子是不错,儿媳妇不行……”

“怎么不行了?”

杨大琴没接茬儿,似是有难言之隐,徐长林也不好往下问。

转眼面片做好了,徐长林也不客气。走了一上午,这会儿他已经饥肠辘辘,连吃两碗,身上微微冒了热汗。别说,杨大琴的手艺还说得过去。放下饭碗,徐长林问她今年有什么打算。

杨大琴皱眉:“我能有什么打算?一个孤老婆子,饿不死就行了。”

“派出所的想法是,和十七连的领导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给你几亩地种。”

杨大琴眼睛闪了一下:“给我地?我自己种?”

“我还没到连里去,这不,到你这儿,听听你的意见。拾的棉花交到公家棉场,到时候给你单独核算。利润可能不会让你交了,但种子化肥和浇水的钱,你要自己出。”

杨大琴连连点头:“可以,可以,能给我多少亩地?”

“这还要跟连领导商量,我一会儿就去找他们。”

“那就麻烦你了,给我几亩地种,我能活下去,也就不找你们当官的了。”

5

又扯了几句闲话,看看快3点了,外面雾蒙蒙的,晚上可能要过寒流。反正还要回来,徐长林也不骑自行车了,一路踩着泥水去了连部。

听了徐长林的建议,王连长叹口气:“也只有这样了。这年头儿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我这边没什么意见,你再跟雷指导员说一声。他听说你要来,等你一上午,刚回去吃饭。”

两人聊着天等了一会儿,雷指导员来了。“上午接到魏指导员的电话,我就给媳妇说了,让她准备饭。结果等你一上午,也不见你人影。赶紧的,先跟我回去吃饭!”

“指导员,就不用麻烦了,我已经吃过了。”

雷指导员诧异:“在哪儿吃的?”

“刚才路过杨大琴家,在她家吃了两碗面片。”

“哎呀,那可真是委屈你了……”

正说着,十七连的李副指导员也过来了,徐长林在刑警队的时候就认识他。“小徐啊,听说你调到所里了?”

“去年年底刚过来。”

几个人围着炉子坐下。徐长林说到正题:“本来这里不是我的管区,最近所里太忙,建武没时间,魏指导员就让我跑一趟,和连领导商量一下,看这个事怎么解决。”

雷指导员说:“上午魏指导员在电话里就说了这个意思,我们内部沟通了一下,问题不大,关键是杨大琴同不同意?”

“我刚才去了趟杨大琴家,给她简单说了一下,听她的口气,还是比较乐意的。”

李副指导员说:“你不知道这个女人,变脸比变天还快,头天说好的事,第二天就翻脸不认账。她已经号准我们的脉了,反正就是闹,闹得越厉害,越能得到好处。”

徐长林说:“给她几亩地,让她有事干,也有生活来源,最关键的是,有块地拴住她,她就不去闹了。不然她再到场部机关去折腾,咱们就没法给场领导交代了。”

雷指导员说:“杨大琴如果愿意种地,我们连里再研究一下,看给她多少地。像她这种困难户,连里还有几家,我们要统筹考虑,要不然其他人有意见,也管我们要地,还会出现新问题。”

这一层徐长林的确没想到,几个连领导的担心也不是没道理。不过,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先把杨大琴稳住了再说吧。

再回到杨大琴家,杨大琴正缩着脖子,在院子门口眼巴巴等着他。徐长林跟她说了连领导的态度,杨大琴的眉头舒展了:“不知道能分多少亩地?”

“这个我可决定不了,看连里研究的结果吧。”临走他叮嘱杨大琴,“你做好准备,分了地,马上就要播种了。”

回到场部,天色已晚,寒气凝聚,路上到处都是急匆匆回家的人。他没去派出所,在一家小店吃了盘炒面,到路边商店买了些小孩子吃的糕点糖果,他打算去陈姜家里看看。

自从陈姜被告知暂停工作,在家等候处理,徐长林就再没见过他。可以想象,这件事对师傅的打击有多大。徐长林眼前浮现出陈姜意气风发的笑脸、干工作风风火火的劲头儿,相比此刻的境遇,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所里的同事议论纷纷,大家都很惋惜,只有张建武难掩眉宇间的幸灾乐祸。陈姜被停职调查,他的副所长任命铁定没戏了,所里再没人能跟张建武竞争了。徐长林内心还有隐隐的猜测,说不定这事就是张建武给捅上去的。

眼下是陈姜最难过的时候,是他人生的一个坎,徐长林觉得应该去看看,虽然起不了什么作用,至少是个安慰吧。

陈姜家住在加工厂家属区,徐长林去过两次。他媳妇是造纸厂的工人,有一对双胞胎儿子,还不满三岁。造纸厂效益不好,生产的卫生纸积压在库房销售不出去,工人上两天班休息三天,她索性请了长假在家带孩子。

敲门进屋,一家人刚吃过晚饭,碗筷还没收拾。陈姜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另一个躺在摇椅里。几天没见,陈姜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神情呆滞,两眼无光,胡子也没刮,麦茬子一样布满了腮帮子,整个人显得疲惫憔悴。

两人一时无语,沉默对坐。半晌,陈姜开口了:“下午调查组找我了,了解那天晚上的情况。我说是我请大家吃饭喝酒,是我动手打了人,和其他人没关系。”

陈姜媳妇没好气地插话:“到现在还逞英雄,事情又不是你惹的,到时候让你脱了警服,我看你怎么办!”

徐长林吓了一跳:“脱警服?不至于那么严重吧?”

陈姜说话有气无力:“正赶上纪律整顿,上面要抓典型,我估计警服是保不住了。”

“明明你是去拉架的,他们还动手打你……”

“可我们是警察,和一帮小混混儿酒后打架,毕竟不光彩。”

徐长林安慰:“师傅,你也不要太悲观,调查组肯定要找我们了解情况,到时候我会把前因后果给他们讲清楚。”

陈姜叹息:“听天由命吧,想那么多也没用。长林,谢谢你过来看我。今天我去所里,好多人看我的眼神都不对,躲躲闪闪的。他妈的,人还没走,茶就凉了。”

第四章

1

天气渐暖,派出所房后的杨槐树挂上了杨槐花,黄嫩嫩的,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引来一群群蜜蜂嗡嗡飞舞。道路也干了,露出灰白的石子路面。田野里开始有人劳动了,机车轰鸣,牛羊欢叫,农场显露出春天的勃勃生机。

前几天,陈姜到所里找曹所长要求上班,说待在家里没事干,心里躁得很。曹所长做不了主,又不好问局里,安慰了几句,让他先回去了。陈姜垂头丧气地从所长办公室出来,铁青着脸,也没和徐长林打招呼,就骑上自行车走了。

陈姜前脚刚走,那天晚上被打伤的人来了。他是加工厂轧花车间的工人,那天发工资,他和厂里的几个小兄弟去喝酒,结果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的伤已经好了,过来还曹所长钱,那天曹所长给他垫了一百多块钱的住院费。曹所长一直把他送到派出所门口。徐长林心知曹所长是为了师傅着想,局里对陈姜的处理结果还没出来,这边受害人一定要稳住,不能火上浇油,如果受害人不依不饶缠着不放,陈姜的处境只有更糟糕。

陈姜停职在家,二营管区只有徐长林一个人,大小事情都由他处理。在杨大琴这件事上,曹所长感觉徐长林这个小伙子稳重细致,干工作有始有终,而且和连队和老百姓有感情,遇到问题会动脑子,是棵好苗子。换了其他人,不是自己管区的事,能推就推,能不管就不管,而徐长林主动作为,上下沟通,确实不简单。陈姜出事后,二营管区的治安工作全部落到他一个人的肩上,他天天都在连队,调解纠纷,处理案件,有时候天晚了就住在连队,从来没叫过苦。曹所长看在眼里,内心很感动,他和魏指导员碰了一下头,决定把小胡暂时调到二营区,协助徐长林工作。

小胡叫胡志东,复员军人,成家不到一年,妻子在商店当营业员。之前小胡在场部机关警卫班工作,警卫班撤销后,他就到派出所当了治安员,编制还在机关,工资也在机关发。

时间长了,徐长林了解到,黄沟派出所虽然是公安局发工资,但公安局经费有限,派出所水电费,民警的差旅费、加油费等等,都是所在农场支付,因此,派出所和场部机关的关系就很微妙。曹所长的前任就没处理好和场部的关系,场里停了派出所的汽油,结果车都动不了,出现场都没法出。在农场当所长,首先要学会跟场部机关打交道,或者说跟场部主要领导打交道。碰到通情达理的领导还好,如果遇到一个独断专行的,给派出所安排一些非警务工作,所长头就大了。

这天下午,徐长林和胡志东来到九连,处理一起狗咬人纠纷。这还是去年秋天发生的事。薛姓职工到聂姓职工家还拾花袋子,聂姓职工家的狗咬了薛姓职工,伤得也不重,但是见血了。薛姓职工到场部医院包扎治疗,前后花了二十多块钱。聂姓职工拒绝赔偿,说薛没敲门就进了他家。之前陈姜在的时候调解过两次,双方都不让步,搁置了。这次徐长林过来,首先把薛姓职工找到连部,详细问了前因后果。然后找来聂姓职工,给他做工作。聂的态度依旧强硬,坚持说对方没敲门,也有过错,不同意赔偿。

徐长林说:“老聂,不瞒你说,为你们的事,我专门请教过农场法院的民事法官。人家说了,像你这种情况,自家的狗没拴好咬了人,必须全额赔偿对方医疗费。要是真的打官司,你赢不了,不但赔钱,还要掏诉讼费。你算算账,划得来吗?”

聂姓职工不吭声了。徐长林接着劝:“你和老薛都是一个连的,我听说你们两家以前关系不错,为这点儿小事,两家人见了面都不说话,值得吗?你如果同意调解方案,我来撮合,你们两个握手言和,以后还是好朋友,你看行不行?”

老聂终于点了头。老聂走后,一直旁观的治保主任感叹:“拖了半年多的纠纷,小徐你不到半个小时就解决了。”

徐长林苦笑:“为了这半个小时,我可是跑断腿了。”

正说着话,有人喊徐长林接电话。是所里打来的,让赶紧回去,说是要开会。

匆匆赶回派出所,徐长林一眼看见局里的212吉普停在门口,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进了户籍室,所里其他同事都到了。许副局长坐在魏指导员的办公桌后,大家都一声不吭,气氛压抑。

人到齐了,许副局长宣布开会。首先,他代表局党委宣布了对陈姜的处理决定。陈姜身为人民警察,酒后在公共场所殴打他人,社会影响极坏,为了严明纪律,决定对陈姜行政拘留五天,并予辞退,工作由车排子农场安排;所长曹建刚管理不严,降为副所长;副指导员魏芙蓉主抓队伍政治思想工作和纪律作风,平时学习教育不到位,对民警酗酒滋事负有一定责任,全局通报批评。

送走许副局长,刚刚被降职的曹所长接着开了一个所务会,对近期的工作进行了安排。大家都不吭声,一个个心事重重的,只有一个人高兴,就是张建武。他的情绪表现在脸上,想控制都控制不住,不仅徐长林,大家都看出来了。

今天陈姜没露面,后来听说,许副局长来所里宣布前单独找陈姜谈了话,宣布了处理决定。

2

派出所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又谢。这天徐长林在机关食堂吃了晚饭,闲着无事,突然想起有好长时间没见到陈姜了,不知他现在怎么样。这样想着,他就朝加工厂方向溜达过去。

陈姜没在家。他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还有一个抱着她的腿在哭闹。徐长林进去,孩子不哭了,睁着一双泪眼打量徐长林。陈姜媳妇张罗着沏茶,徐长林说:“就是顺路来看看,别麻烦了。师傅还没下班?”

陈姜媳妇叹了口气:“哪还有什么班上?场部取消了他的干部身份,安排他到面粉厂工作。他拉不开脸,干脆辞了职,到准噶尔市给饭馆打工。他爸妈以前就是开小吃店的,他看也看会了,现在每天早晨给人家做早饭……家里没积蓄,我那个加工厂也发不出工资,两个孩子的奶粉钱都靠爷爷奶奶接济,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徐长林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临走时说:“嫂子,师傅回来了,让他和我联系一下。”

“也就你还叫他一声师傅……”说着话,她的眼圈红了。

夜凉如水。徐长林一个人走在回单位的路上,心绪难平。人的一生很长,但紧要处只有几步,走错了,就会影响一辈子。在陈姜身上,徐长林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深刻涵义。

这段时间,张建武一反常态。以前只要不值班,晚上他不是去喝酒就是去打麻将,现在无论值班与否,天天早来晚走,不论遇到什么事,不论是不是他管区的,他都抢着上。为何如此,大家心知肚明。

一个月后,秦副局长来了,宣布张建武为黄沟派出所副所长。没人感到意外,因为早就预料到了。

张建武提为副所长后,工作倒是更积极了。而且凡是来请他喝酒的,他都以工作忙为由推掉了。

黄沟派出所有了两个副所长。宣布任命时秦副局长说,由曹副所长主持黄沟派出所的日常工作。虽然这么说了,但文件上没这样写。张建武在背后嘀咕,都是副所长,一个小小的派出所,副职还分一二吗?言下之意,他跟曹副所长应该平起平坐。也有传言说,张建武不久就要转正,也不知真假。

一天下午下班后,所里突然接到报案,说旱冰场有人打群架。曹副所长到局里开会还没回来,张建武就带着徐长林、李国伟、小马和小胡出警。

旱冰场上,两拨年轻人剑拔弩张,有人手里还拿着三节棍和刀子,眼看就要发生一场械斗。张建武没穿警服,徐长林和李国伟上前制止,根本不管用。双方推推搡搡,一个小伙子被打得鼻子流血,躺倒在地上,吃亏的一方立即嗷嗷叫着冲上去,局面眼看就要失去控制。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张建武拔出腰间的手枪,推弹上膛,枪口朝上砰砰两枪,在场的人都被镇住了,一时间就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个个呆立原地。张建武大吼一声:“全都蹲下!”

旱冰场上立刻黑压压蹲了一片。

徐长林等人就势上前收缴凶器,让他们抱着头排好队,到派出所接受调查。当晚搞完材料,拘留了五个挑头滋事的,其他人教育释放。

黄沟派出所出警迅速,张建武处置果断,避免了一场大规模械斗。星期一局里的晨会上,黄沟派出所受到了林局长的口头表扬。徐长林也对张建武刮目相看,没想到关键时刻这家伙还有点儿魄力。

3

转眼间,派出所院子里的海棠树已经果实累累,青色的小果子闪着绿油油的光泽。徐长林穿过海棠树林,到机关打印一份文件。派出所没有打印设备,有些重要的材料,局里要求打印,就得去机关借用,先找办公室主任签字,然后还得看打字员有没有时间,如果打字员忙,只能排队等着。

正走着,徐长林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一个戴草帽的男子蹲在海棠树下,脸被遮住,看不清面貌。他正纳闷儿,那人摘下草帽,原来是陈姜!徐长林快步上前:“师傅,是你呀!”

多日不见,陈姜瘦了,脸黑了,不过看上去精气神还不错。陈姜注意到他手里拿着文件:“忙着呢?”

“去机关打印。师傅,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刚回来。听你嫂子说你来过,就想着来看看你。晚上要是没别的事,我们一起喝一杯。”

徐长林赶忙说:“晚上我请,大众饭馆怎么样?”他知道陈姜喜欢吃大众饭馆的卤猪蹄。

“好,晚上8点,不见不散。你先忙去吧。”陈姜转身走了。

大众饭馆在场部西边一片杨树林里,靠近医院的拐角,比较偏僻。徐长林特意选在这里,除了陈姜喜欢吃卤猪蹄,他估计陈姜不想遇见熟人——下午陈姜戴个草帽特意去海棠树林里等他,可能就是不想被派出所的人看到。徐长林不免怅然,如今,整个儿派出所只有自己一个人还跟陈姜有联系了,这才过去多长时间啊……

两人找了个雅间,陈姜让老板炒菜,还要了一瓶天池特曲。看着桌上的白酒,徐长林想起陈姜被停职后召开的所务会上曹所长说过,全局正在整顿纪律,为了避免再出事,所里人要喝酒,必须提前向他报告。但今天这种情况,徐长林肯定要陪师傅喝两杯,他没有把这事告诉曹所长。

徐长林问:“师傅,你在外面还好吧?”

“马马虎虎混饱肚子。”陈姜掏出香烟点了一支,随手把烟盒扔到桌子上。

徐长林不抽烟,但认得牌子,是大重九。陈姜在所里的时候抽五毛钱一盒的天池。“可以呀师傅,几天不见,鸟枪换炮了!”

“在外面混嘛,和家里不一样,出去要装个面子。”陈姜惬意地吐了个烟圈。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除了问问互相的近况,徐长林竟然找不到别的话题。看着眼前喷云吐雾的陈姜,他突然觉得有点儿陌生,仿佛两人之间竖起了一堵无形的墙,以往那种无话不谈的热烈,还有师徒的亲密无间,再也找不回来了。

正胡思乱想着,菜上来了,一盘葱爆羊肉,一盘凉调猪蹄。陈姜打开酒瓶,徐长林赶忙接过来,把两个酒杯倒满。“师傅,好长时间没见了,我敬你一杯!”

陈姜和他碰了一下,仰脖干了。放下酒杯,陈姜说:“以后叫声老哥就行了,我已经不是你师傅了……”

一句话说得徐长林眼眶发热:“我不管你怎么说,也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你永远是我师傅!”

陈姜又把杯子倒满:“长林,你这个徒弟我没白教!妈的,我在所里的时候,有些人恨不得把我的吐沫都舔了,现在见了面,连个招呼都不打。”

话在酒中,酒助谈兴。两个人说着喝着,气氛逐渐热烈,很快一瓶酒见底。徐长林还要问老板要酒,被陈姜拦住了:“长林,酒到此为止,不喝了,等会儿还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服务员进来了,上了两碗揪片子汤饭。两人热乎乎吃完,陈姜点了一支烟自顾吸着,青白色的烟雾在他眼前缭绕,一个圈套着一个圈,像无尽的心事。

“师傅,你在外面一定很辛苦吧?”

“早晨累一点儿,5点钟就起来了,生火揉面炸油条。我主要是做早餐。”

“等你在市里站稳脚了,开家餐馆,自己当老板。”

“有这个打算。给别人打工只能挣个工资,自己干才能挣钱。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得给别人干,等我摸清了路数,在市里混熟了,就租个房子,把你嫂子接来,我们一起干。”

离开农场,陈姜去了准噶尔市。满大街找工作的时候路过奇台路的平安招待所,他突然想起了依然在逃的何建生,从此心里就像长了草,总觉得何建生有可能再次回到准噶尔市。

平安招待所楼下有家小吃店,招待所的旅客可以凭小票在这里吃早饭,小吃店则凭小票和招待所结账。他去小吃店看了看,恰巧门口贴着招工启事,他就进去应聘。老板让他上灶炒了两个菜,炸了几根油条,看他动作娴熟利索,当即决定把他留下。

陈姜在独克公路五公里处租了间平房,买了辆二手自行车,第二天就到小吃店上班去了。他一边打工谋生,一边暗中留意来小吃店就餐的顾客。功夫不负有心人,昨天早晨,他终于发现一个酷似何建生的中年男子来吃早饭,用的正是平安招待所开具的小票。这人很警觉,吃着饭,眼睛还不停地四下踅摸。陈姜没惊动他,待那人吃完离开,他借口家里有事,向老板请了假,匆匆回到农场。

“回去之后,你马上跟曹所长汇报,等会儿我搭车回市里,明天早上咱们在小吃店碰头。记住,长林,时间不能耽误,来晚了何建生可能就跑了!”说罢,陈姜就去找老板结账。

徐长林掏出钱包抢着付账,陈姜拦住他:“你省着点儿吧,现在师傅挣的比你多。”

4

今晚是张建武值班,户籍室里的黑白电视机开着,嘈嘈杂杂的,不知是什么节目。徐长林没和他打招呼,故意装出醉醺醺的样子,拨通了曹所长家的电话。张建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曹所长接了电话,徐长林只说了一句:“曹所,我是长林,找你有急事。”说罢咔嚓挂断,也不看张建武,摇摇晃晃出了户籍室。

他站在外面的榆树下等曹所长,心里一直惦记着陈姜。陈姜搭上回市里的车了吗?他已经不是警察了,一个人在外打工,却依然放不下那个案子。他是多爱他这份工作啊……

通往机关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人影,烟卷明明灭灭,看身形是曹所长。徐长林快步迎上去。曹所长老远就闻到他一身酒味,不由皱眉:“喝酒了?”

徐长林没回答,跟在曹所长身后去了东院的办公室。关上门,又向窗外张望一眼,他才把陈姜告诉他的情况跟曹所长说了。曹所长语气严肃:“长林,你没喝多吧?”

“曹所,我没喝多。陈姜让我赶快向您报告,好让局里尽快布置警力,不然就来不及了!”

曹所长盯着徐长林的眼睛,足有十秒钟,徐长林坦然和他对视。少顷,曹所长点点头,拿起电话拨号:“林局,我是黄沟派出所的小曹,有个紧急情况,要向您当面汇报。”

凌晨2点,由车排子农场公安局刑警队和黄沟派出所组成的临时抓捕组,在派出所院子里集结。刑警队长李春雷带了四个刑警,派出所这边是曹所长、徐长林、张建武和李国伟,由公安局分管刑侦的陆副局长带队,一行十人,正好坐满两辆吉普车,在夜色中匆匆出发。

一路狂奔,到达准噶尔市区,已是5点多了。城市一片静悄悄,高低参差的楼群黑黝黝的,像起伏连绵的山脉,路灯发出苍白的光,穿过树木的枝桠,照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徐长林坐在前面的车里带路,路过奇台路的小吃店时没有停车,一直开到路东头的一个僻静处。

下了车,大家聚拢在一起商量行动方案。陆副局长决定,天亮后,抓捕组民警分三批进入小吃店就餐,每批三到四个人,见机行事。李春雷问:“陆局,是不是要跟市局打个招呼?”

陆副局长看了看手表:“时间来不及了,再说人多嘴杂,走漏了风声就麻烦了。咱们来了十个人,还对付不了他一个?等抓住了人再跟他们说。”

大家都回到车里待命,趁这个工夫休息一会儿。徐长林没有丝毫睡意。陈姜的消息准确吗?何建生会出现在小吃店吗?今晚局里兴师动众,如果没抓住何建生,回去怎么向林局长交代……

焦急不安的等待中,天色渐渐放亮,街道上陆续出现了早起锻炼的人,有的跑步,有的舞剑,有的打太极拳。洒水车喷着一股股白色水雾,沿路边缓慢行驶。

两辆车一前一后来到奇台路。按照预定方案,徐长林、张建武和一个刑警作为第一组进入小吃店。陆副局长和李春雷各带一个组,错开时间进入。

小吃店叫“解决包子店”,位于奇台路中段,上次徐长林和陈姜来过一次,徐长林记住了店名。隔着两个门面房,就是平安招待所,在二楼和三楼营业。徐长林三人鱼贯走进小吃店。已经有顾客在吃早餐,三三两两坐在油腻发亮的桌子前。冬天用的铁皮火墙和铁炉子还没拆除,横卧在屋子中央。

说是包子店,其实主食还有炸油条、炕饼子。正是一天中最忙的时候,后堂里热气腾腾、叮叮咣咣,呛人的油烟味和炸油条的香味从取餐窗口弥漫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服务员端汤送菜,在桌子之间穿梭忙碌。徐长林三人找了一张靠墙角的桌子坐下,要了两笼牛肉馅包子、几根油条,外加一人一碗胡辣汤。

徐长林起身溜达到取餐窗口往里扫了一眼,陈姜背对着他,穿着白色工作服、头戴白色厨师帽,正在油锅前炸油条。徐长林喊了一声:“师傅,给拿点儿小菜!”

陈姜闻声回头,冲徐长林眨眨眼:“忙着呢,你自己动手盛!”

徐长林拿起窗口下面桌子上的小碗,盛了些腌豆角、辣疙瘩,端回桌子上。

陆陆续续有顾客进来,六七张饭桌差不多坐满了。徐长林三人吃得差不多了,起身离开——早餐时间不宜久坐,吃完就得走人,否则容易引起怀疑。

从包子店出来,三人进了旁边一家小卖部,张建武买了盒烟,徐长林买了盒牙膏。磨蹭一会儿出来,徐长林看见李春雷那一组进了包子店,接着出来了几个顾客。他下意识往招待所方向看了看,突然一个激灵,一个中年男子刚刚下了招待所门前的楼梯,正朝包子店方向走来。

距离有十几米远,徐长林看不真切来人的面容,但从身材和面部轮廓判断,此人八九不离十就是何建生!张建武和另一个刑警也发现了往包子店走的男子。徐长林给两人使了个眼色,他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徐长林还问张建武要了一支烟,装模做样地点上。这时,男子已经进了包子店,三人快步跟了上去。

包子店里的顾客没刚才多,李春雷那一组就坐在徐长林之前坐过的座位上。可疑男子坐在距李春雷两张桌子的位置,他的对面有一男一女在就餐。徐长林三人坐在旁边一桌,隔着铁火墙,可以看清男子的一举一动。女服务员端着一碗米汤过来,放在可疑男子面前,回转身看见徐长林三人,不免诧异:“大哥,你们又来了?”

徐长林暗叫不好。可疑男子刚刚拿起一个包子,听到服务员的话,转过头狐疑地打量着徐长林。不能犹豫了,徐长林一声断喝:“何建生!”

冷不丁儿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何建生顺口答应了一声“哎”。徐长林三人几乎同时起身,不料跟何建生同一张桌子的一男一女吃完饭站了起来,正好挡在何建生前面。何建生反应极快,双手猛一掀桌子,桌子上的汤饭砸向一男一女,两人惊叫着躲避。趁着这个空当儿,何建生从腰间拔出手枪,枪口对准了刚刚冲到他跟前的张建武。

千钧一发之际,陈姜端着一盆油条从后堂厨房里跑出来。他没有丝毫犹豫,几步抢上前,举起盆子劈头盖脑砸向何建生。何建生顿时手忙脚乱,指向张建武的枪口转向了陈姜。砰!枪响了,陈姜晃了一下倒在地上。

“师傅!”徐长林疯了一样冲上去,两手死死托起何建生的胳膊。枪又响了,子弹打在水泥房梁上。李春雷那组人紧跟着扑上来,抓胳膊的抓胳膊,抱腰的抱腰,终于夺下何建生的手枪,把他按在地上,戴上了手铐。

这时再看陈姜,双眼紧闭躺在地上,胸口汩汩冒血,一动不动。大家把陈姜抬到吉普车上,拉着警笛往医院赶。徐长林把陈姜的头抱在怀里,不停呼唤:“师傅,你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汽车开到准噶尔市医院门口,陈姜脖子一歪,头耷拉下去……

5

三天后,陈姜被安葬在奎屯河边鸭洼沟的墓地里。告别仪式结束,大家聚在豫疆饭馆里喝闷酒。张建武喝多了,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嘴里还一个劲儿念叨:“我不该打电话,我不该……”

徐长林恍然。那天晚上是张建武给局里打的电话,结果陈姜提副所长的事黄了,还被迫脱了警服。其实,即便他不打这个电话,陈姜也未见得能当上副所长,毕竟他把人打了,纸包不住火。但张建武的做法太不地道了。

何建生的手枪里还有四发子弹,如果不是陈姜冲上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一枪撂倒张建武,往下还可能有人受伤甚至丧命。是陈姜的奋不顾身,为抓捕组赢得了宝贵的几秒钟时间。他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曾经的战友,自己却倒在了血泊里,最后连句话都没留下……

张建武酒后吐真言,他给陈姜打小报告的事很快在黄沟派出所传开。大家见了张建武都躲着走,好像生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

不久,局里搞人事制度改革,曹副所长调任治安大队大队长,算是又恢复了正职。黄沟派出所缺个所长,政工科来所里进行民意测评,张建武只有一票,是他自己给自己打的,其他人也没有一个票数过半。所里的工作暂时由魏副指导员主持。过了一段时间,局里把治安大队副大队长杨宇河派到派出所当所长。张建武则调到远离场部的牧场派出所当副所长去了,据说是他主动向局领导提出来的。

过了五一,杨柳的枝条已经一片嫩绿,破土而出的棉花苗子长出绿油油的嫩叶片。麻雀、斑鸠、沙枣鸟也多了起来,它们成群结队在荒野和房屋上空飞翔盘旋着,洒下一串串银铃般的鸟鸣。

这天上午,杨大琴来了。她抓了一个猪娃子养,到加工厂买点儿饲料,顺便过来看看徐长林。她说连里给她分了五亩地,种子、化肥和浇水的费用由连里统一给她核算,到年底棉花收获后扣除,秋后拾的棉花按场部制定的价格收购。徐长林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杨大琴说:“可以是可以,但还是没有正式职工牢靠。我现在还能干得动,到老了干不动了咋办?也没有退休工资。”

“走一步是一步,你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以后再说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看着杨大琴远去的背影,徐长林稍感安慰。自从陈姜牺牲,他的心情一直很郁闷,曹所长说要给陈姜报烈士,也不知进行得怎么样了。

徐长林去户籍室把杨大琴的情况向魏指导员汇报了一下,魏指导员也很高兴:“长林呀,这都是你的功劳!不过,现在说她稳定下来还为时过早,但最起码她不闹事了。长林你不知道,这个人真的很难缠,指不定哪根筋转不过来,又会找新麻烦。这么多年,我可真是领教了。”

徐长林说:“我会经常关注她的,没事就过去和她聊聊。”

接着,他又去所长办公室向曹所长汇报。曹所长说:“长林,你有心了。这阵子忙得四脚朝天,要不是你想着,我都快把杨大琴这档子事给忘了。”

趁着所长高兴,徐长林又问起陈姜报烈士的事。曹所长脸上立刻布满了愁云:“以前真不知道,咱们兵团没有报烈士这个职能,要从伊犁州往自治区报。这里面就有一个兵团和地方的关系问题,然后就是协调沟通的问题,很复杂。陈姜虽然不是咱们的战友了,但他是为了抓捕持枪杀人犯牺牲的,按规定符合报烈士的条件。还有他的老婆孩子,无依无靠的,想起他们我都吃不下饭。可是,这个事必须慢慢来,按程序一步一步走,咱们急也没用。对了,长林,你跟我去趟加工厂,找找总厂领导,先把他媳妇的工作给安排一下。他媳妇工作的那个造纸厂,连工资都发不下来,娘儿仨怎么生活?”

徐长林解决了杨大琴的问题,加上他在抓捕何建生的行动中的表现,让曹所长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徐长林刚来的时候,他就听说过局里有些领导对徐长林印象不好,要不然也不会把他从机关调到基层。徐长林报到第一天,又遇上杨大琴闹事,听吴场长的口气,他对这个新调来的民警很不满意。派出所工作繁杂,曹所长难免要为徐长林捏把汗。出乎意料的是,这小伙子不但工作主动,还有点子,不管分内分外都非常热心。特别是在抓捕何建生的现场,他果敢的表现更是让人眼前一亮。本来他是打算给徐长林报个二等功的,可听说局里只准备给一个嘉奖,他为徐长林不平,徐长林却对自己的事毫不在意,还在操心着陈姜的烈士身份,不能不让曹所长感动。

去加工厂的路上,徐长林问:“曹所长,如果陈姜评下烈士,他媳妇有什么待遇?”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有一条,他的两个儿子国家肯定要养起来,至少养到十八岁成人。如果陈姜还在公安,等两个儿子长大了,还能到公安局上班,这也是子承父业。可陈姜没那个命……”曹所长惋惜地说,“陈姜是个当警察的料,有一股子虎劲!但这也是他的缺点,冲动、脾气暴,两杯酒下肚就忘了自己是谁。如果我在还能镇住,我不在,他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人啊,没有十全十美的,可他这个缺点致命啊……”

“那天要不是陈姜冲过来,何建生第一枪打倒张建武,第二枪就轮到我了。陈姜他……”徐长林说不下去了。

“那天我们都大意了,制定预案的时候都没考虑到那家伙有枪。要不是这次逮住他,指不定还要发生多少起大案呢。”

“枪源查出来了吗?”

“总场公安局和李春雷他们正在查。听说他的同案抓住了一个,还有一个在逃。不过也逃不了多久,老天爷都有定数呢。”

说着话,他们来到了加工厂总厂。总厂孙厂长是个老革命,头发花白,满面红光,曹所长跟他挺熟。孙厂长说他年底就要离休了,准备回南方女儿家。闲扯几句进入正题,曹所长说:“老爷子,我们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陈姜媳妇的事您还得多费心,能不能给她换个好点儿的厂子?”

孙厂长面露难色:“实不相瞒,加工厂的这几个厂子,个个都要死不活的,哪个发得出工资?不过,小曹你轻易不张口,陈姜又是为公家牺牲的,这个事于公于私,我也要给办好,你放心吧。”

曹所长千恩万谢。回去的路上,他告诉徐长林:“孙厂长和我叔是战友,两个人在部队好得穿一条裤子,是过命的交情。我从来没找他办过事,这是第一回,又是为了陈姜,他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6

晚上,徐长林买了两袋奶粉去了趟陈姜家。半个月没见,陈姜媳妇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面色憔悴,精神萎靡,没说几句话就掩面抽泣起来:“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什么事都是他操心。他一走,这个家天塌了,以后我们可怎么过……”

徐长林赶忙把曹所长和他一块儿到加工厂的事跟她说了,还说要给陈姜申报烈士。陈姜媳妇擦擦眼泪:“谢谢你们还记挂着陈姜。”

“日子还长,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也想通了,陈姜走了,我们娘儿仨的日子还得过。可是一想起他,还是忍不住难受,他说走就走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说着,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桌子上摆着陈姜的黑白遗像,照片上的陈姜双眼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想起和陈姜朝夕相处的一幕幕,徐长林不由得心如刀绞。

又安慰了几句,徐长林看屋子后墙角的顶棚有点儿塌陷,他问:“嫂子,屋顶漏雨了?”

“早就漏了,想让陈姜上一遍房泥,他总是说忙……今年开春雪化的那几天,漏得更厉害了,一天到晚滴滴答答。他答应雪化完了上房泥,谁知道,房泥还没上,他就……”

“嫂子,你不用管了。过几天路干了,我找几个人过来。”

从陈姜家出来,外面已是繁星满天。徐长林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看着头顶深邃的星空。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遥望人间,其中,也有陈姜吗?

第五章

1

第二天刚上班,徐长林和小胡准备去四连调解一起邻里纠纷。曹所长过来对他说:“你等一会儿走,刚才刑警队的李队长打电话要来所里。”

徐长林纳闷儿,李队长来所里,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所长发了话,他也就只能等着。

十分钟后,院子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徐长林从窗口望出去,看见李春雷从吉普车上下来,径直去了所长办公室。没多会儿,小胡过来对他说:“所长让你去他办公室。”

见了徐长林,李春雷热情打招呼:“长林,我看你可瘦了不少。”

徐长林笑着说:“天天在管区里跑,不像以前坐办公室了。”

和李春雷同来的还有刑警二中队中队长黄一雄,他负责泉水沟农场和科克兰木农场的刑事案件的侦破。曹所长招呼徐长林坐下:“长林,李队长这边有个案子需要你帮忙。”

李春雷说,前段时间科克兰木农场十八连发生了一起大案,犯罪分子晚上潜入一户居民家中,将独居的受害人杀死。现场没提取到有价值的痕迹物证,也没有目击证人。刑警队摸排出一个嫌疑人,是死者的邻居,叫李开疆,有作案动机和作案时间。耗了半个月,李开疆拒不交代。目前此人已被收审了,关押在局看守所。刑警队准备在他的监号里安排一个耳目,想办法和他接近,从他口中把案情套出来。林局长已经批准了这个方案,但安排进去的这个耳目必须是陌生面孔,而且要有刑侦经验。刑警队把派出所的警擦扒拉来扒拉去,最后选中了徐长林。

徐长林做梦也想不到,李春雷竟然给他安排了这么一个任务。公安卧底的故事他听说过,电影电视里也常见,侦查员打入犯罪团伙内部,赢得犯罪分子信任,获取重要线索,最后里应外合侦破案件,抓获犯罪分子,结局是皆大欢喜。但是,冷不丁儿告诉他,让他到看守所当卧底,他真是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我从来没干过这事,能行吗?”

“能行!我们反复考虑过,你在连队长大,当过农工,也当过干部,在公安局又当过刑警,社会经验和刑侦经验都具备。特别是这次抓捕何建生,你临危不惧,表现出良好的心理素质,大家都看在眼里。局里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李春雷说。

徐长林还是有点儿忐忑:“这么大的案子,万一因为我搞砸了,我可没法交代。”

“长林,你进去以后,我们会时时刻刻关注,有什么情况可以随时见面沟通。当然,我们要做好各项保密工作。这件事局里只有林局长和陆副局长知道,刑警队只有我和黄中队长知道,派出所除了曹所长,其他人都不知道,加上你,总共只有六个人知道。看守所我们也做了精心安排,你的人身安全是绝对有保障的,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至于具体的工作细节,我们等会儿再说,不完善的地方还可以补充。这是一起影响恶劣的杀人案,上级和老百姓都看着我们,盼着我们早一天破案。你要增强信心,我们相信你能够完成这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

李春雷的一番话,把蛰伏在徐长林心底的英雄梦激活了,一股豪情油然而生。“既然领导信任我,那我一定努力完成任务!”

李春雷拍拍他的肩膀:“我说嘛,从刑警队出来的,个个都是好样的,关键时刻都不含糊!”

曹所长说:“李队,长林这次执行任务,我坚决支持。不过,如果案件破获了,你可要给长林争取立个功啊!上次抓捕何建生,长林发挥了重要作用,最后才给了一个嘉奖,真是太委屈了。”

“放心吧曹所长,只要破了案,这个功劳跑不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中队长黄一雄开口了:“长林,你准备一下,下午我们接你到刑警队,先熟悉案情,然后一起研究具体方案。时间紧迫,今天晚上你就要进看守所。”

2

场部西侧一望无际的戈壁上,稀稀落落的骆驼刺那点儿可怜的绿色,淹没在白花花的盐碱滩里。一座座光秃秃的沙丘,顶部盘踞着零零星星的红柳丛。几排柳树榆树杨树围着一个院落,高大的红砖围墙上拉着铁丝网,围墙四周水泥杆子上悬挂的灯泡在风中轻轻摇晃。

徐长林一只手夹着行李卷,一只手拿着一个尼龙网兜,里面装着洗漱用品、饭碗和一双塑料拖鞋,他被剃了光头,露出青色的头发茬子,身穿一套蓝色粗布工作服,神情呆滞地向看守所大门走去。太阳即将落入地平线,余晖照射在他身上,像披了一层猩红的布。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拿了一串钥匙的年轻管教干部。

来到门口站定,他按照管教的交代,向岗楼里的武警战士大声报告:“报告班长,我是犯人邱长彪!”

红砖围墙有两米高,岗楼高高矗立在围墙一角,隐约能看见晃动的身影。过了几秒钟,岗楼里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进!”

沉重的黑色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又在徐长林身后重重关上,拖着尖利刺耳的回音。徐长林眼前是一长溜红砖房子,从西到东贯穿了整个院子。每个监号的铁门上,有个仅能容纳一个水瓢的四方小口,那是给犯人打饭的窗口,饭菜的汤水在铁红色油漆上留下了斑驳的水印子。此刻,每个窗口都挤满了眼睛,争相打量着徐长林。

“又来一个!”窗口传来犯人的低语。

“小白脸,保不齐是个强奸犯。”徐长林听到有人冷笑。

“都缩回去,有什么好看的!”管教干部厉声斥责,趴在窗口的脑袋倏忽不见,只留下一个个黑洞洞的幽深方口。

太阳即将落入地平线,余晖照射在他身上,像披了一层猩红的布

院子狭长,栽了一长溜木头杆子,细铁丝上搭着在押人员洗过的衣服。最东边是一面白墙,两侧都通着墙后的厕所。总共六个监舍,铁门上用白漆写着阿拉伯数字,数字外面还套了一个醒目的大圆圈。来到4号监舍前,管教打开门锁,呼啦一声拉开铁门:“进去!”

徐长林跨上门前潮湿的水泥台阶,一股混合着尿臊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不由得蹙起了眉头。监舍里光线昏暗,七八个留着光头的犯人坐在地铺上,目光齐刷刷盯着徐长林,或冷漠或鄙夷。

“还愣着干什么!”管教吩咐,“把铺盖往里靠一靠,腾出个位置!”

犯人们开始磨磨蹭蹭收拾铺盖卷,可以看出他们很不情愿,新来的人占据了本来就很逼仄的生活空间。地铺下面铺的是麦草秸秆,掀起铺盖,顿时潮腐味儿泛滥,管教似乎也难以忍受,叮嘱一句“不许打架”就转身出去了。随着铁门咣当关上,监舍里立刻暗了下来。

听着管教的脚步声走远了,犯人们停下动作,像饿狼一样死死盯着他们的猎物。徐长林装作看不见,埋头打开铺盖卷。一个比他年龄稍长、左脸上有刀疤的犯人走过来:“哪个单位的?犯了什么事?”

徐长林没理他,继续忙活自己的。靠铁门的北墙角腾出了一个位置,露出黑乎乎的麦秸秆,他就把铺盖卷放上,准备铺床。

刀疤脸被激怒了,抬脚踢在徐长林腰眼儿上:“他妈的,老子问你话呢!你耳朵塞驴毛了?”

徐长林也不说话,回过身照准刀疤脸就是两拳。刀疤脸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倒在铺位上。其他人见状,呼啦一下蜂拥而上,把徐长林围在中间拳打脚踢。徐长林被打得晕头转向,鼻子也出血了。但他不肯服软,双手掐住一个犯人的脖子猛往墙上顶。后面一个犯人搂住他的腰,把他掀翻在地。一伙人正要继续打,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塌鼻子犯人拦住了:“差不多得了,打死人还要偿命。”

犯人们这才住手,一个个气喘吁吁地瞪着徐长林。徐长林从地上站起来,抹一把鼻子上的血:“有本事和老子单挑!这么多人打一个,你们还是男人吗?”说着,朝旁边的黑色塑料桶里吐了一口血痰。

“呵呵,脾气还不小。”塌鼻子上下打量他,“我告诉你,新来的人要报告自己的姓名,犯了什么事,请大家伙多多关照,这是号子里的规矩。一个人在江湖上混,外面有外面的规矩,里面有里面的规矩。小刺猬,给他打盆水,让他洗洗脸。”

一个个头儿矮小鼻子尖尖的犯人从徐长林的网兜里拿出塑料盆,又去西墙边火墙跟前的塑料桶里倒出半盆水,端到徐长林铺位前。徐长林胡乱洗了把脸,盆里的水立时变得鲜红,他这才感觉到浑身疼痛,强忍着展开铺盖卷躺到上面。

刚进监舍就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看来外面传说的看守所犯人窝里也有老大,还真不是谣言。他刚才暗中观察了一下,那个塌鼻子犯人应该就是李开疆。监号里最吃得开的是杀人犯,其次是抢劫犯盗窃犯,排在最后的是流氓犯和强奸犯。李开疆进来不到十天,其他犯人就对他毕恭毕敬,看来绝对不是个善茬儿。

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饭碗撞击声和犯人们的说话声,开饭了。值班管教领着留所服刑人员挨着监号打饭。4号监舍的犯人们在小窗口排起队。晚饭是一个玉米面窝头,一瓢漂着几星油花的白菜汤。

打完饭,管教在外面喊:“还有一个怎么没打饭?是不是新来的?”

塌鼻子给小刺猬使了个眼色,小刺猬走到窗口说:“他累了,现在不想吃,我给他打上。”说着,他拿起徐长林的铁碗,伸出去打了一碗汤,领了一个玉米面窝头,放在徐长林铺位前。

开饭期间,监舍房顶的灯泡亮了,照着下面的一片光头,监舍里充斥着嚼窝头的呱唧声和喝汤的吸溜声。徐长林的铺位紧靠北墙,春季返潮,水泥墙壁湿漉漉的。紧靠他的床头,是一个深褐色的塑料桶,散发着刺鼻难闻的尿臊气。

李开疆端着饭盆来到他的铺位前:“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徐长林勉强坐起身:“邱长彪。”

“小邱呀,人是铁饭是钢,到哪座山就唱哪首歌,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饭还是要吃的。”李开疆开导他。

“他呀,肚子里还有外面的油水,一顿不吃也饿不死。”一个脑袋滚圆的犯人说。

“哼,过不了三天,他逮着苍蝇都能看见肉。”刀疤脸阴阳怪气。

“哈哈,苍蝇蚊子都是肉啊。”小刺猬嬉皮笑脸。

“我不吃了,你把它端走。”徐长林对小刺猬说。

“给我?好嘞!”小刺猬立刻过来端起徐长林的汤碗,刚要拿窝头,被那个脑袋滚圆的犯人抢先一步。“见面分一半!”说着,把窝头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块。

李开疆慢悠悠喝着汤,问徐长林:“小邱,犯的什么事?”

“故意伤害。”

“伤的是谁?重不重?”李开疆来了兴趣,两只松弛的肉泡眼泛着光。

“我们连的副连长。”徐长林闷闷不乐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说出来大家听听。”李开疆说。

徐长林咬牙切齿:“他妈的,老子后悔当时没宰了他!”

“宰了他?”刀疤脸不屑一顾,“现在说有球用!就是宰了他,你的小命也保不住,到时候跟我一样挨枪子。”

“你杀人了?”徐长林的吃惊不是装的。

“不但杀了,还杀了俩,其中一个还是警察。”小刺猬在一边说,“有种!”

“老子可没杀警察,那是我的同案干的。”刀疤脸愤愤不平,“他妈的,老子不让他去,他非要去。他去了他爹还不是死了?让他活活气死了。”

“人家去看他爹也是人之常情。谁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李开疆说。

“看了能有啥球用?还能让他爹活下去?看一次不行,还要看第二次。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结果不但自己进去了,害得老子也要赔条命!”

徐长林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难道这家伙就是何建生的同案苟天星?何建生关押在准噶尔总场公安局看守所,为什么苟天星关在这儿?也许是为了防止他们串供吧。

他这边胡思乱想着,那边犯人们的话题已经变了。睡觉还早,互相斗斗嘴皮子,时间也过得快一点儿。听他们的意思,小刺猬是因为强奸进来的,但小刺猬一个劲儿喊冤:“老子啥也没干成就进来了,太亏了!”

“如果没来人,你不就干成了?”脑袋滚圆的犯人说。

“你犯的叫啥罪名?”刀疤脸问。

“说是强奸未遂。我也搞不清楚啥意思。他妈的,这不是胡判吗?没干成也叫犯罪?”

李开疆问徐长林:“小邱,说说你的事,给大家解解闷儿。”

“狗日的欺负我媳妇,大白天就往我家钻,正好让我碰上了,老子把他打坏了。”这是刑警队给徐长林设计好的词儿。

“为女人坐牢最划不来,你在里面受罪,媳妇在外面享福,到最后没准儿还跟人跑了。”刀疤脸往铺位上一躺,“还不如趁着自由自在的时候好好享受。”

“老哥,说说你在外面怎么享受的?”小刺猬一听这话,立刻来精神了。

“声音小点儿!闲得没事就躺铺上睡觉!”外面管教用钥匙圈敲着铁门。

监舍里一下子鸦雀无声。等管教的脚步声远了,刀疤脸嘀咕:“他妈的,才几点钟就睡觉,天天睡,老子头都睡扁了!”

半夜,徐长林起来解手,看见小刺猬还坐着,脑袋一沉一沉地打瞌睡,也没脱衣服。徐长林不解:“咋还不睡?”

小刺猬手指竖在嘴唇上:“我在值夜班。管教安排晚上要轮流看着苟天星,不能出事。”

徐长林哦了一声,躺回铺位,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盯着布满蜘蛛网和霉斑的屋顶发呆。

屋顶的灯泡光线昏黄,几只小飞虫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睡熟的犯人们有的说着呓语,有的在磨牙。外面风声呼呼,岗楼的木头梯子吱吱嘎嘎,可能是武警在换岗。值夜班的管教在院子里巡夜,脚步沙沙,忽远忽近……

3

一个星期后,小刺猬的案子判了,大清早戴上手铐被管教提走,快开中午饭才回来。犯人们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他开庭的情况。

小刺猬鞋也不脱,蹲在铺上哭:“可能要判刑了,最低也得两三年。”

“哭个球!到这鬼地方,哪有不判刑的?”刀疤脸恶狠狠地说。

“事情也没干成,太亏了……”小刺猬哽咽。

“你还想着干成?要干成你他妈没六七年出不去!”

“行了,别哭了!要说亏,我最亏,就说我有嫌疑,一句话就把老子关进来了。”李开疆说。

“你也不亏!你借了人家的钱,不想还账,就把人家杀了,你亏什么?”刀疤脸怼他。

“谁说我借他钱了?你他妈的不要血口喷人!”李开疆立刻急赤白脸。

“我血口喷人?不是那天你自己说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

“好!好!你没说,是我说的,我借他钱了,我杀的人,行了吧?”刀疤脸这个杀人犯也忌惮李开疆三分。

徐长林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留意着刀疤脸和李开疆的每一句话。李开疆借过死者的钱?这个情节没听李春雷说过。

睡过午觉,值班管教打开门,手里拿着提审证:“邱长彪,出来提审!”

徐长林赶紧穿好鞋子,跟着管教出了监号。院子里的空气清新湿润,带着好闻的野草味,还有一股沙枣花的味道。徐长林贪婪地呼吸着,第一次感觉到自由是多么珍贵。

来到提审室门口,徐长林喊了一声:“报告!”

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进来!”

推门进去,看见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李春雷和黄中队长,徐长林恍若隔世。他回身把门关上,李春雷已经绕过桌子来到他跟前,紧紧握住他的手:“长林,你辛苦了!”

黄中队长也过来和他握手:“长林你可瘦了。”

“哪能不瘦。”徐长林苦笑,“天天都是一二一,早晨一个窝头,中午一个窝头一个馒头,晚上又是一个窝头,顿顿菜汤,不瘦才怪。”

李春雷说:“再坚持一阵子,出来了给你好好补补。今天我们来得匆忙,也没给你带点儿吃的。下次来,一定给你带个过油肉拌面。”

寒暄片刻,徐长林问:“李队,李开疆借过死者的钱吗?”

李春雷和黄中队长对视一眼。“我们讯问李开疆的时候,他没说过这个情节。”

徐长林把李开疆和苟天星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这是一个新情况。”李春雷分析,“这样一来,李开疆的作案动机就更充分了。他借了死者的钱,可能死者生前问他要过,他还不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不过,现场勘查没发现借条之类的物证,”黄中队长说,“从刚才长林讲的情况看,李开疆即便说过借钱的事,也只限于他和苟天星之间,没有第三人听到。现在他又矢口否认,这个情节不好证实。”

“不管怎么样,能有这个线索,长林的工作还是有进展的。下一步,我们要复勘现场,看能不能找到借条之类的物证,证明李开疆和死者有财物上的往来。另外,还要加大对李开疆和苟天星的讯问力度,争取打开突破口。”李春雷说,“长林,你在里面孤军奋战,要随机应变,想办法主动接近李开疆,看能不能再套出点儿有价值的线索。但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能暴露身份。”

临走,徐长林打开桌上的印泥盒,用手指蘸了蘸,又在鞋底蹭了几下。“李开疆机警,我手上没印泥,他可能会怀疑到底有没有提审。”

李春雷不住点头:“还是长林心细。”

4

李开疆正在过道里转悠,看见徐长林回来,凑上前从头到脚地打量,眼里满是狐疑。突然,他一把抓住徐长林的右手,看到手指上的印泥,似乎稍稍放心。

徐长林说:“干吗,出去一趟,回来不认识了?”

李开疆不答反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的案子呀,还能有什么?”

徐长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做都做了,该咋判咋判呗。”

“谁提审的你?”

“还是刑警队的那两个人,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凶巴巴的,老子又没犯他家的法。”徐长林注意到,犯人里少了刀疤脸,“老苟呢?”

“跟你一样,过堂去了。”脑袋滚圆的犯人说。

快开晚饭的时候,苟天星才垂头丧气地回来,手里拿着一卷子白纸,长吁短叹地把纸卷子扔到铺位上,脱了鞋一倒,用被子蒙住头。李开疆捡起纸卷子摊开一看,原来是检察院的起诉书。他凑到窗口看了看,又一言不发地把起诉书放回苟天星的铺位上。

徐长林过去拿起起诉书,大意是:苟天星、何建生、吴利安(在逃)在四连作案后,自知罪孽深重,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密谋出去做大事挣大钱。三人来到乌鲁木齐,盯上了钢铁公司保卫处的一个保卫干部,埋伏在他家楼下,用砖块将其砸死,抢走了一把五四式手枪,准备等风声过去了,就持枪抢劫储蓄所。其间,何建生在汽车站碰到一个亲戚,得知父亲重病住院。他不顾苟天星的劝阻,非要到准噶尔市看望父亲。苟天星拗不过他,只好和他一起来到准噶尔市,分别住在两个招待所。第一次没事,但何建生一直心神不定,几个月后,又提出要去准噶尔市。苟天星架不住何建生的苦苦哀求,再次陪他前往。中午,他在约定的地方没等到何建生,跑到市医院一看,有警车进进出出。他情知不妙,立即到客运站买了车票,还没走到石河子,就被沿路设卡的民警抓获。

外面传来开锁的声音,铁门“哐当”一声打开,进来三个管教,其中一个拿着一副叮当作响的脚镣。那脚镣徐长林何止是眼熟,分明就是他在刑场上从死刑犯尸体的脚脖子上卸下来的。顿时,鸭洼沟往事浮现眼前。

三个管教给苟天星砸上脚镣。苟天星脸色大变,坐在铺位上傻呆呆地一动不动。

“苟天星,这是监所规定,老老实实待着,不要找麻烦,我们顺顺当当送你走。否则就把你捆在门板上,一日三餐喂着你吃,听清楚了没有?”一个高个子管教大声说。

“听清楚了……”苟天星嗫嚅。

高个子管教又对其他犯人说:“从今天晚上开始,你们一个人值两个小时的班,值班的时候不准睡觉,不准打瞌睡,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犯人齐声回答。

“李开疆!”

“到!”李开疆大声答应。

“晚上值班的事你负责。”临走,高个子管教又补充一句,“从今天开始,每人每天加一个馒头。”

“好嘞!”小刺猬高兴得叫出了声。

放风时间,大家都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小刺猬拎着满满一桶尿到厕所倒尿,只有苟天星躺在铺位上,两眼失神地望着屋顶。徐长林回到监舍:“老苟,出去转转?”

苟天星翻了下眼皮,没有搭话,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李开疆进来了。“天星,起来吧,老躺着心里也不舒服。”

“他妈的,我就是在外面转一天,心里也不舒服。事情没落到你头上,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自从戴了脚镣,苟天星说话就像吃了枪药,在号子里谁都怼,连李开疆都不放在眼里。

“咋没落到我头上?我不也是一个杀人犯?也没像你这样要死不活的。”李开疆说。

“你是杀人犯?你他妈的嘴硬得像石头,一句实话不说,警察也拿你没办法。”

“不是我嘴硬,是他们没抓住我的证据,没法定我的……”李开疆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看一眼身边的徐长林,赶忙改口,“其实老子根本就没杀人,他们迟早要放我出去。”

“想得美!看守所就是鬼门关,进来容易出去难。”

“没有证据,他们也不能关我一辈子。”

“我看你还是早点儿交代了吧。夜里翻来覆去的,还净说梦话,不如像我这样,痛痛快快的,晚上也睡个踏实。”

李开疆的目光凌厉起来:“你听到我说梦话了?我说的什么?”

“我听见你喊,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把小刺猬都吵醒了。”

“我就是没杀人嘛。”李开疆松了口气。

“没杀人你紧张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看你整天晚上睡不着,他妈的就是一个杀人犯!”

“你个兔崽子,没处发泄,找茬儿找到老子头上了,活该你有报应!”

“老子有报应,老子自作自受!把老子惹恼了,老子找个垫背的!杀一个是死,杀十个也是死,多余的都是老子赚的!”苟天星凶相毕露。

“开个玩笑,你发那么大的火干啥?你又不是主犯,兴许还能判个死缓,留一条命呢。”李开疆的语气立刻软了下来。

徐长林明白他的心思。苟天星心狠手辣,半夜趁大家都睡了,掐死个人跟掐死只鸡一样。李开疆犯不着跟他较劲儿。

“少糊弄老子。老子死定了。他妈的,死就死呗,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5

放风结束,犯人们都回来了。铁门咣当一声锁住,监舍里陷入一片昏暗。

没过多会儿,管教又打开4号监舍,提审苟天星。苟天星嘟囔:“刚提过又提,真他妈的烦人!”

一个多小时后,苟天星哗啦哗啦拖着脚镣回来了。紧接着,李开疆又被带出去。

开过晚饭李开疆才回来,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坐在铺位上,连小刺猬给他打的晚饭都不吃。

“怎么不吃饭啊?是不是轮到自己头上啦?”苟天星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

李开疆没有回答,狼一样的目光在监舍里逡巡了一圈,恶毒、凶狠,又带着绝望。

苟天星刚发了起诉书又被提审,肯定和李开疆有关。而李开疆提审回来的表现让徐长林认定,他就是杀人犯!但破案靠的是证据,不能仅凭怀疑。现在刑警队掌握的全是些零零碎碎的间接证据,东一个西一个,孤证之间没有联系,更没有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这个案子要取得突破,就看自己的了,他必须不动声色地留意各种蛛丝马迹,配合李春雷在外面的侦查活动。

那次提审之后,李开疆明显提高了戒备。徐长林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却十分焦虑,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案情却毫无进展,他在监号里度日如年。这是考验心智和耐力的关键时刻,徐长林暗暗叮嘱自己,不能急躁,不能打草惊蛇,否则稍不注意就会漏了马脚前功尽弃。

万万没想到,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导致卧底行动功败垂成。

这天上午,犯人正在放风,一名管教拿着提审证进了院子,把徐长林提了出来。李春雷和黄中队长在讯问室等着他,黄中队长拿出个饭盒:“长林,给你带了份拌面,你赶紧趁热吃了。”

徐长林打开饭盒一看,是满满一盒皮牙子过油羊肉拌面,热乎乎的,飘着诱人的香气。看守所的汤水太寡淡,徐长林狼吞虎咽,吃出一身透汗。一边吃着,李春雷告诉他,刑警队再次勘查了现场,还是没发现有价值的线索,只是在炉子跟前的柴火堆里发现了一个烟头,死者是不抽烟的,估计这个烟头应该是凶手留下的。

“仅凭一个烟头是定不了案的。”徐长林说。

“是啊,我们反复分析,死者家里门窗完好,现场也没有搏斗痕迹,说明凶手和死者很熟悉,他是趁死者不备抄起铁锤行凶杀人。铁锤上没有指纹,可能凶手是戴手套作案。这家伙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而且早就做好了杀人准备。”

“铁锤是凶手带来的吗?”

“经邻居辨认,铁锤就是死者生前砸煤用的,平时就放在炉子跟前。”

黄中队长说:“这个凶手太狡猾。也许他写过借条,但行凶之后,他从死者家里翻出来毁掉了。”

“能不能从他的家人突破?比如他的老婆孩子。最起码他们应该知道那天晚上李开疆在不在家。”徐长林建议。

“长林,你这个建议很专业,不愧是刑警队出来的,我都有点儿后悔把你放走了。”李春雷感慨。

一旁的黄中队长说:“我们找过他的老婆和儿子,他们咬得很死,说那天晚上他们三个都在家,吃过晚饭哪儿都没去,就洗洗睡了。连队晚上没啥事,都是这个生活节奏,周围邻居早早上床睡觉,也没听到啥动静。”

“他们不说实话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是掉脑袋的事。案子进了死胡同,领导急,我们更急。可是小小的连队已经被我们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长林,现在都看你的了!”李春雷语气急切。

徐长林说:“李开疆晚上说梦话,我也留意了,听了几晚上,含含糊糊听不清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明他内心情绪紧张。我从直觉上判断李开疆就是杀人凶手,但他生性多疑,嘴巴很严,现在说话更是滴水不漏。我只能慢慢来,让他放松警惕。”

“我担心的是,收审时间一到,我们就只有放人了……”李春雷叹了口气。

徐长林风卷残云吃完一盒过油肉拌面,抹抹嘴角:“能不能找死者生前关系比较好的人了解一下,李开疆跟他有没有经济往来?”

“这个嘛,我们也想到了。”李春雷说,“死者性格孤僻,不大爱交往,关系比较近的几个人我们都找过,没人知道他的经济来往情况,只是说死者很节俭,花钱很仔细。按说他应该能攒下点儿钱的,银行方面也反馈,死者去年一次性取了五千块钱,就是不知道这笔钱到底干什么用了。我们怀疑,李开疆首先设法取得死者的信任,死者把钱借给他之后,他又利用这种信任,趁死者不备行凶杀人,销毁借条。这家伙实在是太精明了……”

黄中队长补充:“连里有人反映,死者生前和李开疆关系不错,两人经常在死者家喝酒,但李开疆不承认,说他们只是一般邻居关系,来往并不密切。他为什么不承认和死者关系密切呢?因为他心里有鬼。以前李开疆抽的都是红山牌香烟,最近这段时间改抽天池,留在死者家里的烟头也是天池牌的。当然,这不足以说明问题,连队抽天池的人太多了,这个烟头只能算是孤证,只有配合其他证据才有证明效力。”

李春雷拍拍徐长林的肩膀:“所以说,我们要里外配合,你在里面获得的线索,我们要在外面调查印证,环环相扣,才能办成铁案。”

6

回到4号监舍,已经开过晚饭了。徐长林的菜汤和一个窝头、一个馒头还在铺位前放着。他刚刚吃了一份拌面,已经很饱了,但为了不引起其他犯人特别是李开疆的怀疑,他还是都吃完了。最后一口汤下肚,他感觉肚子简直要撑炸了。

“案子到哪一步了?”李开疆溜达到他身边。

“宣布逮捕了。”徐长林早已想好了如何回答。

“那就等着判吧。”苟天星冒了一句。

“也坐不了几年,你还年轻,出去还可以再混。”李开疆说。

“你呢?还没定案?”徐长林假装随口问了一句。

李开疆立刻一脸警觉:“我呀,还没……”

“没定案,等到了时限,那就有可能放了。”徐长林顺着李开疆的心意说。

“放了?”苟天星冷笑,“哪有那么容易。这帮警察认定的事,能随随便便把你放了?”

旁边一个犯人说:“没证据公安局还不放人?”

“啥叫证据?我看过一本书,你吐的痰、扔的烟头、吃的苹果核子,都是证据。”另一个犯人插嘴。

“这也算证据?”李开疆的神色明显紧张起来。

“那当然,如果现场有这些东西,又能证明是你留下的,就可以定案。”那个犯人说,“咱们隔壁5号的老头儿,晚上去偷羊,连夜卖掉了,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公安在羊圈旁边发现了一泡屎,最后证明是他拉的,他只能都招了。”

“公安咋知道是他拉的屎?”

“可以化验呀,人家用显微镜看,就找到他了。”

李开疆不说话了,眼角的肌肉抽搐着,手也哆嗦起来。这个细微的变化,被徐长林捕捉到了。

可能是吃多了,睡到半夜,徐长林突然内急。一份过油肉拌面,又吃了两个馍馍,喝了一碗菜汤,自从进了看守所,他就没吃得这么饱过。平时犯人解大便,都是趁上午或者下午放风的时间去院子里的厕所,偶尔半夜闹肚子,那就只有在尿桶里解决。晚上没有特殊情况,管教是不开监号门的,尿桶也只有等到放风时间由犯人倒在厕所里,谁要是在尿桶里解了大便,整个监舍的人都得熏着。

可徐长林实在是憋不住了,只好解到尿桶里。值夜班的犯人抱怨:“真他妈臭,这是吃啥好东西了!”

他的声音惊醒了李开疆。李开疆吸溜吸溜鼻子,皱着眉头:“咋这么臭?”

值班犯人说:“老邱在拉屎。”

李开疆坐起来看着徐长林:“你吃的啥东西,这么臭!”

徐长林心里一沉,糟糕,要穿帮!嘴里敷衍着:“还能吃啥?不就是馍馍菜汤嘛。”

李开疆穿上鞋子站在过道里,又使劲抽了几下鼻子:“这可不是馍馍菜汤的味!”

徐长林暗叫不好,这家伙的鼻子比狗还灵。可这会儿再解释什么都没用了。李开疆踱到徐长林跟前,死死盯着他:“你今天出去吃肉了!吃馍喝菜汤,拉出来的屎不是这个味!小兔崽子,我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你蒙不了我!”

第六章

1

折戟沉沙,徐长林怀着沮丧的心情从看守所无功而返。

回到黄沟派出所,大家都围上来问他这段时间到哪儿去了。徐长林只是说出了趟远门。公安机关的纪律大家心知肚明,徐长林不说,也就不再追问。小胡告诉他,前些日子杨大琴来了一趟,徐长林没在,她也不说有什么事。

跟大家寒暄几句,徐长林去了所长办公室。曹所长说:“长林,这些日子你可受罪了。”

徐长林内疚地说:“受罪是小事,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到最后还是露了馅……”

曹所长安慰他:“这也不能怪你,谁知道这么寸……”

徐长林叹了口气:“没有证据,可能过几天李开疆就要放出来了……”

曹所长见他这副样子有点儿心疼:“别想那么多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回去好好休息两天再来上班。”

“不休息了,大家都忙着呢。”徐长林说。

过了芒种,局里调整干部,曹所长调到局里任治安大队大队长,算是又扶正了。原治安大队副大队长杨宇河任黄沟派出所所长,算是提拔了,同时提拔的还有刑警队的韩春辉,担任二中队中队长。

局里给黄沟派出所分来一个新民警,叫刘春光。小刘家在石河子总场下野地农场,中专毕业,学的是建筑,通过总场公安局的招干考试当上了警察。二营是个大管区,杨所长就让小刘跟着徐长林,这样一来,二营管区就有了三个人,徐长林和小胡、小刘。杨所长对徐长林说:“你们现在人手不差了,场部的加工厂半年没人管,你们给管起来吧。加工厂都是工人,平时有厂里的纪律约束,不像连队的人那么散漫。你有空就带上小胡小刘去转转,有什么事,和厂领导多沟通。”

徐长林想起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孙厂长,他帮助陈姜媳妇调整工作,徐长林对他印象不错。

这天上班没多久,李春雷和韩春辉来到派出所,杨所长又把徐长林叫到办公室。李春雷说:“何建生和苟天星到案了,估计过了七一就要开宣判会,可同案犯吴利安在逃,这个案子就算不上结案。根据刑警队掌握的情况分析,吴利安有可能逃回原籍河南上蔡县石河寨公社。我们已经给上蔡县公安局发了协查函,请他们帮忙调查吴利安的下落。红柳村这边也不能放松,他说不定会跟家里人联系。长林,这方面还要请你多关注一下。”

徐长林说:“那我抽时间到车排子乡派出所去一趟,有啥动静我及时向刑警队报告。”

“除了派出所,还要和红柳村的村民保持联系。陈姜在的时候,就是通过村民发现的蛛丝马迹。”李春雷叮嘱。

“我去跟霍村长聊聊,让他安排人重点关注。”

最后李春雷说:“因为证据不足,收审期限也到了,昨天李开疆已经被释放了。”

徐长林心中一阵怅然。

这时,魏指导员慌慌张张进来了:“杨所,杨大琴在场长办公室喝农药了!”

2

十七连以前是张建武的管区,他调走后,所里安排王建国接手。

前往场部的路上,徐长林问魏指导员:“到底怎么回事?听说杨大琴前些日子还来找过我。”

魏指导员心急火燎:“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只说她喝农药了。这个杨大琴,一会儿晴,一会儿阴,想着法子反反复复折腾人!”

来到机关,场长办公室吵吵嚷嚷,两人过去一看,几个机关干部手忙脚乱正准备抬人。杨大琴脸色灰暗,双目紧闭,嘴里吐着白沫,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农药味,地上还扔着个黄褐色的农药瓶子,瓶口往外滴答着黄色的液体。

把杨大琴抬到门外,徐长林看到海棠树下停着一辆架子车,赶紧推过来,大家又七手八脚把杨大琴抬到车上。徐长林拉着架子车,魏指导员和几个机关干部跟在后面,一行人小跑着直奔医院。

医院在机关东北侧,不远。杨大琴被送进了抢救室。徐长林出了一身汗,靠在架子车上喘气。魏指导员把几个机关干部叫到面前,问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李科长,到底怎么回事?”

李科长一脸懵懂:“我也不知道啊。大清早,我到水房提水,就看见她蹲在场长办公室门口。我问她找谁。她说找吴场长。我说吴场长一大早就到连队检查生产去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她说只能跟场长说,跟我说没用。我就没再搭理她,回办公室了。过了一会儿,我就听见过道里有人喊喝农药了……”

魏指导员皱眉:“开春才给她分了地,种得好好的,今天又闹什么幺蛾子……”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抢救室里出来了,对魏指导员说:“病人已经吸了氧,等会儿要洗胃。幸亏送得及时,再晚一点儿就抢救不过来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魏指导员对徐长林说:“你先在这儿守着,我回派出所让小胡过来,再给十七连打电话。”

等候期间,徐长林到抢救室门口转了一圈。隔着玻璃,他看见护士举着胃管从杨大琴嘴里插进去,医生正在给她洗胃。杨大琴躺在病床上,头发散乱,胸口微微起伏。

中午,王连长带人来到医院。杨大琴已经脱离危险,医生交代,每隔半小时还要洗一次胃,直到洗干净为止。

王连长留下两个人照顾杨大琴,和徐长林出了医生办公室。徐长林问:“王连长,杨大琴前段时间还好好的,今天怎么突然喝了农药?”

王连长哭丧着脸:“唉,前天她找我,说棉花要浇水,地都干裂了,再不浇水就要掉棉铃。我说浇水是有计划的,不能把别人地里的水堵了先浇你的。她就不高兴了,说六月底浇不了头茬儿水,棉花就要掉铃减产。公家地里减产就减产了,没人管,她的地里减产,到年底连种子化肥的成本都不够,拿不上钱还欠一屁股债,这样种地还不如要饭。我跟她说,让她等消息,水到她地头,连里会通知。她气哼哼就走了。没想到,她今天又惹出这么大个事,这下场长又要发脾气了。摊上这么一个人,一个连队都鸡飞狗跳,跟着不太平。”

“事情出来了,咱们还是先想办法解决吧。今天幸亏送医院及时,要不然她就没命了。”

“其实她也不是真想死,就是做个样子吓唬人,如果真想死,她一个人住,在家里喝农药谁也不知道。”王连长越想越生气。

“要是真的死在家里,你的事能少了?她现在这个样子,没十天半月出不了院,她的棉花地还得派人管理。她家里还养了猪,养了鸡……”

王连长为难:“现在是农忙季节,一个萝卜顶一个坑,连里还要派人到医院伺候她,哪还有人手帮她管理棉花地?”

“她在十七连不是还有个妹妹吗?”徐长林问。

“是有个妹妹,叫杨小琴,但离得远,一星期也去不了一次。”

“毕竟是姐妹,回头您跟她打个招呼,让她辛苦几天。”

过了一个星期,医院给派出所打电话,说杨大琴可以出院了。魏指导员让徐长林过去看看,他就带着小刘去了。

十七连的护工已经结了账,杨大琴呆呆站在病房门口,像个木偶,不过脸色倒是好多了。徐长林上去跟她打招呼:“王建国专门到你地里看了,棉花地浇了,地里的草连里也安排人锄了,棉花长得很好。”

杨大琴却说:“你们救我干啥?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一了百了,活着也是累赘,反正死了也没人管。”

一旁的小刘不乐意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一片好心,你都当作驴肝肺。”

杨大琴瞪了小刘一眼:“你是谁?我又没跟你说话!”

徐长林赶忙给小刘使个眼色,让他不要做声,又对杨大琴说:“连里又是抢救你,又是派人伺候你,还给地里锄草打药,你妹妹在家给你喂猪喂鸡,怎么说没人管你?”

杨大琴不吱声了。

出了医院大门,徐长林问:“你们怎么回十七连?”

护工说:“我们到路口等十七连的拖拉机。”

徐长林还要和小刘到车排子乡办一起盗窃案,叮嘱杨大琴:“你回去好好的,有什么事直接跟连里说,过几天我有空再去看你。”

离远了,小刘嘀咕:“这女人可真不是东西,你对她这么好,她都不领情!”

“不能这样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她有她的难处,活人不容易啊!”徐长林语重心长。

刘春光年轻,脑子灵光,眼里有活儿,跟了徐长林没多久,就会做笔录了。徐长林觉得他是一棵好苗子,只是经验尚浅,还需要磨炼。

3

徐长林到局里送一份打击盗窃违法犯罪活动总结,碰到李春雷。李春雷告诉他,河南上蔡县公安局寄来了一张死亡证明和一张火化证明,说吴利安出车祸死了。

“多行不义,老天爷也没有放过他。”徐长林说。

“是啊,他死了,我们就可以结案了。三个案犯都有了着落,也算是告慰陈姜的在天之灵了。”

提起陈姜,徐长林又问:“李队,给陈姜报烈士的事怎么样了?”

“前一阵子总场办公室还给公安局打电话,问这个案子的情况,转眼过去快一个月了也没消息。应该快了吧,我们急也没用。”

晚上,徐长林去了趟陈姜家。陈姜媳妇的脸色好多了,神情也活泛了,家里收拾得比以前利落。总厂给她调整了工作,到轧花厂看磅房,一天三班倒,她只上白班,不上夜班,工作轻松,离家也近,五六分钟就到家了,还有时间照顾两个孩子。

徐长林听了自然高兴:“这就好了。我听说陈姜的烈士身份快批下来了,除了抚恤金,两个孩子还有抚养费,到时候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

陈姜媳妇的眼里闪着泪花:“真的是太感谢你们了……”

“嫂子,这是国家的规定,陈姜是为了抓捕犯罪分子牺牲的,应当享受这些待遇。”

一转眼,到了仲夏。这天上午,杨大琴又去了场部,没见到场长,就坐在机关门口撒泼,说她这么种几亩地,虽然有点儿收入,可到老了还是没钱养活,要求恢复职工身份。

徐长林和王建国去了场部机关,把杨大琴带回派出所的路上,王建国说:“你的事咋这么多?刚给了棉花地,你又来闹腾,还有完没完?”

杨大琴瞪眼:“我闹腾?我闹腾什么了?秋天收那点儿棉花,扣了种子化肥和浇水钱,我还能落几个子儿?你们按月发工资有吃有喝,就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你简直是胡搅蛮缠,有肉嫌毛多!干脆把十七连的地都给你算了!”

“我又没找你,也没犯法,你拉我到派出所干什么?我还是那句话,有本事把我关起来,我也不回去种地了,辛辛苦苦干一年,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没有收成还不能说了?这日子怎么过?”说着,杨大琴往地上一蹲,又开始哭天抢地,引得来机关办事的人驻足观望。

王建国冲徐长林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海棠树下。杨大琴干嚎了一会儿,徐长林和王建国不在跟前,围观的人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都散了。她自己大概也觉得没啥意思,哭声渐小。

徐长林这才上前:“哭够了?那走吧。”

回到派出所户籍室,魏指导员给杨大琴倒了杯水,先把她稳住,徐长林和王建国去找杨所长汇报。

杨所长说:“这个人我听说过。建国,这是你的管区,平时要多关注。她的问题现在只能解决到这个程度,要和十七连领导加强联系,他们才是第一责任人,不能什么事都往派出所身上甩。”

王建国说:“大家都忙,连里也不可能天天派人盯着她,一有什么事,她就到场部闹腾,真是拿她没办法。”

杨所长也头疼,目光转向徐长林:“长林,你有什么好办法?”

“刚才听她说,今年棉花受灾了,遭红蜘蛛咬了,肯定要减产,拿不了多少钱,还有可能赔钱。”徐长林说,“要不,再跟连里商量一下,给她点儿救济?”

“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给她一袋子面、一壶油,吃完了不是还得闹腾?”王建国说。

徐长林沉吟片刻:“这样吧杨所,过几天,我和建国抽空到她地里看看再说。”

4

第二天上午,车排子乡派出所的李民警骑着250摩托车带着巴汗来了,要求协助侦破一起盗窃案。前天夜里,沙窝子村一家村民丢了五只羊,可能销赃给了四连一个姓潘的人家。杨所长派徐长林带着小刘协助调查。

小刘骑着两轮摩托车带着徐长林,一溜烟出了派出所院子,李民警和巴汗在后面紧紧跟着,公路上扬起一股白色烟尘。

这是农场景色最好的季节,排碱渠边上的苇子蒿草黄绿相间,野鸭子在杂草窝里嘎嘎叫着,撞得野草东倒西歪哗啦啦作响。田野里棉花玉米的枝叶翠绿金黄,水渠里流水清澈见底,倒映着一朵朵白云。蓝喉歌夠、角百灵、麻雀、黄雀在田野上呼朋引伴,追逐歌唱。

一行人穿过田野林带来到四连,已是一脸汗水、满身尘土。连部里除了文教和警卫,其他领导都下地去了。徐长林问文教:“小董,咱们四连有姓潘的吗?”

小董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他挠了一下头:“有一个姓潘的,叫潘宏伟,住在三号地边儿上。”

“你带我们去一趟他家。”

“他不是职工,家里有一群羊,这会儿出去放羊,应该还没回来。”

徐长林一听家里有羊,便明白了七八分。“这人平时表现怎么样?”

“人还可以,也没听说有啥事,就是爱占点儿小便宜。”

“他怎么占小便宜了?”

“我也是听说,说他放羊路上顺带掰地里的玉米、葵花头。”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董抬头看了眼太阳:“放羊的人起得都早,中午太阳毒,天热羊不吃草,估计午饭前能回来。”

几个人在办公室等着,看时间差不多了,在小董的带领下,穿过几排家属区,曲里拐弯来到三号地。地里的棉花已经开花,粉红、雪白、淡紫,一望无际。李民警说:“还是你们兵团农场的棉花地壮观,一眼望不到头,看着心里舒坦。不像我们,一小块一小块的,也没你们的长得好。”

徐长林说:“这就是兵团和地方的不同。一条奎屯河,一边是兵团,一边是地方,一个是国营农场,一个是集体经济。我听广播说,很多地方都包产到户了,咱们车排子乡也开始了吧?”

“听说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实施。”

“要是真的把土地分给农民,大家很快就能富裕起来。老百姓富裕了,文明了,治安也就跟着好了。”

潘宏伟家在一排土坯房子尽头,门口的棚子边用红柳枝扎了一个羊圈,弥漫着羊粪的臭气。羊圈里面没有羊,远处的林带附近扬起一股烟尘,小董说:“他回来了。”

片刻,一群绵羊小跑着来到羊圈,挤在轮胎做成的水池子前饮水,后面紧跟着一个戴着草帽手拿牧羊鞭的中年人。见家门口站着穿制服的警察,他的脸色有点儿不自然。

徐长林上前打招呼:“老潘,放羊回来了?我们是派出所的,你先把羊圈起来,我们找你问个事。”

看着潘宏伟把羊赶进圈里,关好圈门,徐长林单刀直入:“你最近买羊了吗?”

“买羊也犯法?”潘宏伟反问。

“老潘,你要是这个态度,咱们就只有到派出所去说话了。”

“买了……”潘宏伟立刻软下来。

“买了几只?多少钱买的?”徐长林追问。

“五只,三十块钱一只。”

“卖羊的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

“潘宏伟,我现在告诉你,你买的羊是偷的,这两个同志是车排子乡派出所的,要把羊领回去。”

潘宏伟一听急了:“这羊是我花钱买的,我也不知道是偷的,凭什么把我的羊拉走?”

“你少来这套!像这样的羊,一只最少四五十块钱,你三十块钱就买下了,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李民警在一旁插话。

潘宏伟哭丧着脸:“你们把羊领走,那我的钱咋办?”

“咋办?以后不要贪便宜,遇到这样的事要给连里报告。等会儿我们抓到偷羊的,一百五十块钱退给你。”徐长林说。

办完案子,小董找来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把羊装上。已经是中午了,徐长林请李民警和巴汗到场部吃午饭。李民警说不吃了,回去还要把羊退给失主。

在车排子乡路口分手的时候,李民警突然想起一件事:“差点儿忘了,前几天我到红柳村,听霍村长说,红柳村的一个村民回河南上蔡县探亲,说他在街上亲眼看见了吴利安。我寻思吴利安不是出车祸死了吗?担心打草惊蛇,我当时就没吱声。”

徐长林一惊:“这个村民是谁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马上回去汇报,也麻烦你帮忙找霍村长打听一下。”

5

下午一上班,徐长林把李民警讲的情况向杨所长做了汇报。

“他不是死了吗?有没有可能看错人了?”杨所长沉吟,“无论有没有看错,都有必要核实一下。犯罪分子为了逃避打击,什么招都使得出来。这样吧,长林,干脆你和小刘去一趟车排子乡派出所,想办法找到这个村民当面落实。”

两人赶到车排子乡,太阳已经西斜,万道霞光照在身上依然是滚烫的。霍村长杀了西瓜,又让媳妇准备晚饭,徐长林赶忙拦住:“今天就不麻烦你了,办完事就要回去,所长在家等着呢!”

“慌啥,天大的事也要吃饭嘛!”

徐长林赶忙把要办的事情给霍村长说了。

“哦,是有这个事。他那天喝了点儿酒,跟我说他看见吴利安了。起初我不信,人死了还能复生?他指天发誓,说绝对不会看错,从小一起长大,看背影就知道是谁。”

“霍村长,我们想找他当面核实一下。”

霍村长有点儿为难:“这个人嘛,没主见,胆小得很,见了你们可能害怕呢。”

“那就辛苦霍村长给他做做工作,告诉他我们对这个事一定严格保密。您看,我们今天来,为了方便工作,穿的都是便服。”

过了半个小时,霍村长领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村民来了。村民瘦瘦的,脸上一抹苍红,表情拘谨木讷。霍村长介绍,这个村民姓赵。

“小赵,请坐。”徐长林招呼。

小赵坐下了,两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不安地在眼前几个人身上扫溜。

“小赵,我们是派出所的,你不要紧张。今天过来,村里除了霍村长谁都不知道,你尽管放心。”徐长林宽慰他。

“没事,我有啥说啥,不会说谎,村长知道。”小赵说着看了一眼霍村长。

“小赵是个老实人,你们尽管问。小赵,有啥就给民警说,他们会给你保密的。”霍村长说。

徐长林问:“小赵,你在上蔡县见到吴利安了?”

“哦,我当时看错人了。那天我喝酒了,给村长胡说呢,他已经撞死了,人都在老家埋了,怎么会跑街上去呢?”小赵目光游移。

“小赵,你咋说呢?”霍村长生气了,“你亲口告诉我你看见了吴利安,这会儿怎么又改口了?”

“村长,对不起,那天我喝多了,说的是酒话,您别生气……”

徐长林感觉事情复杂了:“小赵,你不要紧张,你那天到底看清楚了没有?”

“看清楚了,不是吴利安,远看背影有点儿像,到跟前看就不是他了。”

霍村长声色俱厉:“我给你讲,这可不是开玩笑,给警察说假话,是要坐牢的!”

“我讲的都是实话……”小赵的声音像蚊子叫。

徐长林和霍村长对视一眼。“小赵,你先回去吧,如果想起什么,再找村长说。”

小赵如蒙大赦,匆匆离去。

盯着小赵远去的背影,霍村长恨恨地说:“这狗东西!明明是他给我说的,今天又不认账了。”

“能理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很多人都是这个心理。看他那个样子,应该是见过吴利安,可能心里有顾虑,不愿意给我们讲。”徐长林说。

“这小子是个妻管严,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媳妇说了算。刚才我去找他,他看着媳妇,磨磨唧唧不想来。他媳妇说了一句,霍村长找你,你还不赶快去,有啥事霍村长担着呢!他这才跟我过来。”

看来这事还得从长计议,徐长林看看时间不早了,起身告辞。霍村长更是过意不去:“慌啥呢?吃了饭再走。”

“多谢霍村长。所长在家里等着呢,让我们快去快回。”

“嗐,谢个啥!”霍村长觉得没面子,“事情没办成,让你们白辛苦一趟。你们要走,我也拦不住,吃个瓜再走,要不路上渴。”说着,霍村长从八仙桌底下滚出一个大西瓜,放在桌子上杀开了。

吃完瓜,洗了手,正要出门,一个年轻媳妇进来了,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小赵。这媳妇一进来就说:“霍村长,对不住对不住,我把人给你们领过来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霍村长问:“你这是整的哪一出?”

“他刚才一回去,我看他心神不定的,就问他咋回事,他吞吞吐吐给我说了。我说,警察问你事情你说假话,等那个坏蛋抓住了,政府不会饶过你。这不,我把他带来了,你们有啥话就问吧,这回他说的都是实话。”

霍村长张罗大家都坐下,徐长林问:“小赵,你是不是有话跟我们说?”

“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儿害怕,我现在给你们说实话。今年六月份我回了趟上蔡县石河寨公社,我娘病了,我回去看我娘。那天我记得是集日,我想给娘买点儿好吃的,走在集上,突然看见前面有个人特别像吴利安。我就纳闷儿,不是说他出车祸撞死了吗?我就想过去看个究竟。走快几步到他跟前,他也看到我了,我正准备上去问问他,他一扭脸就钻到人群里去了。集上人太多,我没跟上,就走丢了……”

“你能肯定是他吗?”

“绝对是他,一个村的,从小在一起长大,一个动作就可以认出来。”

“当时就他一个人吗?”

“街上人多,没看清他是不是一个人。”

徐长林要给他做个笔录,小赵死活不肯。“你们可要给我保密,传出去我们一家都活不成了。”

6

新疆使用北京时间,但实际上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回到场部的时候,虽然已过晚上10点,但天色还没完全黑透,街道两旁的小饭馆里还有人在喝酒吃饭,谁家的收录机在放着邓丽君的歌。

徐长林向杨所长汇报了下午调查的情况。杨所长头也大了:“这事蹊跷了。如果真如小赵所说,吴利安还活着,这个案子就复杂了。这年头造假的不少,假烟假酒假证件,可是,车祸、死亡、火化、下葬,一系列的证明文件难道都是假的?简直闻所未闻嘛……这样吧,明天上班你先去刑警队,把这个情况给李队长汇报一下。”

确如杨所长所说,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造假成死亡,涉及方方面面,不是简单一句话的事。可是,小赵言辞凿凿,应该不是认错了人。让一个抢劫杀人犯逃避法律的制裁,而且这家伙还是陈姜生前抓捕的逃犯……想到这儿,徐长林也不回宿舍了,干脆直奔公安局,他想看看李春雷还在不在,这事让他装肚子里装一宿,他可能都睡不着觉。

李春雷的办公室里黑着灯,不过,韩春辉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徐长林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见韩春辉正伏案写着什么,徐长林打趣:“当了领导就是辛苦,这个点儿了还不回家。”

韩春辉笑:“你也是忙人啊,这么晚了还往公安局跑,不是来找我的吧?”

“我找李队,见你屋里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李队带人下泉水沟农场去了,可能要过两天回来。”

“他不在,那我就给你说说,正好是你二中队的辖区。杀害陈姜的凶手何建生有个同案叫吴利安,你还记得吗?”

“这还能忘?一个叫何建生,一个叫苟天星,马上枪毙了,还有一个吴利安,出车祸死了。”

“有消息说,吴利安还活着。”

“还活着?开玩笑吧?公安局出具的死亡证明和殡仪馆的火化证明,可都在案卷里订着呢。”

“可的确有人在河南上蔡他老家看见他了。”

徐长林把今天下午去红柳村的调查情况说了说,韩春辉依然不敢相信,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案卷。“这上面可都盖着公安局和殡仪馆的大红章子,白纸黑字的,能有假?”

“我觉得还是应该认真对待,为了抓住何建生,陈姜把命都搭进去了,我们不能让他死不瞑目。”

“我听明白了,你是打算去趟上蔡?”

“我今天找李队长,就是想跟他汇报这个事,到上蔡县公安局交警队和殡仪馆去一趟,核实吴利安是不是真的在交通事故中死了,是不是真的在殡仪馆火化了。”

“这事恐怕李队长也做不了主,得林局长拍板。长林,我不是给你泼冷水。刑警队的情况你知道,人手少,案子多,经费还不足,我们已经半年没报销差旅费了,开车出现场都是我们个人掏钱加油,我抽屉里已经攒了厚厚一沓子报销单了。我觉得局里不一定会派人去,万一兴师动众去了,结果吴利安确实死了,岂不是劳民伤财?”

“可如果吴利安没死,岂不是让一个抢劫杀人犯逍遥法外?不仅对不起陈姜,我们公安局也成笑话了。这个事不能拖,春辉,李队不在,你能不能直接找林局汇报?”

韩春辉思忖片刻:“还是咱俩一起去吧。林局已经下班了,咱去他家。”

林局长住在场部机关西侧的家属房里。房子有年头了,格局逼仄,前面是客厅,后面是厨房,中间隔着土火墙,左侧一间是卧室。客厅里一组简易木制弹簧沙发,蒙着淡蓝色的沙发罩,一组梅兰竹菊长条国画挂在东墙上,下面是刷着黄漆的木头书架,摆着各种书籍。

听了徐、韩二人的汇报,林局长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圈,突然停下脚步:“你们两个明天就出发去上蔡。”

韩春辉和徐长林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林局长这么痛快就同意了。

“连夜把手续开好,案卷带上,我通知出纳给你们准备现金。明天早上7点……”林局长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过午夜了,“哦,今天早上7点,你们两个坐我的车,直接去地窝堡机场。”

居然让他俩坐飞机,二人更是意外。

见两人不说话,林局长问:“还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二人赶紧起立。

“没有困难,那就兵贵神速。你俩人生地不熟,工作难度肯定不小,到了上蔡,要紧紧依靠当地公安局。”

临出门,韩春辉还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林局长,出纳那里有钱吗?”

“我让她在保险柜里放了两千块钱,任何人都不能动,专门应付紧急情况的。河南省公安厅我有个同学,明天上班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想办法关照一下你们。内地不比兵团,情况可能比较复杂,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最后,林局长对徐长林说,“长林,你在派出所表现很出色,大家都看在眼里呢。如果吴利安真的活着,我给你请功!”

第七章

1

天刚蒙蒙亮,韩春辉就咚咚咚敲门把徐长林叫醒。徐长林看看时间:“还不到7点,你着哪门子急?”

“你好歹还睡了,我可是一夜都没合眼,找出纳拿上钱都快3点了,往下又是摘抄案卷,又是列调查提纲的……你还不赶紧的。”韩春辉冲门外努努嘴,“小谢也过来了。”小谢是林局长的司机。

“领导不好当啊,得提前做功课。”徐长林发现,韩春辉自从当了中队长,不再像以前那么大大咧咧了,心也细了,看来领导岗位是可以锻炼人的。

林局长的车是一辆八成新的绿色吉普,韩春辉和徐长林出门上车,小谢发动引擎,吉普车一溜烟驶出场部机关。

上了公路,韩春辉晃着脑袋打瞌睡,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呼噜声。徐长林坐在副驾,和小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早上车少,小谢开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独克公路61公里路口。路口有几家小吃店,徐长林问小谢:“吃点儿东西再走?”

小谢说:“林局长交代,千万不能耽误事。不行咱们到市里再吃吧。”

一路狂奔到了准噶尔市,正赶上上班高峰。小谢想找个人少点儿的早点铺,转悠了一圈,转到了奇台路上。韩春辉还睡着,徐长林说:“不叫他了,等会儿我们给他带点儿回来。”

两人下了车,顺着奇台路往前走。前面那家小吃店看着眼熟,再看招牌,竟然是解决包子店。往事历历在目,徐长林心头五味杂陈。小谢没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长林哥,咱们就在这儿吃吧?”

店里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中间的铁皮火墙拆除了,铁炉子搬走了,墙壁重新粉刷了一遍,显得宽敞亮堂了许多。桌椅板凳还是以前的,沾着一层油腻和污垢。服务员也还是那个十七八岁一脸稚气的小姑娘,当然她早已忘了徐长林的模样。小谢点了两笼包子、两碗胡辣汤,让服务员打包一份。小姑娘麻利地把早点端上来,小谢吃了两口,发现徐长林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长林哥,怎么不吃呀?”

徐长林如梦初醒,夹起个包子往嘴里塞,却味同嚼蜡。他起身来到取餐窗口向里张望,后堂厨房里一个粗壮矮胖的汉子正在炸油条,扭脸看见徐长林,以为他是来盛小菜的:“大哥,边上有碗,小菜自己盛。”

徐长林机械地拿起一个小碗,从菜盆子里夹了一点儿腌豆角,端回吃饭的桌子。小谢诧异:“长林哥,你吃包子还就咸菜?”

徐长林答非所问:“哦,味道不错,不错!”

血气方刚的陈姜就是在这里倒下的,那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看着眼前的一切,徐长林呆坐良久。小谢已经吃好了早餐,他还以为徐长林起得早没胃口,就说:“长林哥,咱们打包吧,带车上饿了吃。”

下午2点,一行人赶到了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徐长林和韩春辉告别小谢,进了候机楼。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坐飞机,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候机楼里空空荡荡,只有为数不多的旅客在办理登机手续。看了飞机航程表,最晚的航班是下午4点半,两人掏出证明买了机票。时间还早,他们准备去吃午饭。到餐饮部转了一圈又出来了,韩春辉连连咋舌:“好家伙,一个炒面一块五,抢劫啊!”

徐长林说:“机场肯定贵,咱们到外面看看。”

两人在附近找了一家餐馆,一人要了一盘子炒面对付了。回到候机楼,已经有人在安检过道排队了。

过了安检通道,里面才是候机室。人也不多,很安静,一排排不锈钢铁椅子闪着白光。韩春辉转了一圈,对徐长林说:“这些坐飞机的一个个衣冠楚楚的,看着就不是普通人,不像班车站火车站,到处都闹哄哄的,像菜市场。”

徐长林说:“这要感谢吴利安,你才能坐上飞机。”

“还别说,这次真是开了眼界,机场这地方真不赖,就是啥都贵。”

这时,广播喊话了,让旅客排队验票登机。上了飞机,徐长林顿感空间逼仄,空气沉闷,他俩学着别人的样子,打开头顶的行李舱,把各自的提包塞进去。韩春辉坐在靠舷窗的位置,徐长林挨着他坐下。

一个长相俊俏的姑娘站在座位正前方,给乘客示范怎样系安全带,怎样使用氧气面罩。徐长林感叹:“这姑娘长得真漂亮!”

韩春辉鄙夷:“你以为跟汽车上的售票员一样啊?这是空姐,都是千里挑一选出来的。”

飞机开始慢慢滑行,机身轻微抖动着,徐长林多少有点儿紧张。看着舷窗外的景物迅速倒退,他下意识紧紧抓住扶手。飞机轰鸣着加速,最后机头一昂,离开了跑道,徐长林的心跟着忽悠了一下,脑袋瓜子嗡嗡响。再看身边的韩春辉,都是头一回坐飞机,人家比自己可淡定多了。等飞机升上高空,韩春辉干脆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徐长林心想,这家伙心真大,早知道他睡觉,就不让他坐靠窗的座位了,简直是浪费。

2

两个人在郑州下了飞机,一路辗转风尘仆仆到达上蔡县时,已是第二天下午,再从客运站一路打听着找到公安局,太阳都快落山了。

公安局坐落在县政府旁边的一个院子里,一排红砖平房。值班的警卫看了他们的证明,问他们找谁。韩春辉说:“我们找分管刑侦的副局长。”

警卫说:“三个副局长都不在,开会的开会,出差的出差,家里没有一个。”

“那我们就去刑警队吧。”

警卫打了个电话,徐长林听他说,“从新疆来的”。放下电话,警卫给他们指着前面:“进了院子往北拐有几间砖房,挂着牌子,一看就知道。”

两人按照警卫的指点找到刑警队,敲了写有“队长办公室”的门。里面三个人好像在开会,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站起身:“你们是新疆来的同志吧?”

韩春辉说:“我们是兵团准噶尔农场公安局的。”

对方自我介绍是刑警队长李继福,跟他俩热情握手:“欢迎欢迎!新疆远啊,你们来一趟真不容易!”边说边张罗着让座沏茶。

另外两位见来客人了,打了个招呼起身告辞。韩春辉说明来意,李继福说:“石河寨公社离这儿还有七八公里,今天时间晚了,来不及了。出了公安局院子往东有一个鸿福招待所,价格便宜,也卫生,外地过来办案的同志都住那儿,你俩不妨先住下来,咱们明天再说办案的事,怎么样?”

也只有这样了。两人准备离开,李继福又说:“去旅馆开了房间,你们洗把脸休息一下,等会儿我安排人去叫你们,咱们晚上一起吃个饭。”

韩春辉说:“不麻烦李队长了。要请吃饭也应该是我们请。”

“那怎么行?你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礼数是要讲的。”

找到鸿福招待所,房间果然安静又卫生,只是澡堂简陋了点儿,房顶立了个汽油桶,里面打了自来水,被太阳晒得温热。两人抓紧时间洗了个温水澡,刚回到房间就有人敲门,是李继福派来请他们的。

来到街上一家饭馆,进了包间。李继福已经在等候了,同坐的还有四五个人,李继福一一介绍,都是刑警队的,两个副队长、正副教导员,小伙子是司机,姓朱。“你俩不要拘束,在座的都是同行。”

韩春辉指了指徐长林:“说起来你们都是老乡,他祖籍就是上蔡的。”

李继福说:“怪不得。刚才我还纳闷儿,警卫说是新疆来的客人,怎么说一口河南话?”

韩春辉说:“兵团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我们车排子农场就是河南人的第二故乡。”

陈教导员问:“韩队,你家是哪个县的?”

“我可不是河南的,我家是江西上饶的。”

“那你咋也说河南话?”

“你们不知道河南人在车排子农场的影响有多大,不管是场部的工厂商店学校,还是连队的职工家属学生,都是一口河南话,连甘肃人四川人湖南人都说河南话。我父母都是江西人,可我从小在农场长大,说的也是河南话。”

徐长林在一旁说:“连戈壁滩上放羊的哈萨克族、贩卖牲畜的维吾尔族,都会说河南话。”

大家都笑。韩春辉说:“我们总场公安局,五个局领导都是河南人。有一次武汉市公安局打电话到值班室,一听值班民警的口音,说对不起打错了,怎么打到河南了。等会儿又拨过来,还是武汉市公安局。最后才搞明白,原来没打错,这儿就是新疆。”

正说笑着,服务员进来上菜。李继福从座位下拿出一瓶酒,酒色红润,晶莹剔透,打开瓶盖,一股带着点儿中药味的酒香在包间里弥漫。李继福说:“两位远道而来,也没有好东西招待,上蔡县是个农业大县,民风淳朴,百姓厚道,今天就请两位尝尝我们上蔡县的特产。这个酒嘛,名字叫状元红,还有一段典故,说是清代雍正年间,上蔡探花程元章把用中药浸泡的药酒供奉宫廷,雍正品尝后赞不绝口,赐名状元红,下令凡考中状元者,须用这状元红宴请宾朋。后来传到民间,老百姓在婴儿出生时把状元红埋入地下,盼望他长大后出人头地,到时就取出来招待亲朋。今天,我们就拿这状元红招待两位新疆同行!”

说着,李继福倒了满满六盅状元红,一字儿排开,像一朵朵绽放的花朵。“韩队,你们两位入乡随俗,今天要按照我们上蔡的规矩喝酒,我们一人敬远方的客人一杯!”

徐长林是看见酒就犯怵,但他知道这个场合不喝酒肯定过不去,只好安慰自己,这状元红总比白酒强。如果是白酒,今天可就厉害了,六个人对他们两个,喝醉了要耽误明天的事。韩春辉觉得这个喝法不公平:“这儿喝酒和新疆的规矩不一样啊,新疆人是碰杯喝,这里是客人喝,主家不喝。”

陈教导员笑:“你就客随主便吧。考虑到你们明天还要办正事,李队长才没让上白酒。你赶快喝了,还有小徐呢,不要耽误小徐喝酒。”

韩春辉把六杯酒一一喝干。接着是徐长林,也是六杯。李继福说:“韩队你看人家小徐,还是我们河南人够意思。好,酒也喝了,大家动筷子!”

桌上的菜也个个有典故。塔桥猪蹄的配料有二十多种中草药,按照这个秘方卤制出的猪蹄肥而不腻,色香味俱佳;韩老婆烧鸡不需刀切,手一抖,骨肉自行分离;还有罗圈豆腐,入口绵软,细腻嫩滑,余味悠长,是上蔡的传统小吃。

韩春辉感叹:“上蔡历史悠久,随便一道菜都有这么多说道儿。不像我们农场,历史还不到三十年,出门除了戈壁滩还是戈壁滩。”

陈教导员说:“兵团虽然历史短,但成就伟大,在万古荒原上建起了农场和城市,了不起!”

小朱说:“我有个姑姑在石河子下野地,听她说那里夏天吃西瓜,家家户户都用架子车往家拉,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们吃西瓜,用刀杀开后一人一半,拿勺子挖着吃。新疆的瓜,甜得粘牙。”说着话,韩春辉把大家的酒杯倒满,“今天借李队的酒,感谢大家的招待,欢迎到我们新疆去做客!”

大家都呼呼啦啦站起来碰杯。

徐长林渐感不胜酒力,敢情这药酒的酒劲儿比白酒还厉害。好在李继福带的六瓶酒喝完了,没再喝下去,让服务员上了一盆面条。“这是咱河南有名的糊涂面条,国家领导人来了,省长也用它来招待,上面撒的是芝麻叶子,吃一碗,让你忘不了俺河南!”

徐长林在家倒是经常吃母亲做的糊涂面,老家的舅舅每年还寄芝麻叶子,今天的糊涂面很对他的胃口,连着吃了两碗。

李继福问他:“小徐,老家在哪个乡,这次回去看看?”

“百尺乡的,家里还有两个舅舅。如果案子办得顺利,就回去看看,我还没回过老家呢。”

“既然到家门口了,应该回去看看。百尺乡没多远,离县城也就三十里路。”陈教导员说。

“是啊,我是真心想回去看看。兵团农场的人有两个故乡,一个是埋着祖辈的老家,一个是生我养我的新疆。我们这一代人对老家很陌生,不像父母,他们在新疆生活了这么多年,还天天念想着老家,说哪天不在了,要埋在老家的祖坟里。”

3

第二天,韩春辉和徐长林起了个大早,在早市上一人吃了一个芝麻烧饼,喝了一碗胡辣汤,浑身热热乎乎地去了刑警队。

李继福问他们打算怎么调查。韩春辉说:“我们想从交警队出具的死亡证明查起,查阅案卷材料,看吴利安是不是交通事故死亡的。”

“这好办,咱们现在就去交警队。”

交警队在院子东侧,也是一排红砖房子。李继福找到交警队胡队长,一个胖胖的三十多岁的汉子,胡队长带着他们去了内勤办公室。内勤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同志,李继福说明来意,她接过韩春辉递过来的证明看了一眼:“交警队只出交通事故鉴定和事故认定书,一般不出证明,除非是特殊情况。我看这个证明上的笔迹不像交警队的人写的,我们队里民警的笔迹我都熟悉。”

韩春辉问:“那印章呢,是不是交警队的?”

“印章是我们的没错,平时由我保管,但这份证明不是我盖的章。这种证明我们很少出,如果是我盖的章,我肯定有印象。”

韩春辉和徐长林面面相觑。徐长林问:“队里的印章,有没有让别人拿出去过?”

“队里就这一个印章,交警在外面执法,回来盖章太麻烦,有时候就事先在空白认定书上盖好章,用的时候方便。”

徐长林知道,这个情况很普遍,他自己有时候也这么干。不过这样一来,也容易让人钻空子。

胡队长说:“那个事故不是1982年3月12日的吗?把案卷找出来看看就清楚了。”

片刻,女内勤从档案柜里抱出一摞案卷。3月12日这天,上蔡县发生了三起交通事故。第一起是杨屯乡李寨村的一辆汽车剐蹭,导致一位骑自行车的村民受伤。第二起是齐海乡王留村的,拉车的毛驴受惊,撞到了一个老汉,大腿骨折。第三起发生在东岸乡五一村,司机酒后驾车,造成两死一伤,死者是一对夫妻,男的叫徐发锁,女的叫薛红燕,伤的是他们的儿子,叫徐自立。

其中并没有吴利安。毫无疑问,他的死亡证明是伪造的。

办公室里陷入沉默。胡队长求救般看着李继福,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李继福说:“现在暂时不管是谁出的证明,先到殡仪馆查一下。胡队,今天的事就咱们在场的五个人知道,要严格保密。”

“这个我知道。”胡队长脸上微微出汗。队里出了这样的事,显然是平时管理不严所致,万一引起严重后果,他脱不了干系。

太阳爬上了树梢,李继福开着一辆长江750三轮摩托车,带着韩春辉和徐长林出了公安局院子,向殡仪馆方向驶去。

街上到处都是人,汽车牛车毛驴车自行车行人混杂在一起,把路堵得严严实实。李继福拼命按喇叭,前面的人我行我素,摩托车只能在车流人流中缓缓前行。好不容易出了县城,公路依旧很窄,仅能勉强容纳两辆汽车相错。看惯了新疆的辽阔,眼前的挤挤挨挨让徐长林真正有了身在异乡的感触。

殡仪馆在县城南边,挨着一片庄稼地。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几间破旧的砖房。可能是没啥事吧,几个人围着桌子打扑克。看见警察来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李继福说:“我们是县公安局的,你们谁是负责人?”

“我。”一个鼻子上长着红色酒糟丘疹的中年男人站起身。

“你看一下这个证明。”李继福话音刚落,韩春辉就从公文包里取出证明递了过去。

酒糟鼻看了看:“这个证明是我们出的,有什么问题吗?”

“谁出的?”

酒糟鼻把证明递给旁边的人:“你们都看看,是谁出的?”

另外那几位围过来看,个个摇头。

“你把1982年3月的火化记录拿出来,我们看一下。”

酒糟鼻打开一个木头柜子,取出一个牛皮纸封面的登记本。“3月份的都在这儿。”

徐长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有吴利安的名字。“你们的印章平时是怎么管理的?”

“印章啊,就在这儿。”酒糟鼻指着木头柜子的拉手。拉手上拴了根细绳子,吊着个萝卜头似的印章,紧靠印章的柜门上还沾着印泥的痕迹。

韩春辉问:“平时就这样吊着,没人管理?”

“管理个啥?说是个公章,就是证明一下人火化了。没事谁惦记盖这个章?看一眼都晦气。”

4

回到刑警队办公室,李继福说:“现在看来,这个吴利安没有死,有人偷盖了交警队和殡仪馆的印章,伪造了交通事故死亡证明和火化证明,制造吴利安已经死亡的假象。”

“殡仪馆的证明容易,印章就在柜子上吊着,只要趁工作人员不注意就可以盖上,下一步是不是要调查交警队的这个证明是谁出的?”韩春辉说。

李继福面露难色:“可能牵扯到我们的民警,我还要跟局里的纪检部门商量一下,估计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说不定还要进行笔迹鉴定,那时间就更不好说了……”

徐长林说:“其实我觉得证明的问题已经查清了。我们看了交警队的事故记录,排除了吴利安交通事故死亡的可能。殡仪馆也没有吴利安的火化记录,说明吴利安根本就没有死。至于是谁出具的证明,和我们现在的调查关系不大,至少不是我们现在调查的重点。”

李继福稍稍松了口气:“那小徐你的意思是……”

“我们到吴利安的老家石河寨公社去一趟,走访调查他的亲戚,看能不能发现些线索。”

韩春辉对此不抱多大希望:“他的亲戚能跟我们说实话?”

“吴利安一个大活人,能说消失就消失了?虽然这里是他的老家,但他以前没在这里生活过,总要露出些蛛丝马迹。”

李继福说:“小徐这个思路不错。只要吴利安活着,总有人知情。农村人多嘴杂,一个大活人他藏不住。你们回去准备一下,理出个调查思路,明天就去吴利安的老家。不过,我就没时间陪你们了,到时我安排何副队长和你们一块儿去。到了公社,有派出所配合你们调查。”

5

一大早,何副队长来到招待所,抱歉地说:“队里的车紧张,只能委屈二位坐客运站的车去石河寨了。”

长途车开得慢,还经常被半道等车的村民叫停,到达石河寨公社已是中午。三人在路边摊一人吃了一碗羊肉烩面,何副队长领着他们去了派出所。

派出所在公社办公室旁边的一个旮旯里,几间破破烂烂的旧房子,乍一看还以为是收废品的。何副队长推开虚掩的房门,里面碎砖铺地,一张缺一条腿的办公桌紧挨墙角放着。靠墙的床铺上躺着个人,衣服胡乱盖在身上,正呼呼大睡。何副队长过去推了推他,那人歪过身子睁开眼,见是陌生人,立即警觉地坐起来:“你们找谁?”

何副队长说:“县局刑警队的,叫你们所长来。”

“所长回去吃饭了,你们等一会儿。”

徐长林四下打量,墙上贴着民警值班规定,毛笔字倒是一笔一画工工整整。上蔡县是书法大县,连派出所的规章制度都写得有模有样,就是办公条件太差了。何副队长说:“公社的派出所大部分都是这个样子,有的条件更差,办公室都是借的。”

正说着,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留着板寸,身材壮实,看见何副队长,立刻伸出手:“哎呦,你怎么来了,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目光又转向韩春辉和徐长林,“这二位同志是……”

何副队长给他们做了介绍,原来这位是派出所的吕所长。吕所长把三人请到隔壁,这个办公室看着稍微好点儿,有两张弹簧嘎吱嘎吱响的破沙发。韩春辉说明来意,吕所长说:“所里只有一辆二轮摩托车,民警骑着下村了。回头我跟公社申请一辆,但今天肯定是办不成了,下午申请,只能等到明天派车。出门往前走,再往南拐,有几家旅店,乡下的条件不比城里,您二位将就一下。”

“我俩住旅店?那何队……”韩春辉迟疑。

“他呀,在派出所找张床随便对付一宿就行了,你们不要管他。”

出了派出所,两人按照吕所长的指点找了个旅店住下。韩春辉说:“我咋看这个吕所长情绪不高啊?这中间不会有啥事吧?”

徐长林笑:“怎么情绪不高了?晚上请你喝酒情绪就高了?你看那个派出所破破烂烂的,办公桌都少条腿,估计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我听说内地有的派出所警服都发不下来,人家拿啥请你喝酒?”

“最起码有个客气话嘛!不行咱俩晚上请他们一顿?”

“我们请他们?这样不合适吧?我们反客为主,不是让人家下不来台?”

“那倒也是。其实我就是想在酒桌上把气氛搞得融洽一点儿,明天好开展工作。”

“他们配合应该没问题吧,何副队长不是也来了吗?他可是代表县局的。再者,听李队长说他们局领导也过问这事了,应该是林局长在省厅的同学给打过招呼了。”

6

第二天一大早,韩春辉和徐长林就上街吃了早饭,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今天的调查至关重要,两个人心里都没底,而且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

两人到了派出所,值班民警说何副队长和吕所长出去吃早饭了。等他们回来,已经过了10点,公社的车还没来。吕所长打电话催问,对方说办公室已经通知司机了,应该快到了。

将近11点,一辆绿色吉普车驶到派出所门前。吕所长和司机打了个招呼,派民警小黄配合调查。

司机小崔胖胖的,两只眼睛眯缝着。上了街,他的目光就四下踅摸:“昨晚陪主任打麻将,今天起得晚,还没吃饭咧!”

前几天在县城里,是刑警队的人配合调查,以队长李继福为首,个个都雷厉风行。现在到了公社,徐长林、韩春辉感受到强烈的反差。见何副队长也不说什么,他们知道可能是见惯了这种做派。韩春辉耐着性子说:“那就找个地方先吃饭。”

小崔把车停在街边一个小饭馆门口,韩春辉和他一起下了车,给他要了一碗胡辣汤、一笼猪肉包子。小崔慢慢腾腾吃完,韩春辉又付了账。

上车走了没多远,小崔又嘟囔:“车里没油了。”

韩春辉说:“那就去加油。”

车子开到加油站,小崔加了油,和工作人员闲聊,却没有付账的意思。韩春辉压住火气,又把油钱付了。问工作人员要发票,对方打着哈欠说:“公社的车都不开发票。”

韩春辉说:“今天是我们用车。”

对方翻着眼皮:“现在没发票了。想要发票,下个月过来拿。”

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到了和寨村。已经中午了,村委会办公室里没人,派出所民警小黄带着大家去了村长家。村长姓蒋,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儿,下巴上一撮黑黄胡子,脸像核桃皮似的皱纹密布。听了韩春辉的介绍,蒋村长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也不说话。

小黄说:“蒋村长,这事你到底知不知道?”

“听说过,开春的时候出的车祸,骨灰埋在吴家祖坟里。”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父母上了年纪,脑子糊涂了。吴福河有两个哥哥,都在村里种地,还有一个妹妹,嫁到和店乡了。”

吴福河是吴利安的父亲,另外三个是吴利安的叔叔和姑妈。

“那我们找他两个叔叔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韩春辉说。

蒋村长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吃饭吧,吃了饭再找。”

中午饭是在蒋村长家吃的,一人一大碗捞面条,鸡蛋荆芥做的臊子。蒋村长说:“你们来得太晚了,早来我到街上割块肉。大老远跑一趟,就让你们吃面条,实在过意不去。”

韩春辉说:“这就已经很麻烦了。”

吃完饭,一行人来到村委会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就是几间旧房子,里面几张破旧桌椅。蒋村长找来了吴利安的两个叔叔,都是五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半。韩春辉和徐长林亮明了身份,两人一听是新疆来的警察,立刻露出紧张的表情,眼睛不自然地东张西望。

韩春辉和何副队长询问吴利安的大伯,徐长林和小黄询问他的小叔,分别在两个屋子里进行。

吴利安的小叔坐在徐长林面前,局促不安,目光游移。徐长林单刀直入:“吴利安是你什么人?”

“哦,他是我哥哥的孩子,管我叫叔。”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现在?他今年春上出车祸死了。”

“到底死了没有?你要给我们说实话!”徐长林语气严肃。

“人死了还能有假?”对方的声调也高了几分。

“再问一遍,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还能在什么地方?埋在俺们祖坟里呗。”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吴利安没有死,他还活着!”

“还活着?那真是出鬼了!”

“希望你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作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俺说的都是实话,人埋在坟里,不信你们去看!”

那边韩春辉对吴利安大伯的询问也如出一辙。

询问无果,韩春辉跟徐长林商量:“往下咋办?”

“那就只有开棺验尸了。”徐长林说。

“开棺验尸?吴利安可是已经火化了呀。”韩春辉不解。

“那就把骨灰盒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未完待续)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本文刊登于《啄木鸟》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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