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子
我和贺虹从云岭县城的民政局婚姻登记中心出来,一前一后。我们站在大门前的人行道上。
两年前我们在这里领证,可比今天利索多了,都那样了,调解个啥呢。我说。
可不是嘛,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哩。她赞同着,莞尔一笑。
回去和你爸妈怎么说?
遂了妈的愿,我还不知怎么和爸说。
我还想和他喝两杯呢。
你呢?
不知道。
不是我说你,丁志兵,你就是太武断,太强势,大男子主义,听不得不同意见,扯不下你那张爱虚荣的脸皮。叫你搬溪柳你不搬,才落得如今下场。你就不能和我一起搬过去?
我想说老陶不欢迎我,但现在还说这话未免太苍白无力。我说,今后你打算怎么过?
什么怎么过?
我希望你早日找到意中人,嫁了,趁早生孩子。
希望你也是。
我不急,男人嘛。
你是大企业高管,高薪阶层,找一两个小姑娘不难。她笑着说,却难掩黯然神伤。
我不行,学历低,打工仔。你是文化人,知识分子,镇小语文名师,可广泛发动你的学生帮助寻觅白马王子。
学生?别扯淡。你手下还有几百号员工哩。
那是王总的人,不是我的,我永远只是个打工仔。
你好歹念到高中毕业,与我的中师学历相当。如果我算知识分子,你也是,还风里来雨里去,闯过江湖,见过大世面。
我怎么能跟你比?贺虹,你是柳树村人,也就约等于是临山镇人,对我这个来自大山深处的农民而言,你就是城里人。
你终于为你的山里人出身自卑了?真难得。但你老家的名字很好听,黄花岭村。
门不当户不对,古人真没说错,咱俩的结合就是一场悲剧。
你扯远了,究其实,只是因为“金銮殿”。
我无言以对。
我庆幸悲剧谢幕……没孩子,干净利索。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却僵死在嘴角。
求你别说了……是我对不起你。
跟你有什么关系,是孩子自己要提前出来。
求你别说了,我等会儿还要开车。
我偏要说,你这种人,如果将来娶了新婆娘还想要孩子,就该长点儿记性。
坐我的车回去吧,既然坐我的车过来的。
车还是那个车,人却已成前夫……我想着,你的车被人做记号,如果那时你就能警醒……
我努力回想,我的车子被丁盖忠划了个大大的“×”,我并没有声张。第二天开去修理厂喷漆了事,也没叫他赔偿。我也没报警,只在事发当晚请移民新村的支书金建军和我爸妈一起去了趟他家。至今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我交代爸妈,法治社会,务必和平处理,既然不能从肉体上消灭他,那就只能从言语上狠狠敲打,攻心为上,以免再犯。我爸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据说丁盖忠就像课堂上乖巧的好学生,满脸羞愧,频频颔首称是。金书记不怒自威,拍着桌子,指头枪(食指)直戳他脸门,吐沫横飞在他脸上。在四个人——丁盖忠的媳妇秀丽也在——的见证下,他歪歪斜斜写下检讨书,哆哆嗦嗦签上大名,还按上了鲜红手印(印泥是金建军带过去的)。约有一半的字他不会写,是金建军先写在另外一张纸上,让他照抄。在检讨书里,丁盖忠承认了电话骚扰、上门骚扰、划车等诸多恶事,保证下不为例。我那时在干啥呢?我若无其事地陪着贺虹在车站锦园小区里散步。其时她怀着三个月的身孕。
你怎么不说话?
我唯有苦笑。我在想,如果划车事件出来后,我暴揍小老头儿一顿,后面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我可以坐我丈夫的车出行,但前夫的车——不行。
我赌气说,你不坐我的车,你就进不了18、19,零零散散的,你总得要半天打理。
你啥意思?我有钥匙。
我一回家就把锁芯换了,把C型锁换成指纹锁,反正我喜欢干换锁芯的蠢事,以为这样就能保平安。
当时我也蠢。
我指着马路对面的停车场说,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你说话总是那么不容置疑,那行,最后坐一趟你的车。话虽如此,她却并不显得扭捏。
1
诚如贺虹所言,我老家在黄花岭村。县政府为了实现村村通公路的目标,作为变通策略,把大批农民从深山老林、穷乡僻壤迁出。临山镇政府就把黄花岭村、上寮村等五个藏身在犄角旮旯的行政村的农民迁居到桥头小平原。从此,我们这些人身上就贴上了显眼的移民标签。
其时,临山二桥已开通,成为连接临山镇老镇街和桥头小平原的大动脉。老桥一头在老街中段,一头就是与老街隔新雅溪相望的溪边村,柳树村在溪边村身后。二十几年前,身为当时的临山区供销社职工的老陶就把我老婆生在柳树村里。
二桥建成后,镇政府从老镇街搬迁到原先是一大片稻田和更大片旷野的对岸桥头。稻田的主人即两村农民。镇政府把桥头小平原美其名曰桥头新区,揭开了轰轰烈烈的建设篇章,“三通一平”自然不在话下,还兴建了现代化农贸市场,车站、中小学校和卫生院等也相继从老镇街搬迁至桥头新区。
桥头新区安置房、移民房、商品房三足鼎立。安置房就是溪柳小区,十来幢高楼把两个村的村民装了进去。他们被原地安置,田地也大多被征收。贺虹嫁给我之前就住在溪柳。
移民新村挨着溪柳小区,更靠近太平山,地皮更便宜,不必给移民建高楼,所以新村一律七层楼,二十多幢,我们叫多层。没围墙,四通八达。没物业管理,一盘散沙。比起“邻居”溪柳小区那些二三十层的高楼,且有围墙,有物业管理,新村实在是寒酸。我说过移民是高山上五个村迁下来的,本是老死不相往来,现在硬是被揉捏在一起,管理很难。新村成立了两委,我有幸担任首届村主任,村支书金建军来自上寮村,村两委其他成员则来自另外三个行政村。
安排移民就业,是我工作的重中之重。镇政府对落地桥头新区的企业有要求,招工优先照顾新村移民。企业有招工需求,就找新村两委。既要满足企业的用工需求,又要在新村的各个老村移民之间搞平衡,让大家都无话可说,这事儿不简单,很考验我的智慧和能力。但再难也得干,因为金建军把皮球踢给了我。
镇政府大张旗鼓搞桥头新区建设,招商引资也颇见成效,对外宣传的噱头之一便是充足而廉价的劳动力。移民确实为新区企业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劳动力,新区工厂从无到有、从少到多、从小到大,快速形成规模效应,移民功不可没。这些企业大多是代工厂,贴牌生产皮革箱包、领带帽子、披巾围巾等,不一而足。也有本土特色产品,比如黄杨木雕和塑料、金属、玻璃或树脂工艺品,均以出口为主。
工艺品厂家不愁销售,因为云岭县籍的很多华侨就做工艺品的跨国贸易,会回来进货。一些来临山镇进货多年的华侨佬便生出了别样的心思。与其到别人家的工厂进货,不如自己创办工厂。王俊杰便是其中之一,他是我多年来供职的云岭县俊杰工艺品有限公司的老板。俊杰公司目前是临山镇同类厂家中的佼佼者。鉴于我新村主任的身份,不必从车间普工做起,起点是人力资源部主管,没多久就做到了该部门经理,目前依然盘踞于此位。
我高中毕业于位于临山镇老镇街的云岭八中,没考上大学,就去玟州(云岭是玟州的下辖县)城里打工。先后做过缝纫学徒、饭馆的厨房学徒(就是给大厨打下手)、星级酒店的服务员(做到了客房领班),最后才是去模具公司。难得模具公司有党支部,我就是在那儿入了党。入党让我跨过了某道门槛,得以做上黄花岭村主任。我家从黄花岭村搬迁到桥头新区之时,我从模具公司离职,其时我已担任车间主管。
2
我在新村主任和俊杰公司经理的双重位置上经人介绍认识了贺虹。比起我丰富的打工人生阅历,她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云岭中师毕业,分配到临山镇小教书,仅此。我很轻易地俘获了她的芳心。我们谈了一年恋爱,我去溪柳串她家门比较少,主要因为老陶的脸色。
老陶反对我和她女儿交往,迫于老贺和女儿的坚决态度而妥协。如前所述,我在离婚后还耿耿于怀地嘲讽贺虹是城里人,矛头其实是冲着老陶去的。她老在我面前摆出城里人的优越感和尊贵样,哪怕在我和贺虹婚后这一点都没改变,好像真因为柳树村比黄花岭村地理位置上更接近临山镇,且是平原,她的地位就可以比我高出一截似的。贺虹老宽慰我她妈并无恶意,声明是我的自卑心在作祟。好吧,反正如今我和她女儿婚也离了,今生和她再无纠葛。只是不知老贺找不到喝酒的伴儿时会不会想起我。
我尚未买票,却登上了贺虹这条小船的这一年,我们更多是在移民新村我家里约会。同居谈不上,她不敢夜不归宿,但回家前她会一连一两个小时待在我的房间里。我们还毫无必要地把房门反锁了。我爸妈和我妹丁志珍倒是很欢迎未来的儿媳和嫂子留宿我家,他们误以为自己的存在使得贺虹不敢留宿,决意与我分家。
我家分到了新村的两套房子,因为我家黄花岭村的老屋面积就有这么大。两套房子分别是4幢501和17幢203,我们目前住的501这套大些,203稍小。我只能安排人手紧急装修203,购置一应家具电器,他们便搬了过去。我曾提议我去住203,但爸妈说我还得娶老婆生孩子,人口总量将很快超过他们,所以我就得原地不动。再说他们年纪大了,不想爬太高的楼梯。妹也开明,说反正自己很快要嫁出去的。
爸妈和妹搬走后,我干脆也搬去了公司,住了几个月的员工宿舍。好在公司办公室给我安排了单间。我利用这几个月把501重新装修,完全采纳了贺虹关于婚房室内空间布局的主张。这就是我们的婚房。在认识一周年之际,我们领证完婚,跳过了订婚环节。这使得老陶又憋了一肚子气。
婚后一年下来,贺虹依然肚子扁扁。不过我们一点儿都不着急,手到擒来的事嘛。
一年前,我们从脏乱差的移民新村进军高大上的车站锦园。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贺虹听闻此等好事时的愕然,但更多的是困惑。
溪柳小区和移民新村初见雏形时,镇政府在桥头新区史无前例地拍卖出去一宗商住用地。这块地皮位于车站与太平山之间,比新村更靠近太平山,原先大部分是旷野,只征收了少量田地和菜园。项目主体是商品房(后定名为车站锦园),一幢高层商业建筑,从下到上依次是超市、商场、办公区和阳光辰茂酒店。中拍房地产开发公司还需为镇政府代建车站小商品城和幼儿园。锦园则成了临山镇迄今唯一的商品房住宅小区。车站小商品城看上去也红红火火。
桥头新区日渐繁华,一派欣欣向荣。
你再说一次,我们搬锦园去?贺虹歪斜着脑袋打量我。
刚才我没说清楚吗?王总让我们搬锦园去。
就是来过我们家吃饭的那个小年轻?
对,他叫王雷光,是俊杰公司总经理,我看你那天王总王总的叫得挺热乎。
去去去,还不是因为你寄人篱下。他是你们公司的老板?
老板是王俊杰,是王总的亲叔叔,定居西班牙。
那锦园的房子是哪个“王”的?
王俊杰老板的。当年他在桥头新区投资建厂,恰逢锦园一期开盘,就顺便买了套顶跃。18层跃19层,据说,按照道家学说,寓意特别好。房子一交付,王老板就委托王总装修。装修不豪华,对不起豪宅的美誉。
你去过?
去过几趟,有时王总晚上有事就唤我过去。
从18层地狱挣脱,从此青云直上?
对,我们就住19层。18层是厨房、客厅、书房和客房,主卧、次卧、茶室都在19层。19层还有大露台,王总做成了阳光房。
可我们得每天在18层地狱煎熬,比如吃饭洗碗,比如看书备课。
我们搬进去比窝在破破烂烂的新村强。你想想,房子低矮也就算了,偏偏我们还住五楼。在我们买得起锦园的房子前,我总得想方设法为你怀孕生子创造良好环境。到时你肚子越来越大,上下楼梯越来越吃力,不像锦园有电梯,呼的一声就把你拉上去了。
她忍俊不禁地笑。呼的一声……可王俊杰自己不住就罢了,那王雷光为什么也不住,他不是一直在俊杰公司上班吗?她总算搞明白了谁是王老板,谁是王总。
头些年,王总还偶尔在锦园住几天,那是他需在公司接待外地重要客户或盯着工人赶工期时,来不及回县城的家。后来他就宁可住酒店了,说是房子太大,打理太费劲。
住人家的房子,总没住自己家舒坦。
你先看了再说。我抖了抖手里的钥匙。
王俊杰都不回来住?
一般不回来。他创办俊杰公司,交代给王总打理,自己还是长年待在西班牙。他提供西班牙和欧洲一手资讯,王总按需定制,什么款式和材料,什么色彩和尺寸,把单子发过来就行,人就很少回国了。
那他干吗在这里买房子?
人家有钱。
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
哎呀贺虹,你到底去还是不去住啊……免费的,不住白不住。
我们可以不去住吗?
怎么能不去,我们还可以把自己家租出去,多一份收入。
她皱眉头。
我意识到不妥,讪笑着说,家自然是不能出租的,我是说把501租出去。
那是我们的婚房,丁志兵,那是我们起航的地方,也是我们最后的退路,是我们永远的港湾。她竟然一脸悲戚。
是,是,不出租,坚决不出租。
我可以不去住吗?
我一个人去住?
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是已婚人士。
王总说这就是他叔叔的意见,找一个可靠的人免费住。地下室还有王老板当初买下的车位,也给我免费停。你知道锦园人车分流,花园一般,将来我们的孩子长大一点儿了独个儿出来活动,也不用担心车子啥的。王总说物业费他承担。你还担心什么呢?
没啥,只是心里总不大踏实。
你指哪方面?
他们迟早都会知道你住老板的房子……
谁?
俊杰公司里的员工啊,新村的。
知道了又怎样?
你是新村主任啊……
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平白无故地住老板的……
住老板的房子怎么啦?人家就是愿意给我免费住。贺虹,你比我年轻,我可三十出头了,爸妈窝在新村没事做,就等着抱孙子。
你想过王俊杰,还有王雷光,为什么要把房子给你白住吗?
房子空置比有人住着更易朽烂。
还有呢?
他们想让我更卖力地给他们干活儿。
是,也不全是,我就怕出事。
她一语成谶。可当初的我,怎么可能神机妙算到将来的事,居然还沾沾自喜地说,王总还特意提到你了,说小丁啊,你媳妇怎么还没生孩子,我不记得你给我发过纱面汤券啊,得抓紧。
小丁?她扑哧一笑。
他管谁都叫小什么的,包括那些年纪比他大一大截的副总,我虽是一千号人的新村主任,毕竟也还是他手下的打工仔。
资本说了算。
王总还说,小丁啊,你们两口子就搬锦园去,拎包入住即可,只要你们能想得到的,房子里都有。除了房子好,小区环境更好,住得高看得远,视野里花团锦簇,心情就舒畅,你们争取一年内把小小丁鼓捣出来……我想王总说得对,我们也该下点儿功夫了,这么好的小区,这么好的房子,可不能浪费。我们就该把孩子生在如此美好的世界里,让他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
我担心到头来只是海市蜃楼一场。
不,贺虹,王总跟我说得明白,只要我还在俊杰公司,房子就一直归我们住。我想不出来什么时候、为什么要离开俊杰公司,王总对我一直那么关照,士为知己者死……
别死不死的。
我们的孩子可以一直住在锦园,上小花朵幼儿园,然后你带着去上镇小,上完镇中就考到云岭中学去,然后我们送他去上大学,然后我们给他娶妻生子……
打住,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王总让你去住,你不敢不去住。
我心里承认她说得没错。我说,你是语文老师,喜欢总结。
我和贺虹搬进锦园,过程很低调,事后也没向任何人张扬。知道我们搬家的,只有双方父母,在我们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个周末,他们象征性地来实地考察一番,啧啧称奇,然而老陶的脸色还是难看。然后我和贺虹带他们去阳光辰茂酒店用餐。他们一致勉励我和贺虹新环境新气象,早得贵子。仅此而已。
奇怪的是,渐渐地俊杰公司里的一些人竟然也知道我们搬家了,而且知情面以几何级数增长。他们不仅知晓我们喜迁新居,而且确信我们不是自己买的房子,相当于白嫖。好些人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我不认为王总会宣扬此事。我和贺虹分别询问过各自爸妈,他们都表示没向任何人提起我们搬家的事。那天吃饭时你们不是提醒过了吗?他们如此反问。我爸妈还额外提醒我,他们住的17幢,老有人向他们道喜,莫名其妙。还有些人咕哝着鸡犬升天,老丁你们老两口怎么不一起去住金銮殿啊,诸如此类的。我只能反过来安慰爸妈,不必理睬他人的闲言碎语,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自古如此。
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掌管俊杰公司人事大权后,每逢招工,我总是优先把原黄花岭村的人安排进来。几年下来,俊杰公司超半数员工是黄花岭村人,包括车间工人、行政楼清洁工、厂区绿化带草坪修剪工和食堂帮厨人员等。我与这批“嫡系”虽偶有小摩擦,但都能摆平。显然,一向的风平浪静给了我天下太平的错觉。
我自然并不单是为黄花岭村人谋福利。其他公司人事部门向村两委要工人,我会按照原各村人口基数按相应比例推荐出去,只要把黄花岭村人的比例降下去即可。总体来说,我还是能一碗水端平,安排就业并没有刻意照顾黄花岭村人。
3
我和贺虹入住锦园个把月,公司发生了一点儿小事。说是小事,是因为按照以往经验,估计能轻易摆平。我完全没料到遇上的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这块骨头就是黄花岭村的刺头丁盖忠。此人是个左撇子,那个上午,他左手小拇指带指甲的那一截被车间机器压得粉碎。
说起来,丁盖忠是我堂叔。他和我爸是一个曾爷爷,不是瞎说,而是族谱里有记载。事发后,我第一时间向我爸求证这个事,他说族谱是严格考证过的。我认为这层关系与我接下来的处理方式有关。
丁盖忠是流水线上的普工,在从电动注塑机下取压膜好的树脂压片时,不知怎么把手指伸进了钻头下。钻头圆底,与那截手指头横放时差不多的面积。那截倒霉的手指头就像压片一样被钻头和金属垫板上下夹击,当场压扁,顺便敷上了一层黏稠而热乎乎的塑料膜。只两秒钟的工夫,他就自动获救了,因为钻头又升了上去。虽还连着皮,但镇卫生院的医生也只能把这截小手指切掉。小手术,柳叶刀轻轻一切就完了,消毒,包扎,再挂消炎水。
我在他术后第一时间赶到卫生院探望,如不是族谱因素,我未必亲自去。我当场口头给他准了两周的假,叮嘱他养好伤,伤好回来再销假,其他的到时再说。我认为小拇指缺一截并不影响他继续待在原岗位上,只要从此留点儿神,待钻头升起来时再把压膜过的树脂压片取出来放到传送带上即可。完全是简单机械的劳动,取压片比傻瓜照相机还好使。想想吧,钻头与垫板接触的时间是两秒钟,从钻头离开垫板到下一次亲密接触足有五秒钟。五秒和两秒,是针对领计时工资的工人。也有一部分工人是领计件工资的,可以更快,也可以更慢,反正每台机器的钻头给树脂压片敷膜的时间都是电脑里设置好的。我知道丁盖忠是领计时工资的,相当于是领平均工资。
以往在黄花岭村,丁盖忠没少给我惹麻烦。不是他找我个人的麻烦,而是他动辄寻衅滋事,我作为“领导”得给他擦屁股。酒后尤易犯事,咋呼呼地嚷嚷,嗓门高,污言秽语,但动手少,也就是大错不犯,小错屡犯。加之他身形瘦小,多年前村里人就冠之以小刺头,如今年岁也高了,有一些老相识就改叫他老刺头。不管小刺头还是老刺头,他总是乐呵呵地答应着。
这几年他在俊杰公司、在我的手下兢兢业业地工作,有目共睹,我都差点儿忘了他老小刺头的荣誉称号,也不知他贪杯的老毛病是否改了。这份工资收入在他入职公司前是不可想象的,他该是满足的吧。按照他的说法,得一年养十头猪才比得上。在黄花岭村,没哪户人家一年可养十头猪,累死了也养不了。
我事多,很快把这事忘了。平时我基本不去车间。那晚接到丁盖忠的电话,我才猛然意识到,他好像还没回去上班。
他说兵侄啊,你能来我家一趟吗?
他一向大咧咧地叫我兵侄,当然这没什么,本该如此。但我想我去医院探望过他了,以公司名义垫付了医药费,估计他都出院好久了,为什么还要去他家?虽然我知道他住新村18幢。毕竟同房族的,串过门。我就问他伤好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可以去上班了,有事的话明天到我办公室聊。
他说,当然有事,你少了一个手指头会没事吗?
语气有些冲,鉴于他摇身一变成为伤残人士,身份特殊化了,我不便发脾气。我告诉他我在家里,公司里的有些资料带回家在看。我说的是实话,我是在书房里接这个电话的。要不,你过来一趟?我的本意是把皮球踢给他,多少让他意识到不要过于倚老卖老。
哪个家呢?他的语气有点儿阴阳怪气。
车站锦园。
兵侄啊,你是大富大贵人家了,啊?那个地方太高档,咱黄花岭村人谁敢去呢,除了你。
我立马被噎住了。我定定神,强硬地说,我今晚没空,明早你到我办公室。
兵侄,锦园你叔不敢去,你现在就来新村,你叔亲自登门拜访。
我爸妈那儿?
不,是你家。
贺虹不在家,她今晚学校开家长会,早上出门时她跟我说过。我还真担心丁盖忠找上门来,到时贺虹也该回来了。我可不想叔侄俩在她面前起什么争执。好吧好吧,那我去一趟新村,开车几分钟而已。
我把车子停在新村4幢楼下,发现丁盖忠已候在单元门前。路灯昏暗,看不清他的脸。他一言不发地跟我上楼梯。
将近两个月没光顾这个家了,我开窗通风,忙着清扫打理,故意把他晾在一边。他大咧咧地一把掀开遮盖在沙发上的尼龙布,人仰靠在沙发上,双脚搁在茶几上。我不想发火,只能装作没看见。我在忙碌的当儿,刻意避免与他的目光接触,希望他能自觉无趣。可他没这个觉悟,咋呼呼地说,兵侄,烟灰缸呢?他明知我不抽烟。我只能拿纸杯冲了一点儿水进去,权且给他当烟灰缸。
我忙碌了十几分钟,最后一道程序是烧水泡茶。
我把茶杯放在他脚边,他好歹还算识相,把臭脚丫子从茶几上拿了下去。
我在他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问,叔,伤都好了吗?住了几天院?
医生说当天回家也可以,接下来三天每天到卫生院挂消炎水,我不放心啊,住了一天院,第二天还是被他们轰出来了。他的话语里满是遗憾。
他翘起左手小拇指,递到我眼皮底下。你看,你看看。
他小拇指的横切面留下了一个旋涡,那是新生嫩肉。我尽量装出一副悲戚戚的神情,说,叔,几年来你为公司埋头苦干,公司不会亏待你的。随即我话锋一转,但你自己也得当心点儿,毕竟你面对的是机器,机器是不长眼的。
兵仔,叔上次跟你说的不对,不是我自己不小心,这事——只能怪大肚川。
我未免奇怪。大肚川是车间技术主管,大名董大川,因肚子圆滚滚的像青蛙,故得名大肚川。大肚川是上寮村人,是我把他带进俊杰公司,并培养成才的。
我说,我去卫生院看望你时,你亲口跟我说,是你自己不小心在错误的时间把手指头伸到了钻头下,我当时就告诉你,按照公司规定,这也算工伤,叫你安心疗伤。
对对,我记得,你叫我伤愈后再回去上班,说准我两周假,不扣钱。但我听工友说,工人自己操作失误,虽也算工伤,但公司只赔偿一点点。
其实他考虑的我也早考虑到了。他这种情形,公司的赔偿责任自然会轻一些,准确地说叫补偿。如果是机器故障或电脑控制系统失灵,比如他那台机器的钻头从离开垫板到下一次压板设置时间是五秒钟,却突然两三秒钟就压下来了,那就是公司全责。但既然我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权,我想在不突破公司规定的前提下,尽量给他多赔或者说多补一点儿一次性伤残金,反正由工伤保险基金赔付。
我就把这个意思和他说了。
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兵侄啊,你在老板的金銮殿里住得舒坦吗?
黄花岭村人习惯把金銮殿三个字挂在嘴上,比如哪户人家建起了三层楼,金銮殿;哪户人家室内装修比较考究,金銮殿;搬到桥头新区后,看到镇政府大楼,金銮殿;后来大厦出现了,金銮殿……
叫啥啥金銮殿,这没啥,关键是他的语气令我很不舒服。
我只能敷衍道,还好,还好,贺虹不是准备生孩子嘛,环境好一些,也有助于孕育下一代嘛。
那是,那是,兵侄的眼光放得长远。我们每个人都得死,关键是要培养好下一代。
他的话太瘆人。我勉强笑笑,不知说什么好。
兵仔,我问过人,丢失一根手指算十级伤残,公司得按这个标准全额赔偿。
叔,我提醒你,一,你不是丢失一根手指,而是一根手指上的一小截;二,你是自己不小心,不能全额赔偿。
兵仔,叔刚才跟你说的没听见吗,这事只能怪大肚川。他突然窜到车间来,盯着我看。我一慌,就出事了。你不信,现在就问问他。
我不知大肚川那会儿有没有去车间,只说,大肚川的职责就是要巡视车间,你赖不得他。
对,他是代表公司去车间巡视的,所以得公司赔偿我。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一点儿责任也没有?
我能有什么责任?他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边,鬼魅一般,吓我一大跳。
心里没鬼你慌什么?几年来大肚川就是这么在车间来回巡视的。
我不管,反正他不该在我专心致志工作时突然像鬼一样从我那台机器后面冒出来……好,公司也可以不全赔,我现在就去找大肚川,我知道他住哪儿,我还要带上同一个车间的伙伴们,他们都可以给我作证。
作什么证?
就是那天上午大肚川有没有来我们车间。
这个没用,除非他们证明大肚川的某种不合常规的行为导致你走神或者干扰你工作。
他在别人面前一晃眼就过去了,为什么站在我面前不走?
他在你面前站了多久,说什么话了吗?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
到底多久?
起码半分钟。
他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什么也没说,就盯着我看。
叔,这事我会调查清楚,会找目击者,会看监控视频,我想不出他为什么要盯着你看半分钟……你没在车间抽烟吧?
他把烟屁股丢到纸杯里,一摊手说,你叔从来不在车间抽烟,你叔模范遵守公司的规章制度,兵仔,你听说过叔啥时在车间抽烟了?
没。
兵仔,叔呢,也不想真的为难大肚川。你是新村主任,搞不好上寮人还以为咱黄花岭人搞他们呢,叔是为你考虑。
谢谢叔体谅。
兵侄啊,咱都是山里人,在这里给人家打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起了贺虹和我说的一些话。我说,叔啥意思?
你不明白?你以为住了老板的房子你就真的是老板的人了?你还真把尾巴翘上天了?
叔,话不能这么说,王老板、王总毕竟是我们黄花岭人的衣食父母。
我有个主意,你和大肚川说说,就说那天钻头不知出了啥故障,突然就钻下去了,就是说,钻头刚离开垫板,一秒钟不到又钻下去了。
车间有视频监控。
视频可以删除啊。
叔,就算钻头突然钻下去,无非也就是把树脂压片压住了,你拿不出来。无论如何,你不该在那会儿把手指头伸到钻头下面去啊。
你的意思是不肯和大肚川说这个事喽?
叔,如果是机器故障,大肚川有责任,公司就会处理他。你于心何忍?
那你的意思,就是不肯管叔的事喽?他挑衅般地又点上烟,猛地呼出一口浓浓的烟雾,扑在我脸上。
我憋住,不发作。我说,叔,我想啊,你明天就回去上班,找找感觉,如果跟不上平均进度,我可以请大肚川把你那台机器的操作时间放缓,让你领计件工资。如果左手实在有点儿不灵便,可改用右手。我估计一个月下来,你的进度肯定就能跟上去。以后操作熟练了,你再随大流,领计时工资。如果还能提高,也可再改领计件工资,请大肚川缩短你那台机器的操作周期。
兵仔考虑得真周到。
叔,你喝茶。
兵侄你变了,心里头只有你老板……兵侄啊,王老板是彻彻底底把你收买了啊。他是不是还跟你说,以后把房子赠送给你啊?
叔,这段时间你们都在瞎嘀咕些啥!我终于发火了。
兵仔,机器故障怎么了,人都会生病,不能什么事都赖到大肚川头上。
你什么意思?
机器是老板的,机器把我的手指头压碎了,老板全额赔我钱,十级伤残的标准是……
够了,叔,你再胡搅蛮缠,我就按公司制度执行了,该赔你多少就多少。你也可以不用再去上班,你还可以去县里找劳动部门,去法院起诉公司。我从沙发上起身,指着门口说,我得抓紧回家,回你所说的那个金銮殿,公司里还有一大摞资料等着我去看。
丁志兵,有你好看的!他悻悻起身,恶狠狠地斜我一眼。
我憋着一肚子火回到锦园。一路上,我闹不准该不该和贺虹说刺头的事。到了家里,发现她脸带喜气。
猜猜,家里有什么事?她故作神秘。
评上省教坛新秀了?
那个算啥,你这头蠢驴……你从哪里回来,怎么满脸晦气?
从公司加班回来。我撒了个谎。
我怎么觉得你回来过了?她指了指书房。
我无言以对。她回家显然有一会儿了,长发上散发着好闻的洗发水味道。
你再猜呢?她指着肚子。
你……啊,贺虹你有了?我跳了起来,紧紧地抱住她。我亲吻着她的额头,她的脸颊,她的耳朵。
早上你出门后,我用验孕棒验过了。她推开我一些,凝视着我的脸。我怎么觉得你心不在焉呢?
怎么会,我叫屈道,天大的好事啊,我们的孩子……等等,我要给爸妈打电话……你呢,说了吗?
傻瓜,这个喜事我怎么会先告诉别人……你倒是打电话啊。
明天吧,今天晚了。我改了主意。
不晚……丁志兵,我看你今晚怎么奇奇怪怪的,公司里出什么事了吗?
能出什么事,我立即给爸妈打电话,他们就等着抱孙子呢。
晚上我们相拥而睡,卧房的空气中都淌满了甜蜜的汁液。
4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我就让大肚川来我办公室。
按照他的说法,他到了车间后,是丁盖忠身上的浓厚酒味把他吸引了过去,并确认酒味发源地就在老丁身上。
你当时对他说什么了?
我说了,怎么一大早就喝酒了。
他怎么说?
他说关你大肚川屁事,管好你屁的机器就可以了。
他脸红吗?
脸不怎么红,我估计是隔夜酒,脸色褪了,酒劲儿还没完全过去。
他出事时,你就在旁边?
可不是嘛,他说“屁的机器”时,是看着我说话的,手却往机器伸过去。手伸得太长了,我刚要制止,来不及了,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叫……
他的手为什么伸那么长?压片在什么位置,他不是有数的吗?
应该是被我发现他身上带酒味,有点儿慌神。其实我也没想拿他怎么样,他说得对,关我屁事。这该是你们人力资源部管的事,酒后上岗,要扣工资的。
现在说这个还有屁用,我苦笑道,事发后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找你?你为什么不找我?我以为你啥都知道了,已经看过监控视频了。
我只能把他打发走。随后,我让人把事发时的视频片段发给我。大肚川应该没说错,我似乎嗅到了视频里散发出来的酒味。
我呆坐了一会儿,想着怎么和王总沟通。既不能昧着良心出卖公司利益——明明是丁盖忠酒后出事,但也不能让公司一毛不拔,那就不能让王总知道他酒后操作机器。怎么想也是白想,直想得膀胱发疼。食堂吃的早餐,我喝了一大碗豆浆。
在洗手间意外地和丁盖忠迎头相遇,我显然不能掉头回去,膀胱和自尊心都不允许我这样做。我讪笑着打了声招呼,叔,你也在啊。
他一边歪头看着我,一边慢条斯理地提裤子,拉拉链。他的注目让我很不自然,我想表现得满不在乎,但还是稍侧转身子。膀胱一阵阵抽搐,就是尿不出来,直至他转身去洗手,我骤然放松。
我又和他站成了一排。我说,叔,你也洗手啊。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印象中他便后从不洗手。他只是在等我。
在厂区拉尿不洗。他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挂在墙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用心地揉搓着双手。
那到这里就讲究起来了?
可不是嘛,过会儿还得去和王总拉手哩。
我愣了,他这唱的是哪出戏。我不知王总是否知道某个车间有个工人啥时被钻头压碎了一截手指,我正打算去汇报呢。类似的事情之前偶有发生,这个手臂刮破皮,那个脚背被重物砸到,还有打架打断腿的,下雨天在食堂吃饭脚底板打滑额头磕在桌角磕出一个洞的,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对王总来说,只关注小事故的总体数量,不会把某一事故和某个具体的人物形象联系起来。
兵侄啊,你是咱黄花岭村的人,还捧着老板的饭碗。你不方便出面,你叔理解。
我把纸巾揉成一团,丢入洗手台的圆洞中。他有样学样。
叔,先去我办公室。
兵侄,行政楼里的茅坑简直就是金銮殿啊,白白的瓷砖墙壁上一尘不染,还发着光哩,苍蝇都会脚底打滑掉下来。
叔,那是灯光照在上面。
兵仔,我觉得到这里上茅坑真的是人生享受啊,以后得多来。
你没事老跑这里干什么?
有事没事得看今天。
走啊。我向他招手。
一共才五层楼,为什么也要装电梯?他不为所动,像充满求知欲的好学生。
方便工作啊,叔。
王总他们坐五楼,我在一楼的电梯前看到了。五楼的茅坑是不是更好啊?
他终于肯挪动脚步了。他说得没错,王雷光总经理和几个副总坐五楼。五楼还有大小两个会议室。二到四楼是公司各部门,一楼是食堂和行政人员休闲活动室。人力资源部、办公室、财务部在三楼。一楼电梯旁的墙上贴着楼层示意图。
兵侄,我能不能到你们食堂吃饭啊?
我没吱声,因为走在走廊上,身边随时有人穿过。到了办公室,我不敢去坐大桌子后的转椅(那样恐怕他又会说老板椅就是气派,还能三百六十度转来转去,啧啧),而是和他一起坐在小沙发上,还奉茶伺候。他看见茶几上有烟灰缸,立即掏烟点火,还毫无必要地丢给我一支。
厂区和行政楼,一个天一个地,兵仔,你不能不管不顾啊。他喷着烟雾说。
他这话,与其说是向我提要求,不如说是发感慨。的确,厂区和行政楼是两个世界,厂区十几个不同工序的流水线车间,还有仓库,又分原材料仓库、半成品仓库和成品仓库,才东西两头各一个公用卫生间。人流量大,很难时时做到卫生清洁干爽,下雨天就更糟,地面湿哒哒。一个大食堂,只提供午餐,工人们分时用餐,伙食自然也比不上行政楼的。
叔,这个我管不了,你也不能到行政楼食堂吃饭。
我看到一楼有乒乓球、台球。
那也是只给这个楼里的人午饭后消遣用的。
你把厂区的食堂伙食搞上去,把茅坑搞干净,拉屎的感觉就像上高级酒店品尝美味佳肴。改善车间环境,多开几个窗户通风——那塑料味儿头一年我真是受不了啊。这样,大家就会感念公司的好,从此神清气爽,拼命干活儿,为老板挣更多的钱。
我想不管我说什么,都是鸡对鸭讲,只好闭嘴。
兵侄,你想不想叔回来上班?他突然露出一副谦卑的笑容。
想啊,叔,你才五十岁不到呢。我违心地说。
你我都一样,不管干到五十六十,永远都改变不了给人家打工的命运。兵侄你说是不是?
我讪笑着。
我在来行政楼的路上,碰到大肚川了。我想啊,只要他不说,我不说,你不说,就没人知道我喝酒的事。
这么说,他们两个在路上说过什么了。我说,既然你知道喝酒不对,就不能少喝点儿?
刚才我骂他了,前一天喝酒,怎么能算喝酒呢。就他多事,乱嚷嚷。
你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我什么都没承认,我根本没喝酒,你闻到视频里的酒味了吗?他警觉起来了,双眼炯炯地盯着我。
叔,你别以为别人都是傻子,除了大肚川,你前后左右工位的工友也都会闻到你身上的酒味。换在昨晚之前,我只知你是不小心,当你是工伤。现在不行了,你酒后上岗,首先违反了劳动纪律,你自己得承担责任。
我是前一天夜里喝的酒!
喝到几点,在哪里喝的?
和排骨佬、南瓜脸、鸡屁眼几个村里人,你都认识,在桥头排档一条街喝啤酒。啤酒能算酒?猫尿一样。我保证,没超过零点!
他拍起了胸口。
叔,我是在跟你好好说话,喝酒就是喝酒,跟零点不零点啥的没关系。
公司的钱,不是你丁志兵的钱,你嘚瑟什么?他恶狠狠地盯着我,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我没嘚瑟……
十级伤残,赔我七个月工资,分你一半怎么样,兵仔?他又嬉皮笑脸了。
我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叔,如果你决意辞职,我可以违背公司制度一回,不把你酒后上岗的事说出去,按照工伤条款,结合具体情况,你操作失误负担一半责任,公司承担一半……
老子要全额赔偿,老子现在是残废人!他朝着我的面门吐出一口烟雾,扑哧一声响。在我听来犹如放屁。
我说,那就没得谈了!
你啊你,自从住进了老板的金銮殿,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就算我没住进老板的金銮殿,我也不能昧着良心做事。
那当年鸡屁眼在原材料仓库偷铜圈,卖了一万多,你压着不报警,只让他退还赃款,还让他辞职领取补偿金,风风光光走人。你就没昧着良心?你对得起王老板吗?
我瞠目结舌。当年是鸡屁眼的妈找到我妈,痛哭流涕,恳求我手下留情。鸡屁眼就一个儿子,还是智障,婆娘不敢再生。本来这事不归我管(保安部经理会直接向王总汇报),我心一软,答应了我妈。我向王总求情。他勉为其难地答应。我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我郑重其事地要求我妈转告鸡屁眼的妈,此事必须绝对保密。哪知到头来鸡屁眼还是把当年的丰功伟绩宣扬了出去。
我有气无力地说,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鸡屁眼被警察带走,他家里孩子怎么办?
你让老子也风风光光地走人不行吗?老子是残废人,他妈的鸡屁眼好歹还手脚健全。
不行,我答应过王总下不为例。
如果那时候你已经住在金銮殿,你还会损公肥私吗?
我费劲儿地摇头,我也不明白摇头是什么意思。包庇鸡屁眼,确实也算是损公肥私。我住进锦园,在丁盖忠看来,好似同样被他捏牢了某个损公肥私的把柄。
丁志兵,有你好看的!
他显然把我的摇头视为坚决拒绝他的要求了,怒目圆睁,一脚踹在茶几上,烟屁股直接掷在地板上,恨恨地起身。
我承认心头发毛,但也只能静观其变。
5
一天天过去,丁盖忠没出现在公司里。或许他来过了,但没出现在我眼前。
以他的旷工天数,公司可以开除他了。如果他还想来上班,我想我会帮忙,总不能断了他的活路。如果不想上班了,也要办理离职手续……莫非,他等着公司开除?但每当打电话的念头掠过,我眼前总会浮现他咬牙切齿说要给我好看的狰狞面目,我只能作罢。我可不想求他什么,给他这样的错觉也不行。这个卑劣小人不值得我操心,我该为家里的婆娘操心才是正道。
贺虹的早孕反应让我感觉新鲜。食欲不振,平时喜欢吃的都不大爱吃了。晨起呕吐,大白天嗜睡,还老是感觉乏力。她还声称,孕期头三个月容易流产。我被吓得一惊一乍。所以当她提出请长假在家保胎时,我立即表示支持。她说学校只发基本工资。我说钱不是问题。她让我安心上班,白天她妈会来陪她的。我们的计划是,孕期头三个月以保胎的名义请假,第四至七个月不请假,进入第八个月后以身体臃肿为由再请假。
一天临下班时,我被王总叫到五楼。
孙富贵说有一个叫丁盖忠的车间工人,是你们新村来的,好像还是你老家什么村的,酒后上岗,被机器压碎了一截手指,好久没来上班了。你知道这事吗?
我知道。
向人力资源部请假了吗?
请了……
我稍为犹豫,决定实话实说。也就是丁盖忠出事后头两周是我准假的,疗伤嘛,后面半个来月我也不知情。我还反问,他还没去上班吗?
孙富贵说不见其踪影。奇怪了,如果这个人回来上班了,不是该先去人力资源部办理销假吗?
按规定是这样。
我还能说什么呢。孙富贵是生产部经理,丁盖忠是他麾下员工,大肚川也是。我不是没想过和孙富贵说一说丁盖忠的事,问题是,我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或许丁盖忠就去上班了呢?如果我太主动,老孙还以为我和丁盖忠沾亲带故,徇私情呢。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应该不会。
酒后违规操作,又长时间旷工,开除。
王总语气平静,说完,还咧嘴笑了,不过没笑出声。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成语:杀人不见血。是成语吗?回头得请教贺虹老师。
我心头百味杂陈。王总决定开除,减轻了我的压力,人力资源部只是执行部门。我动了恻隐之心,问,能不能等我找到丁盖忠,了解情况再定?
再定?明摆着的事还要再定?丁经理,你和丁盖忠可能乡里乡亲的,下不了手。我可是为你好,杀鸡儆猴你明白吗?清理害群之马,我帮助你树立权威,便利你日后加强管理……
我和丁盖忠没沾亲带故。我申辩道,我想我这么说也说得过去,他和我爸是一个曾爷爷,太远了。
那就好。新房子住得怎么样?
好,好……
那就去办吧。
我还能说什么呢。开除了,丁盖忠就什么都没了。我只希望他能明白,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第二天,我交代部门文书小庞办理开除手续,并联系老丁。不过我还是把他的工资算到当月,全额结算。小庞把经我签字的工资结算单送到财务部,后者当天就会把钱打到他工资卡。我没试着联系他,感觉已恩断义绝。他不是说过要找王总理论嘛,但昨天王总并没提及此事,看来他还是胆怯。小庞回头跟我说,丁盖忠说敢开除老子,有他丁志兵好看的。我告诉他,是王总的决定,他说他不管。
你跟他说那么多废话干吗?我批评小庞。
她说,他不会来公司配合办理手续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无妨。
但我打了个电话给大肚川。果不其然,是他把丁盖忠的事捅给了孙富贵。
他抢先说,丁经理不要责怪我没向你汇报,是这些天丁盖忠他妈的老纠缠我,都纠缠到我家里去了,我不能不向孙经理汇报。
他纠缠到你家里?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头直打鼓,却不完全是为对方担心。
对啊,他扬言我不答应他的要求,就一直上我家吃饭。
他什么要求?
他一口咬定是机器故障,让我按照他的口径说,还说绝对不许提他喝酒的事。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些天风平浪静,不是丁盖忠无缘无故地消停了,而是找“仇家”作妖去了。
丁经理你刚才说王总决定开除他,虽然是他自作自受,但……
手续都办好了,他不再是俊杰公司的一员。
恐怕他还是会纠缠我,恕我直言,丁经理,你也当心点儿。
我挂了电话。不祥之感攫住了我。
6
几天后,贺虹告诉我,今天家里来了好几个电话。她妈一接起来,对方没说话就挂掉了。她也接过一次,同样的情形,问是不是我打的。我说当然不是。她说那就奇怪了。
我告诉她没事,肯定是有人打错电话了。搬到新家后,我们本来没打算在家里安装固话,但要接电信网络,营业厅的人说免费送一部电话机,每月两百元以内的话费白送,于是就装了。新号码几乎没人知晓,我都没告诉过爸妈。但贺虹告诉过她妈,仅此而已。这年头大家都习惯用手机联系,我在家打电话也是如此。
随后几天,同样的一幕上演。奇怪的是,晚上我在家,电话铃一直不响。贺虹问我是不是在公司或社会上和谁结仇了。我说怎么可能,即便有仇家也会冲我来,谁会知道家里的电话号码呢。
我不想让她陷于无缘由的恐惧中,就把连接固话的电话线拔掉了。安静了几天。
如果没来历不明的电话困扰,这段时间我们的日子过得挺舒坦。老陶每天一大早过来,照料女儿的一日三餐,我回家就能顺便吃上丰盛的晚餐。老陶一般不在这儿吃晚饭,她得回去给老贺做晚饭。我很难碰上老陶,早上我前脚出门,她后脚到;傍晚她前脚走,我后脚到。
肯定是个男人,虽然不说话,但我能听得到他在电话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偶尔,贺虹还会心有余悸地提起。
电话线不是拔掉了嘛,别瞎想了。我只能一再安慰。
我总感觉有人找茬儿。她说话时,身子在微颤。
不可能,我丁志兵一向严于律己,宽于待人,没得罪人。
你好好想想。她眼巴巴地看着我,话音也在颤抖。
再有人乱打电话过来,你和妈就报警。话一出口,我随即意识到失言,电话线都拔掉了嘛。
就没人打你电话?
打我电话的人多了。
我是说……那个男人。
哪个男人?不存在的,你就当幻觉好了。
我妈总不可能也是幻觉,那天电话多数是她接的。
你别胡思乱想就好,多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
我也想这样……你上下班路上当心点儿。
我开着车,怕啥。我抱住她,不让她看见我的表情。我说,没事,没事的。这话,既是对她说,也是对我自己说。
事情自然不会轻易过去。我爸一个电话,我放下手头工作,匆匆赶往新村17幢。他说丁盖忠在他那儿。
我怒气冲冲出现在爸妈眼前。爸却告诉我,丁盖忠走了。
爸说,小子,你叔说了,他为了公司把手指头都搭上了,他可是你招到公司去的,你不仅不同情,还把他开除了,这事没完。你说说,你都干了些啥事情?
妈说,老丁,别听你这个堂弟一面之词,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在黄花岭村时就已经臭名昭著。
我一点儿也不奇怪丁盖忠不敢直面我。知道自己被开除后,他一直没给我打电话就很能说明问题。他只会使下三烂手段。
我把来龙去脉说了,但没提丁盖忠电话骚扰贺虹之事,怕爸妈担心。
妈一拍大腿说,我就说嘛,这个老瘪三,还说自己忙得很,先走了,做贼心虚呗,不怕老娘杀到他家去?
爸说,听到你要过来,他立马就开溜,我还奇怪呢,他住18幢,就是我们家后面这幢,急着赶回家投胎啊。
爸,妈,丁盖忠就是唬人,真的把事情摆在台面上,他不占理的。
爸说,既然如此,儿子你也不用放在心上,这事自有公论,下次见了他,我要好好说道说道,如果他还认我这个堂哥的话。
妈说,他旷工这么久,儿子,你居然还给他算满额工资,给他垫付医药费,也算仁至义尽了。
爸又朝着我说,儿子,丁盖忠说了,你自从住进了老板的金銮殿,公司就成了铁公鸡,对他这样的伤残工人一毛不拔,说你站在资本家的立场上办事,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农民本性。
那怎么啦老丁,难道他还要发动新村的所有人罢免了咱家儿子的主任不成?
我勉为其难地笑笑。这个丁盖忠,还懂得什么资本家和农民的理论了,不简单。
妈说,对了对了,这个老瘪三还说自己是工人阶级了,是领导阶级,却被资产阶级开除了,还有没有世道啥的。
妈,别听他瞎扯,他算什么工人阶级。
所以啊,儿子,咱不用怕他,什么有完没完,他还能来硬的不成?老娘先打上门去。
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事哪有那么简单?他躲在暗处,咱在明处。再说,他没拿到伤残赔偿金,又没了工作,整日里只能在桥头新区和老镇街游荡。
爸这么一说,妈立即被噎住了。我想了想,还是没把丁盖忠电话骚扰的事说出来。又没真的出啥事,何必让老人家担心呢。
我说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公司了,免得王总找不到人。我宽慰爸妈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丁盖忠闹腾不到哪里去。
就是,妈赞同说,老丁你好好瞧瞧你这个堂弟,什么人!
爸说,要不,你路上碰到秀丽弟媳的话,跟她说说?妯娌间总好说话,要注意态度。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还以为咱家低声下气地跪下来求她呢。妈一口否决。
爸想了想说,算了算了,丁盖忠这人,不仅在外头横,在家里更横,在黄花岭村时就经常把秀丽揍得哭爹叫娘,这些年没这方面的风声了,我还以为他变好了。
回公司的路上,我给大肚川打了个电话。他说丁盖忠自从被开除后,反而不再来他家纠缠了。我说他消停了就好,这种人,就要给他一点儿颜色瞧瞧。他说就是就是。
隐约的恐惧时时困扰着我,办公室里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都能吓我一跳。每个下午或晚上回家,我总担心家里出啥事了,一开门,就看见贺虹哭哭啼啼地扑到我怀里。久而久之,回家成了我的心理障碍。
但我怎么能不回家呢。老陶做好了晚饭就得走,我得凑饭点,饭菜冷了不好吃,更要命的是贺虹非要等我一起吃。我跟她说过多少次了,孕妇得少吃多餐,不必等我。她却说,晚饭不一样,两人一起吃才有个家的样子。好吧,好吧。
婚前,贺虹表现得天不怕地不怕,还是新雅溪里的浪里“彩”条(女性的游泳衣难免花花绿绿),也没老陶的臭架子,平易近人得被我轻易俘获。婚后,更准确地说,是在她有了身孕后,却受不了轻微的风吹草动。吃饭时,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想宽慰她几句,又不想挑起话头,左右为难。
饭后我主动收拾饭桌。她坐着不动,默默地看着我。我收拾完饭桌,去厨房洗刷锅碗瓢盆。她倚在玻璃移门上看着我,看得我后背发凉。
直至我用干抹布擦干双手,从厨房走出来,她才开口,谢晓敏你还记得吗?
记得,你镇小的同事,好像也是教语文的?
对啊,她今天给我来电话了。
我笑嘻嘻地说,肯定给你传经授道了,怎么好好孕育下一代。我记得谢晓敏年纪较大,我和贺虹的蜜月期里,她和其他几个镇小的老师来我们家里喝过茶,嗑过瓜子。
不是,她说有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儿找到五年级的语文备课室了,问贺虹在不在。那个人看上去猥猥琐琐的。
我按捺住怦怦心跳,绞尽脑汁想着丁盖忠是否见过贺虹……
丁志兵,你是不是知道谁找我?我看你的神色不对。
我不知道,谢晓敏没问他是谁吗?
当时备课室里有谢晓敏和另一位语文老师,谢晓敏不是和我要好嘛,听闻有人找我,就起身回答说,贺虹不在,你有事吗,你是她什么人?那个人说,没事,我明天再来。谢晓敏说,她请假了,一两个月都不会来学校。那个人说,我是她乡下亲戚,你把她手机号给我。谢晓敏就把我手机号给他了。她还问我有没有接到谁的电话。
他给你打电话了吗?
没。
我暗暗松口气,但很显然,五十来岁,小老头儿,只能是丁盖忠。他轻而易举地要到了贺虹的手机号,只不知他之前是怎么得到我们家里的新固话号码的,真是无解之谜。
谢晓敏没说别的什么吗?
她还问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否一切安好。我说都好都好,只是辛苦大家了。
当然一切安好。我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许愿似的说。我自然明白她所说的辛苦大家了是什么意思,她请假,五年级的其他语文任课老师就得分担她的课程。
我要关手机吗?她看着我,一脸阴郁和冷峻。
我不知如何作答。她关了手机,白天我就联系不上她了。
我估计那个给咱家里打电话的人就是去学校找我的小老头儿。
别瞎想。
我们住这么好的房子,人家肯定以为我们很有钱。
别瞎想了,我们可以换更先进的锁芯,把超B锁换成C锁,或者指纹锁、人脸扫描锁,都行。
不是锁不锁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我只是为你担心,我又没仇家。
我也没仇家。你站太久了,坐下。
我把她搀扶着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她走路时软软地靠在我身上。
为了让她安心,当晚我就让人把大门口的锁芯换成了C型。自己拿了一把钥匙,并提醒她明天给老陶一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师傅换锁芯,肯定觉得换不换无所谓,只是不想拂我的好意。
第二天我刚到办公室,就接到贺虹来电,说她的手机接到了好多电话。我耐着性子询问来电是不是同一个号码,她说是。
这个手机号却不是我手机里留着的丁盖忠的那个号。但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她说,我就接了一次,肯定是那个呼哧呼哧的男人,给我们家里打了几天电话的。
我说,你把手机关机。
那我怎么和你联系?家里电话线也拔了。
我无奈地说,没事就不用联系。
过一会儿她又给我打来电话,用老陶的手机。说已经下载了一款手机卫士软件,把那个手机号存入黑名单,拦截了来电。但如果进入软件,还是能查到他发过来的信息,信息上的文字不堪入目。
我说,别看别看,有啥好看的。
7
这样平安无事过了几天。在公司,我难掩心烦气躁,工作上出了点儿差错。我白天更担心的是她在家里的情绪,毕竟怀有身孕,毕竟她问过我仇家是谁(她不再问我有没有仇家),而我只是语焉不详地含糊过去。晚上,她在我面前无缘由地叹息着,抿紧双唇,只从鼻子里往外呼气。看着她满脸的迷茫和哀伤,我连杀了丁盖忠的念头都有了。
白天在办公室,我用手机给丁盖忠打电话,他两个号我都打了,都没接,长音。他肯定在那头得意着,嘿嘿冷笑。我用座机给他打了电话,我喂了一声,立即被他挂掉。再打,就不接了。这狗娘养的。
我想去他家找他,又不想被视为上门闹事,终究没去成。我想过报警,思忖再三,决定再看看情势发展。因为仅凭此,即便他被抓到派出所,无非也就是二十四小时后就被放出来。贺虹看到信息,如果对方表示要杀人,她肯定会转告我。他当年小学都没念完,发文字短信,对他来说是勉为其难了。这说明,他发给贺虹的文字信息,尚在她精神可承受范围内。只是,她的脸色一天天苍白下去。她保持缄默,说明她不想让我过分担心。
我知道,丁盖忠必定还会放什么幺蛾子出来。
这天回到家,老陶正坐在饭桌边等我,面对她烧好的飘香菜肴,还有她的一脸冷峻。直觉告诉我,肯定是贺虹跟她说了什么。但我想错了。
她冷冷地瞥我一眼,说,丁志兵,你回家了。
贺虹呢?
二楼。
妈,你难得留下吃饭。我想着,贺虹肯定是挨批了,或许正在独自抹泪呢。
谁跟你吃饭?说完了话我还得赶紧回去。
我把公文包放在门边,换好鞋,乖乖地坐她对面,等她训话。
今天午后,一个老头儿来找贺虹了。
啊……
你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事到如今我没办法再遮着掩着了。
怎么回事?
我只能把在爸妈面前讲述过的故事重复一遍,尽量客观冷静。
怪不得我闺女这些天精神萎靡,杯弓蛇影。
你没让他进屋吧?
笑话,我怎么会让陌生人进屋。还阴阳怪气地说要参观金銮殿。什么金銮殿?
妈,这只是我们村里人喜欢打的一个比方。
表示豪宅是吗?
我点头称是,补充说,早些年,我们村子里谁家买了电视机,别人也会说这户人家金銮殿一样。
乡下人,井底之蛙。
妈,丁盖忠和你说什么了?
我没让他进门,他门外我门内,站着说了一会儿话。他说你无缘无故地开除他,就因为他手指残废了,没办法上岗了。他说如果不是看在你们是一个村里的,他就要找人挑你的脚筋。
他不敢找我的,妈。我打他电话,他都不敢接。
那他为什么找贺虹,贺虹跟这事有关系吗,能帮助他解决什么问题?
他并不想解决什么问题,他就是纠缠,给人添堵。
那也不能给我女儿添堵。他知不知道我女儿怀孕了?
应该不知道。我回想了一下,难以断定谢晓敏有没有跟丁盖忠说过贺虹请的是保胎假。我想起来了,那晚丁盖忠约我去我新村的家里见面,我跟他提过贺虹准备生孩子,随后回到锦园,得知她有喜了。我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这么说你一点儿错也没有?没错你慌什么?
我没慌……我有错,没耐心细致地给那个无赖做思想工作。
得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他有没有提什么要求?
他就是说,和你没完,有你好看。
对,对,让我好看是他的核心意思。我唯有苦笑。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他不是要挑我脚筋嘛,我先打断他的狗腿,我知道他住哪儿。
你去坐牢可以,贺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谁拉屎谁擦屁股,你倒问我?
他今天过来,碰见贺虹了吗?
没,她在楼上午睡。
那就好。我有理由为此庆幸,贺虹没见着这个人,就只是隐约担心着什么,不会转化为具体可感的恐惧。
那个人走后,我找女儿了解情况,她说只知道你把人家开除了什么的,具体怎么回事,她也不甚了解。
我没言语。我相信贺虹说的。对丁盖忠来说,要把一件事说清楚,超出了他的文字表达能力,即便他要实事求是地说也是枉然。他怎知我的具体住处同样是个谜。或许他今天上门就是要把事情和贺虹说清楚,以他自以为是的方式。哪知被老陶挡了驾。
刚才我和女儿商量好了,回娘家住,我和老贺保护她。看那个丁盖忠敢不敢上门,老娘打断他的狗腿。
我不好表态,因为我不知贺虹是不是同意了。我试探着说,丁盖忠说过还会来吗?
你都没听我说话嘛,丁志兵,他说过和你没完!
自尊心不允许我把贺虹交代给老贺老陶保护。那我成什么了?好歹还算个男人吧。自尊心也不允许我只因为丁盖忠上门骚扰一次就灰溜溜地从金銮殿搬出来。老子不是吓大的!我对自己说。
我低声下气地说,妈,此事容我和贺虹商议再定。我也想问一问老陶是不是打算让我也住溪柳去,但我没问。以她的脾性,让女儿女婿分居的事她干得出来。
就这么定了,晚上不好动,明天我和老贺就过来把她带走。她腾地起身,朝楼上吆喝着,贺虹,妈回去了。
楼上没动静。她不在意,说,你上去看看。
我目送老陶出门,去二楼找贺虹。她竟然躺在床上,吓我一跳。我俯身查看,发现她脸上还挂着泪痕,不由得一阵心酸。
我花了好大劲儿才把她劝下床。给她洗了把脸,搀扶着她下楼吃饭。
妈走了?她扒了几口饭,放下筷子,看着我说。
我想那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但还是轻声细语地回答道,是,她说明天再过来。
妈说下午那个小老头儿来过了。
我嗯了一声。
怎么回事?
我只得把筷子放下,把刚在老陶面前讲述过的故事又讲述一次。
你总算肯告诉我实情了。她叹着气。
吃点儿,吃点儿。我示意她拿起筷子,要不,我喂你?
她不为所动。妈肯定也和你说了,让我住回娘家去。
她没邀请我。我笑笑。
对,她说你只管上班,周末去看看我就可以。对了,妈下午出去给我买新手机号了,一再交代不管任何人按门铃,都不能开门。
我用力拍了一下脑袋。老陶能想到的事,为什么我就想不到呢,我早该给贺虹买新卡,公司边上就有移动营业厅。我还得去电信营业厅一趟,给家里的固话换个号。
我没答应妈。
她说……
她说她的,我说得等你回家商量。
你不能去。那个混蛋上门一次,咱就跑,成什么样子了?跑回移民新村吗,和他挨得更近,方便他隔三岔五地上门?那就中了他的计。
我们去住溪柳怎么样?感觉总与那小老头儿远一些。
你不是没答应妈搬过去吗?
我觉得妈说得有道理,真打起来,小老头儿肯定不是我妈对手,再说小区里都是我们柳树村的人。
我沉默着。
在妈身边,我感觉安全,但我又不能真的和你分居。还有漫长的六七个月,孩子在肚子里的轻微举动都会让我想到你,你却每天不在眼前。
你是准备和妈说,我也搬过去一起住?
对。
妈好像不喜欢我这个山里人每天在她眼前晃悠……如果回新村,可以住我爸妈那里去,丁志珍陪着你去卫生院产检也方便,那小老头儿起码明面上对我家里人还不敢怎么样……
我看还是得搬,妈说那个混蛋说,世道不公啊,丁志兵住金銮殿,他却连看一下金銮殿都不行。他就是眼馋咱住得这么好……对了,什么金銮殿?
我们村里人喜欢把好房子叫作金銮殿。
啧啧,还不如叫皇宫。
我们搬出金銮殿,他也不会罢休。话是这么说,我的心还是动了一下,如果我和贺虹真的搬出了老板的金銮殿,是否某种程度上有助于促进与丁盖忠的和解呢?
那倒也是。
何况他进一趟锦园不容易,不像新村阿猫阿狗闭着眼睛都可以进,也不像溪柳的老头儿保安大白天也打瞌睡。
他能进来一趟,肯定就会有下一趟,我……
她抚着胸口,却朝我摆手。
我迟疑片刻,说,就算他进来,又能怎么样?贺虹你记好了,透过猫眼看,如果他赖在门口不走,你就报警。临山派出所也搬到桥头新区了,警察过来也就几分钟。再说白天妈不是一直在嘛。
你知道的,虽然她每天早上从农贸市场带菜过来,但上午下午偶尔想起漏了什么,也会出去一趟,食谱里缺根葱也不行啊……她就是太讲究,别的事也一样。你以为她摆架子,太讲礼数,条条框框太多,其实这只是她的脾性使然。
是,妈啥都讲究。
锦园安保森严,保安个个年轻力壮,陌生人进小区要登记,还得和主人用视频对讲机通上话,保安才放进来。他怎么进来的?
总有百密一疏,我苦笑着说,或许小老头儿是翻围墙进来的。
围墙上不是有金属尖头栏杆嘛,上面还有高压线。他不怕肚子被刺穿一个洞吗,他不怕被电死吗?
那些电线是唬人的,并不通电。但我没和她说这个,她是那么单纯的人。我想了想说,或许他有亲戚或别的熟人住在小区里。
怎么可能,他不是你们黄花岭村的人吗?
这种可能性确实很低,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那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我也想不出。我无奈地摊手。
那我就坐以待毙?她不掩饰惶恐,摆在桌子上的手也在抖。
我说了报警啊,警察抓他一次就乖了。妈不是也在嘛。
明天起我让爸也过来。
好,我保证供应他好酒。那就这么说定了,每天晚上爸妈都吃了晚饭再回去,我争取早点儿回家,和爸喝几杯。
那你早上迟点儿出门,等妈到了你再走。
我满口答应。
好像一切问题都得到了圆满解决。
吃完饭,收拾停当,我和贺虹下楼散步。小区就是花园。我们到小区门口超市买了一条好烟,我在微信里联系上了保安队长——入住没多久,我就加了物业主任和保安队长的微信。队长说他在监控室。我当着贺虹的面把烟交给那个叫梁大彪的队长,我说明天把一个小老头儿的照片发给他,绝对不能让这个无业游民再窜进小区。他满口答应,殷切地表示,丁经理交代的任务比天大,一定会交代兄弟们不折不扣落实到位。
我以实际行动向贺虹表明坚守18、19高地的决心。
我们回家。贺虹挽着我的胳膊,一路上笑靥如花。
8
老陶自然拗不过宝贝女儿,无奈放弃接走她的打算。何况老贺也反对。什么样子嘛,把好端端的小两口分开。他在和我碰杯时说。他不像我和贺虹设想的那样和老陶成双结对地进出锦园,但老陶确实和我做到了无缝对接,给贺虹吃下了定心丸。
一周后,梁大彪把一张显见是从监控视频上截下来的图片发给我,言辞凿凿地说,就是那个叫丁盖忠的小老头儿,当场被他手下的兄弟们轰走了。
我表示了感谢,希望他们再接再厉,为小区业主们把好安全关。事实上我不能完全断定图片上那个人就是丁盖忠,只是身高、身形确实很像,五官是看不清晰的。他试图跟在小区业主后面通过小区闸门,被眼尖的保安盯上了。图片上那个人的衣着打扮与丁盖忠以往在公司里留给我的猥琐印象判若两人,肩上居然还挂着挎包,人模人样。挎包鼓鼓囊囊,不知藏了啥好货色。或许我该早点儿交代梁大彪,故意先把那个人放进小区,然后借机搜他的包。
这事我没和贺虹说。没啥好说的,让她忘了世上有那么个小老头儿最好。
又过了几天,小庞跟着我去社保所对接工作。她习惯性地坐副驾驶位,上了车却又旋即下车,把我弄得莫名其妙。我只好摇下她那边的车窗问是不是漏带什么资料了。她却向我招手说,丁经理你下来看。
车子右边两扇车门被人划上了大大的“×”,显见是用锋利的刀片刮出来的,不,是刻出来的。可以想见肇事者当时是如何的咬牙切齿,嘴里还诅咒着什么。
我平静地说,上车,咱们干咱们的。
不报警?
小事一桩,你就当没看见。
丁经理,不是你撇了哪个情人招致报复吧?
我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她吐吐舌头,识趣地拉开车门上车。
如前所述,丁盖忠把一份检讨书压在了金建军的手里。我想从此总可以高枕无忧了吧,他的把柄捏在我手里了。
丁盖忠划我的车和写检讨书的事,我都没告诉贺虹。她知晓此事,是在她流产后暂时搬回娘家,我妈去探望时才透露给她的。
贺虹进入了孕期第四个月,相对平稳期,甚至可以说是幸福期。她请的保胎假到期,所以就去上班了。人力资源部每周一有晨会,我得早点儿去,周二到周五,每天上午我都送她去学校。她一开始说不用不用,走路十几分钟,医生说要适量运动哩。从锦园到镇小确实不算远,但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我能送就送。她问我是不是担心啥啊。我说担心你走路辛苦,两条腿驮着两个人。她想了想说,小老头儿怎么样啊,这么久风平浪静,我总觉得……
我打断说,贺虹你放一百个心,小老头儿绝不可能再轻举妄动。
那就好,那就好,老公我相信你。话是这么说,我却感觉得到她的语气虚虚的。
她下班,我就没办法接送了,她每天下班的时间几乎都不一样,周四下午还没课。这个也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老贺接送。老陶还是每天买菜烧饭,间或带着女儿去卫生院产检,有时老贺也陪着去。
这样,她爸妈每天都有固定的“工作”了,各得其所。孩子是父母的纽带,说得一点儿没错。
事情出在一个周四,半下午,我正在参加总经理办公会,手机静音了。手机荧屏闪烁,我看到是老贺的电话,但没马上去接,因为王总正在训话。十来分钟后,他训话完毕,是一个副总接着说话。我拿着手机出了会议室。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顾不上回会议室和王总打个招呼。来不及把车子完全停进自己的车位,就急匆匆跑向电梯间。等电梯的当儿,我平生第一次觉得时间竟然会走得这么慢,茫然无措地跺着脚。又觉得时间走得太快,也不知楼上的贺虹究竟怎样了。
老贺在电话里只说贺虹晕倒在家门口,不过已经醒了……
他没说下去,因为老陶在咆哮着啥,气势汹汹,气急败坏。是我挂的电话,我根本无暇再等他说什么,跑回办公室抓起公文包(车钥匙和家门钥匙都放在包里),门都来不及带上就跑回走廊上。一看电梯还停在一楼,我以从未有过的敏捷身手从楼梯上跑下去,就像在大草原上追逐猎物的豹子。
我没在家门口看见贺虹,也没看见老贺老陶,但我马上明白了贺虹为何晕倒。银灰色的防盗门被人泼漆了,血红色的油漆乱糟糟地占据了大半个门面,门边的白色大理石墙面上还用红色油漆写着几个脏字。门前,倒扣着一个同样血红色的金属油漆桶,桶显然被移过位了,地面上滞留着无规则的血红色油漆残痕,残痕上是杂乱的鞋印。
我犹如当场被人刮了一个大耳光子,眼前掠过丁盖忠那猥琐的脸。但也只是愣那么一两秒钟,我就一脚踩在油漆残痕里,以最快的速度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如我几秒钟之前预料的那样,一楼二楼都没人。
我立即拨打老贺的手机。他过了十几秒钟才接电话,说他们在卫生院,贺虹出血了……
这是我这辈子最悲伤的时刻。
事后我得知,中午老贺去学校接了贺虹回家。她吃了午饭,还小睡了一会儿,然后一家人去卫生院,贺虹做例行产检。一切都很正常,接诊的也还是那位和颜悦色的颜医生,都老熟人了。唯一有点儿差池的,是抽血窗口的那位护士或许情绪不佳,罕见地没一针见血,在贺虹手臂上刺了三针才把针头刺进蓝色的静脉,被老陶骂了几句,贺虹还一个劲儿地劝慰护士,没事没事。然后一家人就高高兴兴地回锦园……贺虹晕倒在防盗门前,颇有经验的老陶立即让老贺把她背进家里,平卧在沙发上,掐人中,宽衣舒体,三四分钟后就苏醒了。老贺就是在那时给我打的电话。悲哀的是,贺虹虽苏醒,她下身压着的沙发部位却染红了。老陶朝老贺咆哮,让他去开车。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小区,但在试图把车子开入小区地下室时一度遭到了保安的阻挠,他花了一两分钟才让保安明白出了啥事,升起了横杆。人命关天,保安为弥补过失,主动坐上他的车引路,以免他在迷宫般的地下车库迷路。车子直接开到了我们家的这幢楼下,老贺把车子停到电梯间前……我给老贺打电话时,他和老陶刚搀扶着贺虹走到急诊室,老陶正火烧眉毛地与迎上来的护士嚷嚷着什么……
尾声
还能说什么呢,一切都过去了,又像一切都还没过去。我看着贺虹在一楼二楼上上下下,打点行装。我视野里是大大小小的拉杆箱、编织袋、硬纸板盒,无一例外全张着嘴,像贪婪的巨兽。我的内心起起伏伏,却尽量表现得无动于衷。
要帮忙吗?
不需要。
等会儿我开车送你过去,大包小包的。
我叫爸妈开车过来接。
我就搭不上话了。我想我是不是得躲出去。我还没想好是不是躲出去,却先躲进了书房。我没掩门,显得光明磊落。我想着,贺虹一走,我将何去何从?
贺虹出院后,就被老陶老贺接过去住在娘家,说是养身子。一住三个月,其中两个月是暑假。新学期一开学,她就去上班了。溪柳小区刚开始我去得勤,几乎每个周末都去。但老陶始终绷着脸,我受不了。老贺的神色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是欢迎我的,但不敢在老陶面前显得过于明目张胆。后来我半个月去一趟,第三个月我就没再踏足溪柳。我想过去学校里找她,但一想到那个因寻衅滋事罪被判有期徒刑正在监狱服刑的小老头儿也曾去学校里找过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也想不明白两者有啥联系。
十一假期过后的某天,贺虹悄无声息地回家了。尽管该死的金銮殿是别人的,但家是我们自己的。我不知她回家是征得老陶同意的,还是擅自离开了娘家。她努力朝我微笑,我亦投桃报李。我们试图一笑泯恩仇……
贺虹回到我身边后,老陶再没来过锦园。贺虹偶尔回娘家看看,我一次都没陪着去。她说我不必陪着。
不知啥时起,我和贺虹相敬如宾。我们几乎不吵嘴,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双休日还时常一起驾车出行,在玟州市范围内来个周边一日游,但从不在外头过夜,再晚也要赶回家。
我们依然行夫妻之事。我们都想表现得汹涌澎湃,甚至花样百出,但每每潦草收场。一开始我们还想着以数量的增加弥补质量的缺憾,但到头来只是一声叹息。哪怕叹息,我们都不敢发出声音,生怕触到对方的伤口,只能在各自的心底暗暗叹息。
激情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彻底底地消失了。我们心照不宣地想要挽留什么,并为此共同努力过,但埋在心底的阴影就像可怕的癌细胞,不是我们努力就能去除的。我们都心灰意冷,却又徒劳地彼此掩饰。
除夕那天,我和贺虹提着伴手礼回她娘家,陪着老贺老陶吃了一顿没滋没味的年夜饭。自始至终,老陶没正眼瞧我一下。我和老贺彼此卖力地劝对方的酒,结果两人都喝了个八九分。
贺虹搀扶着我赶到新村,陪着我爸妈看春晚。我爸妈对贺虹很殷勤,了解了来龙去脉的他们对儿媳深感愧疚。其间丁志珍打来电话,说明天和老公来看望爸妈。或许这也算是我这一年的收获了,这死丫头总算把自己嫁出去了,嫁到了临山镇的隔壁镇。
我不想回娘家了。
我吓了一跳,不是被这句话吓一跳,而是因为贺虹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我身前。她是啥时潜入书房的,我毫无察觉。我忙不迭地起身,迎接女王驾到。
我想一个人回新村住,你还是住这里。她解释般地说,像怕我误会啥。
我也正打算着,你回娘家后,我要回新村住。我一个人住金銮殿算什么呢,等你回来吗,此时已不是彼时。
你可以娶新娘子进门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旧的去了,新的未必就会来。我满眼悲戚地直视着她。
她躲开了我的目光,看向窗外。
新学期开学没多久,贺虹跟我提出离婚,说是母命难违。我竟然没过多询问为什么就答应了,像是水到渠成之事。我爽快答应,她倒反应不过来,咕哝着说,没孩子,没房子,就你一个车子,倒也清爽。她说得没错,我却倍感心酸,她本可以把孩子抱在怀里的。溪柳的安置房是有房本的,新村的却迄今没有,所以说我和贺虹没房子也说得过去。
事实上,我们没有马上去离婚,只是分房而睡。这是我们一致的主张。整夜面对彼此,对我们都是漫长的精神折磨。明明彼此都同意离婚,说过却像忘记了,又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个来月——这一个来月,我们依然一起吃饭,只是没有同床共枕——直至她在今天早上推开我的房门,唤我起床吃饭时,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妈问我怎么还没离掉呢。
她显得如此轻描淡写,像在说别人的事。可这句话带出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果,老陶那可恶可憎的嘴脸立即浮现在我蒙眬的睡眼前,我一下子被激怒了。我竟然鬼使神差般地说,老子成全这个老女人,咱今天就去把婚离了。
我说完,一骨碌滚下床,去卫生间洗脸刷牙。我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我不想看到贺虹的脸,否则我会动摇,会声明收回我的话。而我确实很想成全那张丑陋的脸,我想一辈子远离它。拖着耗着,不如一了百了。
我想只要我俩坐上车,启程去县城,我就不会再变卦。无疑,我和贺虹都成功地做到了。
待她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已泪流满面。我们面对面地站着,咫尺之遥。
你想好了吗?她瞥我一眼,目光快速从我脸上移开。
想什么?我是真不明白她指的啥,婚都离了,还有什么好想的。
你家新村4幢501室的房子,能暂时借给我住一段时间吗?我可以付租金。
那是我和某个女人的婚房,我承诺过不出租。
她愣一下,随即笑了。
贺虹,看来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咱搬来金銮殿时,你就把自己的后路留好了。
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留条后路。
我记得你说过,那是我们最后的退路。
不,那是我最后的退路,你尽管继续住在金銮殿里逍遥快活。
没了你,我还怎么可能一个人逍遥快活?
到底租不租给我?
可以,月租金一块钱。我向她伸出手,把手掌心摊开在她眼前。
给你钱。她从裤子口袋里摸索着什么。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不相信她真能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甭管是纸币还是硬币。
啪!
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来自两只手掌的剧烈碰撞,犹如火星撞地球,我的手掌心火辣辣地疼,一阵酸麻感穿透整条胳膊。
你敢打我,你这个贺虹……
我张开双臂搂住了她,把她紧紧地箍在我的怀抱里。
她伏在我肩头,喃喃道,丁志兵,你还敢收我的租金吗?
不敢了。
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地从金銮殿撤退?
不是我,是咱们。
让我们昂首挺胸阔步离开,好吗?
好。我把她搂得更紧,生怕稍一松手,她就会变成一只鸟儿从我怀里飞走。
她的指甲隔着衬衫嵌进了我的后背,锥心地痛。
痛,却快乐着。我亲吻着她的耳朵,那是她身上最敏感的部位。我贴着她的耳朵说,贺虹,咱们上午就离开,一起回家,好吗?
她用力地点头。她的脸用力地摩擦着我的脸。泪眼蒙眬中,我闭上眼,却依然能看见两张熟悉的脸,两张热切摩擦着的脸,璀璨的爱情火花烘托着我们热气腾腾的脸。
责任编辑 吴贺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