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2—1989
一
李山第一次见到尸体是1982年秋天。那是个深秋的傍晚,青年路上铺满了落叶,落叶里有枚法国梧桐树的果球。李山捡起来,对李红旗说:“小叔,看,《杨家将》里肖天佐的流星锤,肖天佐就是用它打死的杨宗勉。”
“你这孩子,怎么光琢磨别人怎么死的?昨天说关云长死后,吕蒙吓得七窍流血,你知道什么是七窍流血?”
“爷爷说过,就是头上所有的窟窿眼里都出血。小叔,你带我看看死人吧!”
李红旗踢了侄子一脚:“再废话就拔腚回去。”
李山不说话了,揉着屁股跟在小叔身后,两人走进“待业青年”饭店。
饭店里客人不多,只有一桌。西南角,三个中年人借着酒劲谈兴正浓。李红旗把李山抱上柜台,对店老板说:“叔,来碟花生米,省得这小东西烦人。”
店老板姓方,五十岁出头,红脸膛,身材魁梧。方老板和李红旗一家都住在青年路77号家属院,饭店是地区公安处的三产,大院子女们毕业后常安置在这里过渡。方老板拿来一小碟油炸花生米,摸摸李山的脑壳,李山将花生米一粒粒捏进嘴里。李红旗在窗边坐下,跷着二郎腿吸烟。李山爱看坐着的小叔,每当李红旗就座,腰间的手枪就会露出黑亮的枪把手和缠在把手上的红绸缎。对角的客人看到枪,说话声瞬间降低了。李红旗抬手看看表,此时,店外走进两个男人。
这二人是李红旗的同事。走在前面的瘦高个儿弹了下李山的裤裆,说了句:“爷们儿,花生米掉裆里去了,喂鸡儿啊?”
他身后的平头说:“几天不见长高了,该找媳妇了吧?”
李山跳下柜台踢打二人。李红旗喊:“小山,别没大没小的,叫叔!”
李山叫叔。叫完,伸手往高个儿青年腰间摸枪。高个儿叫王承军,平头叫曹虎,哥儿俩在李红旗对面就座。
李山问:“张超越什么时候来他姥爷家?”
曹虎说:“他来添乱啊!恁这些小东西凑一块儿准没好事。”
张超越是曹虎的外甥,和李山以及家属院的另外几个男孩同龄,来年同升二年级。平时男孩们扎堆玩耍,李山是孩子王,在同伴们当中属他胆子最大。公安处大院东南角有座白色小楼,小楼是法医楼,天黑后李山常带领伙伴们到楼上探险,寻找尸体和人体器官。可每间法医室都锁着门,窗帘常年拉着,他们看不到任何传言中的情景。
上半年,大院里搬来新户,男主人叫赵志国,在法医楼工作。赵志国的儿子赵明迁到北实小学上二年级,他比李山等人年龄大,平时以大哥自居。李山不服,和赵明拔骨碌,他有蛮劲,两人势均力敌。李山要和赵明比胆量,赵明轻蔑地笑,对众人说:“俺爸是干法医的,他工作的地方俺经常去,是去屋子里面!俺爸见过很多死人,俺跟着也看见过,有时候俺爸为了破案,用俺家的大锅煮人头,把肉煮没了好研究骨头伤,恁谁有俺家人的胆量?”赵明的出现让李山心里添堵,他把赵明的话告诉李红旗,缠着小叔在办案时带他看一次尸体。李红旗哭笑不得,骂侄子傻蛋,说赵明是胡说八道。后来,李山带领伙伴们跑到赵明家楼下,骂赵明乱放屁,造谣。赵明板着脸下楼,说了句“爱信不信”,说完转身离开。有人嘀咕说赵明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从这天起,李山暗下决心,一定要亲眼看看死人。
李红旗几人喝酒吃菜,聊上半年震惊全国的山西武乡县黄金白银特大盗窃案,分析监守自盗的可能性。李山听不懂大人说话,吃饱喝足,百无聊赖地看着青年路上法国梧桐的树影。风不断吹着,窗外,一团团黄叶在寒风里打转。不时有路人从窗边经过,他们走到马路对面,走过十字路口,走向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店门开了,凉风从进店的中年汉子身后涌入餐厅,男人姓薛,任刑警大队教导员。薛教导说:“奈河里死了个人,赶紧看看去。”薛教导的话令李山心头一动,不等他反应过来,李红旗已经穿好外套。李红旗要李山马上回家,自己与同事们快速走出饭店。饭店与家属院仅相隔几十米,李山走进大院,接着又从院门口探出脑袋,两辆三轮摩托由青年路路口驶向东岳大街。李山没有多想,撒腿向奈河跑去。
青年路路口距奈河桥头不足两站地,李山赶到河边时,桥上已经站满了围观者。河水在月光下流淌,水面漂浮着塑料袋和枯树枝。岸边停着警用面包车和几辆摩托车,派出所的民警和刑警大队便衣分散在河道附近。李红旗举着灯,大声指挥。河中有艘小船,两名民警和河道管理员正七手八脚地将浮尸拽到船上,有人喊“一二”,有人喊“膀子那边再使劲”……小船颠了几下、倾斜,尸体翻入船舱,小船又颠了几下。灯光打在死者脸上,人群惊呼,李山也忍不住叫了一声。死者是位老年人,白发,双眼微睁,黑色的大嘴咧到耳根,诡异地笑着。李山吓得前胸贴紧后背,他想到了阴曹地府和黑白无常。一名民警从死者鼻下挑开水草,死者并没有笑,嘴巴也是常人大小。小船向北划去,李山踮起脚尖张望,地区医院的救护车停在路北。警察们陆续上岸,李红旗收起探照灯冲人群喊:“都散了吧!”
李山第一次见到项岚是在看过浮尸后的第三天上午。三天来,每个傍晚李山都在赵明楼下演讲,他的听众是大院里的孩子们。李山绘声绘色地讲述捞尸过程,每讲一遍都会增加些新元素。夜路、独身前往、奈河里的水腥味、死者七窍流血……他添油加醋地讲了些恐怖情节,把女孩们吓得哇哇直叫。大家佩服李山的胆量,都想看看赵明知道此事后的表情。赵明去了姥姥家,直到周六上午才回到公安处家属院。
最先发现赵明的是梁红凯。梁红凯住在家属楼北楼顶层,他家采光好,南北通透,任何时候只要向窗外看一眼,便能把整个院子尽收眼底。家属楼对面有一排平房,平房共有六间,前三间是公安处刑警大队办公室,后三间分别是大队会议室、休息室、嫌疑人留置室。周六上午梁红凯在阳台浇花时看到了赵明,赵明站在刑警队办公室门前,身边站着个戴发箍的姑娘。梁红凯把舀子一扔,迅速跑到李山家报信。
李山对项岚的第一印象是不好惹。天阴着,项岚的脸也阴着。赵明向李山介绍:“这是我以前的同学项岚,她姥爷家丢了东西过来报案。”
赵明对项岚说:“他叫李山,爱在院子里称王称霸。”
李山说:“我还用称吗?你问问哪个不服气?”
天空开始飘落雨点。赵明问:“你刚才在楼上喊什么?”
李山说:“我见到死人了,真死人!”李山身后,伙伴们高抬下巴,斜眼打量着赵明。
赵明说:“见到死人有什么了不起,俺爸……”
李山打断:“别光提你老子,我再说一遍,我亲眼见到真死人了!大黑天看见的!你有这胆量吗?”话音刚落,大雨突然而至,大伙急忙跑入就近的楼洞避雨。
李山坐在楼梯上层,伙伴们分成两列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明和项岚。楼道对面是排炭池子,居民每户一间,储存生火做饭的炭块使用。炭池子上有简易的屋顶,几乎每个屋檐下都挂着蜘蛛网。蛛网布满了雨点,蜘蛛蜷缩着,仿佛握紧的拳头在摇晃中与风雨对峙。项岚身穿格子大衣,红领巾扎在里面,她背对楼道,像在看雨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李山讲述捞尸现场,他说一句,伙伴们补充一句。李山说:“我一路小跑赶到奈河桥头。”
陶鑫说:“当时天黑不见五指,刮的风和鬼叫差不多。”
李山说:“死人在水里泡着,很沉,可能是肚子里灌了太多的水。”
梁红凯说:“一摁他肚皮,嘴里就能滋出一股水,从桥下滋到桥上臭烘烘的。”
李山说:“那个老头儿满头白发,脸煞白煞白的。”
项岚突然转过身子,冷着脸说:“你们的脑袋让驴踢了吗?说这些有意思吗?”李山与项岚四目相对,项岚五官标致,模样很像童话书里的白雪公主。李山脸红了,吞吞吐吐地说:“就我这胆量,我可是这个院里的……”项岚扭头,大步走入雨中。从这天起,李山看到捞尸一事便不再被孩子们提起了,它成了大家共同的秘密,被一场大雨封印在童年的角落里。
二
李山再次见到项岚是六年后,华侨大厦开业当天。吃过晚饭,堂弟李子木缠着李山要去华侨大厦玩耍,李山正在听流行歌曲,不耐烦地说:“一边去,别烦我。”
李子木继续央求。李山问:“华侨大厦有什么好玩的?”
李子木说:“我想看华侨,我同学说华侨是人参果,吃了能长生不老。”
李山说:“你自己玩积木去,别烦我。”
李子木哭了。录音机里播放着齐秦的歌曲《大约在冬季》,李山跟唱。李山的母亲走过来抱起李子木,拿糖哄他。李子木大哭。母亲对李山说:“赶紧带你弟弟逛逛去,别一天到晚听些流氓歌曲。”
“我不去!”
“不去也行,下星期别跟我要零花钱。”
李山带着李子木走出楼洞时吹了声大口哨,走到二号楼楼下又吹了几声。兄弟俩在两楼中间的空地上等待。很快,陶鑫和张岱东便同时出现在楼头。楼间空地是伙伴们的据点,在这片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区域里大家整整玩了十四年。十四年间泰安地区升级为地级市,公安处也改称市公安局。
李山问:“其他人呢?”话落,王家乐吃着肉卷子出现了。李山问:“张超越不是来他姥爷家了吗?”
张岱东说:“我下楼的时候喊他了,他拉屎还没拉完。”
李子木问王家乐:“家乐哥,你吃的啥?”
王家乐说:“肉卷子,你也尝尝。”说完,掰下一截肉卷递到李子木手中。王家乐从小爱吃喝,长得膀大腰圆,体重已经到了一百七十斤,是李山帮里的第一壮汉。他性格和善,从不与人争执。张超越是最后一个走进空地的,他神秘地亮了亮大鸡烟。
李山问:“你买的?”
张超越说:“偷我舅的。”
李山说:“出了大院再抽。”
华侨大厦矗立在奈河桥东南方,与当年李山看尸体的地点相距不足百米。刑警队的平房已经拆除,少年们斜穿大院,只用几分钟便来到了大厦广场。许多市民在广场上散步,李山和伙伴们在花坛边扎堆,叼着香烟鬼鬼祟祟地观察路人,生怕被大院的熟人发现。王家乐不吸烟,嫌呛,与李子木坐在较远的地方。张岱东刚把烟掐灭,又立刻抓着张超越的胳膊说:“再给我一根,那边过来个妞儿长得不错。”
张超越递给他一支烟,两人故作潇洒地注视着少女缓缓走近。少女走过广场,走进北新街夜市。张岱东问:“这妞儿不孬吧?多少分?”
张超越说:“九十分。”
张岱东问:“怎么不是满分?”
张超越说:“奶子不大。”
张岱东说:“奶子不大减十分,可惜可惜。”
李山和伙伴们大笑,笑声中,李山的目光定在了奈河桥上。桥西走来一名女子,女子身穿深蓝色连衣裙,留齐耳短发,头戴发箍,手里拿着一本看不到名字的书。李山心头一震,是项岚。多年未见,项岚出挑得窈窕动人,她面无表情地走着,仿佛孟庭苇从台北一路走到了泰安城,走上奈河桥,一直走到了李山的眼里心里。
“那不是……那不是赵明的马子吗?”张超越说,“长……长这么漂亮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李山怒道:“放屁,什么叫赵明的马子!”
张岱东说:“一千分,我打一千分!”
陶鑫问:“她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她骂你被驴踢了。”
李山低声说:“她叫项岚。”
项岚的裙色比天空的颜色略深,裙裾随风而动,像一小片天空掉在大地上变成了一小片海。她在桥头驻足,在夕阳的余晖里凝视河面,天很快变暗了,东岳大街上亮起灯光,项岚离开大桥走向奈河东路。李山紧盯着项岚,被身后的喧哗声打断思绪,空气里卷来刺鼻的白酒味。三个社会青年穿过花坛,勾肩搭背过了马路。李山打量三人,张岱东小声说:“中间那个有文身的叫吴刚,是出了名的瞎包玩意儿,他们都是被职高开除的混子。”
直到吴刚挡在身前,项岚才意识到自己被流氓纠缠了。她冷冷地看着对方。吴刚满脸怪笑,身旁的青年说:“我大哥想和你交朋友,给个面子吧,咱一块儿耍耍去?”
项岚紧走几步,吴刚再次挡在路中,其他几个青年在吴刚身边围成个半弧。天色持续变暗,路人的面孔开始变得模糊。
过马路前,李山衡量了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距,他明白想打赢必须得狠,盘算着攻击吴刚的下身。李山只身一人走到对面,他不想牵连伙伴们。李山对吴刚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是公安大院的。”吴刚的注意力正在项岚身上。李山大声又说了一遍。
吴刚侧身打量李山,骂:“找死啊?滚蛋!”
旁边的男青年当胸给了李山一拳,李山被打了个趔趄,身后有人扶住他,大院的伙伴们都在他身后。李山清点人头,发现少了王家乐,他向对面望去,王家乐拉着李子木的手正惊恐地看着他。
一看李山这边的人数增多,社会青年们警惕起来。吴刚问:“你说什么?公安局的?”
李山说:“就在青年路住,你们别找事,我认识她。”说完,李山看项岚。两人目光相遇。吴刚笑,突然出拳,拳锋正中李山嘴角。李山感到天地摇晃,耳边传来一句话:“专打你们院的!”李山用了半分钟才恢复神志,他爬起来,下意识摸嘴角,确定下巴还挂在那里。路灯下,双方顿时打作一团。李山等人明显不是吴刚一伙儿的对手,陶鑫和张岱东与一个长发青年缠斗,两人联手仍处在下风,张岱东被踹倒在地。张超越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儿,他的鼻子破了,还攥着皮带乱抽,吴刚他们顾忌皮带的铁扣,一时不敢近身。李山吐掉口中鲜血,在路旁翻找硬物,他一连摸了三个树坑,终于拔出一截松动的砖头。李山攥着砖头冲到吴刚身后,挥砖一通猛砸,吴刚被砸得猝不及防,抱头向华侨大厦跑去。路对面出现人影,来人将吴刚撞翻在马路中央。撞翻吴刚的是王家乐。王家乐像变了个人,他死死地压在吴刚身上,双臂抬起落下,双拳同时砸向吴刚面门,犹如猛张飞正狠劲擂着战鼓。吴刚血流满面,王家乐又砸了五六下,被李山强行拽到路边。“别把他揍死了!”李山吼。王家乐爬起来,冲到对面暴打另外几个男青年。王家乐最后的殴打对象是奈河东路上的一棵杨树,伙伴们惊恐地看着他,树皮上挂着乌黑的血印子。
东北方传来喊叫声,李山寻找李子木,四下不见人影。李山疯一般跑到华侨大厦广场北侧。人群中传来议论声:“小孩子被车撞了,不知是谁家孩子,怎么没大人看着……”
三
李山将白萝卜雕刻的娃娃放在李子木枕边。李子木问:“这是什么?”
李山说:“人参果。”
“怎么有个萝卜味?”
“人参果就是这味儿,快吃吧。”
“哥,你先吃。”
“我吃好几个了。”话落,他想到那些没有刻好的萝卜。李子木的胳膊上打着石膏,李山问:“疼吧?”
“不疼,终于不用上幼儿园了。”
“你还挺高兴的,要不是为了跑回去报信也没这一出,我当时就不该带你出来!”
李子木说:“我现在不用上幼儿园,还有了人参果,真是太好了!”
离开医院,李山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走到华侨大厦对面,他向奈河沿岸张望,想象项岚迎面而来的模样。奈河里拦着充气坝,充气坝像河马的身段,几个小学生在坝上奔跑,享受颠簸的乐趣。李山看了几分钟,走过路口拐进家属院。
李山见到项岚的瞬间感觉整个夏天的山花全都开在了一单元门口,开在了楼洞对面的炭池子里,开在了楼前的自行车车筐里。她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了,身穿白色短袖衫,胸部呈现出曼妙的轮廓。李山脸红了,天热,他身上有股汗味,拐进胡同的前几秒他还放了个萝卜味儿的屁。他下意识转身,担心那个屁还紧跟着他。
项岚问:“你叫李山,对吧?”
“你记得我?”
“记得,但没记住名字。”
“你这是来找我吗?”
“对,来向你道谢。”
“那天晚上你后来去哪儿了?”
“你们打成了一锅粥,分不清谁是谁了,后来见你们都跑了。”
“然后你就走了?”
项岚“嗯”了一声。
李山问:“你住在哪儿?”
“运舟街。”
“你怎么去了华侨大厦那边的小路?”
“你们公安大院的人都这么喜欢问问题吗?”
“不是,因为你知道我家,我才想知道你家。”
“我去那边是找同学还书,她住在奈河桥附近。”
“我记起来了,你带着本书,你看的什么书?”
“《安娜·卡列尼娜》。”
“你住在运舟街为什么从西边走过来?”
“你真是个问题大王,我去西边是因为那天在青少年宫坐了碰碰车。”
“你居然喜欢坐碰碰车。”
“其实也不是喜欢坐,我只是对开车好奇。”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你脸上没事吧?”项岚问,伸手递来一个塑料盒。
“这是什么?”
“透骨草磨成的粉,消肿效果很好。”
李山打开盒子闻了闻。
项岚说:“那我走了。”
李山说:“好。去运舟街怎么能找到你?”
项岚犹豫,看着李山说:“倒数第三排楼,第一个楼洞顶楼西户。”
李山说:“我家住在最东边那个单元的三楼东户。”
项岚说:“有时间再见。”说完,低头从李山身边走过。
李山跑回家中,趴上阳台看项岚的身影,看她犹如一朵洁白的云彩,飘出了青年路的绿荫。
四
李山宣布他和项岚正在搞对象。张超越认为他俩不是真正搞对象,他说:“只有亲过嘴,摸过奶子才算得上搞对象,最起码也得抱过。”
李山说:“你懂个屁啊,我都去过她家了。”
李山是在一周前去的项岚家。他提着水果,满头大汗地敲门。开门刹那,项岚愣住了,辨认好一会儿才说:“原来是你啊。”李山头打发蜡,穿着衬衫和小叔的皮鞋。李山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局促地坐下。客厅南北通透,西墙边立着五斗橱,五斗橱附近有张折叠桌,桌上放着凉水杯、文具盒、本子和书。项岚倒水,问:“渴了吧?”
李山盯着项岚的侧面愣神。项岚身穿衬裙,短发在脑后扎了小辫。项岚又问:“渴不渴?”
李山说:“不渴,你别麻烦了。”
项岚将水杯放上茶几,在斜对面坐下。李山环视屋子,扭头看墙上的松鹤图。项岚问:“怎么突然来找我?”
李山说:“给你送点儿水果。”说完,将塑料袋拿起来放到茶几上,袋子里装着苹果和香蕉,水果的清香飘出袋口。项岚道谢。李山问:“你在家干什么呢?”
项岚说:“提前预习功课。”
李山问项岚在哪儿念书,项岚说:“开学后到六中读高一,你呢?”
“开学上初三。”
“以后准备读哪个高中?”
“就我这成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看会儿电视吧。”
电视打开后正在上演《海鸥飞处彩云飞》。男女主角接吻,镜头拉伸,女主角躺在床上满腹心事,男主角的嘴唇移向女主角的锁骨。李山和项岚尴尬地坐着。李山说:“这电视剧挺磨叽,男女爱来爱去的。”
项岚没说话,起身换了频道,节目变为《地方台五十分钟》。两人各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看得心不在焉。风扇摆动,窗外,蝉鸣此起彼伏。李山晕乎乎地盯着屏幕,偶尔扫几眼项岚。午后的光穿过纱窗,被纱窗细小的方格分解成微小的颗粒,窗台上几盆绿植在阳光里拉长影子,风不断吹着,阴影不断摇晃。李山打了个哈欠,拿起水杯喝水提神。他喝得拘谨,手一抖,凉开水洒到胸前,衬衣湿了一片。李山很尴尬,忙用手擦水。项岚取来干毛巾,递过去。李山擦着衬衫,忍不住近距离瞅了瞅项岚的小腿和脚踝。项岚说:“我带你去楼顶看看吧。”
站在楼顶,李山问:“原来这里也是你家的。”他看了看身后的小屋,“书真多,怎么净是些与植物有关的书?”
项岚说:“那是我姥爷的书房,他退休前在林大研究植物。”
楼顶空地约四十平方米,边缘围着护栏,护栏前摆满了李山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晾衣绳上两条连衣裙在风中飘动,裙子被铁夹夹着,夹头与面料接触的部分垫了碎布,一条白色,一条深蓝。李山心头一动,问:“你喜欢穿连衣裙?怎么都是单色的?”
项岚说:“裙子是妈妈留下的。”
李山问:“她去哪儿了?”
“去世了。”
两人沉默,望向远山。正北方雄伟的泰山山脉在薄雾中向两侧延伸,仿佛神鸟展开巨翅。更远的北方,群山绵延,如层层巨浪滚滚而来。
两人走进小屋。屋里弥漫着书籍的气味。李山拿起一本翻看,问照片上的泰山怎么光秃秃的?项岚说泰安以前有军阀驻军,官兵经常伐树。李山将书放回书柜,拿出影集翻看,他想看项岚小时候的照片。影集里满是黑白照,照片大都与老城有关,他辨认着昔日的老街道,问项岚:“这不是打水胡同吗?我上育红班那年拆了,拍这个干吗?”
项岚说:“姥爷喜欢收集老照片。”
李山随手指着一张又问:“这是哪儿?”
项岚说:“照片背后有字,是以前的运舟街。”
“原来如此啊!”说着,李山拿出照片念背后的小字,“旧称郓州街,1927年被韩复榘扩建。”李山说,“看来现在的街名是谐音,老岱庙以前有护城河,你家说不定是河道。”
相册最后一页有张穿旗袍的女子照片。女子相貌端庄,短发烫卷,耳垂上吊着水滴形翡翠耳坠。李山盯着照片问:“这张照片是民国的吧,真漂亮,她是你姥姥?”
“不是,姥姥很早就不在了,我没见过她。”
“那这女人是谁?”
“听姥爷说她是翠英中学的老师,翠英中学就是一中。”
“那她可能是你姥爷的情人。”
“别扯。”
两人正说着,上来一位清瘦的老人。项岚说:“我姥爷回来了。”
老人面相和善,笑呵呵地看着李山说:“有客人啊,小伙子,你叫什么?”
项岚介绍李山。李山拘谨,提出告别。老人说:“我买西瓜了,吃块瓜再走。”李山犹豫,见项岚没有挽留便再次告别。项岚送李山下楼,李山说:“找时间一块儿爬泰山吧。”
项岚说:“再说吧。”
离开巷子,李山走进路口的升平商店。他在柜台前转了几圈,指着一个波浪形的发箍询价。售货员正在织毛衣,瞥了眼柜台说:“五元。”李山还价。售货员说:“商店不讲价,这是进口货,材料好造型也好,还结实耐用。”
李山走出店门,擎着发箍看向远方,把它架在泰山的山尖上,发箍像一弯淡紫色的彩虹将白云连在一起。
五
李山说:“到回马岭了,累了吧?”说完,伸手去拉项岚。
项岚擦汗,看着李山的手背说:“走过这段就好了,还好今天多云,要是大晴天非给晒化了。”两人闷头走了一阵子,在台阶折转处休息。山风袭来,树叶摇晃,李山望向盘道,台阶上每隔一段距离都有休息的登山者。不断有游客走上来,他们看项岚再看李山。项岚穿着梅花牌运动裤,上身是件红色短袖衫。李山觉得项岚比任何一位女游客都漂亮。
到达中天门后两人买了煮玉米,坐在商铺门前慢慢吃完。李山掏烟,同老板借火。项岚说:“你怎么还吸烟?”
李山说:“我又不是小孩。”
项岚说:“还是别抽了。”
李山悻悻地掖回烟盒,问:“你爸在青岛做什么?”
项岚说:“他是海员,常年在外面跑船。”
“那你见过大海了?”
“见过的,小学时去过青岛。”
“你不经常去吗?”
“从我记事起,我爸就不在家,我妈去世后他在青岛又有了家庭。”李山沉默,项兰像是安慰他,说,“我和姥爷在泰安生活得很好。”
李山说:“我没别的意思,以后你有需要帮忙的,尽管说就行。”
登顶刹那,李山借机握住项岚的手指,拉她迈上最后一级台阶。项岚的手指很细很凉,没有想象中那么柔软,握在手里像握着几根汉白玉做成的筷子。
云团遮天蔽日,空气里透着雨水味。风将项岚的头发吹向脑后,露出她饱满的额头。李山大声说:“怪不得叫云海,还真像大海呢!大海是不是一眼望不到头?”
项岚说:“可以望到头,尽头还是大海。”
李山说:“你这话说的,那不都一样吗?”
项岚说:“不一样,尽头的大海没有海浪和泡沫。”
李山说:“也对,你说话挺有深度的。咱俩很像,别人也常说我是个有深度的人。”项岚看李山。李山继续说,“我喜欢独处,人应该时不时地独处,独处的时候可以思考问题还能看些有深度的书,最近我看了不少金庸的武侠小说,他挺懂历史的。”
项岚“哦”了一声。
李山用余光观察项岚的侧面,捕捉她美丽的轮廓。他想再说些什么,大雨突然像亿万条皮鞭抽打下来。他们躲进商铺檐下。风雨涌入檐内,项岚微笑。李山失神地看她,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
他们不发一言地站着,直到大雨停歇云开雾散。两人走向天街围栏,俯瞰雨后的城市。李山擎着望远镜说:“高楼真是越来越多了,地震了怎么办?”
项岚说:“杞人忧天,往后你也会住进高楼。”
李山浮想联翩,幻想与项岚在高楼里看山,玻璃窗上贴着红双喜。他故意说:“那以后咱俩都住高楼。”
项岚说:“我不住,我想住农家院,在院子里栽上葡萄藤,再打一口水井,夏天的时候在藤下纳凉,渴了就喝口井水。”
身后,人群重新出现在天街,喧哗中夹杂着悠长的喊山声。李山将望远镜递给项岚,要她寻找运舟街。项岚说:“大体认出来了。”她趴在围栏上,李山倚在一旁,看她的头发、下巴,偷瞄她领口里白皙的肌肤。
项岚说:“模模糊糊的,像围着雾。”
李山顺势望去,幻想他们正站在楼顶。
李山掏出发箍。项岚问:“这是?”
“送给你的礼物。”
爬山前一天李山敛财,伙伴们每人贡献了一张大团结。掏钱时众人聒噪,张超越说:“估计摸是不可能了,但你得把她亲喽,不然我们这钱白花了。”
陶鑫说:“回来得给我们好好讲讲。”
张岱东说:“你最好能还给我,钱是我偷家里的。”
王家乐紧紧攥着钞票说:“其实你可以从小路逃票,李明和梁红凯就逃过,为什么非得花钱呢?”
李山说:“逃个屁啊!他俩被野狗撵了二里地,差点儿滚到山沟子里去,再说我约她爬山,逃票不让人笑话吗?”
项岚说:“我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票钱也得还给你。”说着开始翻背包。
“你不要,这东西我自己戴啊?”李山心头不快,大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项岚说:“我哪样了?你怎么说生气就生气,翻脸比翻书还快!”
李山吼:“你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说完手一扬,发箍打着转飞入山谷。
李山向盘道走去。他是急脾气,气来得快消得也快,走出不到百米他便转身,发现项岚还在原地,正目光空洞地看着远方。李山慢悠悠地绕回去,站在项岚身边。项岚说:“咱们去碧霞祠吧。”
泰山一行的下半程,两人之间很少说话,机械地游完了景点。下山后,李山和项岚乘坐3路公交车,两人并肩坐在后排,心绪随着车厢摇晃。临近青年路,李山说:“本来挺愉快的,都是我搞砸了。”
项岚看着李山说:“和女孩子外出,要从心底尊重对方,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李山像悟出了什么,红着脸“嗯”了一声。项岚又说:“可能男孩都这样吧,我也有问题,我不太习惯与别人亲近。”项岚接下来的举动让李山始料未及,让他直到步入中年,每每想起当时的情景依旧会沉浸在甜蜜与悲伤的情绪里。项岚拉过李山的胳膊,倚在他肩膀上。她说:“我累了,让我靠着你睡一会儿。”
李山笔直地坐着,他觉得人生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这么庄严过。在终点站,司机倒掉陈茶,用湿毛巾擦脸,诧异地看向后排。李山说:“我们再坐一圈,刚才坐过站了。”
司机没说话,售票员提着暖壶上车,两人低声交谈。不久,3路车继续开动,车厢填满乘客,窗外暮色渐浓。3路车沿着既定的路线,驶入东岳大街、青年路、红门路,直至停在了泰山进山口。十分钟后它再次返程。夕阳最后的光点亮了青年路上的路灯,夜色从树影里冒出来占据了整条大街。项岚醒了,在77号家属院前和李山一起下了车。

夏天结束后,项岚突然离开了泰安,留给李山一个含糊不清的梦,像摇晃的3路车,兜兜转转,从一个终点再到另一个终点,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