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里的苏东坡
作者 阮忠
发表于 2025年5月

今传苏轼书信一千三百余封,他的书信在文集里或称尺牍,或称书,还有些启、疏之文其实也是书信,只是带有公文性质,不像私人信函有更多的私密性。他的这些信写给亲人、师友、门生等,叙说自我的遭遇和心思,事与理交织,一事多说,内容重复也是常态。如他的“经学三书”就跟王定国、郑靖老、李端叔、苏坚等人说过。这些书信是苏轼文章成就的重要构成部分,也是他人生的真切表白,这里选择了初居京城,流贬黄州、惠州、儋州以及北归五个节点,看他书信的自我诉说与人生情怀。

苏轼出川居京的仕途追寻

苏轼对王庠说,他少年时想逃窜山林,不意父母不许,又让他和王弗结了婚,这不合他的意愿。成年后他随父出川,赴京参加进士考试,在京城待了几年。人们很少关注苏轼出川居京这段时间在想什么、做什么,专门从书信的角度审视,别有兴味。

嘉祐二年(1057)春,苏轼中进士后,母亲程夫人病逝,随父回眉山奔丧守孝;治平三年(1066),父亲苏洵死在汴京,他和弟弟苏辙送父回乡安葬,同样依乡俗居丧;他的老师欧阳修从这一年开始,不断上书求退,先想不参与政务,第二年,62岁的他干脆请求致仕,以避与朝廷变法的冲突,直到65岁致仕成功。苏轼也因王安石变法,与新政不合,乞求外补,结果以太常博士直史馆通判杭州,开启了这一阶段任地方官前后十四年的生活。

嘉祐五年(1060),苏轼回京后为应制策,专心策论写作,同时给朝臣写信自荐。这一年,他给富弼丞相写信,感慨战国士人立谈即取卿相,他身为西南匹夫,至汴京求斗升之禄,有幸得欧阳修赏识,忝为制举之末,“所进策论五十篇,贫不能尽写,而致其半。观其大略,幸甚”(《上富丞相书》)。类似的话他还说过,如对曾公亮丞相说:“凡求于吾君吾相者都有所献,其文凡十篇,而书为之先,惟所裁择,幸甚。”(《上曾丞相书》)所谓的“观其大略”“惟所裁择”之说,实则是以策论让他人看到自己的为政思想和政治才华。

这一时期他写了策论,有策略、策别、策断,他深思极虑,率意而言:“以为自始而行之,以次至于终篇,既明其略而治其别,然后断之于终,庶几有益于当世。”(《策总叙》)这表明他的策略、策别、策断是有机有序的构成,策略是基本国策与忧思,策别是治国安民之方,策断则是除外患以定边之略。他早年好贾谊,与贾谊一样怀有天下忧思。贾谊给汉文帝上《治安策》,说天下事势可痛哭、可流涕、可长太息,慷慨陈词,欲救天下于危乱之中。贾谊气盛,苏轼比他和缓,但也直言:“天下之患,莫大于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乱也。国家无大兵革,几百年矣。天下有治平之名,而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而无可忧之形,此其有未测者也。方今天下,非有水旱盗贼人民流亡之祸,而咨嗟怨愤,常若不安其生。非有乱臣割据四分五裂之忧,而休养生息,常若不足于用。非有权臣专制擅作威福之弊,而上下不交,君臣不亲。非有四夷交侵边鄙不宁之灾,而中国皇皇,常有外忧。此臣所以大惑也。”(《策略一》)他没在忧思之际像贾谊一样捶胸顿足,但居川而怀天下。宋王朝治平时内有朝臣专权,外有强虏侵扰。他希望以涤荡振刷之势改革社会,清除弊患而御万物,故在《策略二》批评朝廷过于器重外虏,百官皆不胜任;《策略三》说,天下二患,立法有弊,用人有失,当今“欲纳天下于至治,非大有所矫拂于世俗,不可以有成也”(《策略二》)。还以治水设喻,说治天下当疏导,去故纳新,使水不壅塞。又以西汉王朝为例,说明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因此主张课百官、安万民、厚货财、训兵旅等。他给富弼丞相等人的信,有强烈的用世之心,那时他尚不得其用。

苏轼给富弼的信,称道他廉洁、勇敢、孝亲、忠君,堪称全才。但天下不妨让偏才效其偏,如廉而贫困的原宪,勇而敢斗的公良孺,孝而徇亲的曾子,忠而犯君的子路,如果富弼能居全而收偏,则是天下之全,“明公居其全,天下效其偏,其谁曰不可”。他还在《上王兵部书》里讲了韩愈笔下伯乐与千里马的故事,说有千里马技艺卓绝,天下莫有识者。如有善相马者立于五达之衢,见其形,闻其鸣,循其色,则千里马能尽其技。然后说自己自蜀至楚,舟行六十日,过十一郡、三十六县,见郡县之吏近百人,众口一词都说你王兵部贤能,一眼即识贤良之才。苏轼言下之意:王兵部是伯乐,自己是千里马,类似李白《与韩荆州书》的格调。李白在信中渴求时为荆州长史的韩朝宗引荐,慨言:“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苏轼则表现为另一种形式的傲气:“夫今之世,岂惟王公择士,士亦有所择。”(《上王兵部书》)他随后说自己过楚游魏,自魏无所不游,想到王兵部您,还是请您引荐为好,以免他日有憾,原本硬气的表白顿时柔和下来。

苏轼这一时期给与范仲淹齐名的韩琦写了《上韩太尉书》,告白“轼生二十有二年矣。自七八岁知读书,及壮大,不能晓习时事,独好观前世盛衰之迹,与其一时风俗之变。自三代以来,颇能论著”。这话说简洁点,便是已察古观今,能以论著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希望为韩琦引荐。他又对刘侍读说:“轼远方之鄙人,游于京师,闻明公之风,幸其未至于公相,而犹可以诵其才气之盛美,而庶几于知言。惜其将遂西去而不得从也,故请间于门下,以愿望见其风采。”(《上刘侍读书》)这两封信都写在他居母丧之前,均扬人抑己,自陈鄙薄,以求见暗示求荐,或直接自荐愿为辅佐,以图用世。他居母丧回汴京后对王龙图说:“轼负罪居丧,不当辄至贵人之门,妄有所称述,诚不胜惓惓之心,敢以告诸左右。旧所为文十五篇,政事之余,凭几一笑,亦或有可观耳。”(《上知府王龙图书》)南宋程大昌说,唐人参加进士考试,一定会将行卷即自己的诗文事先献给主考的官员,苏轼献旧文以求用,类似唐人行卷。弟弟苏辙与他相向而行,有《上昭文富丞相书》《上曾参政书》等,亦献文求用。嘉祐五年(1060),苏轼得进士后本授河南府福昌县主簿、苏辙授河南府渑池县主簿,二人为策试均未到任,参加策试后,苏轼、苏辙兄弟分别为三等、四等,苏轼所任也只是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苏辙则授商州军事推官,仕途初步如此。

虽说苏轼在居京时追寻仕途的发展,但母亲和父亲先后去世,母死的奔丧、父死的归葬,客观上影响了苏轼的仕途进程,他在王安石变法前始终官职卑微,因与王安石变法的龃龉,求外放所得也不过是杭州通判,与他策论表现出来的政治才略相距甚远。他在杭州通判任上多年,再转为密州太守,他在密州太守任上以《江城子·密州出猎》表达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报国意愿;又在《密州通判厅题名记》里说自己不慎言语,欲言则吐而后快,以致遭人怨咎。这一年他40岁。随后他去徐州、湖州做太守,在湖州因《湖州谢上表》引发“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在黄州,他答李端叔的信中说:“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譊譊至,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答李端叔书》)他说自己考的是“直言极谏科”求名以副实,故不惮直言。这番话是他对自己被贬黄州以前的人生总结,与上述给富弼、曾公亮等人的求荐信相照应,表明自己曾对仕途或政治的向往与追求。结果带来人生的重大坎坷,获罪差点丢了性命,想想自感可笑。

苏轼在徐州太守任上有信给宋寺丞说:少小求学,不过是记诵篆刻以追世俗之好,寡见浅闻,成人后渐忘,既不擅长吏道、法令、民事、簿书,也不喜欢做这些事,朝廷因其虚名,强其所不长,表彰其治徐州黄河水患之功,不过是贤大夫、仁友士所为。苏轼自己也是能干的,所到之地都有业绩为百姓颂扬,遗憾没在更高的社会平台施展才华就遭遇了“乌台诗案”。熙宁四年(1071)二月,他在《上神宗皇帝书》里冒天下之大不韪,猛烈批评王安石一系列新法后,说了下面这段话:“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以蝼蚁之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数赦?大则身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荒,流离道路。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也?臣天赋至愚,笃于自信。向者与议学校贡举,首违大臣本意,已期窜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从容久之,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又俾具述所以然之状。陛下颔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这番话深富意味,他知道言出可能会遭到削籍投荒或身首异处,但念及以前给神宗皇帝进言,总得宽宥,让神宗即使想处置他也不能。因此他三月写了《再上皇帝书》,引《尚书·太甲下》的与治同道则国兴,与乱同道则国亡说,直斥“陛下自去岁以来,所行新政,皆不与治同道。立条例司,遣青苗使,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他尖锐而刺耳的批评没有立马给自己带来咎殃,而是在湖州任上,因《湖州谢上表》有了牢狱之灾。晚年,苏轼撰《东坡书传》,在《尚书·洪范》里就“沉潜刚克,高明柔克”解说道,“臣当执刚以正君,君亦当执柔以纳臣”,这时候他流贬在海南,也许想到自己一生的遭遇,使这句话格外意味深长。

躬耕东坡获得三个新身份

苏轼身为一介文人,出御史台监狱后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他在黄州给王定国的信中说过一句,朝廷有让他弃文从武之意,这也是对他的惩治。贬居黄州时,是他诗词文创作的高峰,有许多诗词文反映自己的生活与情怀,人们熟知的黄州赤壁“一词二赋”是典型的例子。还有他的诗《初到黄州》《黄州春日杂书四绝》等,词《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等,文《遗爱亭记》《记承天寺夜游》等。这些作品,学人讨论甚多,无须赘述。

在黄州,苏轼给章惇的信说,“轼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与章子厚参政书》);又写信告诉参寥,自己“谪居以来,杜门念咎而已。虽平生亲识,亦断往还”。不仅不给亲朋写信,连诗也不写了,“此已焚笔砚,断作诗,故无缘属和”(《与参寥子》)。还对李端叔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答李端叔书》)北宋承前朝旧例,往往将获罪官吏贬至偏僻荒远之地,以受艰难生活的折磨,反省自新,节制不与外界交往。这大概是初到黄州的情形,心存余悸,不欲再言,不敢作文字,为己避祸,也为人避祸。而当时写信给他的人不少,他对赵晦之说:“某性喜写字,而怕作书,亲知书问,动盈箧笥,而终岁不答,对之太息而已。”(《与赵晦之》)类似的话他在《与王庆源书》(其二)也说过,因闲废,往来书信堆积如山,不宜回复故面对叹息,缘由自知。

有时客至,苏轼也托词不在,不想相见。但终究还是得见朋友,得回信或写书信,他在黄州与一百零九人有书信往来,少则一封(《苏轼文集》称“首”),最多的是《与滕达道》,二十二封。书信多说黄州风物、友情以及自己的生活。他对陈朝请说,罪废屏居黄州,与交游朋友断绝消息;给司马光写信,说自己愚昧获罪,谪居“穷陋”;给王元直的信中,将黄州这穷陋之地比作井底,自己犹如井底之蛙,身陷其中杳然听不到家乡和京城的消息。即使是彼此通信,也只是说些安慰的话,不关朝政。有人索诗,他说“所要新诗,实无一字、小词、墨竹之类,皆不复措思,惟于饱食甘寝中得少三昧”(《与李公择》),其后又忍不住重新操笔,像他出了御史台监狱,本已表示不再作诗,却又写了《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其一说“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后来,他仿效刘十五体的回文词四首寄李公择,即《菩萨蛮》“四时闺怨”;有《少年游·银塘朱槛麹尘波》送黄州太守徐君猷,《满江红·江汉西来》寄赠鄂州知州朱寿昌等。

苏轼和章惇是同科进士,早年很有交情。他贬到黄州后,章惇有信来,苏轼告诉他,黄州地方偏僻多雨,气象昏沉,鱼米柴炭很便宜,这样的环境与不得意被贬到这儿的人状态相合;又对文彦博说:“黄州食物贱,风土稍可安,既未去得,去亦无所归,必老于此。”(《黄州上文潞公书》)他那时对前途没有期待,无奈困居黄州,因日子还可过,想终老黄州,学陶渊明躬耕自食,姑且度日,还把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隐括成《哨遍》词,自称乘流乐天命,委心任去留。他最初的生活并不好,在信里告诉章惇,自己平生没有做过活计,薪俸所得随手就尽,没有积蓄,而当时苏辙有七个子女,负债如山,他只好布衣蔬食,随僧一餐。这随僧一餐是寄宿僧舍,随僧蔬食,就此有一时温饱,沐浴也在村寺;得闲则在小溪钓鱼,去山谷采药,聊以自娱。他还告诉王定国,自己身体尚好,黄州食物皆不恶,“每日饮少酒,调节饮食,常令胃气壮健”(《与王定国》)!他就地取食材,烧肉烹鱼,还写了《猪肉颂》《煮鱼法》,乐得记录一下他的生活状态。他说食猪肉实美而真饱,煮鱼羹以待客,客皆称善;又说“躬耕渔樵,真有余乐”(《答吴子野》),在这样平淡的生活中,他在黄州很快就获得了人生的愉悦,无需他人宽解。

面对生活的困窘,苏轼在回复秦观的信里说,因为没有官俸,家中人口不少,只能节俭度日,每月取四千五百钱,分成三十小包,每日一小包即一百五十钱,挂屋梁上,用时以画叉挑取,如用不完则贮存待客。如此,“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答秦太虚》)。日子总是要过的,过起来也有章法,计划用度,“须少俭啬,勿轻用钱物。一是远地,恐万一阙乏不继。二是灾难中节用自贬,亦消厄致福之一端”(《与王定国》)。前者是现实生计问题,后者的自贬消灾是主观认知。苏轼是蜀人,蜀地风俗不同于鄂,但他很快就适应了,在信中对言上人说:“此间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每饮村酒,醉后曳杖放脚,不知远近,亦旷然天真。”(《与言上人》)他还告诉子安兄,说自己“近于城中得荒地十数亩,躬耕其中。作草屋数间,谓之‘东坡雪堂’。种蔬接果,聊以忘老”(《与子安兄》)。荒地十数亩在黄州城东,躬耕以接济生活之不足。“东坡雪堂”有《雪堂记》说“雪堂”之名及其事。苏轼还在给李公择的信中说:“某见在东坡,作陂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乐事。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与李公择》)他自号“东坡居士”始于此。在生活难以为继时,他安心调气,节食少欲。元丰六年(1083),苏轼写了《节饮食说》,自道安分以养福,宽胃以养气,省费以养财。其中有战国时期齐国处士颜斶安步晚食的影响。他与朋友往来的书信多,不免对同一桩事絮絮叨叨,躬耕东坡就是如此。唯对章子厚说过一则趣事:一天有头牛病得将死,牛医不知何病,其妻王闰之说这牛是发豆斑疮,应用青蒿粥喂养,果然有效。

除了贫寒外,当时他内心最为纠结的是因自己获罪,连累了许多友人。他在《与王定国书》其二里说自己罪大责轻,被贬黄州还是幸事。“但知识数十人,缘我得罪,而定国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亲爱隔阔,每念至此,觉心肺间便有汤火芒刺!”他给司马光写信说:“某以愚暗获罪,咎自己招,无足言者,但波及左右,为恨殊深。”(《与司马温公》)他反复这样说,心有愧疚而放不下,而他弟弟子由想的是不要又因言获罪。故苏轼对滕达道说:“近得筠州舍弟书,教以省事,若能省之又省,使终日无一语一事,则其中自有至乐,殆不可名。”(《与滕达道》)以无语无事为至乐,也就不会生事。这时的苏轼虽未完全静默无为,但出川居京表现出对时政的热情在他黄州的书信中看不到了。不仅自己如此,他还劝沈睿达少言:“某自得罪,不复作诗文,公所知也。不惟笔砚荒废,实以多难畏人,虽知无所寄意。然好事者不肯见置,开口得罪,不如且已,不惟自守如此,亦愿公已之。”(《与沈睿达》)话是这样说,他来黄州之初,确是少言甚至不言,时间长了还是重操笔砚,书信不少,诗文词赋的创作也达人生的高峰。

苏轼在黄州,给弟弟苏辙写过四封信,其三说:“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无别胜解!”(《与子由》)这话是从谈佛引申而出,苏轼说的“但尽凡心”,并非求佛,而是做一个凡人,在“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中享受实在的生活。这与他在黄州效陶渊明相吻合,成为他此后人生的基本指导思想。所以他在黄州虽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寂寞沙洲冷”的孤寂,但他在给范子丰的信中说,与李委秀才载酒乘舟游于赤壁之下,“李善吹笛,酒酣,作数弄。风起水涌,大鱼皆出。山上有栖鹘,亦惊起。坐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与范子丰》)。这与他的《前赤壁赋》相应,让人知道赋中的叙事寄情源于现实。而泛舟共饮,是他任性逍遥的表现形态。他还在给参寥子的信中说自己与大儿苏迈划船到赤壁,“西望武昌,山谷乔木苍然,云涛际天”,景色之美触动他常以一叶扁舟过江去武昌(今湖北鄂州)一游,欣赏山水、会见朋友。他还把这事告诉过吴子野:“黄州风物可乐,供家之物亦易致。所居江上,俯临断岸,几席之下,风涛掀天。对岸即武昌诸山,时时扁舟独往。”(《与吴子野》)

鄂州知州朱寿昌待他甚厚,常给他送米、面、酒、醋等食物,特别是刚酿制的新酒,苏轼十分高兴,与黄州佳士会饮,共感朱寿昌之德,称朱寿昌与唐李肇《国史补》里的杜羔相似,为人有至情至性。他给朱寿昌写过二十一封信,特别值得一说的是元丰三年,苏轼对朱寿昌说黄鄂地区的百姓,通常只养二男一女,过则溺杀。尤其讳养女孩,以致民间女少男多。有的女孩刚生下来,就用冷水浸死。苏轼对这种恶习深恶痛绝,请朱寿昌出手拯救这些孩子,谕以祸福,治以法律,革此风俗。还说自己知密州时,遇饥年则收养弃儿,使其有父母之爱,不致流离失所。黄鄂溺子之事,他在札记《黄鄂之风》里也说过。

苏轼对徐得之说,他身处“谪籍”,这话后来在惠州时对刘宜翁使君、在儋州时对范元长都说过。“谪籍”使他行为不自由。故在黄州时,难免会说自己杜门思过,对外与亲朋断绝往来,甚至焚毁笔砚,不写信也不写诗;对内则心已放平,没有什么欲望。他对圆通禅师说:“自惟潦倒迟暮,年垂五十,终不闻道,区区持其所有,欲以求合于世,且不可得,而况世外之人,想望而不之见者耶?”(《与圆通禅师》)这番有些辛酸的话,是对自我人生的回望与反思,他有意闻道而合于世,结果不然,欲出世也不成,眼下流贬黄州,“老兄嫂团坐火炉头,环列儿女,坟墓咫尺,亲眷满目,便是人间第一等好事,更何所羡”(《与子安兄》)。这样和美的家庭生活,让他忘却身在流贬之中。在黄州,他曾卧病半年,又遇风毒攻右目,几至失明;疮生臂上,乃药石之毒,对此他自省罪重责轻,灾祸未尽,于是“杜门僧斋,百想灰灭,登览游从之适,一切罢矣”(《与蔡景繁》)。其实何曾罢呢?他仍是文学家,璀璨的诗文词赋频繁问世,偶尔还作画,给贾耘老作了一幅《怪石古木图》,开玩笑说,遇饥饿不妨打开看看,看它能否饱人?同时,他还获得了三个新的角色。

一是成为一个黄州人。苏轼本是一介文人,不会干活,在黄州多年后,重新学习,包括躬耕东坡,促成他安于黄州,如对赵晦之说:“某谪居既久,安土忘怀,一如本是黄州人,元不出仕而已。”(《与赵晦之》)不以自己曾居庙堂之上为意,甚喜“黄州风物可乐,供家之物亦易致”(《与吴子野》),平素日子可过。

二是成为一个隐士。苏轼《江城子·梦中了了醉中醒》自道:“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这本是他在东坡躬耕时想到的,又在《哨遍·为米折腰》里完整隐括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对朱康叔说及此事,使其入音律而不改其意,其中渗入庄子的思想,高吟“我今忘我兼忘世”,故在书信里说自己与外界相隔的躬耕生活,以东坡居士自居。

三是成为一个学者。苏轼最初给章惇的信说自己闲暇无事则读佛经度日,不事写作。后致力于《易传》《论语说》的写作,并有所成。他对文彦博说:“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遂因先子之学,作《易传》九卷。又自以意作《论语说》五卷。”(《黄州上文潞公书》)这事还在《与王定国》其十一、《与滕达道》其二十一里说过。意在酌古驭今、济世实用。他还告诫千之侄:“然慎勿动心,益务积学而已。人苟知道,无适而不可,初不计得失也。”(《与千之侄》)这时候无所谓得失了。不仅如此,他学佛老,期于静达。

苏轼那时已开始想晚年的生活,他在宜兴买了一点房产田地,希望圣主哀怜他的余生,准许他到那儿居住。元丰七年(1084),他四十七岁离开黄州,上表乞居常州,果得去常州。这时,神宗驾崩,章惇等人被罢免,司马光得到起用,苏轼命运转折,在京城先后官至翰林学士、知制诰、龙图阁学士、吏部尚书等,最终在绍圣元年(1094)五十九岁时再贬惠州。

凡百随缘何妨做一惠州人

继元祐六年(1091)正月苏轼被授吏部尚书后,元祐七年(1092)是苏轼仕途最辉煌的一年,七月授兵部尚书,九月授端明殿学士兼翰林学士、礼部尚书。但这辉煌来得太晚,也太短暂,次年因与黄庆基等人之间的矛盾,被清算旧账,苏轼即以这样的身份出知定州,出发前第二个妻子王闰之死去,绍圣元年(1094)六月在定州任上被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不久又改授建昌军司马,仍着惠州安置,十月抵惠州。

到惠州后,他有信给范纯夫说,谪居瘴乡,尽绝欲念,就是万金之良药。这是他自己为再贬惠州寻求的解脱之方,他很快平和下来,给王定国写信说在惠州弃绝世故,身心俱安,同行的小儿苏过和他一样超然物外。并说:“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归,明年买田筑室,作惠州人矣。”(《与王定国》)本来他出知定州就有贬意,再到惠州则贬意昭然。他说这皆为命定,既然如此,何妨做惠州人。他对王定国说,在惠州绝学无忧,归根守道,你如果一定要寄信,可多寄点干枣、人参,不方便则作罢。不好以口腹之需万里劳动他人。承续黄州时的境遇,苏轼仍然闭门思过或阖门省愆,他那时觉得惠州是瘴气之乡,说少年可久居,像他这样年近六旬的老人,怎能久居呢?“唯绝嗜欲、节饮食,可以不死,此言已书之绅矣。余则信命而已。”(《与钱济明》)苏轼说信命,不是遭贬后才说的,当年他在京城做翰林学士时,曾在信中和李方叔说起两人相知甚久,当与朋友共赏方叔新作之文。然后话锋一转,“至于富贵,则有命矣,非绵力所能必致。姑务安贫守道,使志业益充,自当有获”(《答李方叔》)。李方叔名廌,“苏门六君子”之一,举进士不第,故苏轼以此安慰,劝他安贫乐道。在惠州时,苏轼有一庖婢逝去,自觉此事有分定,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信命,自会萌生庄子的随顺自然,像他对南华辩老说的:“某到贬所已半年,凡百随缘,不失所也。”(《与南华辩老》)这“随缘”的自然,与信命相应,不妨“守道”“绝欲”。类似的想法还有,如对杜子师说:“贬窜皆愚暗自取,罪大罚轻,感恩念咎之外,略不置胸中也。得丧常理,正如子师及第落解尔。”(《与杜子师》)人生处低谷心境如斯,实为难得。

苏轼在黄州时,当地肉贱,可每日一肉。对好肉的他是一种享受。居惠州却不能如此,他对子由说,惠州集市冷清,每天只宰杀一只羊,因不能与当官者争,最后能买到的是羊脊骨。他把羊脊骨买来,煮熟后把骨缝间的肉趁热剔出,然后“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与子由弟》)。他讲这个故事,笑言子由知此味吗?还说,如此法推行,那众狗就不高兴了,怕遭了这样的命运。而他在黄州一家老小合围而坐的生活,在惠州一时无法享有。他告诉徐得之,一家今作四处,分别住在惠、筠、许、常四州,所幸皆无恙,身边唯有小儿苏过相随。并对孙志康说:“今北归无日,因遂自谓惠人,渐作久居计。正使终焉,亦有何不可。”(《与孙志康》)在黄州说要做黄州人的苏轼,贬谪惠州,表示自己要做惠州人了。

他对程正辅说:“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说妙理达观,但譬如元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与程正辅》)既然如此就安心居惠,建白鹤山新居动机也在于此。苏轼是场屋高手,这时却说只当自己是惠州累举不第的秀才,人生不能竞进则后退一步,不像李白不得意时在《行路难》里高吟“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于是,苏轼写信对陈伯修说,拟在惠州买地结茅,作终焉之计。这在两年后得到实施,原本欲选址于水东山,未见好地,最后选了白鹤山,不仅因为此地是古白鹤观的旧基,而且下临大江,能见数百里间。他想到柳宗元说的居这座山而能忘故土,蕴含的是鸟飞返乡、狐死首丘,苏轼的思乡情怀仍然是在的。绍圣四年(1097)二月,苏轼迁入在惠州白鹤山建好的新居,两年来在惠州合江楼、嘉祐寺之间来回迁徙的日子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他说“新居在大江上,风云百变,足娱老人也”(《答毛泽民书》)。新居有一书斋,他题名为“思无邪斋”,这取自孔子论《诗》的“思无邪”说,苏轼以此自得于思想的纯正。

苏轼写信告诉范纯夫,想到陶渊明《时运》诗中的“斯晨斯夕,言息其庐”,加上长子苏迈带着孙子也到了惠州,在老朽忧患之际高兴万分,欣然命笔。还在信里次陶渊明《时运》诗韵,给范纯夫写了一首诗,在《答范纯夫》其十一里嘱咐他“多难畏人,此诗慎勿示人也”。所谓的此诗慎勿示人,仍是他自感因言获罪而不宜多言,包括作诗。他对曹子方说,你劝我不要写诗,却又找我索取近作,我闲中写作的习气未改,常有新篇,现在录三首奉呈,你看完了就销毁掉。他以诗传友,出自彼此交情,不忘交代一句不再外传。其中原委在《答刘沔都曹书》里说过:“轼平生以言语文字见知于世,亦以此取疾于人,得失相补,不如不作之安也。以此常欲焚弃笔砚。为喑默人,而习气宿业,未能尽去,亦谓随手云散鸟没矣。”写作是他的生活,甚至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少年即好文章,及长自成“习气宿业”,既惧祸,又难忍,故有这样纠结的举动。苏轼不放弃写作,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惟文字庶几不与草木同腐,故决意为之”(《与孙志康》)。但不以之示人,劝孙志康深明此意,千万不要索看。

苏轼一生致亲人的信,给弟弟子由的最多,兄弟亲情与唱和,成了北宋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如《和子由渑池怀旧》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都是苏轼写给子由的。苏轼居儋时有《与子由书》,和子由谈陶渊明的诗歌风格,评价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告诉弟弟此前没有诗人追和古人,自己好陶诗而遍和之,是追和古人之始。他给子由写过十封信,黄州时说自己的“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无别胜解”(《与子由弟》),此后,到惠州、儋州都没有改变。在惠州写的信中,苏轼说买羊脊骨烧烤就清酒而食,自成佳肴;北归途中,告诉子由决计定居常州,天意难兄弟老来相聚,结果竟是兄弟永别。苏轼在惠州时,有信给长子苏迈和三子苏过,告诫苏迈当慎言俭食,晚睡早起以养生;告诉苏过,写字作画怎样用墨。苏轼还有给表兄文与可、程正辅、侄婿王庠等人的信。

苏轼在惠州写给程正辅的信有七十一封,创他个人书信往来之最。程正辅,名之才,本是苏轼母亲程夫人的侄儿,苏轼的姐夫,因姐姐八娘在程家受虐早死,苏轼与程正辅四十二年没有来往。苏轼到惠州时,程正辅任广南东路提刑,惠州在他的巡视范围之内。苏轼开始给他写信,问他能否为自己来惠州,兄弟二人相见。苏轼向程正辅示好,说自己近来酿得一种美酒,如程正辅光临,可预先酿制,届时与程正辅把盏为乐,虽说他所饮不过五银盏。还将他自己写的《松醪赋》抄录送给程正辅。程正辅来的那天,苏轼自称已杜门不出,故不能郊迎,专令小儿苏过去迎接。程正辅的到来,两人有十日之聚,别后写信感程正辅恩意,寄思念之情,四十二年的隔绝,就此冰释,和好如初。此后两人书信往来频繁,除唠家常、寄食物外,就是谈诗,互相唱和,苏轼给他寄了香积诗、和陶诗,那时他的和陶诗已有四五十首,因子由劝诫,止笔不作,即他说的“前后惠诗皆未和,非敢懒也,盖子由近有书,深戒作诗,其言切至,云当焚砚弃笔,不但作而不出也。不忍违其忧爱之意,故遂不作一字,惟深察”(《与程正辅》)。这事他后来还说过。劝他不作诗的还有朋友,说明苏轼居惠州和居黄州一样,“谪籍”在身,受朝廷监管,有再度因言获罪的可能,故大家劝他以不言为上,诗是不必写的。苏轼曾向文与可学画,尤其是画竹,有《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说画竹的方法当是成竹于胸,一挥而就,故也善画竹,在黄州时,王定国索竹画。他作竹画一张相赠。程正辅找他要墨竹画,苏轼说因近年未画,往往画不成,待有画得好的再奉寄。

苏轼适应惠州,他对陈季常说:惠州风土食物不差,吏民待我很好。又在给陆子厚的信中说:“惠州百凡不恶,杜门养疴,所获多矣。”(《与陆子厚》)尤其是荔枝,有《食荔枝》诗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一次接待五位客人,座中人食荔枝百枚。他自己也有“荔枝正熟,就林恣食”(《与程正辅》)以图一快的时候。尽管第二年荔枝早产歉收,既少又酸,致生空寓岭海之叹。他所说的惠州养病,在主要是痔疮。他写信给被贬黔中的黄庭坚,询问生活起居,关心他在路途上有无道义之人相助;说自己“数日来苦痔疾,百药不效,遂断肉菜五味,日食淡面两碗,胡麻、茯苓麨数杯”。苦痔疮事,他还跟程正辅、王庠、南华辩老等人说过,如对程正辅说,患痔疮二十一年,近日忽大作,痛楚无聊两个多月,难以承受。在去儋州前多次复发,让他痛苦不堪。于是断酒、断肉、断酱菜,一切有味的食物都断了,只吃一点淡面和少许胡麻、茯苓麨。还对王庠说,因痔疮呻吟近百日,为此断荤血盐酪,每天只吃一斤淡面。他是一个懂医术、知医药的人,但对痔疮没有更多的办法。他会与人谈医论药,如对罗秘校说,惠州“百事不类海北,但杜门面壁而已。彼中有粗药可治病者,为致少许。此间如苍术、橘皮之类,皆不可得,但不论粗贱,为相度致数品”(《与罗秘校》)。他也想到养生,如对翟东玉说自己晚来血气衰耗如老马,想多食生地黄而不能常得,听说循州兴宁令欧阳叔向在县圃多种此物,请他代为索取以寄惠州。并对吴秀才说,吴子野告诉他出世长生法,劝他练气服药,然而他认为生死有命,不由南北,并不信长生不死之事。还对程正辅说:“某近颇好丹药,不惟有意于却老,亦欲玩物之变,以自娱也。”(《与程正辅》)正视现实,他很理性地说,养生唯一的途径是独寝无念。这其实是庄子提倡的绝欲静养。关于这一点,苏轼在黄州时说过:“道术多方,难得其要。然以某观之,惟能静心闭目,以渐习之,但闭得百十息,为益甚大,寻常静夜,以脉候得百二三十至,乃是百二三十息尔。数为之,似觉有功。幸信此语,使真气云行体中,瘴冷安能近人也?”(《与王定国》)还说过“旧既勤于道引服食,今宜倍加功”(《与范元长》)。显然他是注意养生的,道家、道教的“道引服食”为他所用。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苏轼到惠州以后,给广州的王敏仲写信提议,说蒲涧山滴水岩的山泉入城,可使百姓饮用到甘甜的泉水。具体方法是“于岩下作大石槽,以五管大竹续处,以麻缠之,漆涂之,随地高下,直入城中。又为一大石槽以受之,又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为小石槽以便汲者。不过用大竹万余竿,及二十里间,用葵茅苫盖,大约不过费数百千可成”(《与王敏仲》)。这是近千年前广州的“自来水”引流及管道铺设方法,又说为防堵塞,可在竹竿上钻一如绿豆大的小眼,以检查竹管是否通塞,以免一竿之塞会连累百竿。在惠州,苏轼还促成了程正辅修建惠州浮桥和军队的营房,说浮桥不修,官民不便;营房不建,军政堕坏。这也是两桩很好的功德。

居惠,苏轼听说程正辅的妻子死了,至为悲痛,写了三封信悼之,劝程正辅速作佛事,升济幽明。他自己的侍妾王朝云也死了,葬在惠州栖禅寺的六如亭下。苏轼先后有二妻一妾,王朝云死后,身边再无照顾他生活的女人。

棺墓之念化为兹游奇绝

苏轼安于惠州,打算终老惠州时,第三次被贬到海南昌化军,着儋州安置,身份是琼州别驾。相传是《白鹤新居上梁文》里的“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惹的祸,章惇恼怒他的日子过得太安逸,故再作惩治。这是绍圣四年(1097),苏轼六十二岁。

苏轼在徐闻渡海前,子孙恸哭,以为死别。临行交代长子苏迈“慎言语,节饮食,晏寝早起,务安其形骸为善也”(《付迈》)。这是他深刻的人生经验,也是因不慎言语有三贬之灾的总结。此行,苏轼抱了必死之心,赴海南前写信给王敏仲,郑重其事地告知,垂老投荒,无生还之望,故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死后葬于海外。仍携小儿苏过同行,把大儿苏迈等儿孙留在了惠州白鹤山。他在徐闻递角场择日顺风过了琼州海峡,有信给杨济甫说“回望乡国,真在天末”(《与杨济甫》),前途苍茫。绍圣四年(1097)六月,苏轼渡过琼州海峡,先到琼州,不知何故,他没有去见琼州太守张景温,而是给他写了两封短札,一说因病不能拜见,一说因负罪自当屏远不能拜见,转身经澄迈、临高去了儋州。但没忘到琼州后给雷州太守张逢写信,表示在雷州得他关照的感激之情,此后他写过五封信与张逢聊家常,张逢还送了四壶新酿的酒给他,却再不见他有信给张景温。

苏轼七月二日到儋州后,他给杨济甫的信说“某兄弟不善处世,并遭远窜,坟墓单外”(《与杨济甫》)。这不善处世,是他反复说的不慎言语,实为敢于表达自己不同的观念,以致为对立派不容;他对程全父说:“某与小儿亦粗遣,困穷日甚,亲友皆疏绝矣!”(《与程全父》)念及亲友疏绝,多少有点伤感。这“疏绝”的缘由,是他在黄州给王定国的信中说的,“平生亲友,言语往还之间,动成阬阱,极纷纷也,不敢复形于纸笔”(《与王定国》)。黄州时如此,儋州时更甚,他在儋州与人往来的信件稍少,原因就在这里。他对程全父还说过,一别多年,海外穷独,人事断绝,无从通问。今天运输船到,忽然收到你的信,不胜欣慰。在儋州时,老友范祖禹去世,他给其子范元长的信称其父亲清德绝识,高文博学,古今罕有,你们兄弟当自立门户,别因哀痛伤身。他因贬居海外,流离僵仆,身处九死之余,生活艰难。不能亲自前往、不能派人致奠,欲作奠文也不能,实在悲痛。又感叹本来应允为范祖禹作传,因在海外而食言,自愧负心。范祖禹的死让他始终难以忘怀,北归途中提到宋徽宗即位后“圣政日新,天下归仁”(《与范元长》),但与他同贬的已有十人去世,其中有范祖禹。

在儋州,他给程全父写信,说自己流转海外,如逃空谷,随身带了二友:《陶渊明集》和柳子厚诗文数册,借此排解内心的忧懑。并笑言程全父新近寄来清深温丽的诗,可与陶渊明、柳子厚的诗并称“三友”。他贬黄州时,就以陶渊明为人生楷模,想做像他那样躬耕田园、以诗酒为乐的隐士。柳子厚即柳宗元,在中唐永贞革新失败后先后贬永州、柳州,往往沉浸在山水中,而他居儋也在田园山水中,有陶、柳诗文为伴,也是一种安慰。他初到儋州时内心凄苦,写信诉苦是常事,给程秀才的信就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惟有一幸,无甚瘴也。”(《与程秀才》)除此之外,还有一无是对苏过说的“吾平生无嗜好,独好佳笔墨。既得罪谪海南,凡养生具十无八九,佳纸墨行且尽,至用此等,将何以自娱,为之慨然”(《付过》)。故他在海南造墨,有《记海南作墨》叙其事。这种诸无的生活,给了他痛苦与孤独,在《与侄孙元老》的信中说:“海南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及泉、广海舶绝不至,药物鲊酱等皆无,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然胸中亦超然自得,不改其度。”(《与侄孙元老》)并在后来有绝粮之忧时,与苏过学龟息法,晨起引吭东望,吸旭日之光而咽之,聊以为生。

那时,苏轼对海南缺乏了解,想象的生活苦难造就他上岛即思北归。因此,前往儋州经过儋耳山时流露出来的内心最强烈的感受:一是诗《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数句》说的“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不知身处海南欲北归的路何在;二是五绝《儋耳山》说的“君看道傍石,尽是补天余”,他不为世用,流贬海南,何谈北归呢?

在儋州之初没有居所,他给程秀才的信说:原本昌化军使张中让他和苏过住在官办的伦江驿,朝廷得知,派专使驱赶,他不愿低眉交涉,先建桄榔庵,暂且度日;后买地建房,在十数学生的帮助下,自己承担泥水之役,据说建了五间正房和一间偏屋,自此方能杜门面壁歇息,但“此中枯寂,殆非人世,然居之甚安。诸史满前,甚有与语者也”(《与郑靖老》)。曾在惠州白鹤山建新居弄得钱袋空空的苏轼,为儋州新屋,再次囊为一空。苏轼有《新居》诗说遭摒弃而建新居之事。此时新居“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日后“数朝风雨凉,畦菊发新颖。俯仰可卒岁,何必谋二顷”,心态平和。但他在给程秀才信中说的是这样一番情形:“仆既病倦不出,出亦无与往还者,阖门面壁而已。新居在军城南,极湫隘,粗有竹树,烟雨濛晦,真疍坞獠洞也。”(《与程秀才》)这正是他“枯寂”生活的写照,所谓“出亦无与往还者”则是他说过的“出无友”。好在儋州的酒胜过佳绝的惠州酒,孤寂无聊时可得一醉之乐。后来,惠州的周文之给他捎了栗、梨和五石大米,苏轼说用米可酿醇酒三十斗,加上家里原有的陈酒,可供一年之用,“既免东篱之叹,又无北海之忧”(《与周文之》),这“东篱”与“北海”分别用东晋陶渊明和东汉孔融的故事,说自己没有缺酒之叹或缺酒之忧,酒后还可熟睡做场好梦。后来他还自己酿酒,作《真一酒歌》,唱道:“酿为真一和而庄,三杯俨如侍君王。湛然寂照非楚狂,终身不入无功乡。”“无功”是初唐王绩,字无功,好酒,有“斗酒学士”之称,作《醉乡记》。

苏轼居儋是惠州生活的延续,生活环境更差了。居惠时说“随缘”,这时是“随缘委命”(《与程德孺》),这种心态促成他对流贬海南及人生得失的新认知。他在儋州的札记《试笔自书》里说自己始至海南时,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自问何时得出此岛耶?然后想到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大陆是大岛,海南是小岛,有谁不是生在岛上呢?又在《书上元夜游》记叙了与儋州几位老书生同游儋州夜市,良月嘉夜,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眼见民夷杂糅,屠沽纷然,回家放杖自笑,孰为得失?这与他在黄州的承天寺夜游同趣。

借书、读书、写作是苏轼在海南的主要生活,他找郑靖老借书,与苏过把借来的书编排整齐,方便阅读和归还;给程秀才的信说:“儿子到此,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与程秀才》)他以抄书读书,宋代陈鹄《耆旧续闻》卷一记载:朱司农(即朱寿昌,曾任司农少卿,故称)分教黄州,曾登门拜见苏轼,一日通报姓名之后,苏轼许久才出来,说是正完成“日课”,误了时间。朱司农问“日课”为何?苏轼说抄《汉书》。并告诉他,自己读《汉书》至此手抄了三次。开始一段事抄三字为题,其次抄两字为题,现在第三次抄一字为题。于是朱司农举题一字,苏轼应声诵数百言,无一字差缺。凡数挑都是如此。朱司农感叹苏轼是谪仙之才,教育儿子新仲,说苏轼如此勤奋,一般才能的人怎能不勤奋读书呢?

苏轼在儋州仍说自己有心以抄书来读书,但目昏心疲,有点力不从心了。这一点,苏轼在黄州给王定国的信说过:“君学术日益,如川之方增,幸更著鞭多读书史,仍手自抄为妙。”(《与王定国》)他把自己的读书方法告诉王定国,并给王庠写信说到“八面受敌”读书法:“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人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与王庠》)苏轼还说这不是“速化之术”,信然。这与韩愈《答李翊书》说的读书无望速成、当养根俟实、加膏希光相似。除此,苏轼还“怀想清游,时诵佳句,以解牢落”;“随行有《陶渊明集》。陶写伊郁,正赖此尔”(《与程全父》)。后者也使他得以在儋州尽和陶诗,南宋庆元间即有《东坡和陶诗》刊本行于世。

苏轼的门生众多,他所到之地,总有人向他求教。在海南最有名的是姜唐佐。姜唐佐住琼山,苏轼住儋州,两地鸿飞。苏轼在信中夸唐佐“长笺词义兼美,穷陋增光”(《与姜唐佐秀才》);姜唐佐去看望他后,苏轼有信说与姜唐佐夜话,甚慰孤寂。希望他再来,如市中无肉就共吃菜饭;还以“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一联相赠,鼓励姜唐佐上进。并在姜唐佐从学半年后,以柳宗元的《饮酒》《读书》诗相赠,有《书柳子厚诗后》记载。到儋州求学的葛延之向苏轼请教作文之方,他说在儋州集市上购物,需要用钱摄取,“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明事,此作文之要也”(《诲葛延之作文》)。苏轼说作文应以意统摄写作的材料,以意明事,至今都是写作者应当掌握的。他在惠州对张嘉父说:“凡人为文,……当且博观而约取,如富人之筑大第,储其材用,既足而后成之,然后为得也。”(《与张嘉父》)二说都重博观约取,以意摄取材料,不合者去之,这也是写作的至理名言。他自己的写作除通常的诗词文外,还有“经学三书”或称“海南三书”,即《书传》《易传》和《论语说》,集中代表了他平生经学的最高成就。

苏轼在儋州,“北归未有期,信命且过”(《与杨济甫》)。虽是这样说,他与当地百姓和睦相处,亲如一家。读他的《减字木兰花·立春》,那“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哪里还有悲寂颓丧之态。

本不抱北归的期望,却因哲宗之死、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苏轼终于要北归了。北归之际,他在《别海南黎民表》里说“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贬黄州时说做黄州人,贬惠州时说做惠州人,在儋州他说自己是海南人,“此心安处是吾乡”的苏轼,贬黄安黄,贬惠安惠,贬儋安儋,根本在于心安。

元符三年(1100),徽宗登基,大赦天下。苏轼遇赦量移廉州。在回复秦观的信里,他说得移廉的诏令,离开海南拟坐泉州人许九的船,大约在六月二十五或二十六日上船,地点在临高石排港,如天气不错,一天可达徐闻的递角场。并说已拜托吴君,雇二十个壮夫到递角场帮助他挑行李。他还写信告诉姜唐佐,自己拟从临高的石排港或是澄迈的通潮驿渡海北归。顺便归还所借的《烟萝子》两卷、《吴志》四册、《会要》两册。但后来不知何故,苏轼又来到琼州,在琼州写下了《惠通泉记》《泂酌亭诗并引》,六月二十夜渡海离开海南,自言“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北归因暑毒走到了人生终点

元符三年(1100)五月,苏轼获赦北归,他给秦观的信说,到了廉州,如能安居则让苏过携家眷到廉州,在此终老。他对郑靖老说自己须发皆白,体力不减,如果不死,也许归农戴月荷锄,相对秉烛。并说“本意专欲归蜀,不知能遂此计否?蜀若不归,即以杭州为佳”(《与郑靖老》)。欲归杭州,乃因他在杭州时疏浚西湖,筑苏堤便百姓,得杭州百姓爱戴。这是最初的想法,随后他得诏能任便居住,因苏辙苦劝他相聚颍昌(今河南许昌),于是给苏辙写信,先说拟采纳他的建议,同归颍昌,并告诉朋友孙叔静,说将与苏辙相守度过此生。

走到镇江金山时,苏轼与程德孺等亲友相会,聊起归宿,他说了自己的打算,有人说不可居颍昌,北方风波未定,相忌攻击者众。因此他决计去常州(古称毗陵),因他当年离开黄州以后,在宜兴购置了一点家产,想去那儿安身。还有生活仍不太平,他对廖明略说过自己老迈,所余的岁月唯有归田杜门面壁,不与世事。而“毗陵异政,谣颂蔼然”(《与廖明略》),生存的环境宽松,只是深憾老境不能与兄弟相聚,感其实为天意,无可奈何。临去之前,在常州借了孙家宅安身。并说“吾兄弟俱老矣,当以时自娱,此外万端皆不足介怀。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吾作乐事也”(《与子由弟》)。住常州的事,他也通报了钱济明,还说自己一度因苏辙苦劝住颍昌而心生犹豫。

北归途中,他写了著名的《与谢民师推官书》。谢民师善辞章,请教苏轼。苏轼说:“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并以孔子的“辞达”论之,说辞达则文不可胜用。辞达是行文最高的语言准则,他在《答虔倅俞括》《与王庠书》里也说过。基于此,他以水喻文,而在评价谢民师诗文前,他在海南写的《自评文》也这样评价自己的诗文,足见他欣赏谢民师,也是在自我欣赏。苏轼最早在书信里论文,影响很大的有嘉祐二年(1057)金榜题名后给欧阳修写的《谢欧阳内翰书》,信中批评五代以来的靡靡文风,称道韩愈古文;还在给梅尧臣的感谢信中说自己长于草野,不学时文,词语朴实,不好藻饰,很切合欧阳修当时重倡古文的主张。苏轼在密州时有信给鲜于子骏,言及自己所作小词无柳七郎风味,自是一家;还有信给黄庭坚,称赞他的诗文写得好,作文应当务使平和,以免怪奇伤了过往的俊爽之气。这些提醒人们对苏轼文学思想的研究,需要高度关注他的书信。

北归途中,苏轼对李亮工说过江路滩涩,行进艰难。八月,他被授舒州团练副使,着永州居住。他对欧阳元老说,八月二十九日离开廉州,九月六日到达郁林,突然得到秦观病逝的消息,想到六月二十五日还与秦观在海康相别,当时两人饮酒赋诗一如平常,不意一月余秦观竟死在光化亭。他写信对欧阳晦夫说,听到秦观的死讯,两天食不下咽。又在给欧阳元老的信里疾呼:哀哉少游!痛哉少游!称秦观为当今文人第一流。“此人在,必大用于世;不用,必有所论著以晓后人。前此所著,已足不朽”(《与欧阳晦夫》)。秦观生时并未能大用于世,而他的诗词文确足以不朽。

第二年即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月,苏轼从镇江到仪真(真州,今仪征)中了暑毒,有信给章致平,“某自仪真得暑毒,困卧如昏醉中。到京口,自太守以下,皆不能见,茫然不知致平在此。得书,乃渐醒悟。……又见今病状,死生未可必。自半月来,日食米不半合,见食却饱。今且速归毗陵,聊自憩。此我里,庶几且少休,不即死。书至此,困惫放笔,太息而已”(《与章致平》)。苏轼与米芾即米元章关系甚深,他一生给米芾的信有二十八封之多。最值得关注的是北归途中病倒后给米芾的信。在真州,他告诉米芾,近两天病有增无减,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得困卧在床。言及病因,他说是舟行水上,河水污浊不流,熏蒸成疾,欲就活水快风,一洗病滞,始终未能。病中,米芾让他为太宗“谢帖”题跋,病而未能;谈到米芾之文,称其有高迈凌云之气、清雄绝俗,其字超妙入神;谈四方古印,欣然忘病。他到常州后,请求致仕,上表自陈:“今已至常州,百病横生,四肢肿满,渴消唾血,全不能食者,二十余日矣。自料必死。臣今行年六十有六,死亦何恨,但草木昆虫有生之意,尚复留恋圣世,以辞此宠禄,或可苟延岁月,欲望朝廷哀怜,特许臣守本官致仕。”(《乞致仕状》)这时的他,已进入人生的最后光景了。

临终前,苏轼给钱济明写信,说了自己的病况:“某一夜发热不可言,齿间出血如蚯蚓者无数,迨晓乃止,困惫之甚。细察疾状,专是热毒,根源不浅,当专用清凉药。”(《与钱济明》)他用人参、茯苓、麦门冬三味煮浓汁饮用疗疾,无济于事,病越来越沉,说到庄子的“在宥”,“在宥”出自庄子外篇《在宥》,开篇说“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本义是治理天下要宽容,顺物自然,进而说自己的病:“如此不愈则天也,非吾过矣。”(《与钱济明》)又对陈辅之说:“某万里海表不死,归宿田里,得疾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耶?”(《与陈辅之》)当初以为会死在海南的苏轼,在海南一切安好,以为北归会一切均好,却一病不起。苏轼对生死早有通透的认知,他在黄州时就说“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什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梦,三万六千场”(《满庭芳·蜗角虚名》);后在儋州说:“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别海南黎民表》),所以一点都不奇怪他最后把自己的生死归之于命,心境平和。他写信给苏辙,交代自己的后事:“葬地,弟请一面果决。八郎妇可用,吾无不可用也。更破千缗买地,何如?留作葬事,千万勿徇俗也。”(《与子由弟》)那时他还期望病能痊愈,将来与儿子苏迨、苏过在常州闭门养性,聊度余生,但终究不能够,死后葬在河南郏县的小峨眉山。而“千万勿徇俗”之说,则是要苏辙不要为他的安葬过于破费,俭葬即可。苏辙应其所嘱,撰写了长篇墓志铭。北归途中,苏轼还多次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到“经学三书”,如对苏伯固说“某凡百如昨,但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答苏伯固》)。他以“经学三书”为平生最重要的著作,而不是他一生坚持不懈创作的大量诗文,其实也提醒后人注意,他虽受佛、道思想的影响很深,但思想的底色和主导是儒家思想。

最后有一点略再提及,除上述外,他与一些禅师有书信往来,如给辩才禅师写信,谈给逝去的父母造地藏菩萨和侍者二人以祈福。任徐州太守时,与禅师参寥即妙总大师始通书信,直到北归书信不绝,前后二十余年,说诗、说生活而非专说佛事。在黄州时,与佛印和尚交往甚多,主要是生活应酬。到惠州后,又结交了南华辩老,南华辩老常派人给他送生活物资,苏轼有信以示感谢;给南华辩老的信中说,苦于痔疾,很无聊,看书写字一时尽废,所索之字,唯柳碑已挥汗写出。和尚好书法,是佛门雅事。无择禅师找他要字,他在信中说,为你写字我还特地饮酒数杯。居儋时,参寥说要带颖沙弥渡海去看望他,苏轼回信说海上有巨风,船遇巨风如处高山坠深谷,不可冒险。北归后在常州病重,他告诉参寥说近两天才有点生意,已致仕求活,而“遗表千万勿刻,无补有害也”(《与参寥子》)。他北归病沉之际给径山维琳即无畏禅师写信,感慨自己流贬海南不死,今归田里竟有不起之忧,死生有命,无足道也,不再信佛教的流转轮回。苏轼还与宝觉、净慈、圆通、祖印、闻复、宝月、广惠等禅师有信往来,他受佛教的感染实为自然。

苏轼一生以大量的书信诉说自己的人生与情怀,与他的文学创作相辅而行,学人研究苏轼文学,通常会关注他书信中相应的表现及思想观念,但很少专门从书信的角度审视苏轼的一生。这里选择他五个阶段的书信,大体可以概括他的一生,也能让人们看到一个较之文学更生活化的苏轼。

阮忠,学者,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宋代四大词人群落及词风演化》《此心安处是吾乡:韩柳欧苏的人生格局》等。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5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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