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
作者 朱秀海
发表于 2025年5月
作者简介
朱秀海,作家、编剧。著有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乔家大院》《兵临碛口》《远去的白马》等;中短篇小说集《在密密的森林中》《出征夜》《第十一维度空间》《永不妥协》等;散文集《行色匆匆》《山在山的深处》《一个人的车站》等。电视剧作品有《百姓》(两部)《波涛汹涌》《军歌嘹亮》《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诚忠堂》《血盟千年》《海天雄鹰》等。另著有旧体诗集《升虚邑诗存》《升虚邑诗存续编》《升虚邑诗存又续编》等。

小提琴家去世,她生前的神秘资助者和她女儿之间开展了一场漫谈。资助者感怀于小提琴家“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道出她生前对于艺术的追求与物质的留恋,同时提出了他长久以来的困惑:艺术家是否真的可以做到在艺术上的臻善臻美?面对金钱,艺术的价值与信仰又是什么?

不知何年何月,一座漂亮的跨海大桥出现在海螺岛和大陆之间的海面上。大桥长达二十余公里,呈美丽的S形旋转,远远望去如同一道高悬于海天之际的彩虹。

八九点钟的光景,一辆黑色林肯加长版高级轿车就驰过了跨海大桥,没有按一般情景沿环岛公路向右驶向西海岸的繁华闹热,而是在桥头处向左驶入一个不易被发现的匝道,又绕了一个360度的弯,盘旋下了公路,颠簸着向海螺岛东北部一片绿色波涛般的雨林驶了进去。

加长版林肯很快就不见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它出现在一条曲折的林中柏油路上。它一直往前开,直到柏油路的尽头,被一个坐在别墅区大门前岗亭里打瞌睡的保安拦了一下,马上被放行。接着它向小区深处驶去,终于驶进了一座距海边只有百米之遥的小院,在院中一幢西班牙式小别墅前的花坛旁停下来,车身直接堵死了花坛两侧步道中的一条。

暮春的清晨,小别墅门前不大的院地里盛开着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花儿。别墅只有两层,占地面积不大,透过一楼落地窗可以看见居住在这里的女子已匆匆穿上了一件出门才会穿的米色长风衣,要走时又在一面可移动的客厅穿衣镜前用心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妆容(虽然是精心做的但仍能看出一点匆忙),透过身边那面许久没有清洁过的落地窗,她回头一眼就瞧到了停在院地里的林肯轿车。

这个年龄大约二十八九岁的女子怔住了。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子一样,她的形象还介乎成熟的职业妇女与刚毕业的女大学生之间。也就是说,她的全部形体,包括纤细的腰肢,挺拔的背部,没有过度发育的胸,连同那张有点像法国画家安格尔自画像一般丰润、饱满的面庞,都表明她还是一个没有被生活深度折磨过的青年;但她脸上那一对显得暗淡和幽伤的眸子,一只不经意上翘的唇角显示出的心情的焦灼与烦躁,却又清楚地在她身上写满了痛苦和憔悴的符号,让她比实际年龄苍老了不少。

早餐时一切还都很好,她的心情如同雨后乍晴时从厚重的云间泄漏的阳光,将海面上——不,内心——的一切都照亮了。早餐很简单:一袋牛奶,几片面包,还有几片生菜拌的沙拉。她就餐的速度很快,一个人在家时她就是这样,只有到了外面的世界和别人一起就餐时女孩子才要做淑女态,一片生菜叶也要吃十分钟。早餐后她细心地补了一下妆,不是正式演出,只是彩排,当然不需要浓妆艳抹,但淡妆也要精致,毕竟这是距离她心目中那个一直存在的光辉的点更近的一步。接着她就接到了目前供职的本市乐团团长的电话,开始时没觉得什么,想到团长也太操心了,她知道今天的彩排对她意味着什么,团长不用这么三番两次地给她打电话。但只听了两句就觉得意思不对了,原来团长来电话不是督促她早点出发,最好提前一点赶到剧场,团长是告诉她今天的彩排取消了,到了这时她仍然没想到发生了一件更严重的事:彩排之所以取消是因为团里原先打算为重点推出她,安排的一场个人独奏音乐会被艺委会再三讨论后推迟了。团长说完这句话停顿了一下,又马上急急地说起来,他当然知道这件事对于女子是个挫折,也知道女子本人对这场专为推出她准备多时的演奏会的期望值有多高,听到推迟的决定她会难以接受,毕竟她已经等了近十年,才等到团里终于认为应当轮到她的时刻,然后为了准备这场演出,她付出了那么多努力,熬过那么多难以计数的白天和夜晚。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没有资金支持的演出就像没有父母照顾的幼儿,很容易夭折的。为了这场有可能让她一举成名的演出,团里已经使出浑身解数,包括他这个团长在内除了没向人下跪外什么丢脸的事都干了,可结果竟还是如此,他自己也很遗憾。接下来他感觉到了女子的沉默,言犹未尽似的又开了口,还多了一点激烈,但还是安慰电话这一端已被搞得心碎一地的女子,说今年的机会虽然仍不成熟,但团里不打算放弃她,首先他和团艺委会的全体成员仍认定她是本团目前艺术水平最为成熟的青年大提琴演奏家,仍然认为和团里其他几位与她同时崭露头角的青年人相比,她是最具大艺术家潜质,因而最有前途最值得花气力的一个,刚才说的不是取消只是推迟,就是这个意思。他们打算,不,决定,将她的个人独奏音乐会推迟到明年再行安排,就是不想放弃她,所以他认为她也不应该自我放弃。电话打到这时,双方忽然都不再说话了。团长那边是觉得自己该说的都说完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这时才知道其实无论他说什么不说什么都无法给予失望者以真正的安慰,甚至还模糊地意识到了,自己最后的一番话不但不能减轻年轻的大提琴手的悲伤,反倒有可能因为他暴露了事件的真相连同它残酷的底色愈发加重对方的绝望。事实上放下电话后年轻的艺术家想到的就是“残酷”二字,当然还有绝望,她没想到却已经在深深体验它。不是她的艺术造诣达不到团里为她举办一场个人专场音乐会的水平,事情和艺术水平毫不相干,而偏偏是一个与艺术水平最不相干的原因毁掉了她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演出。同样还是因为它,她甚至都不能责备任何人,从团长到团艺委会的每一位老艺术家,照团长电话里的意思其实都非常认可她,也都为她能够成功地走上那个灯火璀璨的舞台用尽了力量,想尽了办法,还有可能真像团长说的那样还低下身段去求过人,但事情仍旧没有取得大家期望的结果,于是他们便一起撒开了手。正是这最后一点让她心里一瞬间深深充满了绝望。是的,团长说到了明年,但她早就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既然今年煮熟的鸭子都能飞掉,明年她又有什么理由能让自己相信她还有机会?团长那样讲无非是想安慰她,不让她也不让自己过分尴尬。但是电话完了,尴尬仍在,一个更为可怕的未来已在她心里如同冰山从海面上耸出一样清楚地显露出来:失去今年这个机会,她可能终生都不再会有机会了,只要那个和艺术水平无关的障碍没有消失,她就没有机会,而它又是不会凭空消失的。接下来她马上想到自己还这么年轻,艺术生命就接近终结,不,已经终结,那以后的几十年,她又该怎么活?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车辆驶进院里来的响动,一扭头就看到了那辆已经很旧了的林肯牌豪车,和一个正在慢吞吞地从司机座位上下来的男人。啊,是个老人。此时她仍在咀嚼方才的信息,只有失去之后她才越发痛切地感受到这次个人专场音乐会对她一生的意义。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能够拥有这样一个机会,那些曾经应团长邀请答应会莅临本市观赏她的演奏会的大人物就会发现自己是一颗多么炫目的艺术新星,却一直被埋没在这座四线海滨小城的一个不值一提的乐团里。她素来崇拜这些泰斗级的人物,他们大都是国宝级的音乐人,其中不止一位还被业界认为是国宝级的伯乐。伯乐的命运就是发现千里马,而她认为自己就是。那时只要他们中的一个对她有一次眷顾,她的人生就会与以往的全部岁月不同。那时的她就会从本市走上国家乃至全世界最辉煌灿烂的舞台吗?每一个从小就想成为艺术家的人不是都有这样一个大舞台之梦吗?当然过去她对此想都不敢想,但她实际上还是在想啊,谁知道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她真的受上天垂怜,全世界所有光辉灿烂的舞台都在向她敞开怀抱。她将成为这些舞台——不,是全世界——最光彩夺目的大提琴演奏家。可是这个不时会有零星小雨落下来的初秋的早晨,她人生的天空像海上的天空一样阴晴不定,却来了这么一个电话,几乎像轻风吹落一片枯叶一样毁掉了她的一切梦想。最令她悲痛和烦躁不安的是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刻大哭一场。她是那么想哭可是又刚化好了妆,这个妆也是为了那场已经不再会举办的演奏会准备的,是通向那个演奏会的漫长道路中的一个小小细节。她已经失去了演奏会却仍然因为害怕弄花了妆容不敢痛哭一场。下一个烦恼就是她居然会在自己最不幸的一天看到了一辆她不熟悉、过去从没有见过、今天更不想看见的林肯车,也没有人知会她一声,就直接开进了她家的院子。啊,院门是坏的,她一直记得,要修却没有时间去修,因为她要准备演奏会!大概昨天夜里的风雨太大,把两扇门全刮开了,她心里只惦记着今天的彩排,竟没有走出去把它们锁上。

她乱云翻滚般想着这一切,眼看着那个仿佛过了很久才把车门打开的老人下车,远远地站在雨后湿漉漉的院地上,透过屋门的玻璃看到了门后的她。

……

“你好。”

“啊。你好。”

女子干脆走出屋门,用奇怪和诧异的目光盯着老人看。这个早上她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不想见这个衣着保守却考究的老年男子。瞬间她心里泉水一样涌出了许多话想阻止他向自己走过来。你是谁?怎么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把车开进了我家院子?

“啊,对不起。这里是夏如花女士的家吗……我没走错吧?”

女孩子微微吃了一惊,却没有十分吃惊。毕竟先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原来你是……是的,不过我妈妈她去世了。”

她有理由认为这是母亲的又一位铁粉。因为这个男人下车后并没有马上向她走来,直到听完她的话,他才有点不利索地原地转向身后的另一扇车门,拉开它,从中很费力地取出了一大捧花。

啊,好大的一捧白色的百合花啊!她差一点被惊到!母亲是她的骄傲,也是她的偶像和人生的楷模。她之所以走上艺术之路完全是因为母亲。但这位她从来没见过的男人——老男人也是男人——给母亲带来这么一大捧白色的百合花,还是让刚刚遭遇不幸的她微微战栗了。

“我……对不起。你能让我先进去吗?你瞧,又下起雨来了。”老男人说,用一只手很不容易地抱稳了那一大捧花,另一只手向身后摸索着找拐杖。他是什么时候把拐杖从车里拿出来的?不知道。

女子没说话。她还在想要不要让他进来。不,直到此时她仍然打定主意不让他进入这个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家。

“你和她长得太像了。呵呵。我来晚了,虽然是有原因的……我也不愿意做一个不速之客。但是……我没有你们家的座机电话,也打听不到你的手机号码。”

现在她越发相信老男人是母亲的一位未曾谋过面的铁粉了。有些粉丝就是这样,艺术家活着的时候从不露面,艺术家一旦过世他们却像埋藏了一千年的文物出了土一样意外地在家属和世人面前现身。这时人们才会发出惊叹:原来他也是她的粉丝哪!过去我们都不知道……但她仍被今天早上的悲痛和烦躁困扰着,心里在想那也不能因为这个,你就以为自己有权利随时闯进别人的家吧?

老人两道灰白浓眉下有一双苍老却仍旧十分锐利的目光。女子意识到对方看出了她神情中因为他不通报就把车开进她家院子而显露出的不快,以及由于自身的烦躁而对他的不期而至萌发的强大的拒绝之意。

“对不起。我知道有点冒昧……可是你瞧,外面没地方停车。而且,你们家的院门开着……我以为我可以开车进来的,所以就开进来了。”

女孩子此刻用一双幽怨的、要哭未哭的眼神望着他。你以为你可以开进来就开进来了?好吧。那你到底想要什么?一时间她又想到母亲已经过世半年,想到当初可是来过不少人。有人不无嫉妒地说,母亲死时可谓是备极哀荣啊。市长、局长、县长、区长……甚至还有一位北京的名人,都到过这个隐藏在海螺岛东北角海岸边的小院,他们也都带来了大捧的花,白色的玫瑰,白色的菊花,白色的康乃馨,白色的……和老人怀抱中一样的白色的百合花,但都没有老人怀里这一捧大。他们来吊唁,说着哀伤的话,赞颂逝者的艺术成就,同时也都没有忘记——不,所有人总会从一开口就高调说明他们都是代表着各种层级的机构来的。粉丝们也来,但毕竟隔着海,来得不多,倒是有人在网上为母亲设了灵堂,不少粉丝去那里献花、留言,诉说他们被母亲的艺术感动的往事,表达哀悼之情。但这件事的热度早过去了,至少这是她的感觉,到了今天就连当初那些最悲痛的粉丝也都淡忘了母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不知为什么她会想起母亲葬礼上一位佛界大师念颂的偈子。论起来,今天这位从大陆过海而来的粉丝才是真正的铁粉,他非常可能是母亲葬礼半年后唯一一个还记得住她的去世特地跑到家里来表示哀悼并送来这一大捧百合花的人。

不过她今天真的不想关心,也不欢迎任何人到家里来,即便他带来了多么大一捧白色的百合。她有自己的麻烦要一个人去咀嚼和承受。

“对不起,您如果真是为我母亲来的,花我可以代过世的人收下……母亲走后家里就只有我一个女孩子了。平日里我不喜欢请陌生人进家里坐。请您原谅。”

老人眉眼间的表情显示,他对自己被如此明白无误地拒之门外有点意外,但同样明显的是他也并没有被面前这位女子的严词峻色吓倒。他想了想才说:

“都半年了,我一直住院,今天好不容易出院,想着一定要来家里一次……看看她,也看看你。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我老了,你大概不会担心我一个老人家还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吧?……对了,我刚才说想到家里来,再看她一眼,是有原因的。网上的照片都不清晰。另外,我还有一些事情,想对你、对她、对我自己都有个交代。”

女子心中又起了诧异,连同一些新的不解。“您老……还有话对我交代?”

“是的。”老人再次肯定地说。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就软了下来。没有人比她更懂得母亲的一生。母亲生前获得了她作为一位盛名早著的小提琴演奏家在人间应当享有的光荣和尊敬,没有更多也没有更少,但是……像每个时代的女性艺术家一样,她的人生中也有黑暗的部分,虽然作为女儿知道得不是太多,也不具体。太具体了她和母亲也都不愿意吧。就这么想着,她已经转过身去,却没有把已经打开的门关上。那门半敞着,无意却准确地表达了她此刻的真实心情:如果老人仍想进来,就进来好了。但这不表明是她改了主意。当然他自己改了主意更好。

她虽然没回头,但还是意识到了——老人慢慢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过了屋前一段湿漉漉的地面,到了门廊下,小心地、很绅士地把在雨地里弄脏的鞋脱下,自己换上一双供男客来时换的布拖鞋,一只手在身下的鞋凳上撑着,用力使自己重新站起。原来他的身体坏到了这个程度!女子回头看到了这一切,一时间甚至起了念头:靠他一个人很可能站不起来了!

但他还是站了起来,轻轻地缓了一口气,才将屋门完全打开,小心地迈过门槛走进去。

进门就是厅,面积不大,只有十平方米左右,一看就知道别墅建起的年头已经不少。母亲的遗像还在,不少地方残留着当初这里布设过灵堂的痕迹。女子一直想彻底收拾一下,去除这些痕迹,让自己的生活重新回归日常。为了准备演奏会她还没来得及做呢。没想到方便了这位迟到的吊唁者,让他一进门抬头就望见了母亲的遗容。

这时好奇心水一样悄然涌来。人即便到了人生最晦暗的日子仍然保留着强烈的好奇心吗?她甚至对自己此时的心态生出了喟叹。事实上这种好奇心是从她对母亲一生的好奇延伸过来的。想看看这个老男人——还是应当尊称为老人——进屋后的表现,以及他和母亲之间真实的关系。活得越久,她越是惊讶地发觉她对母亲一生情事的了解其实非常贫乏。在每一个粉丝对艺术家,尤其是女性艺术家的崇拜中都含着感情甚至色情的成分,虽然他们不会将这一点说破或者干脆不承认它。母亲值得拥有这样的爱,即便人到中年,她依旧容貌出众,而她的小提琴演奏艺术则越发炉火纯青,这让她在全国甚至世界范围都拥有了越来越庞大的粉丝群,而一位终生都没有走出过这座海滨小城的小提琴家一般极难取得这样的成就,但母亲就是做到了。她去世时甚至连北京的电视台都做了报道,一家瑞典的报纸还发出了消息。这显然不是每个像她一样经历简单的外省艺术家都能得到的。母亲和她的一些粉丝之间有故事,这她知道,但她不知道母亲和这一位迟到的吊唁者之间的故事,于是也就对面前这位老人生出了一点惊奇。

“哦,我可以把花放在哪里?”老人用一种稍显虚弱的声音问。

“给我好了。”女子说。这句话显得她态度温和多了。她边说边上前从老人怀抱中接过了那一大捧他一直小心翼翼抱着的花,将它直接原封不动地放到母亲遗像前的祭台上。大团的白色百合花立即遮去了母亲遗像的二分之一。

老人的注意力已不在那些花儿上了。进门看到母亲的遗像,他的目光就离不开它了,眼下更是全神贯注在母亲的遗容之上。遗像是母亲病中自个儿选的,不是她一生中最年轻靓丽时拍下的艺术照中一张,也不是暮年时舞台演出照中的一张,而是人届中年时的一张头像,证件上用的,几乎没有化妆,不像年轻时那般光彩照人,但也不像晚年得病后那般憔悴。只看这张遗像,很多人都会觉得她更像个普通的中年知识女性而不像是一位艺术家,但即便是这样一张不饰铅华的大头照,仍然透出了一位天生丽质者特有的仿佛从生命中自然外溢的雍容华贵。怎么说呢,她觉得之所以选择这样一张照片与这个世间告别,是她力图想让大家记住她心目中那个本真的自己。而作为女儿的她,也觉得遗像中的母亲才更像她心目中真实的母亲,而她当年多少次在舞台上看到的那个满身珠翠、浓妆艳抹的母亲却像是个只属于舞台的外人。

老人用一分钟时间凝视母亲的遗像——女子居然觉得母亲似乎也一直在与这个男人对视——然后是默哀。这时女子又注意到老人的眼睛是闭上的。这个男人在为母亲的去世经历他自己的心疼时刻,女子想。

“好了,我们可以聊聊了……对不起,我可以坐下吗?”等仪式性的一切结束,老人才用喘得稍微厉害一点的嗓音说。

女子为他移来了一把带软座、靠背和扶手的圈椅,看着他坐下,双手仍然拄着那根并不怎么值钱的竹手杖。她想:他要是知道这把椅子是母亲生前常坐的就好了。不过她仍然记挂着自己的烦恼——虽然一直在接待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她却一直没有忘记继续咀嚼自己的痛苦,尤其是——她这时忽然想起团长刚才那个电话里并没有告诉她一件极为要紧的事:她的专场演奏会被“推迟”了,团里今年还会有这种重头的演奏计划吗?团里每年至少要推出一名新人才能造成一时的“热点”,这是一家地方乐团生存的技巧……啊,团里不会又像去年一样,将这种一年只有一次的机会给了那个二十三岁不到、刚从国外某个不知名的艺术学校毕业又在一个不知道来历的音乐节上拿了奖的G。

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去年团里为G开了专场演奏会,加上那个幕后的金主在各种传媒上花了大钱,今年年初G就成功地跳槽出了这座小城,现在已是省歌剧舞剧院的首席大提琴了……就在她一心准备今年的演奏会时,有人曾私下告诉她,那个一直在团里排名大提琴第二的M正在暗中活动,想在她之前拿下自己的专场演奏会,据说已经有一名金融界的大亨有意赞助她……啊啊,如果是这样……

虽然她一点也不想将自己的新烦恼告诉面前这位老人,但它却已经让她更加心烦意乱。给老人搬过母亲生前常坐的靠背椅坐下后她仍然站在他面前,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个姿势……她是想让他明白,她并不想听他长篇大论地讲些什么,即便是为了缅怀母亲她也不喜欢。他最好简短地把自己的来意讲出后马上离开。

“你能……能坐下来吗?”老人看了看她,分明是明白她的意思的,一边说,一边看她的眼神就有了一点恳求的意味,“为了把要紧的事情讲完,我可能会耽搁你一点时间呢。”

“可是……我真有要紧的事……您最好快点讲。你瞧,如果不是你来,我已经出门了。”女子说。其实她是在说出这番话时才下定决心,马上过海去小城里见团长,即便没有意义,她至少也要知道她的专场被pass掉以后团里是不是就要为M准备专场演奏会了!

“好吧。我尽可能简短。但是……即便是我想,由于要说的话比较多,可能也短不了。”老人说。

“不,你尽可能长话短说。”女子硬着心肠回答。至少在今天这个不幸的日子里,她一定要学会拒绝。

“我是一个……我是一个什么人,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一辈子做什么职业,其实都不重要。但名字我还是会告诉你的,就是不告诉,你听我讲下去也会听出来的……”

“等等。你如果打算这么讲下去,我可能——”女子又想阻止他了,说。

老人举起一只手,表明他已经明白了,会尽可能改变叙事的方式。

“这么说吧。我是本地人,早年在外地读书,毕业后有过体制内工作的经历。在大学里你无论如何都猜不到我读的专业。我读的是哲学。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一个人一旦读了哲学,这一辈子就会活得比较麻烦。”

“你——”

“好了,我往下说时只讲过程,不加评述……但这样的人生让年轻的我很快就厌倦了。我像那个年代的许多青年人一样辞掉公职,下海经商。我做的项目和女性有关,而且是你们每天须臾都离不开的隐私用品。我一说你一定就明白它是什么物件了。虽然我一个大男人做这一行听起来不雅,但在那个时代我的生意做得极顺利。人哪,还要是生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全占的时代。这么说吧,我很快就成了半个中国最大的女性卫生用品生产商,很早就成了人们口中常说的亿万富翁。”

女孩子觉得自己听进去了,但她的心还在坚持,不让自己坐回到身后靠墙边放的一把硬木椅上去。

“短短十年间,我几乎把今天能够经历和不可能经历的浮华全都经历了一遍。不瞒你说,我干过许多极荒唐极过分的事,有些事现在都说不出口,包括男女之间那些不名誉的勾当,我都干过,最疯狂的时候我几乎日日笙歌,夜夜艳舞。就因为这个,我结发的妻子离开了我。我当然无所谓,离就离呗,我这样日进万金、财富每天都在以指数级累积的男人身边还愁没有女人?我更加无所忌惮地沉湎于花天酒地之中,除了吸毒外几乎所有不堪的事都干了,就连毒品这一关……倘若不是因为当时我害了一场大病,说不定也沾上了。

“我不想说那是什么病,总之是那种最不好的病……发现时医生甚至都给我判了死刑。我那时知道害怕了,怕死,怎么办呢,我有的是钱,平生第一次想到我有可能根本花不完我赚的钱就会死掉。为了救命我就国内国外地跑,求治于世界各地的名医,咱不差钱,要多少给多少,只要能治好我的病……我度过了整整三年极为难熬的时光,钱花得所剩无几,工厂也到了快倒闭的状态。我只顾四处看病,根本没心思打理它,加上我用的几个人眼看着我要死了,认为大厦将倾,得捞即捞,明偷暗盗,这样的企业不死掉才怪呢。但好在我及时回来了,重整旗鼓,企业又有了起色,却再也回不去原先的局面了,这很容易理解。别人也发现干这一行虽然说出去名声不大好听,但是赚钱……你不经商,不知道经商的窍门,古往今来经商的窍门只有一条:生产天下最大多数的人每天都必须要用的产品,千万不要干那些除了几个懂行的人外没有人需要的产品。只有这样做你才能赚大钱,别的都是扯……咱们说回来,这时我的病快速恶化的趋势好歹被止住了,却没能被根治。医生的建议是终生服药,学会和这种病和平共存。过去那种生活是不能再回头了,为了活命我甚至戒了烟酒,平日里只吃素,连荤也戒了。女人更是让她们有多远滚多远。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我的企业重归平稳发展的轨道,我的生活也再次放松下来。多少人为我庆幸,说我又活过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们不知道对我来说,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刚刚到来。前面说过我先前读的是哲学,做生意以后我把它丢到一边,现在我重新活过来了,除了每天有限的那一点工作量——后来也被我雇人分担去了绝大部分——我发现自己的生命几乎成了一个洞穴,里面空空的,都能听到风吹进去的响声。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我再用花天酒地来充塞这个空洞,能做的就是读书。但这么一读,生命的天空就黑暗下来。

“我不知道我的话你能听懂几分。我是想说,一旦你从年轻时就开始阅读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大哲学家、大思想家留下来的典籍,便会发觉,所有的哲学家,思想家,不管他们给自己的哲学、思想贴的是什么标签,追寻的都是同一个东西:生命的意义。事实上就连那些耗尽一生去证明生命无意义的哲学大师,真正追寻的也还是生命本身的意义。我说的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黑暗就是指这个。我一直认为只有在大学哲学系读过人类哲学史和思想史的人才真正懂得马克思的名言:‘所有的哲学家只是解释世界,但重要的是改变世界。’我是个凡夫俗子,无法也不想改变世界,但我想知道我剩余的生命里还有什么,这些依然存在的东西有什么意义。一想到我每天过的都是机械化的生活,我本人这台机械和工厂里的机械一样,每一天的存在都是为这个世界的女性生产那种我都不好意思喊出口的卫生用品,我就觉得我也像马克思在《资本论》里批判的那样成了某种物化的生命,‘每一根指头都成了机器的一部分。’尽管我一直都在努力排斥这种将我的全部身心沉入暗黑深渊的认知,但又不能真正阻止自己像自由落体地在深渊里堕落,因为我知道我对自己的全新的认知是对的,我就是世界上为女性生产某种日用品的‘物一样的存在’,而且还不是仅有的,我只是所有这种‘物一样的存在’中可有可无的一个。我没有自己的独特的生命,没有灵魂,没有信仰,虽然作为单一的生命我有始也有终,但作为物化的存在中的‘这一个’我无始也无终,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甚至没有今天——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谁会记得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我?

“我也知道我遇上了什么样的问题。像这一类哲学问题,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名称,它被称为‘不可解问题’或者‘完全不可解问题’。至于它为什么被赋予了这个名字,为了节省你的时间我就不详细向你解释了,你照字面意思理解就可以。你一定知道有许多大哲学家后来都选择了自杀,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因为遭遇到自己的‘不可解问题’或者‘完全不可解问题’。”

女子仍然没有想到自己已经听进去了,而且她的身子是乖觉的,自动地就向后面退了两步,坐到了那把像是一直在等待她的硬木椅子上。

“加上一直和疾病共存,我的心情不好,又在人生的中年遭遇到了这样的问题,我像我的许多哲学家前辈一样,认识到自杀是我唯一的解脱之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有一句话,曾经深深地震动了我。他说:‘在世就已沉沦。’既然如此,不再继续沉沦于世在我就是一种合乎道德的选择。我决定了,一星期内自杀。人生对我来说突然变得简单了,过去是每天都要思考为什么活着,现在只要思考选择怎样的一种方式结束生命就够了。

“我决定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走遍我的家乡,就是海那边的滨海小城。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离开时只想再看一看它。谁知道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世界,到了那边我会不会仍对故乡的小城留下记忆。我一天天地走,真的是走,用双脚步行,不开车,也不坐公交或者出租车。有一天,我就到了那座如今叫作‘金色海岸’的海滨广场。

“你一定知道那座广场。当然这几年它被重建,扩大了面积,更漂亮了。可是在三十年前,它还只是一座解放后修建的很简陋的广场,据说当年解放海螺岛的解放军就是从这里出发的,那一仗打得惨烈,牺牲了好些人,为了纪念他们,活下来的人们在那里修建了一座小广场,还立了碑。但是由于它恰好位于小城的腹地,只是偏城西一点点,而且面朝大海,地域空阔,沙滩一流,据说可以和国内外任何一处有名的沙滩媲美,广场后面又有一座解放前就修建的本城唯一的公园,有山有水,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总之从小广场建成之日起,这里就成了全城居民喜欢于周末那一天来游玩休憩一番的地方。那里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孩子们在沙滩上玩耍,喜欢海泳的人们在这里的海湾里畅泳,青年男女到广场后面的小公园里谈情说爱,艺术家——我是说那些上不得大雅之堂的艺术家——也总会因为这里人流熙攘赶来就地展览、表演自己的艺术。当然还有各种小吃摊,本城最负盛名、现已入了国家非遗名录的蚝烙煎最早就是从这里的小吃摊上卖出盛名的。我小时候全家就在这座全称为‘解放海螺岛胜利纪念广场’的小广场所在的海湾区居住(经商致富后才搬去了城东新区),自然也喜欢这座家门口的小广场。我高兴的时候来,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来,只要站在这里,朝无边无际的海空望过去,看一眼海面上起起落落的海鸥,望一望海上的白云蓝天或者正在归来的渔帆,听码头上正在下渔货的船老大和鱼贩子之间嬉笑怒骂,他们虽然斤斤计较,但又总能做成买卖……还有每日每时从海上刮来的风,时常很猛烈,但更多的时候扑面带给你的却是惬意的清凉。你就那样迎风站着,即便什么也不做,不大一会儿你的心情也会好起来。你会想到不管遇到了什么事,这件事多么令人沮丧,这个世界都仍在照着它本来的面目运行着。你的不快甚至某些真正的痛苦不但不值一提,好像还完全与世界的运行毫不相干。它像是理都不理你。是的,经常是这种与它不相干的感觉,让你整个人都破防了。你会觉得你的不快、你刚刚还觉得比天还大还重压得你透不过气的痛苦和眼前正在自我运行的世界相比不值一提,你会因为生出这样的感觉和思想羞愧。我怎么啦?难道别人就没有不快、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吗?为什么他们就不像你这样觉得遇上了它们就活不下去了呢?到了这时所有的不快和痛快忽然会变得简单,它们会变成你可以就事论事的事件,而不是要压垮你的一整座大山……可以这么说,虽然它只是个小广场,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个生活的解压器,一个思想和情感的生发与施放之所,一个灵魂与主宰一切的存在——自然、无、混沌、造物者——沟通的秘密圣殿。

“但是自从我‘发迹’——我经商有了钱,好多人这么说我——之后,迁入新居,再回这座小广场的次数就少了。不是没有机会,也不是没有时间,小城本来不大,我的新居距离它也并不是太远,我所以不再经常回来的原因是觉得自己成了‘大人物’——我都成了省、市两级的‘著名企业家’了,各种荣誉头衔人家给了不老少,这就是世情,你只要按世俗的标准被人人视为‘成功人士’,这样的头衔别人总是会给你的,你说是‘高帽子’也好,但它们不是没有代价,第一你要多交税,第二你要多做公益,第三你的企业还要不断地发展膨胀,给本城创造GDP。回头想一想,在这样一种情势下没有几个像我这样的人会不头脑发胀。我又不是圣贤,有一阵子也自我膨胀得厉害,甚至打心底认为过去的我不再是今天的我,我的人生仿佛被切成了两段,既然今天这一段光彩夺目,前面那暗淡无光的一段就不屑得回头再看了。小广场也属于前面那一段,再到这里来会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居然泯然众人,既不‘成功’也不‘著名’,感觉就非常不好,更主要的是它们和我今天的自我评价绝对不能相容,只会令人徒生不快,那就不要再回去了罢。

“但这一次不一样。我刚才说了我的问题,不仅仅是我的病(当然它在摧毁我活下去的意愿的诸多因素中仍占有一席之地),更重要的是我遭遇到了那个‘完全不可解问题’。我知道这个,也理解它的意义,这种对生的否定不是缘于你占有的生存资料的匮乏,也不是缘于你能够拥有的精神层面的安慰的贫瘠——我说的是女人,这样说可能显得粗鲁,但我一时间想不出更恰当的词儿来了,——可以这么说,即便是知道我在病中,甚至医生都不能肯定地说我的病不会传染给别人,只要我需要,仍会有众多的女人不顾死活地扑过来,为了我的钱她们真的死都不怕——,甚至也不是缘于思想方面的匮乏:尽管我很早就抛弃了哲学,抛弃了老子和孔子,黑格尔和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伯格森和雅斯贝尔斯,但我并没有完全放弃阅读先秦和古希腊时期以降的所有大师的经典作品,并在内心里与他们展开长久的交谈甚至辩驳,然而我还是在人到中年时遭遇到了只属于我自己的那个‘完全不可解问题’。我也不是没有在每一位大师的著作里寻找我的自赎之路,但是没有,即便像雅斯贝尔斯这样一位终生都在探讨内在自我,主张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并拥有存在的充分自由性的哲学家,面对那同样的一个‘完全不可解问题’时也只能说出下面的话:人们只有通过个人的独特体验,才能回答关于个人本质和存在本质的终极问题。这话很绕,通俗地说就是人活着的意义的问题需要每个人自己通过自己在人生中的独特体验来回答。到了这里他就打住了,我问的是答案,他却只给我支了一个招儿。如同我想得到的是一条鱼,他连钓竿也没有给我,只是仿佛随便从身边捡过一根树枝,递给我说:要不你试试这个,也许能把鱼钓出来。事实是他像许多更前辈的大师一样无法回答我的问题,却间接地告诉了我,我遇到的真是一个‘完全不可解问题’。但我不会到此为止,我会接着往下读他的书,他下面的一段话还是给了我新的指引。雅斯贝尔斯说:‘大海就是不言而喻的生活背景,即无限的当下。波浪无穷无尽,没有一种波浪同另一波浪相似。’是的,我和别人不同,但是我的生命和别人同样没有意义,至少我通过我的‘个人的独特体验’找不到这种意义。虽然如此,他的这段话还是让我已经听到了大海潮起潮落的声响,它们把我引回到少年时几乎天天都会去玩耍一番的地方。你已经知道它是什么地方了。

“啊,我开始一天又一天回到小广场去,在我童年时就嬉戏其上的沙滩上闲走,面对一望无垠的大海和海上无涯的长空久久地坐着,任凭四面八方的风吹打我迅速苍老的容颜,越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五脏六腑被掏空的人,而我曾经那么熟悉的、现在却意外地给了我面貌全新印象的小广场上的人间图景却一帧帧地重新充满了它。我沉重的心在这里获得了片刻的解脱,连呼吸都轻松了一些。我在这里做的正是雅斯贝尔斯说的‘个人的独特的体验’,它仍然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知道这个,我还知道我已经在古往今来世上所有最聪明的人那里寻觅过了,没有任何人的话能够解开我的问题,我只是在苟延残喘,以便积蓄力量,用许多哲学家同样的办法完成对那个终极问题的最后解答,也就是死。

“大约是在我重回小广场的第四或者第五天的下午,距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海上的明亮光线一点点暗下去,出现了回光返照,把广大的海面和海空中的大团白云映照得一片金红。我已经坐了很久,气温下降,有点冷,我就要走了,这个时候,一个人出现了。啊,你知道她是谁,是你妈妈,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姓甚名谁,在哪里工作,有什么样的生存背景和生命故事。我只是像看到一个普通的姑娘一样看着她,穿着一身白色薄纱的连衣裙,连头上也扎着白色的丝带,长发飘飘,带着一把琴,出现在小广场来来往往的人流之中。但她没有随着人流来了又离开,却选择了一片人流稀疏的空场地,在那里站住,面对辽阔的大海和比大海更辽阔的天空,举起了她的琴,开始演奏一支人们耳熟能详的名曲。是的,我第一次听你母亲演奏的是圣-桑的《天鹅》。

“坦率地说,我自小就是个音乐发烧友,我对音乐的酷爱和我对哲学的酷爱不分伯仲。在听到你母亲演奏《天鹅》之前,我已经在国内和国外的许多盛名久著的音乐厅和剧院听过众多名家大师演奏这支名曲。有一年一半是为了显摆,一半却是出于真诚的热情,我居然放下公司的所有业务,用了一个月时间在全世界飞来飞去,不惜重金,接连在北京的国家大剧院音乐厅、阿姆斯特丹音乐厅、波士顿交响音乐厅、纽约卡内基音乐厅、英国皇家歌剧院、悉尼歌剧院、莫斯科大剧院和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听了八场小提琴独奏音乐会,只因为我想一次性地欣赏到当今在世的最著名的几位小提琴演奏家的演出,这些在世的大师级演奏家包括耶胡迪·梅纽因、亨里克·谢林、萨尔瓦多里·阿卡尔多、伊扎克·帕尔曼以及我国的盛中华和吕思清。最让我震撼的是,我几乎在每一场演奏会上都发现大师们的节目单上有《天鹅》这支曲子。在这段极度发烧的日子中我还让人帮我跑遍世界各国的名城,四处求购过世的小提琴大师比如内森·米尔斯坦、乔治·埃奈斯库、大卫·费奥多洛维奇·奥依斯特拉赫等人的唱片和录音磁带,一个人躲进花了大钱打造的家庭私人音乐厅里反复欣赏。无独有偶的是,这些大师留下的音像作品中也都有他们演奏的《天鹅》。我所以用这么多话语来讲这件事,是想告诉你,在听到你母亲演奏的《天鹅》之前,我对于小提琴演奏技法尤其是大师们演奏的《天鹅》不但不是一无所知,相反,不夸张地说,我甚至可以听出每一位大师在演奏这支名曲的每一个乐句时的心跳和情感。我甚至认为他们在同一个乐句中拉出的每一个颤音我都是熟悉的,连同大师们的不同气质和对作品的理解。没有任何人还能随随便便用一次技巧平庸、感情贫乏的演奏让我激动。

“但是从她拉出第一个乐句开始——是的,第一个乐句,甚至是第一个乐句的第一小节,包括跟在第一小节后的第一个颤音——我的心就猛烈地被震撼了……我在接下来的这第一个完整的乐句里清晰地感受到了耶胡迪·梅纽因的力量,乔治·埃奈斯库的深情,连同内森·米尔斯坦的华丽技巧……我的第一个意念就是……我遇到了一位大师!这时的我目光迷离,已经看不见演奏者本人,我看到的只是她演奏出来的乐句……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在我看来,美妙的、震撼人心的乐句是可以用肉眼看见的……不,是在她接下来的演奏中,我看见了湖水,看见了出现在湖面上的那只美丽的大天鹅,它一身纯白,如同海空中的一朵永远也不会移动的白云,天山顶端的一团雪,贪婪的人心目中似乎永远都唾手可及的世上最大的一块银子……你也是学音乐的,一定知道我看出了什么样的音乐意象:一片平静的、碧波荡漾的湖面,一只由远而近出现在湖面上的大天鹅,白色的精灵,天使一般轻盈而又优雅,它那两只我们看不见的红掌在水面下轻轻滑动,它的身子就一动不动地在水面上游动、嬉戏起来……但是等等!为什么我听出了悲哀?它是自由与向往的精灵,美丽的化身,无忧无虑而又愁肠百结……但是现在它听到了人间的声音,回过头来看我了……它目光平静,眼眸深处却隐藏着晶莹的泪水……啊,我不能讲下去了,再讲下去我要哭起来了。”

老人停了下来。女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她已经准备放弃出门,专心致志地听下去。毕竟能够被母亲生前的艺术感动的人很多,但是能像这位老人一样把它们清晰得如同一幅画面一样讲述出来的人不多。

“那么……然后呢?”隔了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面前这位正用一块雪白的手帕擦拭眼角的老人。

“啊,我失态了。”老人说,这会儿他的情绪平静了下来,“真是丢人。”他又补了一句。

“不会。你接着讲好了。我在听呢。”女子说。她觉得自己的心肠仍是硬硬的,话说出后自己立马感觉到了,无论是她的话还是她的心此刻对老人都不存在艺术鉴赏家常说的所谓“泛滥的怜惜”。

“啊。总而言之……我占用你的时间还是太长了。要是你真急着出门,我可以……改天再来。我的话还长着呢。”

“不,反正……”女子说,她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完,更主要是她根本没有想好下面该说什么。——即便她这个时候过海到了团里,见到了团长,她又能问他什么呢?问他你们把我拿掉,是为了换成M吗?或者是下面的一句:如果我一直没办法搞到钱,就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吗?

团长会怎么回答?是继续硬着心肠编出些话来骗她,还是干脆直截了当地说:你知道了也好。这就是今天艺术家生存的真相和法则,我无法改变它。——如果是这样,她又能如何呢?

“你说吧,我听着呢。”女子又开口了,一时间觉得自己又硬了心肠。今天这个日子对她来说不可能更坏了。在有限的艺术生涯中,她不是第一次遭遇如此沉重的打击了,去年已经有过一次,但是……今天这一击的力度和它带给自己的苦痛却是去年那一次不能相比的,最让她难以相信的是她的无边无际的痛苦刚刚要袭来吞噬掉她时,这种痛苦本身还被面前这位不速之客搅和得凌乱了,让她想痛快地哭一场都做不到。“反正今天即便出了门也没有什么事好做了。”她终于把方才没有想到怎么说的话说了出来,而一旦把它说出来,她马上又觉得自己的不幸又增加了几分,因为这才是今天自己最真实的处境和遭遇的全部。

“那我就接着说……总之那天是我和她的第一次相遇。你妈妈那天独自一个人,面向大海,演奏了一支又一支曲子,全是世界名曲,包括《梁山伯与祝英台》,贝多芬的《春天》,沃恩·威廉斯的《云雀高飞》,圣-桑的《引子与回旋随想曲》,帕格尼尼的《第24首随想曲(主题与变奏)》,最后是塔蒂尼的《魔鬼的颤音奏鸣曲》。尤其是塔蒂尼的《魔鬼的颤音奏鸣曲》,一向被音乐界人士特别是小提琴演奏家认为是对演奏者技巧的真正考验,原因是它拥有大量高难度的颤音,极难掌握,所以有些在世的大师一生都不让它进入自己演奏会的曲目单。当然也有人为了炫耀自己的技巧,一鸣惊人,故意将它置于自己演奏会节目单的第一位置或者最后的位置,这是决定一场演奏会留给观众的印象优劣的最重要的两个位置。我自己就经历过这种时刻,国内一位颇负盛名的小提琴演奏家为了和一位国外来的大师一争高下,故意将它安排为自己演奏会的最后一支曲子,结果在颤音的部分出了麻烦,其实只是其中的一个颤音出了错,却仍然被现场听众听到了,当时就有人给了演奏家一个嘘声,整场演奏会就因为这一个颤音被毁掉。演奏家自己事后得了一场大病,不久后我竟然听到了他的死讯。”

“我知道这件事。也知道他是谁。你不需要在这里多耽搁时间。”女子说。

“啊,我真是的,忘了你是她的女儿了……我所以说到了这支曲子,还是想告诉你第一次相遇时你母亲给了我多么大的震撼。我得说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清她这个人,但我一直都清清楚楚看到了她拉出的每一个乐句……我为至今仍然不能用更专业的语言描述自己当时的感受向你道歉,但它们确实无误地是我那一天的感受,真实、强烈、无与伦比……还有,深刻,是的,音乐是有深度的,音乐的深度就在于它能够给予或者说唤醒人类作为人类的最深刻的感情,尤其是与感情纠缠在一起无法分开的另一种更深刻的东西,我说的是思想……譬如在你母亲的演奏中,我首先强烈地感受的就是她的情感,我认为演奏中的她情感一直是悲凉的,却不是无力的。在她的生命中仿佛并存着两种力量,一种是不幸的力量,一种是反抗的力量,或者换一种更经典的说法,一种是生的力量,一种是死的力量。在俄国大文豪托尔斯泰的书中,它们被形容为一团白云,一团黑云,它们在纠缠,在战斗,相互绞杀,你死我活却又势均力敌,谁也战胜不了谁,谁都占不了上风,但谁也不会甘心落败,这样的纠缠和战斗就是人的命运吧……伟大的艺术诉说的都是这个,只有浅薄的艺术和浅薄的人生一样只会让观众看到一厢情愿的胜利或者一厢情愿的失败。音乐也一样,只有能够让听众感受到生死相搏的命运的悲剧性才是真正伟大的音乐。这样的感觉就是思想。不过这方面你是行家,我又在班门弄斧了。”

他停了一下,看一眼女子,似乎是想听到她的反馈,但女子只是安静地坐着,什么话也没说。

“下面我要说那天你母亲留给我的另一种很奇怪的印象……之所以说它奇怪,是我直到今天仍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生出那种印象……我刚才说到了我一直都没有看清她那个人,只看清了她演奏出的音乐。但事实上我还是看到了她,刚才我都说了,那天身着一袭白衣,头上扎着一条白色发带的她整个人如同一朵出水的白芙蓉……我不是要夸赞她生得漂亮,在这一点上我不想撒谎,其实我一直都不觉得你母亲是世上最漂亮的那种女子——她们天生丽质,生下来什么都不用做,仅仅依靠与生俱来的美貌就足以让整个世界为之倾倒,然后就是各种的悲剧,每个人的人生都像一道流星,急急地划破现实和历史的天空,明亮、短暂、美丽,然后消逝,只剩下一个个凄美的传说……但我也并不是说你母亲生得不美,绝对不是这样……如果我能够比刚才更真诚一点,应当说我确实也说不出你母亲有多美,或者到底美还是不美,这也就是今天我一定要到家里来看看她的遗像的原因……我想最后一次看清她的模样,可坦率地说我还是有点失落,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时的她,那时的她要年轻得多,也许最多是你今天的年龄,也许还不到,但终归是年轻……我一直没有看清她的面容,却觉得自己什么都看到了,看到了白衣飘飘的她本人,更主要和重要的是看到了她的音乐,她和她的音乐一直都在一起,或者说她的人、她的情感和思想一直都和她的音乐在一起,共同给了我那种奇怪的印象:这个女子正在进行的是一种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你恐怕听出来了,这个句子的重点在于透明,不,无限透明,还有一个词是接近,是说她和她的心灵、她的音乐几乎是透明的,但还可以更加透明,透明得更加彻底,她也正在向着那个最极端的方向接近,终极的目的地就是无限透明,透明到只有音乐,只有她的情感、思想而没有她的身体和影像,甚至没有她拉出的每一个震颤人心的乐句,没有音乐。可是没有音乐的音乐真的会存在吗?我不知道,但她当时的演奏给我的就是这样一种印象。当然不能没有音乐,不能没有她的演奏,不能没有她的飘飘欲仙的形体和光影,这两种印象也像我们刚才说的那两种力量,不幸与反抗,生与死,白云和黑云,它们也在纠缠,在战斗。哦,我忽然明白了,正是这种接近无限透明而又不能接近无限透明的演奏,说人生也可以,共同构成了此刻她作为演奏者生命的全部真相与现实,她的人生、她内心的全部欢乐与悲哀,它们连同她的可以称之为大师级的演奏,一起被动态地定格在这样一种真相与现实中了。

“还有一点我也一定要说。那天我就那样站着,从斜背后隔着许多南来北往的人望着那个面朝大海演奏世界名曲的女子,她拉了多久我就站了多久。直到暮色苍茫,海上暗下来,小广场亮起了路灯和地灯,她停下来离开,一次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前身后走过的人们。这是个周末的下午,小广场上人并不少,但他们并不像我,有时间有耐心更有激情听完她整场的演奏,开初是有不少人停下来听她的琴声,但很多人听了一会儿就走开了,他们毕竟有自己的事要做。这是我们司空见惯的人间真相:即便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大师级的独奏音乐会,人们也没有时间停下匆匆的脚步安静地欣赏它。但这不要紧,后来的人会补上他们的缺儿,让一直存在的那一小批听众的人数不会过分地减少。这是比前面那一种人间真相更真实也更令人欣慰的另一种人间真相:人们毕竟还是欣赏音乐,尤其是欣赏最好的音乐,他们像我一样知道今天这一场大师级的演奏是好东西,愿意在世俗的奔忙中停下来,让自己的灵魂得到哪怕一刻钟的享受和抚慰。更有一群刚刚还在海滩上玩耍的小孩子,听到琴声跑过来,与其说是在听她的演奏,不如说是把她本人当成西洋景来看,后来他们竟不知不觉听进去了,当然不是全部的孩子,其中有几个孩子听得久了,倦了,爬起来跑走,但是也有一小批孩子,到了这时已经安静地在她的四周围坐了好久,直到天黑下来她离开时自己才想起该回家了。还有一些不同年龄的大人,一些青年、中年和像我一样的老人,开始时也没有十分在意,就是停住了,大约是想听一下就走的,后来却听进去了,不走了。他们也没有那么近地围上她,这些人甚至都不会靠近她,他们一般会散得很开,有的人站累了,会远远地找一个石头台阶坐下,当然也有不少人干脆就在她身边的水泥地面上坐下来,安静地、长久地听她演奏。直到天色渐暗,她结束演奏离开,周围仍坐着站着数十上百的听众。当然随着她的离开,他们也离开了,小广场上换了场景,白天来的人去了,晚上来的人来了,又是一番新的风光,一幅新的世俗画,却与她没任何关系了。她走了,我的心魂也回到了人间。

“到家后我立即把她忘了,毕竟奇遇也是遭遇,一个没有合适的地方练琴的女子——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也没有认真去想,却只是简单地认为她会到那种地方练琴,一定是一个还没有真正出道、至少还没有一个正经工作单位的音乐素人。素人这个词儿我也是当时刚学的,人类总是会在恰当的时刻创造出相对恰当或者完全错误的词儿来形象世间已经出现却还没有被冠名的事物。素人……简单地说就是那种刚出校门,对生活已经有了目标却还不得其门而入的人,一个对未来充满期望却要天天面对现实中自己一地鸡毛的生活遭际的人。细想这样一位有足够勇气走到一个完全开放的公众空间练琴,并且可以对来来往往的人们视而不见的女子,如果不是一个素人,怎么可能……但这样一种判断又是与我下午在小广场上听她演奏时的全部感受激烈冲突的,她的演奏给我的印象是那么震撼,那样地令我激动和感动,比起我在全世界最负盛名的音乐厅或剧院听一位当代大师的演奏时的激动和感动一点儿都不差,她俨然就是一位大师……正是这种矛盾的感觉,让我第二天又去到了小广场。我仍然是步行去的,又是下午,结局你已经想到了。没有那位白衣飘飘的仙女,也没有又一场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

“第三天下午我没有再去。原因很好理解。我认为那是一个怀才不遇的青年音乐家,很可能生活出了麻烦,为了排解乃至于倾诉悲情,才心血来潮地跑到我看到她的地方发泄似的进行了那样一场演奏。无论我从她的演奏中听出了什么,和真实生活中的她都没有任何相干。这样一想我就很容易地把她放下了。我仍然必须面对自己的问题。已经是星期二了,我决心最迟在这个周末结束我的痛苦,而即便我能坚持活到那一天,也只剩下五天了。我必须处理一些文件,包括重新书写遗嘱,将我离开后留在人间的遗产做最后一次安排。接下来我用三天时间忙活这些事情,第四天将它们送到一家公证处做公证,并且要求对方保证最早下周一才能公开读取这些文件。

“最后的一天到了。又是周末。不知为什么早上我发现自己感冒了。我下意识地服了药,接着又后悔。我一个要离开世间的人真的还需要再和感冒病毒打一仗吗?虽是周末,我还是到了公司,因为赶上月底,那一天各种报表其中包括将要发放给职工的工资表都要我审核签字。我一直忙到中午一点整才结束了全部工作。这时我休息了一会儿,以便积蓄起力量,完成对我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击。这样想着我居然睡着了,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不知为什么我又想到了那位上周末下午出现在小广场的演奏者,我想在离开人世前看一看她这个周末是不是还会去那里演奏。在这个世间如果说还有我留恋的事物,那可能就是音乐了。我离开办公室时并没忘记带上了晚一会儿就要服下的药,只有一小片,但足以要了我的命。然后安步当车,穿越半个城市向小公园走去。我真的又在那里看到了她。”

老人又停了下来,默默地看了一眼坐在一米外墙边那把硬木椅子上的女子,像是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自己一直渴望的共鸣似的。但他又一次失望了。很明显,他方才的话并没能引起这位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承受不幸的女子任何公开或隐秘的激动与感动。

“这是下午的四点钟。她已经在那里了。这一天我真正看清了她,她是那么年轻,也许只有二十七八岁,就像你现在的年龄,有着姣好的面容和苗条的身材,但不知为什么我却从她身上清楚地看到了不幸和……苦痛。有人说只要你也同样地生活在不幸和苦痛中,你的眼睛就能在这个人间敏感地准确无误地察觉到那些和你一样正陷在不幸和痛苦中的人。你母亲那天下午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和她的音乐给我的感觉一样强烈,一样震撼人心。当然后来我仔细咀嚼过当时的情景,可能还是因为她的演奏给了我那种只有一位大师级的演奏家才会给我的激动与感动,因为……我又要说那种感觉了,那是一种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我才会如此强烈地、如同薄刃在喉一般感受到她正沉溺其中的不幸与痛苦。我诚然还能做更多的解释,可是我不知道你能够理解多少,人和人之间的理解是分层次的,对音乐的理解也一样。我经常把这种理解分为十层,一个人,如果能对一个正在陷入不幸和苦痛中的音乐家连同由她演奏的这种接近于无限透明的音乐有七层以上的理解,那就非常不错了,这时候你就能觉得自己正在接近她那颗在不幸和苦痛中激烈挣扎的心,感受到它反抗的力量,它和正在压迫着她的不幸和苦痛之间的缠斗,以及那种不容任何人置疑的不屈的冲动。音乐也是一种语言,可以成为溪流潺潺一般温柔的倾诉,但也可以成为雷鸣电闪般的呐喊。不,我又说多了,你是业内人士,感受一定比我更深刻、更强烈。

“我,一个痛苦到要死的人,面对这样的一种演奏,居然起了一种异常强烈的冲动,想去理解演奏者的痛苦,因为那时我仍然认为一个人只要年轻,无论遭遇到的不幸和痛苦多么巨大,对她的一生来说都不会是致命的,在这样一场和不幸与痛苦的战争中,年轻,连同她在自己的琴声中表达出来的不屈的意志和力量,都会成为她最大的武器,也是她最大的保障。另外就一般情形而论,年轻时我们以为自己遭遇到了巨大不幸,可到了我这个年纪的人眼里,那时的种种不幸又算得什么?年轻时的不幸和苦痛在今天的我心中简直都是小儿科,至于它们成为不幸的原因,一只手的指头都能数得过来,无非是父母亲人的存殁,恋爱对象的失与得,以及被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女孩子看得极为重要的工作机会的有无。然后就是被我们十分珍视的个人事业的成功与失败。但是这个年龄的成功真的不能算作成功,失败更不是人生末日。然而当所有这一切有一天全落到她一个人头上,这个年轻的音乐家仍然难以承受,会觉得自己成了天下最不幸的人,全世界所有人的苦痛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它带给一个人的苦痛。当然不能为这个责备她,因为她还没有更多和更深刻的人生经历和阅历,并不知道你只要继续活在人间,还会在你漫长的一生中遭遇更深刻的不幸和那种真正无法言喻的苦痛……我认为只有后面这一种苦痛才是真正的苦痛,苦痛也是分层级的,它只有到了无法言喻的层级和时刻,才是真实的苦痛……我扯远了,还是回到小广场上去吧。这天下午我已经听不到她的音乐了,我听到的只是我强大起来的心音:我要死了,但是我还有可能帮助面前这位年轻的音乐家,就世俗层面论,她的所有不幸和苦痛都有可能是用钱或者我在本城的关系网来解决的。这位年轻的小提琴手是我在这个过分凡俗且越来越物化的人间发现的难得一见的音乐天才,她的舞台不在这里,她的舞台应当是全世界那些最负盛名的大舞台,这些舞台上永远闪烁的璀璨灯火曾经照亮也将继续照亮每一位艺术大师额角上的汗珠……她的艺术——那时我还不敢说她的音乐演奏技巧已经炉火纯青,但就我这样一个音乐发烧友对小提琴演奏艺术的认知,我认为她几乎年纪轻轻就具有了大师级的才华,能够将一曲《天鹅》或者一曲《魔鬼的颤音》演奏出世界级大师一般的效果——不应该浪费在这样一座海滨小城的小广场上,浪费在大海和天空之间。像所有门类的艺术一样,音乐界的每一个天才都是不世出的,我面前的这位女子就是一位不世出的天才——这一点自信来自我自以为已经不俗的音乐鉴赏力——她有着极高的天赋和长期后天艰苦训练成就的才华,足以让她能够如此深刻地理解和表现前辈大师留下的音乐,而这样的天赋和才华只有被音乐之神特别眷顾的最幸运的男子或女子才能够拥有,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即便疯狂地热爱音乐,也够不上音乐之神的一只最小的脚趾。我没有力量也就罢了,但当时的我认为自己是有力量的。我仍旧活在人间,我的遗嘱还没有生效,我手中的全部资源都可以用来帮助她克服掉眼前的不幸,结束它加在她生命中的所有不幸,后者在我眼里分量非常可能不值一提……我就有了新的理由,值得继续活下去了。

“你大约还没有听懂我最后一句话的全部含意。当然,是我自己还没有给你解释清楚我说出这句话时心中萌生的另一种感情。不,是思想。这种感情或者思想是这个下午我以为自己没有在听她的演奏只是在想自己的心事却仍然在听着她的演奏时悄然出现的。也就是说,她那种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成了我思想涌出的音乐背景,从她的琴弦上流水般漾溢出的乐句深刻地进入了我的思想,不知不觉间让我的内心、我的全部心魂超越了那个一直横亘在我生命中枢的问题。它当然没有被解决,因为那是不可能被解决的,但它却在这样一位大师级的青年小提琴家演奏出的一个个美妙和令人战栗的乐句中被无视了,这天下午之前它是我生命的全部和唯一,像世间最硬和最粗陋的岩石一般填满了我生命的所有空间,连人力不能触及的天空也没有留下,现在它却成了我生命中诸多存在中的一种。它仍旧黑暗、冷硬、沉闷、形而下,令人压抑、绝望,简直让我不愿意多瞅它一眼,却又十分重要,没有它我这个人也不再有存在的理由;但在它存在的同时,我的生命中也出现了另外一种东西,它就是你母亲的音乐,又是一场从她的琴弦上流泄出的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它轻盈、明亮、温暖、形而上,给人快乐和希望,你只要接触到它——音乐是可以接触的,这是我对它的另一种认知——就会为之无比欢欣,就像古人说的那样,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但它几乎就在为音乐出现的一瞬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是说,我第一次觉得不思考它甚至完全不理睬它也不是不可以活下去的了。所以会这样,仅仅是因为我的生活里突然涌进了、添加了、拥有了你母亲的这全新的一场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

“我是怎么打听到她的姓名、她目前的工作状况、经济状况乃至于住房情况的,今天就不细说了,总之做到这一切并不难。倒是最后一刻我才知道,她每个周末下午都到小广场去,面对大海,进行那样一场演奏,并不是因为她遭遇到了什么不幸或者心中有苦痛要倾诉。我发现自己第一次看错了世事也看错这个女孩子。你母亲那时已经从音乐学院毕业,抱着为家乡服务的心愿回到了小城,进了唯一的市属乐团,还幸运地分到了一间单身宿舍。也就是说,直到这一天她的生活就那个时代论一直是顺利的。她后来之所以会在每个周末下午到小广场上去做一次面对大海的演奏,仅仅是因为她发现乐团几乎一个月都没有一场演出(票价太贵,没有专门的音乐厅供乐团演出,没有观众,老百姓宁愿去听地方戏曲也不愿来听一场音乐会等等,貌似都是理由),而周末下午的小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却很多,这些平日里为生计忙碌的人甚至可能一生都没有进过一次音乐厅或音乐剧院,欣赏到高雅音乐。她觉得自己作为国家体制下的音乐从业人员,有责任也有能力向小城百姓普及有关高雅音乐的相关知识,起码是让他们听一听她用一把小提琴就能演奏出的经典乐曲,这样也许就能为她的乐团或者她选择了终身要去侍奉的音乐之神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听众。听到这种解释我几乎要哭了,这和我原先的想象差别太大,简直是南辕北辙,郢书燕说。我甚至开始理解为什么我会觉得她每个周末的下午在小广场上面对大海进行的是一场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了——她进行这一场又一场的演奏的初衷完全是公益的,她的演出没有一丝一毫世俗和功利色彩,而我在商场上浸润多年,看任何事情都再也离不开‘功利’二字,与她活在人世间的境界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音乐意象相比较,她是《天鹅》中那只美丽、轻盈、自由、心地光明、一身洁白的大天鹅,而我就是一只蜷缩在烂泥塘边的蟾蜍,丑陋、笨拙、为物所役、心理扭曲,一身脏污。

“一场天人之战在我心里打响了第一枪。我不是没见过那些做公益的人,我自己为了商业利益偶尔也做一点公益,但说实话那是不情愿的,是需要受益方或者受益方代表给予回报的。这些年来我甚至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只要我看到台上有人或甜言蜜语或慷慨激昂地发表他是多么热爱做公益的言论,立马就会对这个人做的一切都憎恶起来,我甚至都有可能不再和这个人做生意,哪怕他于我无害,因为我觉得这种大言不惭的人全是骗子。但是你母亲每个周末下午的这一场公益性演奏,却给了我的这种习惯性思维沉重的一击。开始我当然也怀疑她这样做不是没有目的,一个初出茅庐的音乐人,要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出头,总要做一些与众不同的事,最好闹出点儿惊世骇俗的新闻。她现在做的正是这样的事,一个具有大师潜质的青年演奏家,每个周末都到人们南来北往的小广场上去为公众演奏,不要任何报酬,纯粹是为了开发民智,让只会哼哼几句本城戏曲的老百姓了解高雅音乐,一定会迅速引起媒体和相关部门乃至于市政府高层人士的关注,而她本人也会迅速在本地成名,一般情形下这种成名的方式还会发生外溢效应,让全省乃至于全国更多媒体、文化职能部门甚至更高层的领导知道她的名字和事迹。接下来就会有许多荣誉头衔添加到她头上,很快她或者会到更大的城市另谋高就,或者会因为成了本城名人而在小城收获到各种实实在在的利益(譬如开始做官,这不是没有先例的)。这样一想我对她的热情又开始降低,但仍在关注她,通过更多渠道更深地了解她的过往,同时努力抑制住心中的厌恶,照例在每个周末的下午一个人步行到小广场去,继续听她一场接着一场的演奏。天人交战一直在我心中进行。一方面是我对这么虚伪的一个她越来越真切的排斥,另一方面却是即便排斥仍旧无法抗拒她的音乐才华,几乎每一次都毫无例外地被她的演奏再震撼和感动一次。那段时间我还下了很大功夫,甚至花钱雇私家侦探,其实并没有得到更多她的信息,她的出身背景、父母情况、读书的学校连同考进音乐学院的过程中都不像我曾经想过的那般黑暗,唯一有助于解释她后来成为一位音乐演奏家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她的父亲是一名小学音乐老师。母亲虽然也是一名小学教师却并不能在音乐教育上给予她什么切实的助力。她从小到高中一直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刻薄一点说那并不是一个可以孕育出音乐天才的地方。简而言之,她成为一名大师级的艺术家完全就是一个凭空出现的奇迹,如同一棵树,突然就在最贫瘠的土地上生长起来,而且势不可当。她直到进了音乐学院拿到全额奖学金才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小提琴。她的经历让我越来越相信那样一句话:伟大的艺术家是天生的。任何世俗的理念都不足以解释天才的诞生。天人交战进入了新阶段。这时我又开始想这样一位在贫困中生长起来的艺术家是不是能保持住她一尘不染的本质,就像《红楼梦》里说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我非常怀疑,甚至暗自嘲笑自己会有这种过分的妄想。多少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包括一些大艺术家在内,都在成名甚至刚刚在艺术之路大放光彩之时便选择背叛自己的清白,变得极端贪婪和无耻,这时你再回头瞧一眼他们的出身背景,觉得那简直就是一种巨大和恶毒的讽刺。我怀着同样恶毒的心情等待着她重蹈别人的覆辙,走到与她来时的路相反的道路上去,虽然那时的我并不真正认为这是一条相反的路,不,我当时还以为那是她和她这一类人必定要走的路呢——他们幼时吃了那么多苦,在学习艺术的路上受了比别人更多的罪,这个时候利用他们习得的技艺为自己赚取更多的名利,就视功利为人间唯一正途的我而言,一点儿也不违和。

“令我真正震惊的是她在小广场上的演奏整整持续了一年又五个月。能坚持这么久本身就是奇迹。何况这里面有两个冬季,虽是南方,又是海洋气候,冬天有时候也还是很冷的。但她好像不在意这些,仍在每一个周末的下午,一身白衣地出现在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地方,进行一场又一场我已经那么习惯却仍然无法不为之感动的演奏。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在这样的演奏和倾听中,我们双方都没有保留地展现了我们自己。她展现的是她广义上对音乐的理解和能够熟练演奏的曲目的广博(有一次我去晚了,听到她正在演奏波兰作曲家亨里克·维尼亚夫斯基的《第二小提琴协奏曲》,音乐界公认这是一首极生僻极难演奏的乐曲,只有真正的大师才能驾驭得了,她居然一点也不撒汤漏水地完成了演奏);我展现的是我作为一名最高层级的发烧友的音乐素养连同我对她拉出的每一支曲子的个人理解。我们也在交战,我一直渴望能听到有关她背叛自己的新闻(我在她供职的乐团埋下了眼线,每天都能知道她的动向),以证明我的那些世俗的、恶毒的理念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人间真理。但是没有这方面的信息。一年零五个月过去了,她没有因为在小广场上的公益演奏获得哪怕一条本市媒体的报道,更别说赞扬了。这很不正常,连我这个私下里一点也不希望她好的人也开始有点为她愤愤不平了。接着,在下一个周末的下午四点,我发现小广场上没有了她。

“她病了。一场据说是因为营养不良导致的低血糖把她送进了医院。她的父母早已双双过世,病床边除了一个后来住进她单身宿舍的女同事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关心她。事实上就连这个同事也只是匆匆将她送进医院照顾一天后就离去了,因为团里有演出任务。我开始咀嚼自己的失败,坦率地说那种心情非常不好,但更多的仍然是惊讶,不震惊。这里面一定存在我还不了解的和她相关的生命秘密。世界不是这么运转的。我起了一种强烈的意念,要帮助她从病床上重新站起,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要打听清楚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让这样一个才貌双全(原谅我用了这么个粗俗的词)的人,没有如我所愿走向成名和背叛之路,却倒在了医院的一张最普通的病床之上。这次我动用了另一个获取信息的渠道,很快得到了反馈。

“原来她是被本城一个当时身居高位的人毁了。这个男人后来因为贪污受贿加上腐败被判重刑,出狱后一年就死了。不过那是后话。但在当时他仍旧一言九鼎,她拒绝了他的种种诱惑,结果他就让她下了地狱,我是说她不但没有因为在小广场上做的公益演奏受到媒体关注,并由此走上一条由鲜花和荣誉铺满的道路,相反连在团里原有的一席之地也要被剥夺。这里还出现了这种情景下一定会出现的插曲,那就是有人开始风言风语地散播作为一直单身的她‘作风不正’,除了没有未婚夫什么男人都有,甚至还传出了她被一位商界大佬包养的消息,连价码都说得清楚。而这个商界大佬后来查来查去才发现竟然是我,理由就是我每个周末一定会去小广场听她的演奏。由于故事中我的出现,她每个周末在小广场上的演奏也成了为我一个人的演奏。那时海螺岛刚刚开始开发,有一家建筑商老板是我朋友,你现在住的这幢小别墅就是他开发的第一个项目,他们甚至就此传出了另一个消息:我为我的情妇,也就是你母亲,已经在海螺岛上订购了他开发的一幢别墅。

“我震惊极了。这个世界有时会在一瞬间展现出它的全部丑陋和恶毒。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失败了。那条路其实已经延伸到她面前,还被人铺上了红地毯,但她没有选择走上去,她选择了拒绝,结果生活立即陷入了困顿和黑暗。而我在制造这一新的黑暗中好像也有了份儿。我知道该干什么、怎么干。我要为我的失败和由此带给我的痛苦——你不能够理解也不要紧,但失败确实令我痛苦——展开报复。我自己的问题仍在,虽然我为了等待她的堕落选择延迟我的离世,但我决心不改,我一个‘在世就已沉沦’的人,一个随时可能结束自己生命的人,离世之前居然蒙受了如此的羞辱,我选择撒开手报复在我看来不但自然也很公平。我用我当年贿赂这位大官的真凭实据举报了他,从此开始了他长达数年的挣扎和对我施行反报复的行动。对于后者我一点也不担心,我甚至也并不那么急着看到他锒铛入狱,他挣扎得越厉害,我能看到的人间好戏就越多,有些段落还十分精彩,这给了我快感,而我自从发现那个‘完全不可解问题’之日起,生活中缺少的就是快感。事实上他直到十年后才被捕入狱我都觉得还是快了,要是再让他挣扎十年,我看到的好戏不一定会更多,但一定会更精彩。另一件事是我要救助那个如今孤苦伶仃躺在一所区级普通医院里的天才演奏家。我不能直接出面,那样会为她招来更多流言蜚语,甚至会被某些居心不良的人‘坐实’她和我之间的‘奸情’,那不仅不是事实,对于维护她在我心中那个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者的形象也大大地不相符。我不想要的事物一定不能让它在我眼前出现。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拒绝了我的救助。无论我授意去做这件事的人如何口吐莲花,她就是咬紧牙关说‘不’!我被她这种决绝的,拒一个要帮助她的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气到了。我对我打发去办这件事的人说:‘你就告诉她,这个人真的就是想帮助你。在这件事上他真的一点回报也不要。’但是她不相信。据说她在病房里瞪大惊讶的眼睛——你知道她的眼睛有多漂亮—— 一迭声地要赶那个人走,她不相信的理由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后来我察觉到麻烦出在哪里了,是她从这个人口中打听到了要救助她的是一位商人。她尤其不认为一个商人会做一件不能一本万利的事。在我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刻,我想到我应当顺着她的思路走而不是戗着它走。我想出了一个新的主意,让那个人告诉她,我这样做确实是有条件的,我喜欢她每天周末的下午都到小广场去为南来北往的公众做公益演奏,我希望得到我的赞助后她能一直坚持下去。这就是我的条件。但是她连这件事也拒绝,还给了我一个更加意外的打击。她说她所以会在每个周末的下午到小广场上演奏,完全是因为每到这一天团里的排练厅都要关闭。也就是说,她每个周末去小广场上演奏没有我想的那么公益,她去那里演奏是因为每周的这一天她无处可去练琴,而她自打走上艺术之路后就坚持每天必须练琴三小时,雷打不动。她这一番话差点就印证了我当初听到她的演奏时的猜测,却几乎毁灭了我这之后对她和她‘公益性’演奏的所有浪漫想象,过去我在这个人身上看到的所有光明的部分现在全都化为一片乌黑。是的,在这个世俗的人间,她对自己行为的解释才是我最应该想到的。其实它还是最简单的解释。我灵光一现地想到,我之所以一直觉得她的演奏接近于无限透明而终于没能抵达我心中期望的无限透明,正是因为这个。无论是作为一名艺术家还是一个人,她都未能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她的艺术当然也就难以到达那个臻真臻善臻美的境界。我在怒气冲冲中决定放弃她,赶上下一个周末自己也不再去小广场听她的演奏。但决定后,我自己的麻烦却重新找上了我,我的问题,还有我那个已经被一次次延迟的行动,都让我到了那天仍然坐不下去。我还是起身步行去了小广场,出发时做出决定,如果今天她不在那里演奏,我就当场服药自杀,因为我发现自己又失去了活下去的最后一个理由。

“我又在那里看到了她。四点钟。出院后的她仍旧一袭白衣,飘飘欲仙地站立在她过去一直站立的地方,面对着前方辽阔的海空。第一个曲子,不,第一个乐句又响了起来,还是圣-桑的《天鹅》,还是那么有力量,极其震撼而又令人不由自主地为之感动。我的心仿佛又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不能呼吸。而重新被我看清楚的她,病后大变了样子,她瘦得那么厉害,无论是身子还是面部几乎都脱了相。在音乐到了某些需要她用力的时刻——那些大师级的演奏家最关注的重音的部分——我一次次地听出她已经没有了往常的力度。这是一个生命和身体一样陷入极度虚弱状态的青年艺术家,却仍在用她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向她终生膜拜的音乐之神敬礼。想到她凄凉的身世,她既没有家也没有朋友可以依靠的人生,经过这一段明里暗里的调查甚至还证实了我的一个判断——她不但没有绯闻中传说的大官小官作为情夫,也没有一个她爱的和爱她的恋人可以依靠,我觉得该是我亲自出面的时候了。过去我不愿和她面对面接触的原因上面已经讲过了,但现在和当时的情势不同。有过她的这一场大病,还要算上我举报那位几乎用谣诼毁掉她的大官的功劳,人们的注意力开始转向那个大官到底受贿多少、何时倒台一类的事情,一段时间内流传的她与那位大官的谣言偃旗息鼓;从我这一边说,事实证明,以前我委托别人代表我去帮助她,这条路并没有走通。我直接去见她,可以把我的初衷当面说给她听,当然信不信仍然在她,不过我有一种无法说清楚的信心,觉得我真的那样做,她没有理由继续选择不信任我。我甚至都没有刻意地挑日子,就在那个周末她的又一场演奏结束,她要离开之时,直接走到她面前,告诉她,我就是那个两个月前派人去医院见她、主动提出要帮助她的商人。以前是别人代我出面,事情办得不好,这一次我想自己出面和她谈谈。我一边说一边注意她的反应,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好像早就预感到会有这样一次其实很突兀的会见似的,她既不惊讶也不畏惧,直接将我引进了小广场后面小公园的一个幽静处,两个人就那么站着,开始了一场无论对她还是我的人生都具有转折和里程碑意义的谈判。仍是她先开口,这一次被惊到的不是她而是我。她说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做什么生意起家,生意做得有多大。如果你当初让人对我说的话是真的,我现在改主意了,准备答应你的条件。但如果那是些假话,你做这件事的目的像别人猜测的那样是想泡我,我也答应你。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我和你之间做这种卑鄙的事不能影响我在演奏艺术上继续努力,直到走向成功,而且一旦成功我们就结束这种无耻的性关系。是的,听她说出‘性’这个字眼时我真的有点蒙。我不是圣人,在我没有罹患眼前这种时刻有可能复发要了我的命的恶病之前,我对它也曾十分热衷,至少是不讨厌,对那些为谋我的财富前仆后继地扑向我怀抱的女子一个也不拒绝。但得了这种要命的病,尤其是有了我自己的‘完全不可解问题’之后,‘性’这种事情在我的生活就彻底消失了。不是我突然间成了好人,是这种事情比起我面对的问题,我已经徘徊于生与死之间这样一种生命的状态,它突然变得没有意思了,有时偶尔回头想到那些荒唐下流的时刻都会惊讶当初自己对它怎么会如此迷恋。她的话讲得急促、激烈,不给自己留下任何犹豫的机会似的,然后是我讲,我也要把自己的话一股脑讲出来,不给自己留下犹豫的时间。我告诉她我过去是一个对性多么热衷的男人,这件事后来却在我的生命中造成了严重后果,我现在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我面对的‘完全不可解问题’面前连我的病和我的生死都不算什么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外人看到的我事业仍旧蒸蒸日上,说实在话越是到了我即将弃世的时刻,我的生意就越是兴隆。但我自己却因为我的问题和我的病,对这种所谓的成功没感觉了。我的生理状态和心理状态已经不适合和你或者任何女性发生与‘性’相关的纠葛了。我们就是两个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因为热爱你的艺术想资助你走出眼下这种生命和艺术的双重‘低谷’,直到最后达成你的艺术之梦,实现你对它的最高理想。而你对我不用付出任何东西作为报答。你让我实现了我帮助你的愿望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我说完了,接下来还是她说。她的声音有了一点颤抖,不过天已经全黑了,我不再能看清她的脸,但我觉得她好像突然就被某种发生在她身上的奇迹感动了一样,说那我就说了,我现在没有住处,我想要一套住房,多小都行,一间都行,只要能让我离开团里的单身宿舍,那里的环境对我非常不友好。我说好,我答应你。你喜欢什么位置、什么地段的房子,不要考虑花钱多少。她的声音抖得更厉害,甚至都有点结巴了,她说我做梦都想要一套海……海边的房子,最好是大房子,周边没有邻居,让我在自己……在家里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拉琴而不用再害怕打扰了邻居,为这个我被人举报扰民已经都怕了。我说这个也容易,只是你要的安静之处,海这边的城里眼下暂时没有,但是海螺岛上我的一位朋友刚刚开发了一个别墅项目,你愿意去那里安一个家并且每天坐轮渡上下班吗?海螺岛直到今天仍是一座保持着原始生态的离岛,离大陆不远也不近。要说安静,那里可能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你在那里安家,别说拉琴,就是天天放大炮,都不会有人因为扰民投诉你。不过你不会答应的,因为你们乐团经常要晚上演出,天一黑就没有轮渡,你无法回岛上去。不过我们可以想别的主意,譬如我再在大陆上帮你买一套公寓,让你每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可以临时落脚,天亮后再回岛上去。我刚说完她就激动了,远处的一盏公园路灯也在这时亮了,映照到她的半张侧脸,让我能够清楚地看出她眼睛中碧波荡漾般闪烁出的激动。她连声说要是那样就太好了,她无数次去过海螺岛,一到心情不快时就去一次,她愿意接受这幢海螺岛的别墅,至于在大陆上再为她买一套公寓供她临时落脚,她连连说不必了,她在团里的单身宿舍——尽管眼下只剩下一张床——可以供她在回不去时落一下脚。我知道她是想帮我省钱,其实她真不用操心这个,但我为了让她接受海螺岛的别墅还是满足了她的心愿。然后她又说她需要一笔钱办一场个人的独奏音乐会。她希望这样一场能让她在本市、本省甚至全国扬名立万的演奏会还能请到本市、省和全国最有话语权的几十位音乐界的大腕,他们中的一些人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她的名字出现在全国最权威的报纸和电视节目上。我担心的是她有没有能力请到这些人,她担心的却是钱,她说只要能拿出足够多的车马费也就拿出了足够多的诚意,这些人都会来的,素未谋面也不怕,会有人代她请到这些人。我全明白了,说:很好,你让人造个预算吧,多少钱我全出。

“她从艺以来的第一场个人独奏音乐会盛况空前。举办的过程却比我想象的更为简单。人们谈论艺术,总是不屑于谈钱,但在真实的世界里,钱才是那个能真正激起艺术家的热情来的无价之宝。我以为我在那些国内顶级的艺术家身上花的钱并不多,甚至够不上他们在我心中的身价,但他们还是乌泱乌泱地全来了,从‘国宝级’的到省级的,从德高望重的到刚刚在国内大红大紫的,只要发出邀请,事先拿到了酬金,他们全都欣然赴约,没有一个放我鸽子的。这样的活动当然少不了媒体,我一口气让人代你的母亲约请了一百家国内媒体,一家不多一家不少,从报纸到电视台,从国家级的大报大台到本市的小报小台。为了给她留下永久的纪念我还请到了一家电影制片厂,为这场演奏会拍摄纪录片,结果后来他们贪心,还把它拍成了一部风光音乐片,在全国上映的同时又拿到国际上争夺奖牌,让你的母亲非常意外地成了国际上也有重大影响的小提琴家。我趁热打铁,又出钱资助她进行全球巡演。她在国内外艺术界的名声和地位就这样被树立起来,用艺术界的话说就是她‘红’了,这一‘红’就是十年。

“这幢别墅第二年她才住进来。我让我的开发商朋友完成全部装修后再交房给她。这就耽搁了一些时日。拿到钥匙那天她请我过岛来见一面。我来了,明显看出她对这幢房子十分满意,为了迎接我像在舞台演出一样着了盛装,还拿出了我送给她的一瓶洋酒,为了让我高兴,她喝了一杯又一杯,而过去的日子里我一次也没见过她这么喝酒,即便在那场取得巨大成功的演奏会后的招待酒会上她也没喝这么多酒。我不知不觉也喝多了,耽误了回大陆的轮渡,后来又发觉是她有意把客厅里的钟拨慢了两小时,就是想留下我过夜。她对我说:‘你给了我一切,今天就让我还你的情吧。今晚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我惊呆了,一天来的美好心情全被她这句话破坏掉了。我想她早已知道我和男女私情绝交很久了,与她相识后我真的活得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而我一年多来为她做的事全是为了一个纯洁的目标,那就是在我仍然活在人间时真诚地帮助一个人,让她实现仅靠个人的力量一生都实现不了的目标,圆她一个最奢侈的梦。但在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做到的时候,她却回手给了我重重的一个耳光。那一刻她一定看出我的脸色变了,并且聪明地猜出了原因,马上用极快的语速接着说出了下面的话:‘我这么做是不想一辈子欠你的人情。而且我明天就要结婚了。’她最后一句话像一发突然出膛的子弹,准确地击中了我的心。‘什么?你要结婚了?跟谁?’我条件反射式地问,后来才想起当时这么说话该有多么丢人。她说出了男人的名字,他是你爸爸,但不客气地说他是一个坏人,一个靠漂亮脸蛋吃女人软饭的无赖,还见异思迁,随时可能为后一个更值得他追求的女人抛弃前一个女人,用今天的称呼就是‘人渣’……我这么说你爸爸请你原谅,但对他我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言辞。当晚我什么也没有再说,打电话给轮渡公司的老板,让他专门派一条船过海接我回大陆。第二天你母亲就和那个男人举行了婚礼,场面几乎和我为她操办的个人演奏会一样盛大,能来捧臭脚的人都来了……但我的话还是应验了,一年后有了你,那个男人就离开了你和你妈妈,也离开了海螺岛上的这座别墅,跟一个刚走红却据说骗了一个煤老板几个亿的唱摇滚的女孩跑了。”

老人再次停了下来。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想他可能是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再接着说下去。但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了问题……小心地问:

“你和她……我是说我妈妈,后来就再没有了联系,是吗?”

“啊,让我想想。事情毕竟过去了这么久。”老人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头也没有抬起,“啊不,她结婚后我们还是见过一次。她是主动的一方。有一天我正要出门,公司前台小姐打电话来说有位女士要见我。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就想到是她。也许是我自己心里没能真正忘掉她,那是不容易的,毕竟……她一进门我就感觉到了:她是为了取悦我来的,因为她身穿一袭白衣,头发上也扎上了一条白色的丝带,就像我第一次在海滨小广场上见到她时的样子。我请她坐下。她看出了我的冷淡,有点拘谨,还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但还是坐下了,说不该没有约就冒昧闯了进来,但她所以这样做是担心打电话约不到见面的机会。我沉默着,想她这次还是猜对了我的心。那一阵子不知为什么我下决心不再理她。我能为她做的事情都做了,现在看到的一切却不合我的心意。我对她仍然没有非分之想,但她成名后的做派、她做的一些事(包括和你父亲的婚姻),都让我觉得仿佛自己当面受到了他人的侮辱。她成了一个见钱眼开的俗人,热衷于在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舞台上‘走穴’,要价越来越高,出场费最高时我听了都不觉咋舌。但她的‘红’也在这种不是为艺术而是为挣钱的奔波中开始降温,很快就从最受欢迎的艺术家滑落到一群‘过气儿’或者将要‘过气儿’的艺术家之间。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她几乎完全离开了小城,尤其是离开了那座我和她不期而遇的海滨小广场。这时每到周末我偶尔仍会步行去那里走一遭,却一次也没有再看到过她白衣如雪、秀发飘飘的身影。她主动来见我时已经有了你,和你爸爸仍然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婚姻。我不客气地问她有何贵干,她鼓足勇气说她是来为她的丈夫请求我的资助的。她丈夫已在音乐界混迹多年,却一直不‘红’,自己认为就是在他要‘红’不‘红’的道路上没有出现一位像我这样的赞助人,为了得到我的慷慨解囊,我即便想做他的赞助商也可以,注意这里有一个字的变化。如果我是赞助商而不是赞助人,那我是要从中获利的。你妈妈亲口说她的丈夫授意她来见我,愿意就这种赞助模式和我谈判,一旦投资开始生利我可以照我的意愿想从中拿多少就拿多少,他不要五五开也不要六四即我六他四而是我七他三,直到最后你妈妈还说,为帮他‘红’,我就是九一取利也成。他们‘豁出去了’。我直接把门指向她,说:‘你走!’她哭了,坐了一会儿才站起来走了。

“我怒不可遏。我向来不认为一个人可以任由别人欺辱而不可以展开反击。我认为你的父亲让你母亲来和我变相谈判极大地污辱了我当初对你母亲的善行。最令我恼怒的是,你母亲自己似乎也从没有真正理解我当时的善行与任何世俗的利害一概无关。我那时没有想到要做一个高尚的人,却成了那样一个人,我为那一生命时刻的自己充满骄傲之情,可现在她和她的丈夫回头就给了我一巴掌,让我觉得我从这件事中得到的所有快乐和满足全都变得污秽不堪,连带着让我这个人也成了傻瓜。我一旦开始报复力度就不会小,而且枪法精准,一枪就命中了十环。我让当初那个私家侦探尽快拿到你爸爸婚外和一个刚出道的小歌手滚床单的照片,然后派专人送给她。我知道女性的嫉妒之火一旦被点燃会爆发出多大的力量,果然不出一周我就听到了结果,她和你爸爸离了婚,拒绝了所有的演出邀约,一个人蛰伏到海螺岛的别墅里闭门不出,很快我又听到了她割腕自杀的消息。

“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甚至在听到上面的消息后我也好几次抑制住内心的冲动,没去医院看望她。那时我认为我和她的关系已经了结,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更不想见面,因为这时的我觉得和她已无话可说。但是下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又习惯性地去了海滨小广场,远远地就听到了熟悉的琴声。

“当初我们因为这琴声相遇,又因为失去它而断绝,现在却在琴声中重逢。人们说‘戏剧性的命运’,指的大约就是这个吧。我什么也没有问,她是怎么回到这里的,为什么要回来,现在的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市民,周末偶尔来到这里,听到了她在那里拉琴……我虽然只想听完一曲就离开,但是两只脚却不遂人愿,它们就一直那么站着,听她拉完了最后一曲。天暗下来,我又一次看着她白衣飘飘地走掉,从头至尾也没有去打扰她。她知道我在场,也没有回头跟我打一声招呼。但我心中积郁的愤怒却因此消散了,我的灵魂里因为重新充满了她的琴声被激动和感动。我的生命像是被人再一次赋予了灿烂的阳光,以往所有的不快都消逝了。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家,再次推迟了我下决心终止生命的日子。也就是说,你母亲的琴声,又一次让我从必死的决心中挣扎了过来,继续活在这个充满各种意外的人间。

“后来我还是知道了一些她的事情。自杀未遂后,她的名声受到了严重损害,已经不可能再像当初那么‘红’了。但在喜欢她的听众和观众心目中,她仍然是‘红’的。另外就是离婚后她的生活也重新安定下来,不再满世界‘走穴’,成了本市乐团名气最大的演奏家,每个月都会光彩照人地登台演出,赢得海潮呼啸般的掌声与喝彩,与之相称她的影响也渐渐稳定在本市和本省的音乐圈子里,在全国的音乐名人中她仍占有一席之地,但也就是名誉上占有罢了,实际影响已经出不了省界,甚至都出不了市界。不过这跟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当然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她恢复了每个周末下午在海滨小广场上的演奏,这一次我想应该是真正公益性的演奏,不再是周末乐团排练厅关闭没有地方练琴时的无奈选择。

“我们以后一直没有接触。但我也一直都没有离开她的琴声,她只要身体允许,每个周末下午在海滨小广场上的那一场演奏。我一直觉得它们不比我第一次在那里听到的演奏更好,但也一点儿也不比它差,每次都是一场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她一直在那里为公众无报酬地演奏了近三十年,直到去年夏天重病入院,然后去世。算起来,我听不到她的演奏已经有整整一年时间啦。”

老人似乎终于说完了他打算要说的话,长久地沉默着,终于站起,像是要走出屋子去外面透透气儿,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并没有真的走出屋子,虽然一扇屋门一直都向他和他身旁的女子半敞着。女子望着他,也有好大一阵子一句话都不说。她像是在等待他出门,但又不是,终于还是没有忍住,说:

“你恐怕不知道,她离婚后也不是一个人……你不接受她的献身,但是有人接受。没有这位和你一样资产丰厚的商界大佬的资助,仅靠她在市乐团的那一点薪水收入,加上一点演出补贴,不但无法把我养大,还送我去国内国外著名的音乐学府就读,恐怕连养活她自己都不能……我妈妈一直做别人的情妇这件事,你听到后不会心疼吧?”

她以为她给了老人已经很衰弱的心一次最狠的打击。她听出来,老人似乎直到今天仍然没能原谅她。可老人只是猛地摇晃了一下身子,又重新站稳了,慢慢回到身后的椅子上坐下,半晌才道:

“我就是年前听说了这件事……才病倒的。这一次我差一点就死了……可我又挣扎着活了过来……我把她的一生想象得那么好,除了和你爸爸那段往事之外,我觉得她一直都像她演奏的圣-桑的《天鹅》中的白天鹅一样羽毛洁白,姿态优雅,内心高贵,可是……她居然比我一生中的任何人都更狠地伤害了我,让我觉得这一辈子做的唯一一件高尚的事到了最末了还是彻底污秽化了……为了这个我都不想再活下去了。”

“但你怎么又活过来了……还在她去世半年后,亲自找到岛上来……眼下岛上有桥,倒是好走了。但岛的东半部一点也不热闹,反倒因为西半部的繁华变得更冷清……啊,我想起来了,你不会是来收回这幢房子的吧?我记得我母亲曾经把这幢房子的房产证寄还给你……希望有一天你能来正式将它收回。不过你还是来了,虽然比我想象的晚了些日子……你今天就想让我收拾收拾离开吗?”

老人的头抬起来,用一双和年龄不相称的明亮而犀利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女子,说:

“你知道我心里一直都对她藏着一个不解之谜吗?我的意思是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天,她的演奏技艺就已经达到了大师级的高度,以后的每一场演奏,全都是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三十年前我以为她总有一天会突破那一层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技艺之障,到达那个无限透明的高点,虽然那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达到的……可是我伴她几乎走过了一生,直到她病倒前最后一场演出,我都去听了,没有,她一直都没有突破那一层有时连我也觉得薄如蝉翼的心障……是的,完全不是技巧上的事,是心障,像是人世间存在着某种能够将最优秀的人也困在其中的魔鬼的咒语,将她的感觉、她的心、她的手指困住了……如同另一个将她一生困在这座小城的魔咒一样,不但毁了她这个人,更可惜的是毁了她的音乐、她的艺术,让她一辈子也没有真的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真正达到无限透明境界的艺术家,一位前无古人的大师!”

女子想说什么,忽然又不想说了。就那么站着,对老人的话完全无动于衷似的。这让老人不解,忍不住回头瞅了她一眼。

“她去世的当天市电视台就播报了讣闻,我不看电视的,但那天无聊,就打开了电视机……第一眼看到讣告我心里骤然爆炸起的不是悲哀,而是怒火。别以为近三十年来我不知道她是谁的姘妇,就是这件事最深地伤害了我……开始我还责备自己:她一辈子自轻自贱地做谁的情妇和你什么相干,不,这样的内省说服不了我,她就是与我相干,仅仅是因为三十年前我在那座小广场上看到了她,听到了一场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她的一生就都和我相干了。我不爱她,我是说我对她没有世俗之爱,我对她有的却是人世间最不常见的发自生命本源的圣洁的爱,原来我以为这种爱空灵、脱俗、超脱了尘凡世界的一切情感,也不会被后者所干扰,后来看我这样想还是错了……现在想一想,我对她的爱是那种人之所以为人怎样才能成为高踞于众生和尘凡之上的存在的爱……人虽然同样脚踏在大地之上,但仍然能够成为太阳或者成为众人脚下的泥土,按照这样的区分,她当然是照耀万物的太阳,而我因为机缘巧合,恰好成了被阳光照耀的花儿,当然是许多花中的一朵,不过这没有关系,只要是能被她的光芒照亮就够了,事实上她不但照亮了我这个人,还照亮了我的心,让我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一定存在奇迹,不然就不会有这一轮照亮了我全部生命的太阳,她的光芒也照在我的那个‘完全不可解问题’上,让它变得不那么要紧了。这光芒甚至也照亮了我的死亡之路,将黑暗驱散,于是我的死甚至也不再急迫……可是,我生命中的这一轮太阳,终究还是像一轮耗尽所有能量的夕阳,堕落到污淖之中,终究没有运行到她的极光明之境……一个人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人生,我一点儿也想不明白。”

“于是你就开始恨她。恨她入骨。这很好。你只要开始恨她,也就原谅了她在艺术上没有能达到你说的那种无限透明的境界,原谅了她这个人。她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另一个商人的情妇了。”女子突然有点恶狠狠地说,“事实上我说得不对,你直到今天也没能真正放过她。”

老人不想直面她这一番挑衅式的话语……他若有所思地站着,后来才道:

“是的,我直到今天也没有原谅她,这就是我半年来一直没有来这里吊唁的原因,虽然我病得厉害也是原因……你说得对,我就是不能原谅她也得原谅她了。另外我来也不是来收回这幢房子的。这房子从她住进来那一天起就完全属于她了,现在它应当属于你。我开头就说了,我觉得我应当再来见她一面……不,干吗不说实话呢?我今天来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我好像和你从没有见过面。也许见过,但我记不得了。你的话我不大明白。”女子惊讶地看他一眼道,心里在想今天和这老男人的会面真的应当结束了,将他送出门以后,她自己还有一大堆窝心事儿要应付呢。

“我听说你遇上了和你妈妈当年一样的麻烦……因为找不到赞助人和赞助款,团里本来打算为你举办的个人演奏会又被别人顶替了……去年就有过一次。我来见你,是想跟你商量,我有没有可能做这个赞助人。”

女子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大到了若是她自己能看到也会惊讶的程度。与此同时她的心像被人放了一把火一样腾腾地燃烧起来。

“你是说……像当年赞助我妈妈那样赞助我?……我没听错吧?它要是真的,那可是我……我我我从生到这个世上直到今天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它是真的吗?不,不会是真的,我妈妈当年是那样让你失望。”

“真的。但首先是要获得你的同意。”老人简短地,但又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目光也从女子脸上移开了。

“啊天哪!天哪!天哪!我当然同意!这种天上掉下大馅饼的事儿谁会不同意呀!”女子一连声地叫着,心在大力抽搐,脸涨得通红,整个人几乎要原地跳起来,但马上又心中一悸,所有的感动和激动都打了折扣,让她的情绪黯淡了许多,“但是……你难道没条件吗?你有条件吗?”

“有的。可是我最近也有了进步,接受你妈妈带给我的教训,万事还是不要强求为好,不然自己有可能扛不住它带给你的失望。你一定明白我心里想要的是什么,可是……我就是老到要爬烟囱的年纪,也还是有了一点长进,觉得连说出来都不应该。”

“我懂。第一,你说的是……我要是能像我妈妈生前那样,每到周末的下午,过海去你说的海滨小广场做一场公益演出……虽然不容易,但我觉得人只要有恒心,也不是办不到的……当然刮风下雨天除外……另外,我个人有演出也不行……我可以笼统地答应你继续做这件事,但不能保证每个周末下午就一定有一场演奏。”

“我刚才说了,我对你什么要求也不打算提。你只要答应接受我的赞助就可以了。”

到了这时,女子的情绪反倒更冷静了,表情也更为严肃。

“老人家,我有一句话还是要说给你听……我也不能保证我的一生就那么纯洁、高尚,一尘不染……我是说,如果我为了生活和我的……艺术,有一天也做了别人的情妇,当然不一定会这样,但万一……你会不会觉得失望,就像你一直不能原谅我母亲一样不能原谅我?”

“如果我选择不原谅呢?”老人直截了当地问。

“那我就不要你的赞助。”女子低下头,伤心地说。

“你能说出……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吗?”现在轮到老人伤心了,用嘶哑的声音道,“如果你将来……我觉得我还是不能原谅,虽然我一直都想原谅她,我是说你妈妈。毕竟她是一位那样了不起的艺术家,完全可以不让自己的人生承受那样的羞辱。”

“因为……我从小跟着她长大,几乎每天都在看她的演奏……直到有一天她不再能那样做,躺到医院的病床上,才告诉我一件事……她说我这一生,对不起一个人,她说的这个人就是你……她说其实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他,无论是艺术还是人生,世上都只有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并没有什么人,即便是那些名垂青史的大师,真的能达到无限透明的境界。”

老人急剧地耸了耸花白的浓眉,眼眸里现出了像是被一个极大的意外震惊的神情……好半天才道:

“你刚才说了什么?她直到临去世……真的还记得我对她讲过的话,‘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她……”

女子犹豫着,最后还是说了:

“刚才我想过了。还是不要接受你的赞助。你都这么老了,承受不了第二次失望的。”

“啊,我忘了一件事。我活不了多久了……昨天我重新修改了遗嘱,几天前我把公司卖了,得到了一笔钱,不像你想的那么多,你不知道这些年我的企业受同业竞争,早就不行了……但照眼前的物价,它可以让你在未来的五十年内不用为钱发愁……当然我没有将货币贬值算计在内……如果是这样,你也不能答应我,不做那样的事吗?”

“不能。”这一次女子猛地抬起头,坚决地对他说。

“你不用这么急着拒绝。我这里并没有强迫你接受的意思,另外……我也不会强迫你和我达成约定,一辈子不走你母亲的路……看来今天我来对了,你让我明白那和钱有关系,却不是全部……我在你母亲那里得不到的东西在你这里也得不到。我应当接受这个教训。”

“我可以送你离开了吗?”

“不,虽然你刚才说了那样的话,我还是……还是想把钱留给你,你甚至都不用答应我最后一个现在看来也有点过分的愿望……在不使你十分为难的情况下,每个周末去海那边的小广场为喜欢你母亲艺术的听众演奏……因为,我仍然觉得,时代会进步的,今天人们做不到的事明天也许就能做到。”

老人边说边从随身带的一个文件袋里取出一式两份的文件,放在刚刚坐过的椅子上,“这是我让我的律师起草的合约,你同意就在这上面签字。当然,我最后那个请求不在约定范围之内。”

女子看也没看合约内容就签了字,虽然还是犹豫了一下。老人将文件中的一份收回,点了一下头出门。女子随他走出,她站在别墅的前廊下,看着老人上车,然后那辆老旧的加长版林肯开始倒车,摇摇晃晃地离开。她忽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发泄般地将许多心里话喊出来:

“无限透明的演奏,那就不是人能够做到的……从古至今没有人做到过!我妈妈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没有人能够做到……我就是用尽一生全部的力量,能够做到的也只是我妈妈那样接近于无限透明的演奏……你以为你是谁呀!你给了我够一辈子花的钱,我就能做到了?谁知道你那点钱够我用到什么时候?万一明天一个面包就要一百块了呢?这就是生活,你活了一辈子还不懂这个吗?……呜呜呜呜。就是这样了,不然又能怎样?你不觉得你要的东西太多了吗?……我和你,和她,和所有人都一样,在这个人间都不能做太过于奢侈的梦!……”

她一直哭一直哭,过了很久才停住哭声,仔细抹去眼泪,回到屋里补了妆,匆匆出家门,过海去团里见团长去了。

责任编辑 张 哲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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