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平河和可娃
作者 袁劲梅
发表于 2025年5月

1.飞、飞、飞

有两个小镇一个叫“大岛(Big Island)”,另一个叫“康而霓(Kearney)”,都在平河(Platte River)边上。平时,它们是两个最平常的小镇,从放大100倍的世界地图上找,也许可以在美国正中间的内布拉斯加州找到它们。这两个小镇不富贵,却殷实而平静,坐落在内布拉斯加州那长得像海洋一样的玉米地里,它们就像两个蹬在田埂上抽烟论收成的老农民,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我很喜欢到这两个小镇,动不动就会开车过去。

这两个小镇都和一字相关:“飞”。

“飞”,可以是“飞机”的“飞”,也可以是“飞鸟”的“飞”,还可以是“梦想在飞”的“飞”。

我先讲“飞机”的“飞”:二战的时候,制造当时最先进的“B-29超级堡垒” 远程轰炸机的军工厂就藏在大岛。B-29 是二战后期,为了轰炸日本本土,快速赶造出来的大型远程轰炸机。其中有一百架B-29,一造出来就直接飞往了成都的双流机场,隐蔽在那里,准备打日本在东三省建的军工厂,也等着在战争最后阶段,从中国基地轰炸日本本土。由美国空军20军的将军柯蒂斯·李梅(Curtis LeMay,1906-1990)领导。因为是战时,B-29在极短时间里造出来,虽然还有一些机械上的技术问题没处理好,也就急着让它们上了战场。B-29能飞得很高,常常不是因为敌人的地面炮火把它们打下来,而是因为它们自身的机械问题而坠毁,坠机率很高。当年美军派驻延安的Dixie Mission(迪克西使团)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请求延安帮助救助坠落在北方的B-29飞行员。为此抗日任务,美方还送了一飞机的药物和医疗机械到延安。新四军当年救起的美国飞行员,就是在执行完轰炸任务后,在回程中坠落的B-29机组成员。

我去大岛,站在军工厂的旧址上,所有这些我在书上读到的故事,就都从时间里走出来。让我觉得:地球的这一边和那一边,其实并不遥远。一个“飞机”的“飞”字,就能直接把历史接到了今天。

讲了飞机,那就一定得讲飞行员。康而霓镇与大岛镇相距68公里。我可以想象出当年康而霓镇子上的年轻人对开大飞机的热情。他们应该是一群最早站在地上,仰着头感叹的年轻人。

康而霓镇上,就曾经住着一位土生土长的B-29上的飞行员,叫俄尔博士,是二战的老兵,他说:当年,他第一次看到“B-29 超级堡垒”时的感叹是:“天哪!他们怎么能把这么大的家伙开到天上去呀?”

俄尔博士亲身参加过轰炸日本本土的“最后行动”。那时候,俄尔博士叫“俄尔上士”,在关岛基地开B-29B,是B-29B 315轰炸飞行大队的空军士兵。B-29B 是比B-29超级堡垒更新一点的B-29家族成员。上面加设了APQ-7雷达系统。俄尔上士在一架B-29B上当雷达导航员,是机组里的知识分子。那年他23岁。B-29B 315轰炸飞行大队士兵的平均年龄还不到21岁,却成为当时唯一开上这最新款B-29的飞行大队。“雷达导航员”则是飞机上的科学眼睛。因为B-29B有先进的雷达系统,就是地面目标肉眼看不清,B-29B也能准确地高空投弹。俄尔博士和B-29B的故事,可以另写一本书。我没办法一下子全讲清楚。但是,我后面一定会回过头来讲他轰炸日本本土的“最后行动”。

虽然我和俄尔博士都对飞机感兴趣,但公正地说,是“飞鸟”的“飞”,和“梦想”的“飞”让我和俄尔博士成为永远的好朋友。所以,现在我得把飞机的故事先停一停,来讲“飞鸟”的“飞”和“梦想”的“飞”。

大岛和康而霓之间,有一条大沙河,叫“平河”。当地人说:“平河一英尺深,却几英里宽。”所以,平河的水有脚印,水在浅浅的沙土地上一路小跑,水的脚印就留下了,像儿童在一张纸上写满了“3”字,一个接一个,一层叠一层,每一步都是蹒跚的弧形。和平的数字,永无战事。平河还有自己的语言——水的言语,像是太阳发明的楔形文字,流淌着无数闪烁不定的爱情故事,讲也讲不完。

平河,在康而霓镇转了一个大弯,不声不响地从这两个小镇旁边流过。平河两岸,天生就应该上诗入文。那里的土地秀气而湿润,种什么活什么。植物一种下去就是青少年,噌噌往上长。每年三月末、四月初,平河就被刚化的雪水充得满满的,太阳底下闪着一河的信心和自足。没有比平河性情更好的河了,从来没有发过一次洪水。河岸两边刚刚泛绿的田野还没有翻耕,玉米地里残留着鸟和鹿吃不完的玉米粒。

每年这个时候,占全世界总数80%的灰羽红顶沙山鹤(Sandhill Crane)会来到这里,有6万多只。还有几百只白羽红顶鹤(Whooping Crane)也会来,就连中国著名的丹顶鹤也来过几只。随仙鹤而来的还有70万到90万只水鸟和野鸭。这些仙鹤要从它们冬天的栖息地——美国南方和墨西哥飞往它们的夏季产卵地——南加拿大。它们是候鸟,按时迁徙。每年,仙鹤只在平河这一带停十来天,复活节前就全部走了。为了生儿育女,它们有目标、有梦想。它们用记忆力做导航仪,用大翅膀支持着自己的想象力,一展翅,就一定要飞到加拿大去结婚生子。它们每年要生两个蛋。常常只有一个能活,第二年它们会带着小仙鹤回到平河来。它们对爱情和生命的忠贞是写到基因里去的,让人类不得不佩服。人,进化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把爱情、忠贞这类德行长进我们的基因里。父辈犯过的错误,儿孙照犯。

当仙鹤们飞到平河,这是它们路程的一半。不知从它们的哪一代祖爷爷祖奶奶开始,每年这个时候,它们就从南方各地来了。在清澈宽阔的平河停息十多天,大吃大喝,增强体力。然后,再飞完下面的路程。大岛和康而霓之间有1450英亩水草丰美的草原和玉米地,是仙鹤们长途迁徙中最好的驿站。等它们离开的时候,体重能增加10%。大岛镇和康而霓镇的人把它们之间的这块宝地叫作“仙鹤草原”。仙鹤来的时候,是当地居民的鸟节。

我就是在十多年前的鸟节上认识的俄尔博士。看鸟的时候,我跟他讨论了一个我们这些搞教育的人共同感兴趣的问题:“能让孩子们的梦想飞起来的翅膀应该是什么?”

那时,俄尔博士坐在躺椅上,和一群康而霓的孩子一起躺在太阳底下,看仙鹤蜂拥而起,从平河直飞到蓝天上,踩着它们自己演奏的圆舞曲盘旋。俄尔博士腿上还坐了一个小孩子。他向我介绍那个孩子的时候说:“这是康而霓的小知识分子。”

以后,我每年都去看鸟。坐在俄尔博士腿上的小孩子时时换,但小孩子能坐到俄尔博士腿上当“康而霓的小知识分子”的乐趣和荣耀不变。在这十多年里,俄尔博士动不动就会找我到康而霓镇去,一起探讨:如何让孩子的梦想飞起来的哲学方法。

俄尔博士知道蓝天的美妙和神秘,他的办学宗旨是:让孩子们的梦想在宇宙天空自由地飞。他对孩子们说:“当你找不到阳光的时候,你就当阳光。”

2. 平河和可娃

平河叫平河,自然是因为它很宽,却很浅。有时候,平河能浅得像一张纸。细风细浪,无波无澜,细腻得像从可娃小脑袋里流出来的小问题,一路画着问号,从河边的水草昆虫问到落在河里的星星月亮。可娃是“俄尔托儿所”里最小的小知识分子。小圆脸,大眼睛。话还说不清楚,就会提问题。他的曾爷爷也是退役老兵。可娃是在俄尔博士生前,最后一个有机会坐到俄尔博士腿上看仙鹤的小朋友。与其他小知识分子一样,他头靠着俄尔博士的前胸,不停地提问题,就像小仙鹤在使劲展开梦想的翅膀。

俄尔博士年轻时在B-29B上当雷达导航员,这个工作使他一直热爱数学和地理,战后他读了博士,回乡教数学和地理。先开办了“俄尔托儿所”,又建立了中学,当了校长,又当了镇教育部部长。退休后,他也动不动会去托儿所转转,对小朋友说:“亲爱的小知识分子们,要是火星上的沙尘暴把火星探测器的太阳能光盘给盖住了,你们怎么办?”他也会到中学去,和中学生坐在一起听数学课。对学生们说:“不要抱怨没有计算工具,不要依赖计算器。我告诉你们:太阳光的影子都可以是测量工具。竖个竿子,用正弦三角形算一算,你就知道距离了。”因为俄尔博士的邀请,我也定期带着几个大学生到俄尔托儿所,和小朋友讨论儿童哲学。

可娃是当之无愧的“小知识分子”。他的家在平河边。但是可娃住在太阳系。可娃会飞。有时候他住在月亮上,有时候又住到火星上,有时候还会飞到漂亮的土星光环上,向众多围着土星转的卫星打招呼。高兴时,他从土卫二(Enceladus)跳到土卫六(Titan)。科学家说,这两颗土星光环中的卫星上很可能有水。水就是平河里流着的故事,可娃兴致勃勃,想在这两个属于土星的小月亮上找到平河。

平河太重要了,如同生命本身一样神秘。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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