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伍倩,土家族,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畅销书作家。
一根透明丝线如何能承载人生的重量?舌尖落下,污秽而骇人的秘密便会訇然爆炸。她和睡在光阴另一头的“小耳朵”,在深渊的边缘将舌头上了锁,以稚嫩的舌尖肩住了黑暗的闸门。而每个沉默的旁观者,亦是丑陋罪恶的共谋。这不仅是一位女性的个人遭遇,同时也是许多女性的遭遇。舌头若不上锁,女性内心深处蕴藏的力量便会生长、延伸,探向那些更为幽暗的角落……
一
发现邵芳在影院里哭起来的时候,陆怡苓先是感到不知所措,随即心中的厌恶之情就达到了顶点。
大银幕上,一个外国人正在承受敌人施加的酷刑,他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说——他们试图从他嘴里撬出来的是一串人名,还是一个地点来着?陆怡苓对电影的情节早忘个精光,她只确凿地记得那是一部表现正邪对立的“译制片”,许多豪情与血泪化作光芒的浪潮由四面涌来,一次又一次徒劳地冲刷着几百张顽石般的脸——这些脸来自铁道小学四年级至六年级的学生,有的因困倦而打盹,有的在无聊中放空,还有些兴奋不已地窃窃私语,谈论着贴画和歌星。说实话,陆怡苓也看不懂上头在演什么,也觉得又困又烦,也想找人说一会儿闲话,但她是大队委,她要以身作则,万一被班主任发现她表现不佳,准会和妈妈打她的小报告,那就完蛋了,死啦死啦地!想到这儿,陆怡苓不由得挺直脊背,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就是在这时,在敌方的叫嚣和狞笑间,她恍然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啜泣。
陆怡苓朝声音的来处看去:左手边,邵芳怔怔地盯着银幕,一颗颗硕大的泪珠翻过她忽明忽灭的面颊,落入黑暗中。到今日、此刻,已年届不惑的陆怡苓依然无法将那一幕给自己所带来的冲击完整地塞进一个词里,不过在种种复杂的心绪间,最难以磨灭的,无疑是猛一下冲上她心头的“自惭形秽”。而这种心情,在邵芳出现前,陆怡苓从未品尝过。
从小,陆怡苓就知道自己高人一等,因为母亲说了,她是铁路子弟,和本地人不一样,不许说本地土话,说普通话!作为铁道小学的语文教师,母亲常年担任班主任,被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陆怡苓你是我赵宁宇的孩子,是我教育成果的展示窗口,你得处处优秀才行,做到人无你有、人有你优!我这样严格要求你,是为你好,懂吗?”赵宁宇老师教过那么多优秀的学生,而陆怡苓必须成为其中顶顶优秀的一个。好在陆怡苓天生头脑聪颖、勤奋好学,一年级开始,每一次考试都稳居年级前三名,三年级当选大队委,四年级被推举为区级三好生,书法也在区里比赛拿了特等奖,一路头悬光环,始终走在普通人到不了的高处。然而,面对同学们、同学的家长们,老师和那些当老师的邻居们毫无保留的赞美,陆怡苓却始终无法沉浸其中,她从来也忘不了幸福是如何与毁灭紧紧相连,把它们隔开的,其实只有一根无形的细线,而随时都会冒出来什么一把扯断这根线:发挥失常的一次小考——母亲会板起脸说:“你是成心的吧,砸我招牌是不是?”书法比赛只拿了个优秀奖——市级书法协会会员的父亲不会说什么,接下来一个月,他不会再和女儿说一句话。
还不到十岁,陆怡苓就已彻底明白,其他同学都生活在陆地上,他们可以像白痴一样在泥地里爬行,但她不行,她必须行走在半空中,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留心脚下的每一步,看好她的线。
为此,她小心翼翼地提防过班里的学习委员,还有(4)班的中队长,包括书法班里的外校同伴,但她从没有想过该提防邵芳,毕竟一开始,父母提起邵芳时是那么不屑!准确来说,是不屑于邵芳的妈妈。
邵芳的妈妈有个好听的姓——童,名字也好听,叫童瑶,是他们本地人。十七岁上高中时,童瑶跟着个混混跑去了香港,混混做生意发了财,童瑶也过了十来年挥金如土的日子,这期间生了个女儿,便把寡居的母亲从老家接去照顾孩子。谁知后来她丈夫另结新欢,又迷上赌博,欠下了巨额高利贷,为了躲债跑路,就此杳无音信。童瑶的寡母被上门逼债的暴徒活活吓死,童瑶本人也在交涉过程中受了伤,不得不带女儿逃回了内地。
回来还不到一星期,这些半真半假的流言就传得满天飞,连陆怡苓这样的小学生都听说了。那时她也就一并听说了“邵芳”这个名字,据闻童瑶打算把女儿送回母校读书,很快这位插班生就会出现在四年级(3)班。
陆怡苓不止一次由母亲赵宁宇嫌恶的语气中听出她对童瑶的唾弃,“那时候我就看她不正经,成天不学习,就知道打扮,什么玩意儿!这回要不是小思托我,我才懒得管。”
父亲立身在书案前调墨,用摩擦的气声说:“小思年轻时就为了这个姓童的要死要活,这么多年又是单身一个,没准也是为了她,你小心吧。”
“胡说八道,你不要乱讲!”母亲掣高了调门,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劈裂,“那都什么时候的老皇历了?小思帮她,就是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我们小思条件不要太好,铁小有编制的体育老师,长得又帅,性格又好,你没看那么多女人,老的小的、没日没夜地往上贴!男人嘛,二十八岁正是好年纪,又不老,急什么,总要睁大眼挑一挑。”
“你低声吧,这种乱七八糟的话,别让苓苓听见了。”父亲不再说什么,空气中一时间弥漫开徽墨的气味。
隔着一道把外屋一分为二的拉帘(一边是“客厅”,一边是“餐厅”),陆怡苓趴在已收餐后的餐桌上写作业,同时竖起耳朵来偷听。父母当她年少无知,可她暗中早听个明白。难道说,这个“姓童的”是她小舅舅赵思宇高中时的“对象”吗?小舅舅快三十了还没结婚,就是为她?陆怡苓的注意力暂时从作业本上被赶走,被赶向比方程式更为神秘难解的、只属于成年人的欲念世界;迄今为止,她只得以从影视剧中偶尔窥见其一角,似乎在那里,仅凭一张脸蛋一个眼神,或稀奇古怪的什么,你就能一脚踹开别人的心扉,从里面拽出许许多多的爱和恨。男男女女便披挂着那些爱恨走来走去,显眼的如同动物王国里的皮毛或斑纹,好叫人一眼认出,这是冷酷无情的掠食者,还是即将被开膛破腹的猎物。
在陆怡苓的想象中,童瑶——这个与诸如“早恋”“出走”“少奶奶”“黑社会”等可怕的禁词联系在一起的女人——准是在脸上顶一副大墨镜,镜片下藏着琥珀色的眼珠子,红唇以鲜血涂画,高跟鞋的鞋跟尖利如兽爪,每走一步都活似正踏着情人们的尸体往前!
陆怡苓对童瑶充满了好奇,刚好两天后,小舅舅便来电说,童瑶想请“赵老师”一家吃顿饭,“她带她女儿一块儿,姐你把苓苓也带上,先认识认识,马上就同班同学了嘛。”平时陆怡苓是不愿跟爸爸妈妈出门应酬的,拘束又无聊,但这次,她没找借口说自己还有功课要做,她一心想见识一下这位来自香港的传奇人物。
如今,相隔迢迢岁月,陆怡苓再一次尝试从一双已饱经历练的成熟女人的眼睛后遥望当初的童瑶,想在她身上看出些疑点:某种狰狞的预兆,某种黑暗的知识,或许是这些,致使了之后可怖的一切……但她依然什么也看不出,端坐在时间刻度那一端的,只不过是个身量娇小、貌不惊人的普通女子,哪怕还是个孩子的陆怡苓都觉得她不起眼,非要说有什么能使人过目不忘的,就是“白”:童瑶的皮肤极白,就连胳膊肘都白得像一般人脱掉衣服后才会露出来的地方,而且她周身都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甜香。吃饭的过程中,陆怡苓曾瞥见童瑶从提包里取出个小瓶子,动作轻巧地拔开瓶盖,用盖子凸起的部分迅速印在脖颈侧与手腕处——原来这就是香水!除却这一点乏善可陈的惊异外,童瑶其实令陆怡苓大失所望。真正击中陆怡苓的,是童瑶的女儿。
“邵芳,芳芳!”
陆怡苓几乎可以确定,彼时为两个小女孩引见的,正是她的小舅舅赵思宇;他一手一个,将她们拉在一处,“这是陆怡苓,我外甥女。下周你们就是同学了。苓苓,芳芳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你要多多照顾。”
看到邵芳的第一眼,陆怡苓心里头就不舒服。她也说不清这种不舒服由什么而引发,是对方合体的公主裙、精致的领边、鞋头亮晶晶的皮鞋?还是矜持的笑容,轻盈的身姿,以及过于修长的四肢?
“内猴,请多多关揪。”
邵芳的口音有点好笑,陆怡苓却无法笑话她——而以前她总是能默默笑话别人的,笑话她所有的同学和伙伴:太幼稚,太轻浮,太急躁,太直接……太像个小孩子。邵芳没有一处像小孩子,她笑起来像大人,沉稳的语调像大人,还会像大人一样握手。大家一直夸陆怡苓是个“小大人”,可陆怡苓从来没主动和人握过手!她不无慌乱地伸出手。邵芳笑着递给她一颗糖果,因揣在衣袋里太久而有点发黏。
“你好!那个、那个——多关照。”
陆怡苓不自觉模仿起邵芳的口吻,一面又担心父母注意到自己的露怯,还好,爸爸妈妈正在和童阿姨聊天;童阿姨可真能说,仿佛等不及要把心里话一口气倒出来,一边说一边拿两眼弯弯地笑着。
“谢谢姐帮忙!上学那阵,小思就老跟我夸您,说家里老人常年在外地,全靠姐姐姐夫拉扯他,‘长兄如父,长姐如母’……
“我要是也有这样一位有知识、有文化、有智慧的姐姐,能常常扳一扳我,我怎么会在年轻时走错路,哎,不说这个……
“哦对,我怕我高兴过头给忘了,姐,这条珍珠项链是我专门从日本给您带的,7毫米的珠子,颗颗浑圆,特衬您气质……”
陆怡苓注意到妈妈赵宁宇的高傲脸色一点点缓和下来,到后来,她还亲自给童瑶母女搛了一次菜,“你看你,多少年还这么瘦,吃点儿肉。芳芳,你也是,太瘦了,要多吃——诶,我才发现你这还有个‘小耳朵’。怎么出生后不给做了呢?香港的医术应该很发达呀?”
后面两句话乃是冲童瑶而发,童瑶当即大大方方一笑说:“这个学名叫‘副耳’,香港人就管这叫‘福耳’,说是带福气,也就留着了。”
陆怡苓没大听明白两个妈妈说的是什么,一时面露不解,坐在她右侧的邵芳立刻察觉,她转过脸与她正面相对,又将一手高高地撩起鬓边碎发。陆怡苓愣了愣才看清,一个小赘瘤由邵芳的右耳伸出,形如一截肉做的花苞。
陆怡苓好奇地说:“我能摸摸吗?”
邵芳点点头,驯顺地将她那小小的畸形送到陆怡苓面前。
陆怡苓拿指尖碰了碰,“咦……有点恶心。”当她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时,浑身弥漫开一种卑劣的放松——原来你也不是处处比我强,你也有缺陷。
邵芳被她说得怔了一下,就在这一刻—— “苓苓逗你呢,一点也不恶心,很可爱。”插话的是赵思宇,陆怡苓不由得望向自己的小舅舅,他对邵芳温暖地、抚慰地笑着,露出马一样结实整齐的白牙。
邵芳迟疑了一下,轻声说:“您也要摸摸看吗?”
小舅舅哈哈大笑起来,说好啊,于是他伸出手,在那肉疙瘩上轻轻一拨,手掌宽大敏捷,手指瘦长而轻巧。“真的很可爱。”
邵芳垂下双眼,绽开了一个笑容,陆怡苓在那张笑脸上捉到了一抹羞赧的潮红——这更令她对邵芳另眼相看。说来邵芳比她还小两个月呢,已经学会了为小舅舅脸红吗?那可是六年级的学姐们才熟练掌握的本领!陆怡苓不止一回在操场上撞见过,小舅舅在给高年级带体育课的时候,女生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在他面前姿态忸怩,害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但也有性格豪爽的女老师公然宣称,“小赵老师是咱们校草,长得像香港的电影明星。不,比明星还帅!”——这些议论总是令陆怡苓这个外甥女油然升起美妙的自豪。陆怡苓爱极了小舅舅,她将他选为三年级命题作文《我最喜爱的一个人》的主角:“我的小舅舅名叫赵思宇,他是我们学校深受欢迎的体育老师,他身材高大,相貌出众,心地善良,才华横溢!”她写到小舅舅爬上屋顶救下被困的小猫,写到他把行动不便的老人一口气背上了六楼,而且他可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绣花枕头”(语文老师在此批注:成语使用不当),他是获得过大奖的摄影师,学校宣传栏里的巨幅照片全都是他拍的,为此,校长还专门拨给他一间办公室做暗房,小舅舅常在暗房一忙就是大半天,只为了冲洗出令师生们满意的作品。大家都夸小舅舅拍出的照片不仅构图精美,而且情感细腻、审美超群。虽然小舅舅如此繁忙,但他对待我这个外甥女却耐心十足,尤记那一次,他教我滑旱冰,“苓苓别怕,舅舅会一直护着你,大胆滑,摔不着!”——于是每次快摔倒时,我都会被一只大手一把搂住。就这样,我一跤也没摔,便学会了滑旱冰。那一天,小舅舅用照相机拍下了我的笑脸,还拿漂亮的硬笔书法在照片背面题了字:勇敢的苓苓克服了困难,真棒!我把这张照片贴在我书桌上方的墙上,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它来自我最喜爱的一个人,小舅舅赵思宇!
同那些下笔前就明白自己要撒谎的“作文”不同,这一次,陆怡苓字字由衷。那些褒义词完全就是为小舅舅而生,就等着在她笔下跟他迎面相认。这一篇作文,她足足写了八百多字才写完,但她其实还没写够,只不过有些事不适于写进作文里。比如,小舅舅收到过好多情书,具名的、匿名的,其中还有初中部学姐写给他的,曾有家长为这种事找上门,赵思宇倒是心平气和地解释,我只教小学,都没给孩子带过课,连她是谁都不清楚,可能是她们朋友间恶作剧,您不要放在心上。作为姐姐的赵宁宇却恨恨不已,现在的小丫头一个个早熟得要命,自己思春,非拉上我们小思干什么?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这么好一个人,千万别被她们给沾上。苓苓,你在学校也要保护舅舅,看着点,别让那些妖里妖气的小幺蛾子往他身上扑,懂吗?
懂!
邵芳自觉对小舅舅负有义务,假如在课间碰到那些缠着他说话的女生,她必会跑过去插在中间,“小舅舅,我要去你办公室吃糖!”她认真地看管他,就像看管自己的三道杠袖标,保证它洁净、明亮、一尘不染。保证它只是她一个人的。
陆怡苓瞥了一眼邵芳和她的小耳朵,就不由自主地,在她和小舅舅之间挺直了自己。
隔壁包厢传来划拳的吆五喝六之声,震得板壁嗡嗡响,墙板上铺陈着一度耀眼艳俗、却被时光磨损的斑驳墙纸,玻璃大圆桌上的杯盘已初现狼藉,围坐在桌边的,是一派知识分子风度的夫妇和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女儿,是一对重逢的昔日恋人,还有个被人拨弄的“小耳朵”……在未来,每当陆怡苓回想起这顿饭,都会打心底里发冷,她觉得那活像是一场守灵,但谁也不知道被守念的尸体已去向何方。
短短一个月后,小舅舅赵思宇宣布,他要和童瑶结婚。从回忆的缝隙里望去,陆怡苓还能隐隐地望见父亲的摇头、父亲的怒容、他和小舅舅的促膝长谈……妈在哭,失去了所有仪态地大哭,冲小舅舅又哭又喊——吓得陆怡苓浑身发木,她从没见过妈这样。小舅舅耸立在他们家的客厅正中,肌肉紧绷,静止不动,然而那静止中满蕴着力量,曾帮助他漂亮地完成过长跑、短跑、跳沙坑、掷铅球……的所有力量,还有力量里那火烧火燎的疼痛,此刻都在他简洁的言辞、他目空一切的眼睛里盘踞着。他黧黑的身体从眼睛里开始烧,眼里的明光照亮他自己的前方。
“姐,别的我都可以听你的,但这事我自己做主。你同不同意无所谓,其实我俩已经领证了。”
“小舅舅好帅啊!”陆怡苓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她还记载了自己对于这一段感情的费解之处,“不过为什么是童阿姨呢?我看不出她有什么好。妈妈说得对。”
妈妈有时候会说她“人小耳朵长”,陆怡苓早就凭着这只长耳朵听到了好多不该听的——我们小思,姓童的怎么配得上!黄花闺女的时候都差得远,何况现在还带着个拖油瓶。虽然陆怡苓不理解什么是“黄花闺女”,什么又是“拖油瓶”,但她能感到和妈妈一模一样的正义怒火在腹中升起。
接下来是长达数月的僵持。大人们之间的矛盾也波及陆怡苓和邵芳,而这时她们已成了同桌。因为入学时,大、小“赵老师”都分别和她们班主任牛老师打过招呼,所以邵芳受到了额外关照,被分在陆怡苓一桌。“苓苓,芳芳以前的学校教的东西和咱们全都不一样,可能会跟不上进度,你要多帮助她,给她做榜样,知道吗?”妈妈曾这样叮嘱她。陆怡苓尽管不情愿,也只好抽空为邵芳纠正发音、讲解课文。邵芳会送她精美的钥匙扣,还有港星的画报。两人成天到晚腻在一处,免不了闲聊,陆怡苓便零零星星得知了不少关于邵芳的事情。例如,她这双系带的黑皮鞋鞋底不能沾水,她的刘海必须去理发店修理,她家从前有“菲佣”——就是菲律宾籍的女佣;陆怡苓大受震动,她家里面全都是妈妈做家务。还有,邵芳的爸爸不懂书法,但他收藏了不少书法作品,其中有几幅是末代皇帝溥仪的弟弟写的。陆怡苓不知说什么好,只会胡乱嗯啊两声。
不过,陆怡苓也明白很多邵芳所不懂的:不要对教室里遍体鳞伤的长条木凳大惊小怪,上课时不可以不经允许就接话,老师的唾沫星子喷到你了也不能抬手擦拭,无论何时,你都得平视前方、表情严肃,还有,不准挑食,发放的饭菜必须吃完,不是“唔该”,是“谢谢”——
本来只是这样而已。
然而,随两家人裂痕的加深,陆怡苓开始迁怒于邵芳:就因为她妈妈,从前和我们亲密无间的小舅现今都不登我家门了,就算在学校碰到我,也只是笑笑,再也不来拍拍我脑袋、搂住我肩膀,请我去办公室吃糖!但他却会专程把邵芳叫去一边,跟她说悄悄话,还给她塞小零食。“小舅舅给的,鸭黑丝(一起吃)。”邵芳满心欢喜地跑过来,陆怡苓冷冷推开她,“那是我小舅舅,不是你的。你要叫‘赵老师’。”
课间,她不再搭理邵芳,也不许其他的同学理她。冬天到了,教学楼的屋顶积满落雪,后门的滑台结了冰,热闹的课间,邵芳默默地独自走上去、滑下来;她不再留刘海了,一根孤零零的马尾辫在北方的劲风中飘扬。陆怡苓绕过去,立在台沿,不用说一句,她身后的跟班们早已意会,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走开!”“别挡道!”“大队委来了,赶紧腾地儿。”
陆怡苓坐下来,从那“冰滑梯”一滑到底。退开在一旁的邵芳的身影自她视野里朦胧地一掠而过,仿似被弹弓射中的坠鸟,仿似在迅猛下落的不是她,而是她。
暗淡的太阳低悬在半空,昭示着自远方赶来的第二场雪。
那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早,陆怡苓的印象中,节后不几天,小舅舅就出现在她家的餐桌旁,桌上的气氛变得祥和了起来,哪怕他把“那个女人”同她女儿一道带了来。爸爸喝酒喝得猛,不怎么说话,妈妈虽也有些垂头丧气的,但神情还算亲切。小舅舅却眉飞色舞,谈兴极浓,饭吃到一半,他突然说:“苓苓,不能再叫‘童阿姨’了,该叫‘小舅妈’。”
陆怡苓停了筷子,瞪住童阿姨,不对,小舅妈。小舅妈甜甜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手掌又滑又软,手指上头还有一只彩光闪闪的戒指。陆怡苓忽然想起来邵芳曾说的,她妈妈洗碗都会戴上橡胶手套,手套里涂满了护手霜……随即她记起,好一阵她都没主动跟邵芳说过话了。
“以后,要把芳芳看成是妹妹呦。”陆怡苓注意到小舅舅的无名指也戴上了戒指——银色的,有一道素简的波浪花纹。他的声音令她心头发虚,陆怡苓不由得瞥了邵芳一眼,邵芳抬起眼直视她,目光显得既哀伤,却又饱含希望:对友谊的希望,死到临头还在为生命做挣扎的希望。
于是,陆怡苓面不改色地笑笑,“小舅舅,我一直都把她当妹妹。”
新学期开学后不久,陆怡苓才得知,其实小舅妈怀孕小半年了。晚上睡觉时,妈妈有时还会跟爸爸抱怨小舅妈,时常有一两句刮进她小床里,“小思什么好的挑不到,偏这种女人有心计,先上车再补票。”“就是小思心太善,天天说人家‘可怜’,怜来怜去,可不就这么‘连’在了一起?”“怪我,我就让他多防着那些不懂事的女学生,少叮嘱一句,就让这么个半老徐娘钻了空子,唉……”
第二天,陆怡苓就会把这些话移花接木说给邵芳听:你不要动不动就低着头,瞟着眼笑,看起来太轻浮了!什么是轻浮?轻浮就是不像个好女孩!别再穿这种衣服了,显得你和大家格格不入。好好走,不许扭屁股。站直,老师看着呢。你不明白你哪里错了吗?别问我,自己想。只有自己想明白,你才能记住,有些话不能随便说,有些事不能随便做。
陆怡苓会惩罚邵芳,惩罚的方式就是不和她说话——让她紧跟着自己,但却不和她说一句话。但要是偶尔在校园里碰见小舅,她又马上紧紧拉住邵芳的手,故意放声大笑。邵芳也从来没露过馅,她是明白人,明白陆怡苓这么做都是为她好,她不是在香港,她必须记住这里的规矩,陆怡苓是在帮助她,用惩罚帮助她。
毕竟她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姐妹,她们是最好的好朋友。
等到上五年级,邵芳的弟弟就出生了,他也是陆怡苓的弟弟。小舅舅无比开心,特意买了一台昂贵的进口照相机,镜头对准了邵芳姐弟拍个不停。一张又一张新照片诞生了,每张照片的背面都有小舅舅亲笔所书的简短注解:姐姐第一次抱弟弟;弟弟在姐姐怀中做梦;弟弟被姐姐逗得大笑……清澈的时光被嵌入相框、悬挂上墙,满壁的爱意。
“苓苓你看,我这两个孩子都是上天给小舅舅的宝贝!”
没错,两个。邵芳也管他这个继父叫“爸爸”。爸爸抱着那小婴儿说,芳芳可懂事了,比大人还懂事,心疼妈妈生完孩子后身体不好,总是让妈妈休息,自己照顾弟弟,还不耽误学习,芳芳这回又是年级前十,对吧?芳芳真的太棒了。
外面在下雨,到处是雨打枝丛的沥沥之声,室内弥散开一股又甜又腥的乳臭味。
邵芳甩了甩手里的奶瓶刷,将刷子倒立着放置在沥水架上,“谢谢爸爸的夸奖,都是我应该做的。”
她的一口普通话已然字正腔圆。但陆怡苓听在耳朵里直别扭,她过后得告诉她,别总说话文绉绉的,活像在读课文。还有,也别总是一副乖巧的语气,这显得你很“装”——什么叫“装”?就是演戏,演一个不是你自己的人。
但当着她“爸爸”的面,她不会这样说她。她说:“是啊,我妹真棒。”
陆怡苓没想到,邵芳的“棒”还要远超她想象。六年级第一次期中考,邵芳就一跃成了总分年级第一——还有两门单科第一。这下,连妈妈也会对陆怡苓说:“你看看芳芳多棒。人家还是半截才来的,怎么就甩得你尾巴都摸不着?我在你那位‘小舅妈’面前哪里还抬得起头来?哭?你还有脸哭?我才想哭呢,桃李满天下,家里结苦瓜!”
陆怡苓无声地流着泪,泪多得她收不住,她冲出去,想拿更多的水洗掉脸上的泪河。走廊上的公共卫生间没开灯,幽暗的镜面映出她脸颊丝丝缕缕的细小白光。她透明的线断了,在她里里外外留下了透明的划痕。
陆怡苓用冷水泼了泼脸,后悔自己的冲动。她打开门,回去,向妈妈道歉,保证她会改正错误。
她又开始不理睬邵芳,一开口就阴阳怪气,“你都考第一了,就别老跟我说话,影响我这种‘差生’了,让我多看会书呗。”课上,但凡邵芳举手回答问题,陆怡苓都在一旁冷笑,跟前后桌窃窃私语,“厉害,真厉害,不愧是第一名。”邵芳坐下后朝她们投过一撇,一笑了之,但陆怡苓能看出,她其实快哭了。
唯一能令陆怡苓稍作收敛的就是体育课,这学期,带班的正是小舅舅。邵芳腰细腿长,但跑起步来却慢得惊人,总是跟最末几个大胖子一起回来。小舅舅从不批评她,只说,芳芳昨天一回家就帮妈妈带弟弟,自己熬到很晚才睡,没精神很正常,一会儿到避风处休息休息。自由活动时,小舅舅就会把邵芳搂坐在自己身边喁喁低语,他是她亲爱的爸爸。邵芳却依旧满脸不开心,她把两手夹在两膝间,两眼活像她那个弟弟:一个呆呆的婴孩。
陆怡苓到今天还看得见这一幕,历历如昨。但昨日的她并不曾注意到悬挂在父女背后的柳树的残株,还有那明亮的,却永不可穿透的天空;她是个盲人,只看见了自己傲慢而怨恨的心。她故意在不远处吵吵嚷嚷,但小舅舅连一眼都没瞧她。
下一节是书法课,陆怡苓的作品照例得到了老师的大力赞赏,同桌互换圈点时,她指着邵芳的字说:“字如其人,你的字很轻佻。”
期末,邵芳的成绩有所下滑,表现不如之前那样亮眼。陆怡苓松了一口气,哪怕又有其他人超过她,但只要不是“表妹”,妈妈对她的苛责就不会那么狠。不过,讲解试卷时,她看到了邵芳的卷子,那些题都错得离谱,压根儿就不是邵芳的真实水平。陆怡苓隐约猜到,邵芳准是为了讨好自己才故意考砸。她本该为此而感激她、同情她,但她没有。相反,她更讨厌她了,讨厌她战战兢兢的眼睛,还有眼睛里那无言的恳求。
她把手伸过去猛揪了下邵芳的小耳朵,邵芳轻叫一声,一双眼乜斜着,拿不准她是不是在开玩笑。见陆怡苓笑了,她才敢跟着笑起来。“姐,别闹。”
陆怡苓盯着邵芳笑起来的样子,她一定长得更像爸爸,不是她全新的小舅舅“爸爸”,而是以前的、真正的爸爸,那个偶然在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才得以存活片刻的冒险家,嗜赌的商人、疯狂的老千,用一张黑爱司一举丧尽家产……邵芳曾偷偷给陆怡苓看过一张照片,照片有了年代,但能看得出抱着那小姑娘的男人高大挺拔,五官深秀。邵芳忠实地继承了爸爸的外貌,但她有着来自妈妈的瓤,香甜,柔软,就等着被切开。
陆怡苓亮出话锋,让它直落在那脸上,“你这玩意儿摸起来太硌硬了。”
下一秒,邵芳受伤的表情就令陆怡苓感到一种针对自身的冰冷的厌恶,还有……悔恨?不,没有悔恨。
“芳芳太能干了,一放学就接手带弟弟,喂奶,拍嗝,换尿布……干啥像啥,简直顶个大人。”“芳芳这孩子真没白养,知道妈妈生病,处处心疼妈妈,活生生的小棉袄。”“苓苓你怎么回事,你看芳芳都蹿个儿了,‘亭亭玉立’,你怎么还不长个儿,矮墩墩的,天天那牛奶白喝了?”“苓苓你也反省反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什么也不让你干,光学习,还学不过人家!”……
无尽的回音又包围了陆怡苓,那是日子在啃她小骨头的声音。没有悔恨。邵芳你活该。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那天,学校组织四到六年级全体学生观看国外的译制片,影片里好像有个什么革命者,学生们跟不上字幕,一个个在下面心不在焉,陆怡苓也直犯困,正值此际,她听见坐在自己身旁的邵芳哭了。她对她的厌恶之情简直达到了顶点。妈曾一遍遍把这话扔在她脸上,“牛老师说了,邵芳对文本的领悟力可强了,我白带着你看了那么多书,还是看不透字面下的意思,真是个死脑子。”对,我就是个死脑子,不明白这有啥好哭的,又显着你了呗!
影片结束后,回程的车上,陆怡苓高声说:“咱们都要向邵芳同学看齐,观影过程中,她都被感动哭了呢。就她一个人哭了!了不得,大家鼓掌,学习!”一车的少年们起哄的起哄,吹口哨的吹口哨,带车的老师说你们给我安静!他没听出陆怡苓话中的挖苦之意。邵芳坐在靠窗的位置,轻柔的五官好像窗上挂着的冰花,似乎轻轻一抹,就可以被抹去。良久,她凑过来低声说:“姐,你别生气,我就是……没忍住,想象自己也和他们一样,付出一切守护秘密,多伟大呀,但其实我知道,我不配哭,我的秘密太污秽了,但污秽的秘密也得人去守……”
还要再等等,等到多年后,陆怡苓才能听懂邵芳到底在说什么,其时,她所感到的只有莫名其妙。
“‘污秽’?这是书面语。跟你说过多少遍,讲话不要用这种腔调!还有,不要老这么装,你真的太能装了。你到底有没有好好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尽量融入这个集体,啊?懂吗,我是为你好。”
邵芳低垂了眼皮,泛泪的双眸被轻轻遮蔽,“嗯,懂,谢谢姐。”
她不再说话了,从窗缝挤进来的冷空气令她面颊凝起了一层薄膜,泛出了清漆的光泽。
二
好些事陆怡苓早已记不得了,还有好些能记得的事也只剩下大概的线条,失去了细节。她和邵芳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姐妹,但她忘了是自什么时候起,初一还是初二?初二上学期还是下学期?她们间有什么悄然改变。改变首先落在她们的身体上,陆怡苓的身高始终没有太大起色,停在了一米六○,身材不胖也不瘦,脸孔不美也不丑——但她暗暗地判定,自己在微微斜视时也有着魅惑的风情(但她只敢在无人处卖弄)。邵芳则成了公认的美人,她是全班最高的女生,而且又高挑又纤细,结伴去公共澡堂洗澡的时候,陆怡苓能清清楚楚地数出她两胁一条一条的肋骨,活像个笼子似的圈着她。
“诶,你还没来呢?”她问她,一边玩笑地按一按邵芳微然鼓起的胸口。
“操,最好一辈子别来,又脏又臭。”邵芳弹了一下自己的小耳朵,两只眼从她那颗至高无上、漫不经心的头颅上俯视着她,如同危崖间的老鹰俯视着脚下单调的平原。
陆怡苓有些发窘,她默不作声地穿上内裤,犹豫了一下,又从盛装洗漱用品的小筐里掏出一片卫生巾,重新脱掉裤子粘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