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学成回家乡
作者 晓苏
发表于 202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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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不幸中风的消息,我知道得很晚。也许是舅妈和表妹不想惊扰到远在异地的我吧,她们对我保密了,让我许久蒙在鼓里。其实,二舅心里是希望我知道的,并且盼望着我去看他。在二舅的外甥中,他应该是最喜欢我的。因为我们舅甥两个都读过大学,算是真正的读书人,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后来,还是二舅亲自告诉我他患病了。他在电话中口齿不清地说,但愿见上一面。接到电话,我立刻丢下手头的事,迅速从省城武汉赶回了家乡的县城康山。见到二舅,我的心一下子碎了,鼻孔发酸,忍不住潸然泪下。他右边半个身子已经瘫痪,手脚毫无知觉,嘴唇严重错位,还不停地流口水。好在,他神志还算清醒,双眼圆睁,炯炯有神,左边的手脚还能动。二舅一眼认出了我,眼角涌出了一滴眼泪,随后吃力地用他的左手抓住了我。表妹不无嫉妒地对我说,老爸中风后,把所有人的电话都忘了,唯独记得你的,居然还用一只手给你打了手机。我听了心里陡然一颤,情不自禁地将我的脸贴在了二舅枯瘦如柴的脸上。

在老家油菜坡,外公朱尔雅是唯一读过私塾的人,信奉诗书传家。他对《礼记》颇有研究,其中有一篇《大学》,四个舅舅的名字都来源于此。大舅叫朱思修,二舅叫朱思齐,三舅叫朱思治,四舅叫朱思平。外公期望他们都能刻苦读书,进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遗憾的是,除了二舅,另外三个舅舅都不爱读书,一见到书就头疼,甚至发晕。他们只勉强读完了初中,然后就自谋生路了。大舅凭自己的兴趣学了木匠;三舅身体瘦小,学了裁缝;四舅膀粗腰圆,拜师学了吹喇叭。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都混得有头有脸,风生水起。大舅不到三年就出了师,手艺甚至超过了师傅。他尤其善做棺材,棱角分明,凸凹有致,严丝合缝。大舅做的棺材供不应求,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坡上找他买。要说起来,大舅的棺材卖得很贵,比其他木匠的棺材要贵百十元。但买主都心甘情愿买贵的。这不仅因为大舅别具匠心,而且用料也非常讲究,除了榔木、楸木和柏木,杂木一概不用。有一年,大舅做了一口榔木棺材,外地两个财大气粗的生意人竟争夺起来,相互抬价,后来居然涨到了五百。打那以后,大舅的名声就越发响亮了;三舅的裁缝生意也做得红火,开始在坡上单打独斗,小有名气后便去老垭镇开了一家裁缝铺,一口气招了三个徒弟,不到半年就红透了半条街。三个徒弟中有一个女的,还主动跟三舅好上了;四舅的喇叭更是吹得声名远播,周边四乡八村有了红事白事,差不多都要请他的吹打班子。四舅特别会吹,一口气能吹五分钟。他吹喇叭时总是挺胸昂首,将喇叭口对着天空,人们都称他吹破天。有了吹破天这个绰号后,四舅便当仁不让地做了班主,吹打班子的生意更加兴隆了。

二舅生得斯斯文文,长得白白净净,成天抱着书看,在老垭镇读初中的时候就把眼睛读近视了,于是戴上了眼镜。我曾见过二舅在初中毕业时的一张照片,他戴眼镜的样子十分迷人,一看就是一个少年才俊。在老垭镇初中那一届学生里,二舅的成绩始终排名第一。初中毕业时,地区最好的高中——襄阳五中要在各县招收尖子生。他们在康山县挑来挑去,最后只选中了两个,并且都在老垭镇初中,一个是我的二舅朱思齐,另一个是他的同桌贾天真。贾天真是校长的千金,他让班主任把自己的千金安排到我二舅身边,显然是看中了我二舅成绩优异,希望他的千金能近朱者赤。实际上,贾天真在班上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校长让千金和我二舅同桌,只不过是希望她锦上添花。贾天真没有辜负父亲的苦心,坐到我二舅身边后,成绩果然突飞猛进。贾天真有点儿早熟,不到十三岁就发育成大姑娘了,身段窈窕,胸满腰细,脸蛋又生得好,一对典型的丹凤眼仿佛能说话,被同学们称为班花。为了感谢我二舅在学业上对她的帮助,她经常用那对丹凤眼看我二舅。我二舅生性腼腆,压根儿不敢与她对视。直到襄阳五中的录取通知书发下来的那一天,我二舅的目光才与贾天真的丹凤眼对视了一次。当时,我二舅忍不住腮红脸涨,整个心都化成了蜂蜜。

据说,二舅读到高二就与贾天真开始了初恋。学校里有一座状元桥,桥下有一股涓涓细流,日夜流淌,清脆如歌。桥头矗立着两排古老的杨柳,每逢春天,和风煦煦,杨柳依依。状元桥是二舅和贾天真初恋的天堂,他们的第一次拥抱和接吻都是在桥上完成的。二舅羞涩胆小,一切都是贾天真主动的。他们的幽会大都选在夜深人静,有点像地下党。然而,纸里终究没包住火,不久还是被老师发现了。由于二舅和贾天真都是学习尖子,老师没有严厉地训斥他们,只是苦口婆心地劝道,早恋会影响学习的。二舅正要开口承认错误,贾天真抢先说道,这一点请老师放心,我们的早恋不但不会影响学习,反而还能激发更大的学习动力。听她这么言之凿凿,老师便无话可说了。说来奇怪,二舅和贾天真恋爱以后,成绩真的更好了,还多次考了班上的一二名。

二舅和贾天真早恋的事情,他俩从来没有隐瞒。寒暑假回家,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你挽我的手,我搀你的腰,挤眉弄眼,含情脉脉。贾天真的父母非常支持这门亲事,心里已经暗暗地将二舅看成了自己的女婿。只是,外公心存顾虑,认为两家门不当户不对,担心二舅将来会受到对方的欺负,劝他在婚姻大事上一定要慎重。然而,二舅当时已被爱情的迷魂汤灌得神志颠倒,根本听不进外公的劝告了。不过,贾天真那时候对二舅及其父母确实不错,三天两头来看望老人,来时从不空手,不是买衣服,就是送食品,完全把二老当成了公公婆婆。看得出来,贾天真对二舅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舅妈是一个离异的农妇,二舅在人生至暗的时候娶了她。用一句刻薄的话来说,她一贯好吃懒做,不顾家,不理事,最喜欢去逛街,不论遇到熟人生人,都能扯冬瓜闹葫芦聊上半天。她比二舅小十五岁,所以二舅总是忍气吞声将就着她,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都一个人包了。我那次去看二舅,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表妹因为要回家为她两个儿子料理午饭,便满怀歉意地走了,嘱咐舅妈去街上买点菜回来,一定要我吃了午饭再走。我本来要告辞的,但二舅却依依不舍,非要我留下吃饭不可。面对二舅诚恳而深情的目光,我只好答应留下。表妹离开后,舅妈便拎着篮子上街了,连睡裤也没换。没想到,她去了一个钟头还没回来。我因为要急着赶回武汉开会,便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临别时我紧握二舅的手说,过段时间我再来看您!我心情沉重而复杂地驱车返程,经过菜场门口时,竟意外地看到了舅妈。她正在和一个穿棉拖鞋的女人侃侃而谈,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她还没顾上买菜,篮子里空空荡荡。看到这一幕,我的心像被蝎子咬了一口,疼痛难忍,五味杂陈。

2

中秋节,单位放假三天,我买了两盒月饼专程回康山去看望二舅。当时天已变凉,我还给二舅买了一套秋装。两个月不见,二舅的病情越发重了,瘦骨嶙峋,身上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颧骨高耸,嘴唇歪斜,说话已经十分艰难,嗓子口似乎堵了一个山芋,左边的手脚也失去了知觉。这时,我无意中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一张黑白照片,装在一个简易木框里。表妹说,那是二舅大学毕业时在武汉拍的。照片上的二舅浓眉大眼,英俊倜傥,头稍稍地歪着,看上去颇像现代影星孙道临。我凝视了好一会儿照片,再回头端详卧在床上的二舅,感到他们压根儿不是同一个人。这时,我禁不住鼻孔一酸,泪水一下子模糊了双眼。

沉吟了片刻,我问表妹,平时有人来看望二舅吗?表妹说,刚中风时,大伯、三叔、四叔曾来看过他,后来大概是忙吧,再没来过。姑父姑妈倒是来过多次,每次来,姑妈都要大哭一场。她说的姑父和姑妈,就是我的父母。父亲也是油菜坡人,跟我母亲属于青梅竹马。当初外公是看不上父亲的,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后来二舅挺身而出,极力支持母亲,这才使父母花好月圆。母亲与二舅感情很深,二舅读大学的时候,她每年都要摘枇杷、樱桃和杏子,卖了钱寄给二舅。沉默了一阵儿,表妹忽然勾下头,吞吞吐吐道,其实我爸最盼望来看他的,是他的一个同学。我问,谁?表妹说,贾天真。我听了不禁一愣,忙问,贾天真来看过他吗?表妹没说话,只摇了摇头。我接着又问,贾天真知道二舅病了吗?表妹低声道,她退休后住在教育局大院里,离我们家只有两里路,肯定是知道的。我疑惑地问,那她为什么不来看一眼?毕竟是同学啊!表妹想了想说,虽说是同学,但他们平时从不来往,有时候在街上偶然遇见,贾天真也不跟我爸打招呼,头一扭就走了。我听了无话可说,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二舅高中毕业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武汉大学中文系。贾天真却没有考好。按平时的成绩,她考个名牌大学应该是稳操胜券的,可惜运气不好,考最后一门地理时突然跑肚子,试卷做了一半就虚脱倒地了。地理恰恰是她的强项,居然只考了五十分。后来,她只好委屈自己,极不情愿地上了襄阳师范专科学校。二舅和贾天真上大学后虽然分属两地,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爱情。他们每周都要鸿雁传书,你一封来,我一封去,纸短情长,百读不厌。每个月他们还要雷打不动地见上一面,以解相思之苦,要么你来襄阳,要么我去武汉,车轮滚滚,一路心跳。

当年,专科学制三年,本科四年,贾天真三年就毕业了,比二舅早了一年。五十年代初,康山县教师奇缺,贾天真按政策必须分回康山。无可奈何,她只有唉声叹气地回到了家乡。贾天真回康山那天,二舅还没有放假。他偷偷跑到襄阳为贾天真送行,一直将她送到家乡教育局。办完报到手续,二舅便要急着返回武汉参加期末考试。临别时,贾天真突然扑到二舅怀里哭了起来。二舅紧紧地抱着她说,天真别哭,我明年毕业了也回康山,与你朝夕相处,日夜厮守。贾天真一听,立刻止住了哭声,正色道,你千万不要回来,想尽一切办法也要留到武汉。二舅纳闷道,你想两地分居吗?那日子多难过啊!贾天真说,不怕,等你飞黄腾达了,可以把我调到武汉去嘛。二舅听了陡然无语,一下子变成了哑巴。

第二年夏天,二舅大学顺利毕业。因为成绩优异,学校决定将他分到省文化厅工作。然而,面对这样的难得机遇和美好前程,二舅却断然拒绝了。他对主管分配的领导说,我是我们县解放后考出来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家乡更需要我,请让我回康山吧。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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