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短篇小说)
作者 何玉茹
发表于 2025年5月

我在电话里又一次向老三转达了老大的原话,老大说,都行。

老三说,都行是什么意思,欢迎还是不欢迎呢?

我说,当然是欢迎了。

老三说,欢迎为什么不说欢迎?

我说,老大说过这种词儿吗?

老三说,我问她可不可以去她家,她应该说可以或者不可以吧,可她说都行,就是去也行不去也行的意思呗。

我说,老三你到底想不想去?真想去就甭管她说什么了,反正她没说不行。

老三说,我还不是被她吓怕了。

我说,都这岁数了,不会。

老三说,我也知她不会,可要是这么不冷不热的,倒还不如再撵我一回呢。

我说,老三你烦不烦呀,要不就算了,我跟老大说一声去。

老三说,别别,我去我去,豁出去了,反正这张老脸又糙又厚,脸红一下都看不出了。

我说,你一个人去还是我跟你去?

老三说,什么意思,你又要撒手不管啊,上回你撒手不管,就害得我和老大二十年没来往。

我不再吱声。

老三说,生气了?生气你也得去,明儿上午九点老地方等你,不见不散!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看到老三正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副左顾右盼、心神不宁的样子。她的身后已是一片废墟。

我们这儿市郊的村子,差不多都要经历拆迁的过程,通常是楼房还没盖起来,平房就先被推土机推掉了,村民在这段日子只能各奔东西,成为附近某小区的租户。好在我和老三都住在市里,村里的房子一间没要,干干净净不必介入拆迁带来的烦心事里。

我看到老三穿了身浅灰色运动装,头上戴了顶黑色棒球帽。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据她说她是小区广场舞的领队。她着装一向热闹,颜色至少在四五种以上,今天这身打扮,显然是为了老大。因为老大过去常批评她闹得慌,不说话单看衣服都叫人心烦。

她身边的那棵老槐树,长得不是太高,但枝繁叶茂,两搂粗的树干撑起了一把大伞,老远看就像一棵放大了的蘑菇。它比我们要老得多,估摸哪天这世上没了我们它仍会活得新枝绿叶的。它若有知觉的话,一定会想起我们仨,因为它是我们仨的“老地方”。多少年里,我们上学、出工、看露天电影、去城市游玩,从来是在这树下相互等候。

村里的树已没有几棵了,据说留下来的都是开发商决定留的,成片的碎石烂瓦之中,十分突兀地挺立着三五棵老槐树或杨树。

在这种地方和老三见面,不知为什么鼻子忽然有点发酸。我自是明白到处都在大拆大建,这种废墟也见得不少,但从小长大的地方变成这样,心里的伤感还是抑制不住地涌了一波又涌一波的。

老三跑上来和我紧紧拥抱,夸张地连说想死你了想死你了。她手提了个大大的水果篮,拥抱时放在了地上,待她闹完我替她提起了篮子。她说,老二你还是老样子,不张扬,默默地助人。

就在老槐树的北侧,有一道青砖垒就的围墙,沿了围墙向东拐个弯儿,可见两扇虚掩的木门,推开木门,是一座宽敞、干净的庭院,这庭院,便是我们要去的老大的家了。

整个村子,只剩了老大一户人家了,虽说是在村口,院前院后也都是碎砖烂瓦了。我们沿了围墙,踩了一地的碎砖烂瓦小心翼翼地前行。老三说,也就是老大,搁我吓也吓死了,一个人。

听说村里早停水停电了,电话里问起老大,老大说她有自行车,每天去菜地里连水带菜就都带回来了;电就更不是事,有罩子灯,还有蜡烛,照明没一点问题。老三问我,那她就不看电视了?我说,我也不看电视。老三说,一大晚上,不看电视干什么?老三还问我,她为什么不搬?我说,不清楚,她没说。

老大没在院儿里。我将果篮放在院儿里的一张石桌上。石桌还是那么光滑洁净,桌下的三只石凳也像刚刚擦过的。它们被几棵石榴树环绕着,树上的石榴结得不多,但每一个都红扑扑的,喜眉笑眼的。石榴树的另一边是几棵沙果树,果子不大,但有淡淡的香气,细细去闻,一整个院子都像被这香气占领了。

老三说,我又做了件傻事,人家满院子的果树,我咋就忘了?我说,没关系,她家没火龙果,也没香蕉。

我和老三坐在石凳上,想起我们上小学时,常在这石凳上写作业。第一个写完的总是老大,最后一个写完的总是老三。

老三说,要是有婶婶在,石榴、沙果、大枣早端上来了,还有核桃,婶婶拿把小锤子一个一个地砸开,砸开一个递给我们一个……

我望向西墙根儿,那里原有两棵高大的核桃树;东墙根儿呢,有两棵蓬勃的枣树,可现在都空荡荡的,也不知去哪里了。

我说,婶婶最偏向你了,说你太像老大那个四岁上死去的妹妹。

老三说,那时我天天照镜子,咋看跟那妹妹也不像。问你和老大,你们也说不像,可婶婶就一定说像。像就像吧,她那么说我其实高兴得很,谁不想跟老大好啊,像她妹妹不是好上加好嘛。

记得那妹妹是圆乎脸儿,而老三的脸有点长。看着老三,我想起婶婶可亲的笑脸,她曾多次表示,希望我们仨一直好下去,像亲姐妹一样。老大、老二、老三就是婶婶叫起来的。我们其实同岁,婶婶是按月份排的,这一排,我们仨就当真亲近了许多,写作业一起写,上下学一起走,是愈发地形影不离了。

隔阂是上六年级时开始的。那时村里搞“四清”运动,不知怎么就扯出国民党的事来。因此我们知道,老大她爸曾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还填过表宣过誓,是一名真正的国民党员。当然后来国民党消灭了,他这党员也就不了了之了,况且他还参加过志愿军,在抗美援朝中还申请过加入共产党,虽说因国民党这事没被批准,他的积极表现却是有目共睹的。老大爸的事让我们都大吃一惊,连老大对这些事都一无所知。结果,正在任大队会计的老大爸一下就被赶回生产队种田来了。而接替老大爸的,竟是从没上过学、只对算盘略知一二的老三爸。后来听说,老三爸还找老大爸请教过,老大爸爱搭不理的,总摆国民党的臭架子。国民党的臭架子是后来开老大爸的批判会有人发言说出来的,但我听老大私底下跟我说,她爸不是摆架子,是心情不好,对老三爸没像往日一样让座、沏茶,但该教的都教给他了。

老大她爸是个心思重的,回生产队后,沉默寡言,从不主动跟人搭话。别人呢,也巴不得跟他疏远,国民党是什么,那就是共产党直接的敌人啊。结果,没几年他就大病一场撒手去了。

其实这事之前,我们三家大人的关系也算不错,我爸在城市上班,曾为老大爸和老三爸介绍过工作,他们不肯去,说不如在村里自在。他们在村里都是数得上的人物,老大爸算盘打得好,左右手一齐打都不会错半个数,老三爸记忆力好,听别人一本书讲下来他就能复述个八九不离十。我爸是三人中学历最高的,师专毕业,在市里一所中学当老师,他写得一手好字,过年的对联,一写就是三家的。我便拿了对联一家一家地送。就是老大和老三两家疏远时,我也没停止往她们两家送对联。不过有一年过年,老三她爸没要我送的对联,他说,有人写了,不用了。我问谁写的,他说,小孩子少打听。回去跟我爸一说,我爸一下就明白了,说,人家这是要跟咱这划清界限了。我爸是富农成分,那年被学生写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还戴了高帽子挨批斗,想必老三爸是听说了。

那时我们仨都在邻近的一所中学上初一,也参加过对老师的批斗,但我们都没发过言,不是不想发,是轮不到我们。发言的都是戴红袖章的,我们都没资格戴。原本老三是有资格的,但她总跟我和老大形影不离,人家说她阶级立场不坚定,红袖章就没发给她。

老三这人,一向大大咧咧,不发给就不发给,仍是不肯和我和老大有一分疏远。大人们的疏远也影响不到她,见到老大爸,仍笑盈盈地叫声叔叔。有一回老大说她,少装样子。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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