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京五环外的“城中村”皮村有个文学小组,我也是文学小组的一员。每次授课开始前,大家先轮流介绍自己。我就说:“我叫马大勇,从事花卉行业,学习插花。就是,把花插在花瓶里。”于是大家脸上都有点奇怪的神情。有的朋友问,是开花店?不是。当然我也在花店做活动,讲插花史、教插花课。
大家脸上仍然是问号。教插花?把花插入花瓶,人人都能做,还用教学?而且,插花与文学有关系吗?几年过去,我还是说在学插花,学习时间怎么那么长?
其实,插花与文学还真有相辅相成、不可分离的关系。插花真的需要长时间认真学习。说起插花就是把花插在花瓶里,大家都能理解。但我其实想说,我学的是中国传统插花艺术。要运用中国的花材、花器来创作,读古典理论原典、图谱。这就不是一两句话能回答的,需要有一部插花书叙述。我就是在学习做这项工作,已学了三十年。
二
我与花结缘,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以从我的家乡广西宾阳县说起。它处于南国广西中部,气候温和,四季如春,鲜花不断,人们都爱花,衣食住行都离不开花。一处处村庄在山麓、在平原上分布,稻田、畲地、水塘围绕,宛如天然的花园。春来桃红柳绿,夏天莲塘翠盖团团,一枝枝粉白莲花、莲蕾高擎。秋时野菊、木槿丛丛开遍,枫叶、乌桕叶泛红。冬来,最冷时也没有雪,一到冬至梅树就簇簇开花飘散清香。村口都有一处小土地庙,自古人们就在此敬拜大地、祈求福寿与丰收,也沿用古称——社坛。社坛边都种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榕树、黄杨木等,就是古来所称的社木。
还有县城的老街,每家屋后空地都种着青菜,还放几排瓦盆来种花,就像小小的花园,花团锦簇。春季有玫瑰、芍药;夏季有建兰、素心兰、栀子、美人蕉;秋季有各色菊花、桂花、夜来香、鸡冠;冬季有蜡梅、山茶……很多花开不分季令,长春(月季花)、蔷薇四季都开花;重瓣红石榴花连花带果,从春开到夏;凤仙花、茉莉花,大株的白兰花、米籽兰,从夏开到秋冬。真似明代诗人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书里的诗句:“花到岭南无月令”。
还有县城北边,流过一条宝水江,江上有六百年前建造的古南桥,桥栏雕着游龙、翔凤,还有牡丹花开富贵、莲花鸳鸯、松鼠葡萄,长春花、山茶花……南桥边的老街老屋里各种木雕窗棂、隔扇门、四方椅也雕刻这些图案。就是过年吃的甜沙糕,八月十五吃的面饼(月饼),也有糕模、饼模印出的花朵纹。过年还有一种拜神祭祖用的糁,用雪白的油炸糯米制成五瓣花朵形,再点上红绿色点。结婚礼俗中,男家过大礼时要送大小喜饼。女儿生孩子办酒,外婆要送甜酒罐,还送孩子穿戴的狗头帽、鞋、衫裤、唇袋(戴在婴儿胸前遮挡口水),还要有一条背孩子的花背带,上边有麒麟送子、牡丹蝴蝶、瓶花、花篮等等图案。
这些花,装点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像我的阿婆(祖母),我的父亲、母亲、亲戚、邻居,一年四季都在栽花、赏花、插花。我的母亲,辛苦种田、做工大半辈子,如今已是年过七十,但也还是爱看花,在屋外小块空地上种几畦青菜、种几盆花,早晚都浇点水,看一看。
我的父亲马树升,是一位小学语文老师,他也爱种花,辨认草药,摆弄山石、树桩盆景。他已离开多年,家里书柜还存着他早年买的彩绘中草药图典,盆景技法书,刊登花卉、盆景、插花知识的《花木盆景》等书籍。他在艰苦的条件下读到了高中毕业,那时高中生就很不简单,个个多才多艺,他也一样。他最爱好音乐,至今家里还有他看的《中国音乐史纲》《广西民间音乐选集》等老书。他报考了大学音乐系,但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大学压缩规模……他做了代课老师,直到快四十岁才进师范学校脱产学习。他每到星期六晚上骑单车回家,劈好一个星期的木柴,星期日晚又骑车回校,这么学了很久才得到毕业证,被评为高级教师。
我父亲教学质量高,知识面广。他曾经指导县里办的小学体操班,上南宁参加比赛,还拿过奖。指导学生开辟“第二课堂”,学书法、篆刻,把学生刻得动的滑石锯成长方、四方小块,磨平一面,用毛笔写上篆文,拿刻刀刻,用大红印泥印在纸上。虽然工资一直不高,却舍得花钱买一点邮票、火花,还有铜瓷花瓶、铜墨盒、古钱之类民俗品,也指导学生收藏。当时有位联合国官员来学校参观,看到这些展览,作出了高度评价。他还爱听歌剧,听二胡、古筝等民乐,也买唱片、磁带。还爱带我去买票看电影,看县里的歌舞文艺会演。过年家里要贴上各种书店里买的年画。他也爱买《古文观止》、唐宋诗词等书,从小教我背“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等古诗。
我父亲更舍得买孩子看的书报。我细个时(小时候),他每天骑着车从学校下班,到家门口就按响一串车铃声,我就跑出去迎接他,他说:“我又买了一本书,去洗手,洗手。”我就忙跑去水龙头下洗手。把手洗净擦干,才能接过他手里的书。父亲买回来的有《西游记》《哪吒闹海》《三毛流浪记》《李白》等连环画,也有《小朋友》,稍大一点有《儿童文学》《少年科学画报》等。我看得特别开心,不认识的字就让他教我。
我最爱看的是杂志《儿童时代》,每期的内容都很丰富,有关于古诗、画家、和田玉开采、玛瑙雕刻、剪纸、元宵花灯、京剧脸谱、泥塑、瓷塑等的文章与彩色画页。有一期还登出一组瓶插花彩照。我爱不释手。四十年前,这本杂志就在关注今天说的非遗文化了。
我的阿婆颜氏桂珍婆,离开我们三十几年了。我还记得她牵着我的手去左邻右舍串门,看看花,啧啧赞叹:“开得真真好!”遇到家里没有的,便请求:“分一蔸把我得么?”拿小铲子连根带土分一小株带回来种。我家屋后小园里,四季都有各种花开。
阿婆平时爱干净,穿整齐的大襟衫、宽脚裤,花白头发梳着小圆髻,有时采下一两朵茉莉、小菊等花戴在髻上。有时折取大朵的艳朱、娇黄美人蕉、月季、菊花等插瓶,摆在桌上。有时采摘一簸箕茉莉花晒干泡茶。有时在小园里转着看花,在屋内坐下来,针线篓里取出小块白、浅绿、粉红色绸布,把铅笔像拿毛笔那样拿着,在布上勾画出各种花朵枝叶,固定在绣花绷上,然后排开一束束的深浅红黄紫绿各色丝绒线,选出最合适的,穿上针,一针一线绣出花红叶绿,制成枕头巾、手帕,更早时还有自己穿的勾云鞋,五月五的香包、狗头帽、花背带、唇袋……我爱看这样鲜艳的丝绒,让她在白纸簿上描出一枝花,再添上一只蝴蝶或一只蜻蜓。我拿起彩色水彩笔,听她口里念着“梅兰菊竹四君子”,指点我涂出大红或金黄菊花、水红莲花、墨紫兰花、深紫葡萄果、桃红桃花,把蝴蝶翅涂成红紫彩色,蜻蜓涂成青色……阿婆没上过学不识字,这些都是她的母亲、祖母们教的。
很早以前,阿婆和阿公开了一家染铺,用红花、槐花、蓝靛、乌桕与薯莨……染出乌黑发亮的像香云纱的绸布“丝玉布”,这种布做热天穿的衫最好。阿婆还染出一子一子的彩色丝绒,一直销售到云南、贵州,很多人都买去绣花、织锦。同时,阿婆也会在织布机上张挂白、蓝、大红色的棉纱、苎麻纱,织出嫁娶用的九子花被面、蚊帐布、做衫裤用的蓝白花布。这都是自己家使用的。后来科技发展了,袋装染料、机器织布到处都有,阿婆不再做这些了。
阿婆还会剪纸。有时会去街头小店里买红绿黄白色纸,剪各种绣花花样。或剪来做成套的衣、裙,贴上各种花纹。这是祭祖、拜神用的,每年七月十四或者到庙里烧香都要的。她还会做“牙祭”。那时煮饭烧火的灶台很宽,俗话叫作灶坛。灶坛上,阿婆采回一大捧花,取个大花瓶装上清水,插在瓶里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