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般若
作者 吴佳骏
发表于 2025年5月

一切恰似与生俱来。

如今回想起来,在四十年前的某个春天或夏天,也可能是秋天或冬天,当我站在宝顶山大佛湾上面的崖壁边,俯视着湾内巨大的卧佛、生动的九龙浴太子和威严的孔雀明王造像时,心灵一定是深受震撼的。那时,我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乡村孩童,环境的闭塞和知识的贫乏,限制和阻碍了我对外部世界的了解。我根本不清楚外面的天有多大,地有多广。我活着的唯一体验,就是跟随父母默默地承受生存的重压和困厄。父母也不会主动关心我,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被鸡零狗碎的日常生活搞得疲惫不堪,哪儿还有精力去关注别的事情呢。

所幸,母亲每次去宝顶赶集都会带上我,那也是我最期盼的日子。赶集不但可以让我感受到热闹的人间烟火气,还能让我看到大佛湾那一龛龛壮观的摩崖造像——我将之视作人生最早的审美熏陶和智识启蒙。母亲没有文化,她每次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佛像看,都会示意我给菩萨作揖,以求保佑我健康成长。我照着母亲的要求做,每作一个揖,她僵硬的脸上都会露出笑容。我渴望看到母亲的笑容,故作揖时总是分外虔诚。我以这种方式来呵护亲情和祈祷命运。

赶集回家后,我好似浑身都充满了力量。从那时起,我的心里多了一个疑问:大佛湾的佛像是谁雕凿的呢?这个疑问困扰着我,一如生存本身带给我的疑问。由于我居住的村子离宝顶很近,清晨和傍晚,只要站在屋后的山坡上,准能听到从大佛湾右后侧的圣寿寺传出来的晨钟暮鼓声。无数次,我在这声音的包裹中陷入沉思,一个乡野孩子的烦恼和忧伤瞬间就被过滤掉了。我怀着喜悦之情,朝宝顶山的方向眺望,那一尊尊庄严的佛像,立刻就会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于是,我又忍不住猜想,那些规模宏大的佛像群,究竟出自谁的手呢?难道雕凿佛像的人,也有跟我一样的苦恼和彷徨,才要去重塑一个迥异于现实的世界,给人以温暖、抚慰和希望吗?

缘分竟是如此神奇。我在疑问中成长到二十几岁时,解疑的机会终于来了。在做过几年中学语文教师之后,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去大足石刻艺术研究院工作。宝顶山石刻作为大足石刻的主要组成部分,自是在研究院的管辖和保护范围之列。我的心情激动了。上班没几天,我就跑去宝顶山大佛湾考察。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参观大佛湾,我的心灵再次受到震撼,童年记忆瞬间被激活。我在依序参观完“牧牛图”“圆觉洞”“华严三圣”“六道轮回”和“千手观音”造像,来到“释迦涅槃圣迹图”雕像前时,眼泪夺眶而出。我不知道为什么落泪,是因我的迟来,还是因我听到了莲花盛开的声音。

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搞清楚了宝顶山石刻的开创者,名叫赵智凤。赵智凤,赵智凤,我轻唤着这个名字,时间开始在我的身上做梦。我在梦里梦外穿行,似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倏忽之间,时间又过了二十年,我也早已离开大足石刻艺术研究院,去了一家文学杂志社,靠从事编辑工作和写作为生。我原本以为,人一旦远离故土,就会忘掉许多事,忘掉生养自己的土壤和湖水,忘掉记忆之藤和文化之根;可哪承想,年龄越长越发觉,那些融入血液里的东西,其实一直存活在我的文字中,想忘都忘不掉。每当在我意识到自己所写文字的苍白无力时,我往往都会想起童年经验,以及由这经验所带给我的挣扎、思索和辨析,包括大足石刻对我文学观念的塑造和影响。这时候,我又想说话。可说给谁听呢?我没有知音。说给大佛湾石崖上的那些佛像听吗?不,佛像早已听够了众生的倾诉。我思来想去,索性说给赵智凤听好了。几百年前,赵智凤借宝顶山石刻说出的话,早已被我听见。我相信,现在我借文字说出的话,也能被几百年前出生的赵智凤听见。因为,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东西,是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那么,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全都是说给你听的——智凤居士。

日月如秋千的影子晃过。我知道,数百年来,历代的专家、学者都在考证你的生卒年月。我也考证过,但我没有得出比那些专家和学者更为精准的结论。据明代洪熙元年和宣德元年留下的两块镏畋人《重开宝顶石碑记》记载:“传自宋高宗绍兴二十九年七月十有四日,有曰赵智凤者,始生于米粮里沙溪。”又据乾隆《大足县志·隐逸仙释》记载:“赵本尊名智凤,绍兴庚辰年生于米粮乡之沙溪。”再据弘治十七年(1504年)曹琼撰《恩荣圣寿寺记》记载,你的父亲名叫赵延富。这是目前仅能找到的关于你的史料,后经学术界反复推论,你应生于南宋绍兴二十九年(公元1159年)七月十四日。至于你卒于何年,委实无证可考,唯有山河和佛像知晓。

人生于世,似天地沙鸥,微如芥子,本来就是偶然的存在。何况像你这样弘道传法的大师,又怎么可能没有参透生死,还要去效仿帝王将相,替自己修筑一座陵墓,或立一块墓志,给后人留下一个执念呢。若是那样,你又何必历尽艰辛,去开山造像,普度众生。在我心中,你已成“如来”,无所从来,亦无所去。

然而,我还是想探究你主持开凿宝顶山石刻的因缘和愿力。作为一个文学人,我素来钦佩那些有坚定信仰的人。这样的人是一盏灯,他所发散出的光,能破千年暗,为迷途之人引路。我此刻就是沿着你的光照之路在回溯与探寻。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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