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墓门
作者 杨村
发表于 2025年5月

死人之不朽,似乎只停留在传说里,只是总有人不信,究诘其辞。我早听村夫野农每于葬事,都要谈论不朽,于是抬出某地的干尸。虽已入土若干年,揭开棺椁之时,仍是面如生者。我没有见过,大体是不信的。至于像多塞特侯爵的尸体经受七十八年未腐,我们无法找其缘由。因之,许多临死之人,总要在自己的棺榇上大动心思,到底用什么材料为上?

我们那里多用刺杉为榇。我也不知其详。据说,有人是用椿木的,但共有墓地的族人,绝不答应其归葬于此,因为,他会抢占了墓地的风水。没有刺杉怎么办呢?我在北方一望无垠的平原上驰骋时,看不见一棵刺杉,我问。回答我的当地人毫无犹疑,说用泡桐。泡桐,应该是速朽的吧。

我们家乡对于不朽,实际上概念是模糊的。他们深信松木只要保存得当,则是不朽之材。说是“干千年水千年,半干半水两三年”,可是没有谁使之成为榇材。当然,也从无水葬一说。土葬而附之以木炭,倒也听他们说过。只是说说而已,我们那里,似乎也从来没有。挖一个深深的墓穴,扫清石头,烧过冥纸,即可下圹了。我参加过的葬礼中,也看见烧现行的纸币的,百元大钞,红红地烧燃一角,灭熄,垫于榇下。榇材放稳以后,覆之以土,到一半时,给亡者送酒食,右置酒瓮,左置粮仓(一只装有米的布袋),再覆土。覆土之前,一老者手握锄头击榇,告死者云,何处为大门,何处为后门,何处为侧门,并将茅草三匹,枯一生二,从坟坑里向内外扫去。扫三下说三回:“活鬼出来,死鬼进去。”活鬼是不是灵魂呢?不知。

托马斯·布朗在《瓮葬》中写道:“在圣胡伯的墓里,有一束月桂树的叶子,虽然历经一百五十年,仍然是一派青葱,这一点,曾经被人们视为奇迹。”圣胡伯是公元八世纪的马兹特里克特主教。一百五十年也不算千古。布朗又写:“黛安娜神庙中的扁柏尽管历经了数百年,却翠色如新,古代的看客们,一定也叹为奇绝。”我当初不晓得扁柏为何木,经查,它就是普通的柏树一属,台湾地区就盛产,庐山、南京、杭州也引进栽培,供游人观瞻。《中国树木志》云:“树皮深纵裂,刺形叶,雌雄同株,球花单生枝顶。”唯令我好奇的,只有“雌雄同株”一语。

瓮葬也是速朽的,瓮不朽而人朽,出土的葬瓮多已证明。其至于焚葬、天葬,那就更不用赘叨了。瓮葬大约在中国也并不盛行。布朗写道:“不取火葬或瓮葬的中国人,则使用树木和大量的烧祭品,他们在墓旁植一株松柏,在上面烧掉大量的纸画——奴仆、车马,并以这些画中的扈从为满足。”是否种一棵松柏,那是后话。而焚纸车纸马为祭,我是亲眼看见的,而且愈来愈盛行。有的还焚烧纸美人、纸别墅、麻将一众,都是死者生前所爱,除非想不出的人间享乐。可是,天下哪有不朽的人呢?

秦晋亡殁,而后合而葬之,我大抵是不反对的。这正合于托马斯·布朗之笔。他说:“天下的葬瓮,没有仅装一抔骨灰的,尽管不并做一处焚葬,残骨却要混在一起,好让生前同泽同枕之人,死后得以共穴而居;但假如关山道阻,合烧无由,则殷勤未展之下,也要在墓穴中两瓮相邻,以名字的相接来自解自慰。”在黔北的乌江流域,我多处幸观其景。琴之罢弹,则先择地而葬,留下一定规制的余地,等瑟息鼓,合之而葬。如此这般有何不好呢?

可是,我们那里是绝不允许夫妇合葬的。而且,墓地都是男女分开。先前我以为仅限于苗人,后经了解,汉人亦然。其理由是,他们在阴间自顾恩爱,无暇兼顾阳人,少了他们的庇佑,故子孙诸事不顺。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呢?他们活着时,尚且自顾不暇;他们亡故,岂能助佑子孙腾达?假使上述因果可信,也可观窥活人的心理,那是私心过重了。而每于清明祭扫,并非出于对死者的悼念,而是乞求亡魂的恩慈,其诚意已经大减,唯有功利突显。若亡人有知,则大可不必认领活人的祭赏。

族群有别,信念有异,葬俗亦甚殊。这些文化可否交融,取于一同,尚期时日以待也。

据说,贵州南部的从江县,有座苗寨叫岜沙。那里的葬俗令人刷新耳闻,就是亡者离开人间,土穴葬之,而不修墓。覆土以后,种上一棵树。如是,人死复生,变成一棵树。我以为,若是先焚其尸,骨灰埋入地穴,平土,种上一棵树,则更为环保了。况且不惊动四方人力,几个亲友即可完成葬礼,甚至于一个人也能胜任此劳。有什么不当呢?

我们家乡对先人的墓,旧时是没有碑刻的。有些坟茔,因多世演变,无人祭扫,已成荒野。其后人系何人,墓主名谁,都互不相闻。窃认为,如此甚好。我到过某地,其祭俗颇值得推扬敷展,即是前祭三代,四代以前则罔顾之。省时省事,省心省力,并非对先人的不敬。古人远及千古,心中默悼诚矣。记得周作人先生在一篇小文里如是写过,因其俗务缠身,不能去墓前祭扫,每于清明,便于家中羮饭罗列,酒浆杂陈,默念吾祖。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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