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亿年前
“孩子,不要再乱动了。”
大长老尽可能温和地对年幼的小王子发出命令。她用柔软的肋状结轻轻拍打海床,激起岩穴内的沙子。那些细碎的二氧化硅颗粒从海底震起,又在重力的作用下坠落,盖住了小王子如同圆盘一样扁平的躯体。
很快,小王子被海底的泥沙覆盖了,就像一块被掩埋的石头。只有那根贯穿了他身体的中央脊还凸起在海水里,无论如何也没法伪装。
中央脊前端是小王子的头部,他的视线穿过被大长老搅得浑浊的海水,好奇地看向岩穴外。他还没有长到懂得什么叫恐惧的年纪,只是疑惑地问道:“好的,妈妈,我不会动。我们在玩你发明的新游戏吗?”
“不是游戏,孩子。不是游戏。是屠杀。”
大长老的体表像波浪一样摆动起来,那是她的肋状结在依次收缩与舒张。她一寸一寸地蠕动到洞穴的出口。
这座洞穴还是太浅。大长老心里叹息着。但时间不允许她带着小王子躲进更好的藏身处了。
那些美杜莎水母比最无声的暗流还要险恶地袭来,他们从天而降,舞动着钟形的柔软身躯,每座钟的底部都密密麻麻地编系着几十条轻盈的飘带,那是几十条致命的触须。当大长老看见她的卫兵被触须戕害时,那些散居在更遥远海床上的狄更逊蠕虫王国的子民们,已经有一半失去了生命。她只来得及像夜色催赶夕阳那样,把小王子催赶向敌人的反方向。
除此之外,大长老无能为力,包括在她面前上演的屠杀。在藏身岩穴远处的海底峡谷上,水母的军队已经包围了国王,还有王国最后的禁卫军。
禁卫军是从最壮的狄更逊蠕虫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一只都壮硕得像一尊遮天蔽日的巨灵,如今却像火山口的冰块一样轻而易举地死去。那些水母一言不发地将触须刺入蠕虫的肋状结,注入了能带走所有生命的物质——毒素。
这是不公平的,长老想。一方拥有无坚不摧的武器,而另一方只有肉体铸成的盾牌。但她知道水母和蠕虫之间还存在着另一道更不公平的天堑,那或许才是王国毫无还手之力的根源。
海底峡谷上,禁卫军铺开了阵势。他们围成一个巨大的圆环,拱卫在国王扁平的身躯外,就像一张小饼的外围摊着一圈更大的饼。这个战法曾在面对异国的强敌和内乱的逆贼时所向披靡。想要攻击到国王,就必须先攻破禁卫的防御圈,但海洋中再也找不到比他们块头更大的生物了,没有生命能够在与禁卫的角力中获胜。
可对于水母来说,这道防线形同虚设。原因再简单不过了,他们是三维的生物。
和消灭其他海洋族群的流程一样,美杜莎水母钟形的身体一张一合,从海床腾升到海水中,就像一朵小巧的浪花从海底生出。他们居高临下,俯视着禁卫军围成的壁垒,以及被保卫着的狄更逊蠕虫的王。
就像所有只会爬行、蠕动和翻滚的海洋族群那样,狄更逊蠕虫的世界是平面的而非立体的。他们只能对同一平面内的袭击产生警惕,永远无法想象也无法防御从头顶处袭来的天神般的攻击。
今晚没有月亮,连星星也被乌云遮蔽了。大长老在心中悲戚地占问着,天神啊,你为什么要闭上你那永恒长明的大眼和数不尽的闪烁不休的小眼呢?难道就连你也不忍心看见王国的熄灭吗?就像一座不再吐气的火山口或者一颗陨落到海底的星星那样绝无转机地熄灭?
水母们从海水中降落,他们泛着朦胧的荧光,就像悬浮在海水中的星星。禁卫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彗星尾巴一样的触须从上方刺入他们体内,带给他们永恒而不安的长眠。
在死亡到来之前,禁卫们的最后一眼留给了一只与众不同的水母。他的触须比其他水母更密,荧光似乎也更明亮几分。他轻巧地从几只禁卫上方越过,游向防卫圈的中央。他的目标是狄更逊蠕虫的王。
距离太远了,大长老看不清那只水母是否与国王交流,她只看见他像一缕轻纱那样温柔地盖住国王的头部,动作是多么的悲悯,甚至让大长老联想起夜空中一片拂过明月的薄云。
“妈妈,他们也在做游戏吗?”小王子问道。他不知何时抖落掉泥沙,爬到大长老身边。他同样见证了这场惨案,只是尚不能理解什么叫死亡和灭绝。
“我的孩子!你应当继续躲着!”
大长老焦急地望向峡谷,那些屠杀中的美杜莎水母已经开始收尾了。士兵们从腔体内吐出一团透明的薄膜,薄膜在水流中缓慢舒张,逐渐展开成了酷似水母的形状,仿佛这团薄膜是从士兵们的腔内壁上褪下的。
薄膜在水母触须的操控下成了一个口袋,死去的蠕虫被装进了口袋中。一部分士兵持续收捡着这些战利品,另一部分则四散而去,似乎在追猎剩下的王国子民。
“一动不动不好玩。”小王子说,他重复问道,“他们在做什么游戏?比藏在洞穴里还有趣吗?”
“那不是游戏。”大长老叹息一声,她已经没有余力为小王子编织一个无害的童话了,“孩子,我们被灭国了。”
“什么叫灭国?”
“灭国的意思是我们再也见不着他们了。那些美杜莎水母把我们所有的族人都杀死了,包括你的父亲,我们的国王。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听到这个解释,小王子呆愣愣地看着被装进口袋的父亲,终于短暂而浅显地领悟到了真相。他有些难过地问道:“我们为什么会被灭国呢?”
“因为这些水母要把我们当成食物吃掉。”
“吃掉?就像我们吃掉菌毯里放出的硫化氢那样吗?”小王子不明白,“可他们为什么不吃硫化氢呢?”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孩子。简单来说,他们没法像我们一样消化硫化氢,他们只能吃一些更奇怪的东西,比如糖类,比如含有糖类的我们。”
“糖类!”小王子说,“可是,妈妈,你不是已经养出一种不会冒出硫化氢的新细菌了吗?为什么不把这种新细菌送给他们吃呢?”
“因为他们没有给我们交流的机会。在我们说出第一句话之前,那些触须就已经先一步刺进王国的肋状结里了。”大长老说,“而且,我是培育出了一个新的品种,但那是一个失败品,孩子。它很危险……也许会比美杜莎水母更加危险。”
“比被灭国还危险吗?”
大长老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严肃而担忧地说道:“美杜莎水母只会毁灭一个王国。但我弄出来的……那种叫作蓝细菌的东西,它可能会毁灭这个世界。”
“什么是世界,妈妈?”
“世界就是你看到的一切,孩子。海水、石头、狄更逊蠕虫,当然还有那些可怕的水母。”
“可我现在只能看到你呀!妈妈,也就是说,我的世界里只有你,对吗?”
“是的,我的小王子。”大长老回答道。她爬到小王子的身边,柔软的肋状结轻轻地拍打着小王子的头部,悲哀地看着远处的峡谷,“我们的族人都被杀害了,你只剩下我了。”
“那么,妈妈,你的世界里也只剩下我了,对吗?”
大长老愣住了,她没有想到小王子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她正打算回答,却发现几只水母士兵正朝着岩穴逼近。
大长老重新搅起海水,让小王子的身躯被泥沙掩盖,而她自己则做好了作为诱饵的打算,准备在适当的时候逃窜而出,转移水母士兵们对洞穴的关注。
“孩子,我们继续刚刚的那个游戏吧。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否则你就是坏孩子。”
回应大长老的是一阵沉默。她知道小王子已经开始了游戏,于是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洞口。
那些屠杀者们迫近了。大长老能够感觉到洞穴外传来断续的微光,它们来自水母的体表。很快,大长老就看到了几条丝带般的触须掠过洞口。他们已经到达了。
但奇怪的是,没有一只水母选择进入洞穴。微光渐弱,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又飘然远去了。
天神竟然会如此眷顾我们?大长老有些不敢置信。她警惕地等待了一段时间,终于忍不住踟蹰着挪向洞外。她以自己为圆心转动了一圈,四面八方真的一只水母也没有。他们似乎已经心满意足地带着战利品凯旋了。
大长老不敢再耽搁,也许这是天神恩赐的生路,她不知道生路能维持多久,那些水母会不会去而复返。
“游戏结束了,孩子。”她呼唤着小王子,看着他纤细的中央脊从泥沙中钻出来,“我们得快点逃跑。”
“妈妈,我们要逃跑到哪里呢?”
小王子轻快地爬到洞穴外,依偎在大长老的身旁。也许在他的字典里,逃跑和一次短暂的出游是同义词。
是啊,能跑到哪里呢?大长老也没有准信。水母是从王国的西部袭来的,而东边就是海洋的尽头。她知道在遥远的另一片浅海还存在其他蠕虫族群,但她不知道他们能否跋涉到那个地方……
“我还以为洞里藏着很多只呢。”一个失望的声音像触须一样扎碎了大长老的思绪,“将军,看来是白等一趟了。”
绝望像火山口的岩浆一样喷涌而出,把她的灵魂烧化了。大长老拼命地拍打自己圆盘状的扁平身躯,在反震的作用下,她短暂地直立起来,就像一个竖起来的轮子。在这种姿态下,她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在原本是她头顶的地方,四只水母散发着危险的荧光,静静地漂浮在漆黑的海水中。
自己终究是二维的生物。大长老绝望地想道。她的思维中从来不存在第三条坐标轴,以至于忽略了这种可能:美杜莎水母就埋伏在自己的上方。
“傻孩子,快逃啊!”
大长老嘶吼道。但她清楚这种挣扎是徒劳的,水母们在海水中的速度要快得多。一名士兵从容地挥动着他的触须,如同幽灵般飘到小王子的身旁。
“他太小了,甚至填不饱你们一只水母!”大长老继续叫道,“放过他,难道你们连留下一个族群最微弱的希望的仁慈都没有吗?”
她因为惊慌而失去了对肉体的控制,竖直身躯倒向了中央脊一侧,以至于一头倒栽进海底。在颠倒的视角里,大长老看见那名士兵的一只触须伸进了小王子的中央脊,就像一缕火苗舔舐到了世界的穹顶,并准备好要将它焚烧殆尽。
大长老的视线被密密麻麻的触须遮断了。一只水母降落在她的前方。她认出来了,这是那只杀死了狄更逊蠕虫国王、小王子的父亲、他的丈夫的触须极多的特别的水母。
“我认得你肋状结上的装饰。你是你们族群的长老,很重要的角色,就像你们的国王那么重要。”那只水母对她说,“我是将军,最喜欢杀死重要的角色。”
大长老一言不发地合上了眼睛,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这种引颈受戮的姿态反而让将军感到无趣。
“说点什么吧,你不该在沉默中离场。”将军仁慈地说,“我允许你对我谩骂和诅咒。”
寂静持续了很久,久到将军已经把他的一百零八根触须数完第二遍,大长老重新睁开了眼睛。谁也不知道她在闭上眼睛的那些时间里看到了什么。她没有谩骂也没有诅咒,只是平静地说:“不要杀我,我可以为你们找到食物。很多很多的食物。”
2. 城邦
时隔多年,城邦像一股忠实的洋流,回到了这片海湾。
执政官漂游在被夜色染透的海水中,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正在劳作、交谈和忍饥受饿的公民们。大平原上散布着他们发亮的身躯,这些美杜莎水母刚刚跨越了两个大海峡,回归了这片浅海。一路上他们沉默而辛劳,唯一的旅伴是饥饿。
在这座海流沉静的大平原上,公民们已经建好了一座城市的雏形。执政官从不怀疑同胞的勤劳与勇气,但喂饱自己不是光靠这两种品质就能做到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整座城邦都在等待着游猎军的凯旋,期盼着那个拥有一百零八只触须的将军带回丰硕的战果。
执政官相信将军能满载而归,就像他相信自己能让城邦再次伟大。他唯一不相信的只有一只水母。执政官看了一眼漂在他侧边的老迈身影。那是城邦的老祭司。
执政官从前任执政官身上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难题就像海水一样,从出生一直伴随到死亡。更何况,城邦的生存境况永远都比上个时期更糟。
在上上上上……上任执政官在位的时候,城邦还不是一个流动的词汇。那时候的城邦是静态的,它建立在祖地的海水里,仿佛万世不移。那个时代的海水中充满了氨基酸和核糖,公民们只需要享受着海水滤过他们柔软的身躯,就能得到一顿饱餐。
但后来海水变得贫瘠了,只有部分洋流团还携带着充足的营养物质,城邦不得不从静止中流动起来。他们必须预知某一条洋流的轨迹,提前迁徙到它的必经之处,卑微地等待着食物的到来。
预测洋流轨迹,指引城邦迁徙。这就是城邦的祭司应该完成,也是唯一必须要完成的使命。城邦无执政官则危,无祭司则亡。
执政官的旁边就漂荡着这样一位决定了城邦存亡的角色。他是只年迈的水母,城邦当代的祭司。但他真的已经很老很老了,甚至老到了十分碍眼的程度。
城邦希冀着老祭司能够引领他们,去到流淌着氨基酸与核糖之地,但祭司让城邦失望了。祭司连续做出了三次预测,他们连续迁徙了三次,但洋流始终没有如祭司预料的那样与水母相遇。食物即将告罄,执政官不得不派出游猎的军队,让他们捕收一些平时不在食谱内的食物。
三次失误消耗掉了执政官对老祭司的全部尊敬与信心。更何况,这位很可能成为城邦毁灭罪徒的老祭司,并没有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愧疚和罪恶感。直到刚刚,在执政官再次向他请教洋流到来时机的时候,他还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洋流很快就来了,执政官,保持耐心。这次不会错的,它会从太阳和月亮坠落的方向奔流到此。”他说,“在此之前,你应该关心的是我的新发现,我又发掘出了一个世界的真相!”
“从您痴迷于世界的真相开始,我就应该断绝对您的信任了。”执政官无声地说道,“您已经把自己的使命忘得一干二净了。”
执政官知道老祭司是什么时候变老的,是在他开始敷衍洋流的预测,转而投身于一些无足轻重的问题的时候。他开始关心阳光为什么会穿透大海,沙石为什么会沉入海底,而水母为什么能游于海水,脱离海床的怀抱。
您为什么不多研究一下洋流为何还没有来到我们的身边呢?执政官悲哀地想道。海神啊,您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取走老祭司的灵魂,好让我们暗中推选的新祭司上位?他隐秘而虔诚地祷告着,就像他祈求海神保佑将军的凯旋那样虔诚。
海神实现了他的其中一个愿望。执政官看到在平原的尽头,将军带着他的士兵满载而归。他同样看到了那些战利品。对于这些猎物,执政官是有印象的。当他还不是执政官而只是一粒年幼的水螅体的时候,城邦在这片海域停留过一段时间。他记得这附近曾经繁荣生息过一个小小的部落,又或者是王国来着?
执政官看着那些透明薄膜里的食物离饥肠辘辘的城邦越来越近,开始盘算起这些蠕虫能吃多久,没有勉强自己回忆起那个无关紧要的部落或王国的名字。
实在记不清了。毕竟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3. 俘虏
大长老实在记不清过去的城邦是什么样子了。他只记得成群的美杜莎水母像一片雨云那样从远方席卷而来,成了王国的近邻。
那时水母们还在用语言而不是毒素说话,两个文明之间建立了生疏的友谊,因为谁都知道城邦不会久留,等洋流带来的营养被全部吃完,城邦终将像浪潮一样涌向另一个地方。但王国还是尽其所能地给出了友善的关怀,还派出了一支访问交流的使团。
拜访城邦的时候,大长老还没有成为大长老,但她已经成了王国里权威最盛的学者。她知道阳光为什么会穿透大海,沙石为什么会沉入海底。当然,那时她还不清楚水母为什么可以脱离海床的怀抱而游于海洋,但在城邦最大的剧场观赏过水母舞团的窈窕身姿后,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舞团表演结束后,轮到她上场交流。她站在圆形剧场的中央,为水母们讲了一堂课,告诉他们那些世界的真相,以及如何去追寻真相。
可惜的是,这堂课没能引起公民们的兴趣,就连城邦中智慧最深刻的祭司也兴致缺缺。他只是在讲课结束后不停地追问她,是否能找到一种更精准和迅速地预测洋流的方法。
这并不是大长老年轻时擅长的领域,狄更逊王国是静态的,它扎根在海床上,因此她很少关心洋流流动之类的真相;她更善于发现一些关于大地的真相,比如地质运动、火山喷发或是播种。
但大长老对真相并不挑食。离开城邦前,她虚心地向祭司请教了洋流流动的知识,然后试图等价地分享她所掌握的真相。可祭司说:“以后再说吧,学者。等以后再说吧。在消灭无知和愚昧之前,我们必须先学会消灭饥饿。”
他告诉大长老,海水里的营养越来越少了,城邦迁徙的频率不得不加快,光是预测洋流就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精力。
“我可以教你们关于种植的真相。”大长老说,“很久以前,王国建立在海底火山的大裂缝上,我们依靠地底冒出的硫化氢为生。后来硫化氢变少了,我们的祖辈第一次学会了种植。他们收集并选育了一种可以产生硫化氢的细菌,将它们播种在海底下。从此王国拥有了自己的火山口,我们再也不用为食物发愁。”
“那不一样,学者。”祭司说,他对身边的执政官下了指令,“我们得在太阳第七次升起又落下后继续迁徙了。”
他的一条触须指向了某个方向上一个遥远的小点,“洋流在那儿,执政官,下一个洋流在那儿。”
宣告完他的预测以后,祭司重新对大长老说:“学者,我们吃的不是硫化氢,只有氨基酸和糖能填补水母的饥饿。但没有哪种细菌会专门制造这些东西。”
“会有的,祭司。”大长老安慰道,“也许等你们再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培育出可以满足你们胃口的细菌。”
“但愿如此吧,学者,但愿如此。”祭司说,“希望你下次来到城邦时,能够为我们带来如此宝贵的礼物。到那个时候,整座城邦都会为你欢呼和祝福的。”
大长老没有想到,她是以如此卑微屈辱的形式再次进入城邦的。她成了一介俘虏,身边是战捷班师的游猎军。如祭司所预言的,她确实听到了巨大的欢呼声,但这些欢呼并非为她而发,而是为了那些满载而归的水母士兵。
她看到水母们聚集在城邦的边缘,顺着游猎军的队伍两侧排开,热烈地舞动着数不清的触须,从军队敞开的口袋里瓜分着她的族人的尸体。大长老不由得想起了王国使团到访城邦的情境,那时列队欢迎的水母挥动触须的幅度并没有现在那么疯狂。食物比友谊与和平更能激发他们的热情。
水母们比过去瘦小了太多。大长老与记忆中的城邦做了简单的对比,很快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们能获取的营养越来越匮乏了。看来,随着海水逐渐贫瘠,城邦随洋流而游居的日子已经难以为继了。也许再迁移几次后,居无定所的水母们就会自取灭亡。
但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大长老看着那些已经忍不住开始分食她族人的水母们,遥远未来的某个结局并不能稀释她的仇恨。她必须要亲自谋划这些水母的死亡,就如同亲眼看见王国像个脆弱的泡泡被戳破那样。
她看到有一只陌生的水母与将军交谈着,推断那是城邦的新执政官。显然,在城邦去而复返的过程中,权力更新换代了,但她还是看见了一只熟悉的身影。
“海神啊!”老祭司从执政官的身后游了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堆成一座小山的狄更逊蠕虫的尸体,“你们毁灭了一个王国!海神啊!”
“是的,祭司。”将军说,“感谢你为我们游猎的战果做出了精彩的总结。”
“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祭司质问,“军队调动应当经过城邦议会的表决,但我对此一无所知!”
“那时候您正沉迷于探索世界真相的研究中,传令兵不好意思打扰您。”执政官给出了准备好的借口。他不可能说出真正的原因:议会的其他成员已经决定把这位渎职的祭司架空了。
“不该如此的,执政官。”祭司感叹道,“你们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想这是因为您,尊敬的祭司。”将军无不讽刺地说道,“要不是您连续指错三次方向,我们早就在洋流带来的营养中饱餐一顿了。”
“是的,祭司。”执政官说,“我们实在没有吃的了。”
“我已经解释过很多遍,将军。我的计算没有差错,出了差错的是海洋本身。”祭司说,“确切地说,是海底。最近的地质运动越来越频繁了,海底的运动改变了洋流的方向,但祖辈们流传的计算方法里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照着这个方法,历史上的任何一名祭司都给不出正确的预测。”
“既然您的方法已经失败,我们只能另寻他方。”将军的触须指向狄更逊蠕虫的尸体,“这就是我的答案,我想比起您的答案来说更管用一些。”
“你错了,将军,你错了。你把答案彻底杀死了。没有谁对地质运动的了解比狄更逊蠕虫更深刻,他们原本可以帮助我建立起一套新的预测洋流的方法的。”祭司说,“我还记得王国有一位博识的学者,她掌握的真相和我掌握的真相相比,就像一股洋流和一朵浪花一样。她还说要研究出一种能填饱我们的细菌,让我们不再流离失所。”
“尊敬的祭司,您说的都是真的吗?”听完这番话,将军的触须微妙地摆动起来,“您真的听说过这样一种万能的细菌?”
“是的,将军。但也只是听说,也许那位学者掌握的真相还不足以让她培育出这样奇迹般的细菌。”祭司叹息道,“不管怎样,你们已经把这一丝希望毒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