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打死羊这件事,放在家里是坏事,在村里却是好事。二羊爸提着连枷追,踩得院里咚咚作响:“胆大了,连羝虎都敢打,咋不把你打死吃肉呢!”二羊边跑边喊着,“你娃要吃肉呢!”跑出了庄院。
张爷只是笑,烟灰色的山羊胡一颤一颤,看儿子打孙子,像看一出熟悉的戏。打也打了,追也追了,等把羊吊起来割肉的时候你再看,二羊肯定回来,先是慢慢凑近,试探着搭个手,等到锅里喃起来的时候,那就是打也不走了。“打死吃肉”的目标实现了,那就是打死也要吃肉。
张爷属羊,放了大半辈子羊,少时十几只,多时三五十只,攒的是票子,也是威望。五个儿子成家,两个女儿抬嫁妆,庄院里盖砖瓦房,都靠这一圈羊。羊可是宝贝,整羊、羊羔、羊肉、羊皮、羊毛都能卖钱。羊羔如今已经不卖了,留着讨好儿孙,谁回来就给杀羊羔吃,剩下的养大了再卖。
态还是要表的。“娃今年都乖多了,去年这会已经打了三个了,今年才第二个。”张爷嘴上说着,心里还是有些可惜,晌午吆羊回圈的时候,只顾着羊羔,冷不丁二羊拿着镢头朝那只最大的羝虎头上猛扣了一下,大羊立马倒地,等张爷跑到跟前,已经颤抖着挺蹄,尿和羊粪豆蹿出来。一口烟的时间,羊群里最大的公羊就死透了。多好的大羊,灵光,温驯,像帮手一样领着羊群,一年能荫十个八个漂亮的羊羔。去年秋里有贩子来找张爷,掩住衣襟给了四个指头,张爷都没答应,一年配下的羔子都不止这个价。可惜了。
张爷把烟锅敲过,开始张罗:“太阳正毒呢,抓紧务弄,把架子支到阴凉处,等磨蹭到后晌,连骚带臭,汤都没人喝。”
家什都是现成的,剃了两背篓羊毛,羊身一下变得炫净,白得刺眼。张爷把羊蹄扎紧,捏了一遍,取了削尖的竹管,斜刺进羊蹄,试吹两下,羊腿鼓了起来,对二羊爸说:“我攥住,你来。”二羊爸趴下,鼓起腮帮子吹,张爷扶着羊身,让羊顺顺当当鼓起来。张爷年轻时也是吹羊好手,早些年在盐锅峡跟筏客学的,如今年纪大了,烟吃多了,气不够。羊吹起来,取出吹管,反复揉捏,看着皮肉分离,鼓成大号气球,开始剥羊。
羊很肥,张爷的拳头在皮肉间游走,油脂给拳头润滑,碰上筋膜粘连,中指翘成空心,稍用力就捅开了。待把羊皮揭开,肉身尽收眼底,宛如红白相掺的裸体宽衣解带,身下是一张巨大的羊皮。张爷用手拤住羊腿捋过一遍,旋蹄子,割脖子,老父子二人齐力抬起,把羊吊在架子上,开膛放血。架子是三根老椽支的,不知吊过多少羊,“吱呀”一声就稳了。
奶奶在厨里“哒——哒——”地拉风箱烧水,二羊爸接着张爷豁出的下水,依旧在嘟囔:“一天天没处来钱,我黑明昼夜把七亩梁的麦全粜了,也顶不下一个大羊,老牙倒了都舍不得安假牙,想着多耐活一阵呢,倒给咱一镢头放倒要吃肉,给队上喝羊汤,真是亏了人了。”扭头见二羊在远处怯生生看着,喊道,“还不去取洗衣盆搪瓷盆,你光能吃!”
二羊如释重负,噔噔跑着去边窑里,从麦囤旁抱出铁皮的洗衣盆,又端出磕掉了搪瓷的脸盆,放下后又忙不迭提了木桶进厨里,风箱声急促起来。看样子这一关是过了,后晌就能啃骨头,美美吃喝几天。
后晌饭时,一家一个代表,大的十几岁,小的四五岁,端着锅碗盆,有拿几个馍的,有带两片死面饼子的,有提一把粉条的,有握两个蒜的,还有捏一把芫荽、攥一把葱的,纷纷来张爷家庄院盛羊汤。
张爷老两口和二羊父子同住一个庄院,另家不另过,开两个院门,张爷进出东头的羊圈走老门楼吱呀呀的木头门,二羊爸进出走西头哐啷啷的铁皮门。门楼外是井房,向东是牲口院,院里驴棚连着驴窑两口,羊圈挨着羊窑两口,取土也有规划,换土、垫圈、堆粪,牲口院逐渐变大,依次建了猪圈、柴窑和草料棚,一直延伸到硷畔最边上的草垛。庄院往西是几孔大些的窑洞,主要是放木料、干柴,还有厕所,兼着上崖背的路口。硷畔很大,院墙外是一溜菜地,种着葱、蒜、辣椒之类。塄坎边是放养的鸡窝,不远处是看守鸡窝的狗,顺着狗窝下坡是麦场,大窑洞挨着小窑洞,麦秸、麦衣、硬柴,各有所在。
孩子们先领一块骨头肉啃着,然后看着张爷舀汤。张爷五代长房,辈分攒下来,一帮孩子有叫大爷的,有叫大爸的,甚至还有叫大哥的。张爷清楚每家几口人、外出几人、留守几人,盆子、缸子、锅锅,舀得恰到好处,再搭上肉和粉条,还叮咛道:“给你多装两块骨头肉,回去和弟弟啃去,不要打仗。”和损失一只羊比起来,张爷更享受这个过程。
一只大羊,两锅才煮完,送完了羊汤,把大块的肉沥干,晾在搪瓷盆里、木漆盘里、案板上。奶奶关紧门窗避着蚊蝇,满脸的汗,一边把肉往缸里拾,一边骂着:“二货们吃美喝胀了,给我寻下的好活。”一边用笼布苫着,一边继续,“伏里天连着吃羊肉,也不怕烧得睡不住。”忙活完整块的肉,返身到锅边,高高地捉着筷子,在锅底夹肉。汤舀得差不多了,锅底都是碎肉,三个大人牙口都不好,连着碎肉,羊汤泡馍。张爷开始收拾羊骨,支起了熬茶的小炉子。二羊爸也端了碗,美味冲淡了怒气。
二羊早就混到舀汤的娃娃伙里,吃肉啃骨头把自己经管饱了,也敢凑到爷父跟前,帮着维护秩序,顺便检查有没有人私藏羊拐骨。二羊对羊拐骨有执念,这也是对妈妈的唯一回忆。记忆里,妈妈就是一边抓羊拐骨,一边念念有词,下巴鼓起劲,微笑时像个少女。二羊妈留给二羊唯一的东西就是一把染了色的羊拐骨。后来二羊得知自己还有个弟弟在齐家梁子,每次杀了羊就搜集羊拐骨,攒多了就翻沟跨梁送去,让弟弟的三个姐姐抓着玩,自己站一旁看着笑。
啃过骨头,喝了羊汤,二羊在山里跑着,唱着。路过地头,那丛老冰草还在,底下还有黑色的血印子,二羊抬起脚跺了几下。那是二羊唯一一次下地干活留下的痕迹。二羊爸带他给地里送粪,刨开粪堆,打碎,拌上土,装上架子车,用驴拉到地里,如棋子般分开堆好,等着扬肥。就是个半玩性质的活,只需吆驴,路平了还可以坐在辕上,结果休息的时候,二羊爸低头喝茶,二羊说给驴割草吃,左手攥一把冰草,右手拿镰刀往回搂,割着了小指,要不是骨头挡着,非断掉半截。二羊嚎得满山响,奶奶在家里听见了,说:“羊了,怕是叫驴踢了。”待回来给止了血,上了龙骨面儿,白纱布包严,一阵子就忘了疼,又跑出去。碰见人问二羊,那会儿为啥嚎来,二羊反说是自己把驴踢了。伤了一回,知道了要上药,上多多的药,不几天就把家里的龙骨、京万红、白纱布和一众药片祸害了。张爷从盐锅峡回来时带了几块龙骨,家里从此止血不再用黄土,不光人用,遇上猪乱跑扑倒硬柴垛,驴探头咬掉羊尾巴,也用来止血。山里求医不便,张爷攒了点药片,红霉素、安乃近、甘草片、阿司匹林,小心地分在白纸袋里,结果被二羊连尝带扔糟蹋了。至于玩火燎了手,上树蹭了肘,则是把京万红抹了一层又一层,几天就见了底。张爷倒达观得很,说药有保质期呢,光了再置。
二羊从前湾跑上垴畔,远远看见井自强正在犁地,喊道:“猛将兄,把你的酽茶给我抿上一嘴。”二羊知道井自强有个大号的罐头瓶子,装过黄桃的,里面一直泡着茶,走哪都带着,也有幸抿过茶根。
井自强正一边犁地一边思谋烤烟的事,刚下过一犁雨,再不把地翻了,就赶不上种了,没有理会二羊。二羊又远远喊起来:“猛将兄,给抿上一嘴嘛,再不要啬皮了,我家里有羊汤呢赶紧喝去,迟了就凉了,喝了拉肚子呢。”
作为队上唯一穿白衬衣干活的人,井自强以此区别自己和普通乡人,只是这衬衣早已旧了,发黄发灰,像在泥水里浸过,远看就像驴拖着个尿素口袋在地里动。他已经几个月没去张爷家了。开春时闲来无聊,逢集必赶,认识个环州来的羊贩子,只收羊羔,卖给做红焖羊羔肉的,一种很残忍的做法,把羊羔四蹄撅折了,任由疼死,说是这样处理的羊羔肉酥嫩,不用嚼都能咽下去。井自强装腔作势,要把贩子介绍给张爷,却被奚落了一顿,折了面子,自然不好再上门。
井自强回驴,只能朝着二羊,越走越近,见二羊还在聒噪,于是骂道:“你皮紧得很了,叫啥呢?”
二羊马上改口道:“你干大,快叫我把你酽茶喝了,我家里有羊汤呢,你去喝去。”
井自强越不想去了,回道:“再别丢人了,满村都知道你又把羊打死了,我去你家,替你挨耻笑呢吗?”别人顶多笑二羊,到他这里就不止了,不用想,下一集上,会诞生新的闲谈:张岘塬那个二货又把羊打死了,看来人羊了真不敢再拾后人啊。相熟的少不了又要调笑他,你咋管教的娃,以后有了媳妇再不敢要娃了,再羊了,张岘塬可就没羊了。
整个张岘塬,二羊是井自强唯一的伙伴,也是他的干儿子,也属羊,差着一轮。
二
二羊爸天生兔唇,赶上幼时困难,拖到十几岁才做了手术。治得晚,条件差,留下不少把柄,说话鼻音极重,仿佛在用胸腔发声,不熟的人只能靠猜。后来花了心思,摸索十来年,成了张岘塬自产的木匠,闲了就琢磨各种榫卯,画点草稿,凿凿锯锯。虽说做的东西傻大粗重,但胜在用料扎实。除了做木活,就是爱务弄土方,窑洞越掏越多,但凡大片的梯田塄坎,总要掏口小窑出来,避雨、歇凉、存粪,总有用处。连张爷放羊的半路,也掏出窑洞来,避雨避雹,哪怕一年只用一次。二羊爸终于在四十岁娶了老婆,能下地干活,会做饭持家,还接连生了两个儿子。除了偶尔犯羊角风。
二羊是老大,弟弟出生那天妈妈去世,弟弟被小姑抱走后,从此一人在爷爷膝下。五岁说话,八岁上学,一天就被劝了回来。二羊的学上得很美,随时进出教室,憋了就在窗台下撒尿,鼻子痒了就撕本子擤鼻子。学校旁有户人家,鸡跑到空地上晒太阳,二羊追着追着,就给踩死了。没人和自己玩,就把讲台的板凳抡起来扔到沟里,学妈妈那样喊着“拾——”。可惜美好的日子一天就结束了。也好,跟着爷爷放羊也美得很。
听老师学到“拾”字,张爷就知道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二羊妈过世之后,二羊也开始间歇犯病,后来相继发现色盲、贪吃嗜睡等毛病。晚上,一家人反复对比二羊和二羊妈在世时的举止,商议二羊的未来。三人难得一起坐在炕上,身下是新擀的毡。羊经管得好,羊毛又卖不上价,家里毛货泛滥,每盘炕上都铺了两层新毡,连爷孙俩放羊的马甲都是新毡缝的。毛线也捻得好,毛衣毛裤,帽子袜子,几乎把羊毛当布用,就是有点扎人。
油灯下,张爷抽着卷烟,说:“得给二羊谋个营生了,免得将来咱们都下场了,跟着饿死。”
二羊爸斜坐在炕沿说:“木活是指望不上了,打死也学不会。”
张爷的胡子抖了抖,说:“还是放羊吧,趁我还能跑动,先学着吆羊,至于挖草药那些,看情况再说。明天圈里挑两个温驯点的,耳朵染了,就说是给他分的羊,和我一搭放去。”
二羊爸咂着纸烟,问:“将来咋办?羊总要卖出去,药材总要变成现钱,咱们都殁了,他大爸、大大们、嬢嬢们不在跟前,叫人哄了咋办?”
张爷思谋半晌,说:“得给娃认个干大了。年轻些,人能些,只要认下了,哄了就哄了,将来又不用娶媳妇盖新房,吃饱穿暖有处住,少挨打就行了,就当养个长工给自家放羊。”张爷深吸着烟,一口气呼尽,缓缓说,“再说这种病一般都活不长,能走到咱们前头,自有咱们照料,啥都少不了他。如果能活到我和你妈咽气,你就再盯上几年。要连你都能熬死了,那就福大得很了,咱们眼一闭再啥心不操。要抓紧,趁我这老脸还顶些用。”
奶奶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敹白天新扯的口子。二羊整天胡跑乱蹭,衣服破得快,补得也勤,上了一天学,唯一一条没补丁的裤子也破了,屁股上一个洞,裤脚也撕开一拃长的口子。听到爷父俩议定认干大,建议道:“不要寻自己家门,那就成了过继了,他爸脸上挂不住。再说将来要真是家门算计咱娃,都没人出来说话,谁会为一个瓜娃惹自己家门?”
张爷轻叹道:“对对的,叫外人当干大,将来要算计咱娃,还得掂量家门。”
二羊爸想了想,说:“咱们怕是想得美了,认干大要碰呢,碰上啥是啥,听集上谝闲传,有碰上碎娃娃的,有碰上树的,前年海大湾还有碰上跑丢的猪喽喽,只好买回来养着,不敢杀的不敢卖,脾气还大得很,听说都有四百斤了。”
张爷瞥了一眼二羊爸,冷笑着说:“你也羊了?谁家二杆子认干大还真去碰呢?要再碰上个二的、羊的,那可真教亏了先人了。”
二羊认干大的过程,就是一场预谋。大人们当夜把张岘塬编排了一遍,排除家门后范围立马缩小,小到一巴掌就能盘算完。齐家是小女婿家门,王家是大女婿家门,孤零姓的,还不如不认,就剩了一个井家。井家根在郭塬,蔓到张岘塬上就两家,但是后人多,过个几年一分家,就是十来户的家门了,稳稳的大家门,不像张家,听着家门大,四个太爷散下来,都在五服边上了。张爷和井家长辈们相熟,知其家风颇正,后人们也和自家后人有交情,尤其是能人井自强,和张爷家就隔一道梁,和自家小女婿是同学,关系好得很,连“猛将兄”的外号都是小女婿取给和传开的。
井自强在乡上混了六年,张岘塬的老人们了解不多,只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心里还是有点鄙视的。张岘塬人“井自强”“井自强”地叫着,遇着几个惹眼的老家伙,嘴一张“井家的后人”,再称呼就成“井家的”,带点羞辱成分了,乡里只有叫妇人才会“张家的”“王家的”叫。墙内开花墙外香,去乡上、孟庄、郭塬、黑渠口,甚至县城椿树街、北关打听一下,“猛将兄”的大号不是浪得虚名。
于是议定认井自强给二羊当干大,关键是要计算好,合规矩,像真碰上的一样。
第二天正好是二五八的集,井自强是逢集必赶。张岘塬到乡上,人走的话翻沟十二里,车走的话绕沟就得二十里,沟边是必经之地。沟两旁是大片的梯田,已经耕种了上百年。张岘塬的梯田都是祖祖辈辈人工耕出来的,犁地时取丰补欠,把最初的山坡耕成斜坡,再耕成缓坡,最后大貌平坦。地工的问题解决了,水是大问题,水源都在沟底,井是稀罕物且水量奇小,只能靠天吃饭,像这种典型的“三跑田”,稍大点雨,水、土、肥一起冲刷跑下沟,形成一道道沟壑,经年累月下来,沟壑定型,多了山路和羊肠路。二羊爸早上看着井自强背着手过了沟,到了后晌,估摸时间差不多了,提前到沟边的塄坎旁等着,取下草帽扇着凉。
远远就看着井自强下沟了,二羊爸忙举手挥舞草帽,远处崖背的张爷看着了,低头给庄院里奶奶喊,奶奶打开窑门上的铁链锁,放出圈了半天的二羊。
二羊憋了许久,顾不得弄清楚为啥关自己禁闭,急忙问奶奶要吃喝,奶奶说:“吃喝,吃喝,一天除了吃喝就是闯祸,看不要你了咋办呢。你这去往沟边跑,碰上人了你就喊干大,喊了干大就给你吃喝。”
二羊心急火燎跑出庄院,沿着田畔往沟边跑,还没碰见井自强从沟里盘上来,先遇见沿着沟边走过来的姐弟俩。姐姐背个背篼,里面是新剐的麻黄草,弟弟一手被领着,一手攥着把狗尾巴草。二羊逮住姐弟俩喊道:“干大——我要吃喝哩!”姐姐一愣,仰头笑起来,弟弟却被吓得藏在身后,哇哇大哭起来,狗尾巴草也扔了。
出洋相了。张爷喊奶奶:“快快快,二羊逮住他四太爷家碎女孩喊干大着哩。”然后顺着崖背小路往下拾步。奶奶听着坏了事,迈开解放脚往沟边跑。二羊爸眼见坏了事,赶紧下塄坎到沟边去堵。张爷、奶奶、二羊爸,喘着气在沟边汇合,哄走了姐弟俩,这才见井自强扭捏着从沟里上来,边走边隔着裤管挠屁股,似是野地里出恭忘了带纸。
张爷看井自强过来,换上笑脸问道:“跟集去了?”井自强忙答:“就是,张爷爷,我跟集去了。娃又咋了?”二羊爸插话道:“好他井家兄弟哩,这娃纯粹是收管不住了。昨个才上了一天学,祸闯了一河滩,让老师给撵回来了。今个我准备去乡上磨下推子的刃片,想着快去快回呢,结果前脚刚出门,就跑出来祸害了。”奶奶也跟着说:“直接收不住了,一不料意就跑了,撵都撵不上。”
各声部唱毕,张爷亲自开口:“夜来退学回来,就想着娃没个干大收管不行。原想过两天再踅摸,结果今个就碰到这了。刚你也见了,自己家门的碎娃娃,错了辈分,作不得数。真正算碰上的,就是你了。你这降个尊,把我这苦命的孙娃收了干儿,将来我们都老百年了,就让给你放羊去。你吃羊肉,有我孙娃一碗羊汤喝,你睡新毡,有娃一片暖和,就成了。”说罢拱手。
井自强忙侧了身子,摆手不迭:“张爷爷可不敢这么说,折我草料哩。我应承了,没麻达。我就说今儿咋这么怪,跟集去好像有个事,又想不起具体啥事,羊羊昏昏回来,到沟底觉得乏了,就坐石头上缓一会,没料想石头底下有土蝎子,还是俩,一下把我屁股蛋子蜇了两个大疙瘩,疼得我路都不会走了,要不是碰上你们,我都准备斜斜扭回去呀。”
于是谦让着一起回了庄院,支了炕桌,请井自强上炕。罐罐茶熬起来,橘红色的火苗从柴火之间挣脱出来,灵活地舔着焦黑的罐底,话头也多了起来。厨里多剥两咕嘟蒜,菜刀案板响起来。二羊爸陪着井自强拉话,张爷领着二羊忙活,不多时,风箱“吧嗒——吧嗒”拉起来,羊羔肉就煮上了。
吃饭的时候,张爷坐最里朝外,井自强坐在张爷右手,二羊爸斜坐张爷左手的炕沿作陪,怕二羊搅了正事,给搛了一碗菜,上面压了羊肉,让二羊端到门口去吃。二羊坐在门槛上,吼喽喽吃起来,把肉片吃尽,抬头问:“这谁肉?”气得二羊爸从炕沿跳下来,赶二羊去厨里和奶奶一起吃。
吃到天黑透,二羊啃了肉,刨了菜,喝了汤,回傍窑去睡。二羊爸陪井自强喝着自家酿的黄酒,专门种的酒谷酿的,见井自强夸赞劲大,就单另给灌上一壶。奶奶去窑里挑拣女儿带回来的手艺,帽子、毛衣、毛背心、毛裤、手套、袜子,从头到脚都是羊毛线织的,包了一包袱,作为认干大的礼。
张爷陪了两盅,就下炕去牲口院,把收音机放在棚子边,边听戏,边看羊,看驴,吃着烟。黑暗里,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唱着,驴羊断断续续地嚼着,淡淡的炊烟飘过牲口院,一路上山,只剩一团烟火一明一暗。
张爷听得二羊爸把微醺的井自强送出硷畔,回到庄院,二羊已经睡沉了,嘴角流着涎水,二羊爸收拾着坛场,奶奶在厨里洗涮。张爷在后锅舀了一盆热水,在院里擦洗。热毛巾擦过脸面、脖子、胸膛、胳膊,毛孔全都舒展开来,张爷忍不住哼起来:“这件事难免有许多凶险,咱三人费心机舍死周全,哪怕它受折磨千灾万难,保我孙娃日后不受摧残……”
三
清晨,二羊催着张爷打开牲口院的栅栏,堵着羊窑门,看爷爷把羊羔抱到另一孔羊窑,用一人高的栅栏隔了,然后身子一让,就看白花花一片涌出牲口院。性子急的,率先冲出羊群,抢着吃路边零星的草,木讷些的,走走看看,还没想好在哪里下第一嘴,小羊在母羊腿下绊来绊去,被裹挟着“咩——咩——”向前,遇上母羊就闻闻屁股,如果不理会,就知道自己认错了,继续叫着寻找,留下羊圈里还吃着奶的羊羔们奶声奶气地吭吭。
饿了一夜的羊群边走边吃,顺着庄院上了后山。张爷看羊群远了,才把镢头交给二羊。二羊一接过手,就迫不及待地挥舞起来,呜呜作响,打着路边的树叶。镢头已经用了很多年,刃口很窄,磨得镜亮,杆儿光溜溜的,把子处钻一个眼,穿上绳就是鞭子。张爷就这样平日里边放羊边挖药材,柴胡、远志、麻黄草、甘草,顺带修补雨水吹坏的山路,下梯田塄坎时,顺便把侧面长了苔藓和草的肥土刮到地里,路过地里时,把大块的核圾打碎,把草根翻到土上面。
挖草药也是张爷多年的营生。零散的就随手处理,把远志捶松了抽芯,把甘草斩成节,把柴胡剁了根,大的扎成小捆背了,小的就装进随身的军绿包里,回去再分别晾晒。遇着大片的麻黄草,就用镢头在地上挖一道小沟做好记号,改天背了背篓再来。只有两件事先不敢给二羊教,一是挖崖面上的大甘草,再就是采硝土,都太危险。只有井自强这号二货才会为了一根老甘草,站十几丈高的崖边,连挖带拽,大块的土坷垃坠入沟里,过一阵才听着沉闷的轰隆声,他却扯着一两丈长的甘草全身而退。
镢头管得严,大核圾却随手可得。羊放得久了,谁没个丢核圾赶羊的手艺?丢身后是往前,丢头前是往回,羊啃苗了丢身边。二羊偏不,只往羊身上丢,鸡蛋大的核圾,甩一道弧线,“啪”地在羊身上炸开,打羊头、羊脖、羊背、羊腿、羊肚、羊腚,一日比一日娴熟。羊群里总少不了伤羊,瞎一只眼的,瘸一条腿的,身上带疤的。收羊的贩子说,回回都是张爷的羊长得好,肉好,毛好,唯独皮子不好,有暗伤。
张爷早年在盐锅峡当工人,阑尾炎粘连落下了肠梗阻的病根,退职回来养了两年,身体见好后,已是生疏了农活。张岘塬有的是大片的荒山和断头沟,长不成树,却能生草。于是张爷从最初的两只小尾寒羊开始,执鞭奔走于山野之间。种选得好,合群还爱吃走草,也不用刻意配种,两年三胎或三年四五胎,经常是发现的时候已经孕期过半,单窑照料就可以,只要用心,荫得太快了,几年时间就繁成了一群。羊肉的需求越来越大,羊肉馆子从城里开到每一个乡镇,行市也好,羊贩子经常深入到山里收羊,羊成了硬通货。家里还专门种了几亩草料,收了晾着,冬季给羊吃,一冬下来,也不见得掉膘。
羊群从土路上走过,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八”字。张岘塬的土是亮黄的,闻起来是香的,尝起来是咸的,羊爱吃,驴爱啃,鸡也爱啄。干净的土面儿不但看起来漂亮得像炒面,还有不同功用,搓洗污秽,止血消炎,还能再提炼。比如火硝土就是在靠近塬顶的峭壁侧面、雨水冲出的窝窝里刮的,皮硝土就是沟底的土窝窝里刮的。用镰刃刮回去分别攒着,凑够了,烧一锅水,水喃之后,倒入硝土,像缠搅团一样搅到锅里都是热气腾腾的泥水了,静置,晾凉,待泥土沉淀,把上面的硝水倾出来,泥浆倒到门硷的小坑里。硝水再熬煮两遍,像过去把青盐煮成细盐一样,最后得到火硝或皮硝。
过去人们用火硝配火药,做成火器打雨,还有人收来卷炮仗,现在除了张爷,张岘塬已经没人会务弄这些了。刚通电那年,大旱之后是雹灾,电视上说是什么厄尔尼诺,井自强亲眼见拳头大的冰雹打死了羊,不知道在哪搞了一本潮漉漉软塌塌的《怎样制作土火箭》,说要制火药打雨驱雹,最后在石臼里舂的时候忘了用木槌,被轰了从头到脚一身黑,头发、眼眨毛都燎了,用羊奶洗了几遍才看清东西,耳朵嗡嗡响了半个月。后来不许私配火药了,就没人去崖面采火硝,这门手艺就断了。皮硝主要用来熟羊皮,张爷放羊的羊皮袄,二羊爸干木活的马甲、皮绳、包奁,都是羊皮缝的。坑里的废硝土也有用处,偶尔有零星狗皮、兔皮,白天用干硝土搓几遍,夜里摊平铺到坑里,用露水滋润了,防着暴晒和腐烂,十几天下来也能软和,漂洗干净拿来做帽子、手套或棉窝窝。
张爷给二羊说这些,想先灌个耳音,再潜移默化。放羊,吆羊,推羊毛,到杀羊,做羊,再到后面的配羊,骟羊,识羊病,熟羊皮,甚至懂一点羊市,让二羊将来能以羊为生,就是没处住了,窝到羊圈里也冻不着。二羊却只关心吃羊和耍羊,绵羊好吃,山羊好玩。张爷本不放山羊,嫌肉质偏凉而且伤草根,不如绵羊温软,有一次二羊见三太爷放了几只山羊羔,机灵、秀气,远赛憨憨的绵羊,就求爷爷给自己换了两只,成天抱着玩,直到抱不动时又换了回去。
羊安稳地吃草,嘴皮灵巧地伸出,把草叶缠进嘴里,下颌摆动研磨,满地都是嚼草的声音。张爷带二羊远远坐下,取出军绿包里的收音机,拉长天线,摆弄下方向,和羊们一起听戏。羊贩子赞过张爷的羊,说听着戏进食的羊到底不一样,仿佛也受了高台教化,懂得生死轮回,温驯而有礼,谦卑而知命,听到悲处,也能流出泪来。
张爷听的是秦腔,图个正音明了,时而激越高亢,时而深沉柔和,每当听戏时,就能想起自己的经历,大山大河,大水大鱼,知情也能忘情,天下古今,全在抑扬顿挫。有所抒发,便不再为命运蹉跎而抑郁,坦然接受终老在这片黄土地的前景,听到应景时,也能跟几句:“手拖孙女好悲伤,两个孩子都没娘。一个还要娘教养,一个年幼不离娘。娘死不能在世上。怎能不两眼泪汪汪。……”
二羊跟着歪唱几声,觉得无聊,翻开爷爷的军绿包,取出奶奶馏的馍给张爷:“爷,你吃馍馍?”见爷爷不吃,自己也不想吃,又塞回去,取出灰布的烟袋,掏出纸条捋展给张爷:“爷我伺候你吃烟。”二羊爱看爷爷卷烟,像是看做一件工艺品,挝纸成槽,捏烟丝,拨拉匀,右手轻捻一端,左手虎口攥住,不松不紧地转着,转得二羊头皮痒痒,等到成型,舌尖一舔,掐去捻头,一支粗头细尾的卷烟夹在指间,二羊早已捏着煤油火机,等着给爷爷点烟。
张爷抽烟的时候,二羊的注意力就在自己的羊拐骨项链上了。张岘塬通电之后,大爸带回了电视机,还是彩色的,二羊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偶尔还能撇两句时政。二羊想学流沙河里的沙悟净,就让爸爸用手压钻给羊拐骨打了眼,做了一大串项链,还让爷爷种了一茬指甲花给染了,走哪都要拿着戴着。
羊群到了塬边,张爷给二羊讲张岘塬的路:“你看,过咱们乡上的路最宽,上面是石子儿,这叫公路,走的是班车,大车,顺着走一直到县里,反着走是去孟庄,再走是孟塬,就到宁夏地界了,你舅爷家就在孟塬。出了公路,一样宽的土路,没石子儿,两边没有壕壕的,是大路,大路连着咱们张岘塬,走的三轮车和四轮拖拉机。去你几个爷家的就叫路,走架子车、自行车,上门的贩子也能开三轮车进来。咱们一天放羊、到地里的叫路路,只能走人走羊。”
此时的大路,满是干塘土,踩上去能留下布鞋底的纹路,放眼望去,山间更多是网一般的路路,像白色的网兜套在山上,四通八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