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光把山林照透了,群峰的影子叠在一起。一辆满载的大货车喘着粗气,在蜿蜒如蛇的山路上匍匐前进。沿着山体的脉络,路旁溪水密密麻麻淙淙而下,与低沉的引擎声齐头并进。车身的机油味卷着股柿子香,将要随月亮一路去长江河床上的高架桥,再回到碧水环绕、飞云满山的渝乡停靠。
涛哥开大货车跑山,已经跑了八年。今晚凌晨一过,中秋的喇叭吹响,他就四十岁了。
想起跑车的这八年,他心头感慨多,给媳妇龚幺妹发了一大堆语音消息:从结婚时的一穷二白讲到两个娃儿读书上学,恨不得把前半辈子的所有故事都讲一遍。
屏幕那头,龚幺妹只回了他四个字,莫打王逛。
莫打王逛,意思是不要走神,专心点。
只不过哩,涛哥这个人,一直以来就喜欢打点王逛。
跑车的日子无非一个熬。这座山和那座山的区别,对涛哥来说不过是隧道长短的问题。钻洞子的时候,他喜欢听歌,车载U盘里的歌全都是DJ版,那是他专门找人一首一首下载的,还花了钱哩。
解放牌大红卡车在隧道里穿,他瞥只眼睛看到墙上的影子你追我赶,嘴里就嘟囔着说,你们硬是跑得快哟,不像我,天到黑坐得屁股都发木了哟。
这趟跑山是一周多前出发的,涛哥从重庆老家云山村所属的江县出发,一路开到云南的无量山。无量山的柿子有名,每年立秋他都要来一趟,早早拉回县城两天窝熟,正好卖得起价钱。按往年规矩,最多五天就一个来回,但这次涛哥的车刚开上山,山腰下的公路就遇到了塌方。听到消息,涛哥还是有些后怕,感叹自己又逃过一劫。林业局紧急封路抢修,他就获得了两三天难得的休息。
在无量山的几日,涛哥参与了彝族人迎中秋的活动,名为阿细跳月。每天晚上,月亮无挂碍地扬起水袖时,果农们就在空地上点燃小盆篝火,围成一圈载歌载舞。涛哥喜欢这种氛围,特别是喝了酒之后,听到三弦响,脚杆越发痒。果农们的跳月不讲究技巧,拉着手唱起歌就越跳越快,氛围逐渐升温。跳到天旋地转的时候,涛哥感觉地上的这一圈月亮比天上那个还要圆,还要亮。他想,云南这座山无量,我看亮着哩,云南的山,不如就简称云山嘛!世上的山,都在云里,都是属于云山的。楞个一来,世界的中心就是云山了哟,狗日的还是老子心大哟!
想到这些乐事,涛哥点开聊天框,又给龚幺妹发了条语音:“在云山有哪一个不晓得老子哟?猫儿狗儿见了都要摇两下尾巴。幺妹,月亮马上要和地球一样圆,我正好这一天生,你说巧不巧!”说完,他随即把DJ的音量开到了最大,正是他喜欢的刀郎。他摇头晃脑地跟着音乐哼起来,方向盘上的食指也打起了王逛,开始去抠大拇指上的厚茧。
屏幕那头没有再说话。拐了,往常只要涛哥在夜里发消息,幺妹担心他打瞌睡,都是要回复的,这会子才十点就睡了?涛哥本可以直接打电话过去问的,但这回,面对幺妹的沉默,他有些心虚。刚才那些聊天框里的吹壳子,像一条一条热情奔放的绿蛇,扭过头来把自己咬得火瞟瞟的。
两侧的山峦时高时低,月光跳动在曲折山路上。他握紧方向盘,与大货车合为一体。
涛哥喜欢一切快家伙,年轻时就在重庆城坡坡坎坎地跑摩的,轮胎磨烂得欻了欻的,心头却乐得飞起。他是家里的幺儿,被城里的小弟喊作涛哥,云山村的娘老汉却永远喊他涛儿。
早些年,涛哥开摩的跑来跑去始终不见现钱,倒经常带一身打架的疤痕回到云山。眼看着快三十了也没个着落,娘老汉心焦如麻,就亲自去城里把他抓回了云山村。
回村干啥子?相亲。
娘老汉非要给他找个踏实的。天天二杆子在外头晃,没得啥子出息,还容易学坏,再耍几年肯定就是猫抓糍粑——脱不到爪爪。
对于没得目标、喜欢打王逛的涛哥来说,好耍比啥子都要紧。人活一世,绷到一处只做一件事情,那简直太没意思了。
他十八岁进城,正赶上热闹非凡的新世纪。那会儿,他感觉眼前的世界都在噌噌噌地往上冒,马路修得又宽又平,车子跑飞快,跟那风撵着跑似的。轻轨穿楼过,桥儿一座接一座,高的矮的,弯的直的,跨江索道嗖的一下就从江这边飞到江那边去了,看得他眼睛都不够用了。到了晚上,月亮根本不需上班,满城的灯火嘭嘭把江面点燃,天天夜里都是过年,通天亮哩。
莫多看,只一眼,涛哥就被花花绿绿的世界吸进去了哩。随后那十年,他遇到过许多同样花花绿绿的女人。出租房里来过些小兰小芳小美,轮番蹬着高跟鞋在他身上啪嗒啪嗒。她们的头发睫毛养得和肠子一样弯弯绕绕,屁股被裙子勒着梆梆紧,肌肤光滑挤得出水,舌头总喜欢舔那艳红嘴巴。涛哥像一只上蹿下跳的山鼠,拉不到客就去露天卡拉OK仰头欢唱,在迪斯科舞厅的五彩灯光和洋气舞曲里尽情蹦跶。
但进进出出的女人越多,他越是遇不到巴心巴肠喜欢的。所以,在挑女人这一方面,涛哥觉得,婆娘嘛,各有各的味儿,三五天换起耍多安逸,哪个说的非要结婚哩,天天捆在一起生娃儿养家,多累人嘛!
但娘老汉非要给他找个踏实的。二老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把涛哥从城头扯回来,这回是绝对不得再让他往外跑哩。南边蓉山龚家的幺妹,就是他们物色到的最满意的女子。
幺妹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扎着两个辫子,瘦瘦黑黑的,纤长睫毛下的眼睛却水汪汪闪着光。涛哥看到她的胸脯被汗水浸现出凸起的弧度,像白云停留山尖显露的模糊曲线,和小美小芳小兰迪斯科球的圆滑不同。啷个说呀,没得楞个妖艳,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纯天然哩。
媒人说,这女子打小没了妈,抬石板的爹爹老得抬不动了,屋头还有三个姐姐,就剩她没交代出去了。她还让涛哥家把心揣在肚子里,这女子每天麻麻亮就起床,喂猪打草,扫地抹桌,手脚麻利得很。到田里也是一把好手,插秧割谷,样样精通,汗水滴滴都不带停的。
涛哥心想,这妹儿长相还算乖巧,身材也不错,就是个子矮了点儿,看起来一点都不洋气,乡里别,土。他又上下扫视了她一遍,还是得出那个结论,土,太土了,拿不出手。踩着锃亮的皮靴,涛哥故意扶了下自己齐整的背头,招呼也不打就转身回房了。他不知道,幺妹还就喜欢上了他这股劲,把自己捯饬得英俊扎实,大白碌磙似的,就是比村里那些泥蛋子看得顺眼。
幺妹走后,他已经悄没声儿地把行李打包好,想着赶紧回城里头去。娘来到他房里,手里拿着医院的检查单子,眼泪鼻涕一把抓。娘说,老汉的肺结核都好几年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巴巴地就盼着他能赶紧回来,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娃子,也算了却老汉心头的一桩大事。
看着老娘满眼的期盼,涛哥心里头跟打鼓似的,七上八下。城里的美梦做了这么多年也不见钱米米,再混下去恐怕也混不出个名堂来。眼下,几个姐姐已经嫁出去了,屋头就自己一个男丁,家庭的重担哐当落到了自己身上。在云山村,不尽孝心是要遭团转人扯笑的。他想,为了老汉的病,结婚就结婚吧,冇得法将就过,就当结个脑壳昏。
娘老汉欢喜得很,幺儿配幺妹,天生好一对。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结婚后,涛哥把心思大半都搁在老汉的病上头。那病不算恼火,但也不轻巧,就得长期吃药养着。村里老年人多,人们下山赶集都是走路,不舍得花钱,涛哥的摩的是跑不起来的,只得随老汉学了阵木匠功夫。那会子,他每天都得拿着刨刀,沿着木纹一板一眼地磨,散乱的飞屑让他想起卡拉OK灯球的彩光,沙沙的摩擦声又让他手痒痒想骑摩的。
幺妹在身边,只是本本分分地洗衣做饭。涛哥给她讲那些城里的事情,她虽心头觉得稀奇,嘴上却又接不上话。他笑,她就跟着笑,他不说话,她就转身去干活,生怕哪里打整得不妥帖。
山里的日子昼夜分明,天亮了就干活,天黑了就睡觉。幺妹对涛哥来说,抱着睡觉还是够了。第二年,两口子就有了一个女娃,叫作玲玲。
屋头的花销越来越大,涛哥的木匠手艺又迟不见长,挣不了几个钱。玲玲两岁断奶后,涛哥提出想回城里挣钱的打算。娘老汉自然是同意的,不然一家人哪里养得活。但他们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幺妹也一路去,挣来的钱要幺妹管。不为别的,就想有个人看着他,免得又去打王逛了。
拗不过,他只得带着她去了。
二
到了城里,幺妹在三姐的扶持下,每天去市场进两箩兜水果,然后挑到学校门口卖。涛哥依然跑摩的,早晨会先去市场接幺妹到学校摆摊,自己再去拉客。
日子就这么清汤寡水早起晚归地过下去。有幺妹看着,涛哥没敢再去找女人,但偶尔无聊也要打下王逛:拉不到客的时候,就去摸两把麻将,唱几嗓子歌,或者找兄弟伙偷摸地飙车。他一打王逛,就容易忘了去接卖完水果的幺妹。但她也不抱怨,就自己挑着箩兜,走几公里路回屋,照样点火做好饭。
忙活到第三年,幺妹笑扯扯地告诉他,手头已经存下十来万了。
“啥子诶?牙刷哟!幺妹,啷个可能哟!”听到这个消息,涛哥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
“对头哩,颗米不能成浆,勒些米米都是我们攒出来的哟。钱只要不乱花,滴水成河,粒米成箩,都是越找越多哩。”
涛哥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可以拥有楞个多钱的,眼前的幺妹呀,硬是让人有点刮目相看哟。
那时节,山城迎来了最冷的一个冬天。现在每想起,涛哥心里就涌起一阵酸楚。
重庆的冬天虽然不像北方大雪纷飞,但那份阴冷潮湿,却是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大冷天,更少人坐摩的,幺妹在大学城门口的生意也不好做。涛哥开始心疼幺妹挑箩兜的奔波劳累,又看到卖水果比拉客挣得还多,索性给心爱的摩的上了锁,买了一架板车和幺妹一起卖水果。这样不仅推着不费力,运货量还比平时翻了几倍。
他们把板车推到景区附近天桥下的红绿灯交叉口,那里是城里每天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天桥下光线不好,是城管的视野盲区,涛哥和幺妹在那里捂着破洞的手套卖了两个月的水果,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那年元旦,山城打着哈欠赖在嘉陵江上,涛哥四点钟就起了早。他穿着鞋底磨得光滑的胶鞋到市场,进了一大批反季的贵重水果,车厘子、山竹、波罗蜜,这些都是往年节庆里卖得最好的。
果不其然,五颜六色的果子点亮了暗桥,在新一年的朝晖里吸引来了许多客人。
天桥上车来车往,天桥下人潮汹涌。太阳给每个人穿上暖纱,又慢慢地褪下。临近下午五点,涛哥的水果摊子排起了长队。正当他在队伍前递水果合不拢嘴的时候,四五个城管来到了跟前。
“你个悖时砍脑壳的,原来是你的水果摊把这条路堵死了,扰乱社会治安,没收摊子。”城管边骂涛哥边赶走排队的人群,另一头又来了两个城管直接把水果摊子往回推。涛哥苦苦求情没有用,连拖带拽也拉不动自己的板车。没得法,他急眼了,怒骂着挥起拳头,准备向带头的那个城管砸去。拳头还没到城管脸上,一块“脆石头”顷刻砸在了涛哥的后脑勺,流出来一股怪味。
“你个莽汉,举起锭子要做啥子!”他回头一看,本在收钱的幺妹不晓得从哪里掏来两枚鸡蛋,其中一枚已经趴在了自己身上,爬进汗衫,正往皮肤里钻。
涛哥慢慢镇静下来,看着还剩一半水果的板车被强行拖走,才意识到,那一拳头如果真的挥向城管,被拖走的就不止是板车了。
“幺妹哟,那是认识你以来最凶的一回了。”大货车里,涛哥想起当初的事情,又自言自语起来。
那天,一向温柔的龚幺妹头也不回地往天桥上走,涛哥像个犯错的孩子跟在她身后。破碎的鸡蛋液混着他身上淋漓的汗水,腥臭腥臭的。到天桥边的人行道上,傍晚彩霞的光辉片片洒落,幺妹缓缓坐了下来。
她问:“涛哥,你还记得你原先回云山总是一身伤不?”
“幺妹,我记得,我差点又冲动了。”他低下了头。
她说:“我今晚想吃番茄鸡蛋汤,只买了两个鸡蛋,砸你头上一个了。”
他扯起衣领嗅了嗅说:“你买的这鸡蛋都臭啦,是不是又买的临期的哟。”
“悖时的,我看不是鸡蛋臭,是你滂汗臭。”说着,她伸手拍了一下涛哥的后背,把他头上的蛋壳扯了下来。
涛哥笑着拉住她,不让她弄脏手。“幺妹说得对,就是我臭,我们再去超市买几个好鸡蛋,今晚我给你煮番茄蛋汤。兜里还有今天挣的钱呢!”
涛哥记得,那天晚上的番茄蛋汤特别香。他发现了,幺妹老实,但不傻,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吃完饭,幺妹就提出了回云山过早年的打算,他点了点头。
也就是那一年,两人回了云山。玲玲才三岁,涛哥仍控制不住想打王逛。他有天背着幺妹偷偷去玩同村小伙的山地摩托,结果没刹住车翻进柚子林,树枝刺穿了肚皮。医生说,肋骨断裂,脾脏受损,需要立马动手术。幺妹顶着压力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都不够,又东拼西凑去借钱,最后勉强凑齐手术费,才保下了他一条命。
养伤期间,涛哥每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幺妹满脸憔悴地经佑自己,心里不是滋味。他才意识到,这个幺妹,是死心塌地勤勤恳恳地对自己好。在最艰难的时刻,她不但要照顾自己,还要喂养一家老小。有楞个一乖婆娘,今后还求啥子呢,安安生生挣钱,不打王逛了,好生把路扶起走。
等到伤口好些了,幺妹的三姐出了个主意,让涛哥去考个驾照,市场的大老板正缺人开大车拉货。
幺妹这边,一听就拒绝了。又是开车,他在车上她的心一天到黑都是悬吊吊的。但涛哥立即偷偷报了个驾照班,家里已经穷得丁当响了,他不忍心再让幺妹砸锅卖铁。等他拿到证,幺妹没能再说啥子了。
到了江县,涛哥忙起来的时候就住在司机宿舍。但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开回云山陪幺妹和玲玲。再加上屋头娘老汉年纪也大了,各有各的病,一家的担子都压着哩。
担子重,但心头轻多了。一家人在一起,朝来露水晚来蝉,和汤和水好几年。不几年,涛哥三十七的时候,幺妹又给生了个男娃。楞个一来,他心头更加欢喜,跑车也比从前勤了。
手机咚地亮了一下,幺妹那边发来消息:刚刚在哄二娃睡觉,明天过节你回来得到不哟,娃娃们想给你过生哟。
如今,这大家伙已经开了八年,玲玲转眼就是五年级了,时间硬是混得快。涛哥算了一下时间,估计明天上午十点到云山脚,下午才能到江县。老板那边等这批货等烦了,中秋货源紧俏,让涛哥明天凌晨出发去近处再拉批别的果子回来。
“没得法哟,明天只能从屋脚开过,下午睡一觉,晚上还有货要拉。狗日的老板想钱想疯了!”涛哥心头满是无奈。
过了一会儿,幺妹发来文字消息:要得嘛,娃儿都困了,你莫打王逛哈。
涛哥晓得,幺妹不发语音是因为他开车听语音听不清,但她识字本就不多,还不会拼音输入,每次手写消息都很慢。
“嘿,除了莫打王逛你还会说啥子嘛,土里土气哩哟!”涛哥笑呵呵地给幺妹发了个语音,双手再次握紧方向盘,小心驾驶在暗黑的夜。
三
云山之上,起起落落的砖瓦房沉睡在云层里,只有一粒豆大的灯光还亮着。
龚幺妹刚把二娃哄睡着,女儿就进来了。
“妈妈,我也想挨到你睡。”玲玲有一双和幺妹一样闪亮的大眼睛,小脸圆圆的,是家里最黏人的小棉袄。
“幺儿,莫把弟弟吵醒了,我去你屋和你一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