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鸟
作者 南音
发表于 2025年5月

我再一次被扇到三十公里以外的粗灌树上,乳白色的天空沾染着乌鸟黑亮亮的羽毛,长河闪烁着白晕的黄光,软腻腻的土地柔滑的像母亲温热的乳房,棕绿色的长草摆出一个大大的圆圈。所有的昆虫都漂浮在半空中,它们的牙齿和眼睛都长在一起,湿淋淋的口水往往和白花花的眼泪一起滚下来。于是,它们看到什么就必须说什么。我的脚心不断传来发烫的讯号,这不是一件好事情,滚烫的脚心勾连着我最具精气神的神经,这些神经耷拉着它们的小脑袋,垂头丧气地拉着我赶路。我就要被烧死在热带森林,我要光着脚走出热带森林的每一条路。

从这里走回乌鸟群要耗费我整整十天的时间,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不过,我只希望吉娃还能安然无恙地活着。这该死的神从不知道自己创造了些什么,他们就只管创造,从不知道自己到底创造了什么!其实,这也不能完全责怪神明,但到底还是应该责怪神明。

我是在白天到达乌鸟群的,这对我来讲是一件乐事,毕竟不是在晚上,否则,我又会被乌鸟扇到三十公里以外的粗灌树上。现在,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吉娃,不知道她是否长大了,她的眼睛是不是依旧闪着绿色的光亮。我们都认为是身上的基因给了我们最初的模样,但是,吉娃不是,吉娃的模样是乌鸟赐予的,她的身体沾染着乌鸟的光辉和丑恶。湿漉漉的大叶子流出浓稠的白色液体,这些浓稠的液体全都粘到我的脸上,我被糊成了一个白色的面团,浑身布满了透明的黏稠物。我讨厌一切能够包裹我身体的东西,此时,我就像一只被捕猎网网住的狗熊,我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肉和皮的摩擦。

我用手胡乱地抹去粘在鼻子和眼睛上的黏稠物,紫红色的舌头快速地舔食着乳白色的汗滴。我的嘴巴里都是齁咸的盐巴,这让我多么怀念糖果上面的甜蜜蜜。我的舌头止不住地分泌出更多柔软的唾液,唾液里生长着小小的洁白泡沫,他们争抢着在我满是暗红色的舌尖毛发上酣睡,我能感受到舌尖与牙齿带来的瘙痒。瘦小的脚环挂满了黑棕色的树枝,我越走越重,该死的白色黏液让我携带了更多的生灵。我从一个地方拼命地跑回小屋子。

果然,吉娃不见了。

我并没有歇斯底里地吼叫,相反,我格外地平静,我把自己当作漂浮在水面上的叶子,水往哪流,我只管朝哪走。其他的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吉娃的消失甚至让我感到窃喜。天呐!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会因为吉娃的消失而感到高兴。就在几个月前,我还为一只模样极丑的四脚蛇搭建房屋,为了一株凋零的茶罗花哭塌了种植茶罗花的红艳艳的泥土地,甚至把吉娃当成我的亲亲小宝贝。可是,现在,我居然因为吉娃的消失而感到窃喜。我不得不十分讨厌我现在的样子,我怎么能因为吉娃的消失而感到窃喜,这真是一件魔鬼才能做出来的事情。我无比厌恶自己,我就应该成为一只人见人打的红眼苍蝇,我就应该是万臭的屎壳郎,我就应该把自己挂在滚烫滚烫的火炉上,等火烤软了我这一身肮脏的皮,就利利索索地把它们撕下来,这就是我犯罪的证据!可是,这不能怪我,真的!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处在什么样的地方,每天只能捡拾从乌鸟们嘴里掉出来的食物存活。对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我真的没有一点办法。我经常觉得我还是一个孩子。就在几个月前,我的的确确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现在,我已经成为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我的身体已经从干瘪的骨头变成一个圆滚滚的小肉团,我触摸着让我羞愧的身体,独自在树洞里唱着歌。只是吉娃并不是我的孩子,我也不应该有任何孩子,我们也不应该出现在涂满红色烟火的森林,也不应该过着一种非人的生活。我的脚丫被针尖的树叶划出一个月牙形,就在几个月前,我还因为被蚊子叮的小包而号啕大哭,现在,我已经不能把月牙形的伤疤当成痛苦了。森林里的一切动植物都有着难以描述的快速生长能力。你可以在很短的时间把一颗苹果种子变成一棵苹果树,我已经用几个月的时间告别了我的童年和青春,但是,我并不认为我就此成为一个女人,相反,我永远还是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孩。

热带森林里的每一座房子都长在粗壮的大树上,树桩狠狠地扎在土地上。在树的主枝上悬挂着一座又一座房子,房子四周满是湿漉漉的绿色枝叶,它们遮挡着每一扇窗户。这里的人们从不劳作,他们不懂得什么叫弯腰,也不知道什么是蹲下。他们不懂如何获取食物,也不知道交配后的欢喜与浪荡。他们的房子不是自己建造的,他们的衣服也不是自己缝制的,甚至他们的食物也不是自己制作的。但是,在这片热带森林里你能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物品——中国的饺子、美国的跑车,甚至美洲食人部落的原始棍棒。

他们在白天酣睡夜晚苏醒。

我现在生活在一个热带森林,这里住满了乌鸟,我从没见过这种生物。他们在白天变成人的模样酣睡,在夜晚就变成一只巨大的乌鸟苏醒。每到晚上,他们就闪动着自己巨大的翅膀,飞向世界各地捡拾生活中的一切必需品。乌鸟的嘴有五米多长,两只乌鸟就能够用嘴叼起一座一百平方米的房子。他们身上满是乌黑的羽毛,飞翔在黑夜里没有人会看见。他们必须在天亮以前返回森林,否则,天一亮,他们就会变成人类的模样。他们最常见的死亡就是伙伴们在偷窃物品的过程中没能及时返回森林,天一亮,他们就变成人类从天空中摔了下来,变成一坨热乎乎的黑色芝麻酱。

热带森林里的乌鸟们从不互相问好,他们没有自己的语言,也不会彼此交流与分享,在这里你听不到任何你想听到或者不想听到的声音,寂静的森林养育了一群没有嗓子的生物。乌鸟的嘴巴不是用来说话的而是用来做事的。坚硬而又粗厚的乌鸟嘴巴是用来叼挂偷取来的食物与物品。在森林里,没有任何争吵与战争,没有任何舞会与热闹的集市,也没有说话时到处纷飞的口水和扎堆在一起的人脑。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白天变成人形酣睡,晚上变成乌鸟去世界各地捡拾生活中所需要的物品。

直到有一天,一只刚刚出生不久的乌鸟在第一次偷取中叼回来一个人类。从此,东方热带森林有了第一个在此生活的人类。

马耷并没有得到乌鸟们的注意,他来到热带森林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中年男人了。是他首先发现了我,是的,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能力,我不知道是他来了森林之后有的变化还是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在我被乌鸟遗弃在粗灌树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我要来了,他说我一定是在晚上不好好睡觉,偷偷地跑到外面,才会被乌鸟抓到热带森林里来的,我对此表现得非常惊讶。我确实在晚上没有睡觉,跑到了外面。不过,并不是因为不好好睡觉,而是因为我的脑袋里装满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精灵。

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得了一种怪病,因为有很多人在和我说话。我最亲爱的小精灵们整天都在我的耳朵里不断地讲着我从未听到的故事。比如,白狐狸为什么是白色的,小精灵为什么一直生活在我的脑袋里,每个人都长着一条看不见的尾巴……我愿意和小精灵站在小河边说话,我们都能听到小草对野花的告白,也能听见小鱼睡觉的呼噜声。这本应该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可是,总有人说我生病了,他们告诉我的母亲,说我整天都在自言自语,在和空气谈话。最让我恼怒的是,他们从没有和我交谈过,他们只是认识我,朋友们,你们懂吗?他们只是认识我的脸,都不曾见过我的名字,居然说我是个疯子!每次我去小河边,只要有一个人看见我,就会有无数个人来看我。他们什么也不做,就是看着我和我的精灵朋友说话,可是,他们也在和他们的朋友们说话呀!只是,他们愿意让别人看见他们的朋友,而我并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的朋友,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我为什么就一定要让他们都看到我的朋友们!

“他们是谁?”

“没有谁。”

“你到底在和谁说话?”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你的朋友,为什么我们都看不到。”

“他们不需要你们看到,他们是我的朋友,不需要你们看到。”

母亲把饭桌上的开花馒头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白色碎屑,我看见她的手止不住地颤动,透明的指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淡黄色花瓣,就像是上帝遗失的眼睛,在不停地寻找一块安稳的土地。可是,母亲的手来来回回地晃动,这些可怜的小眼睛只能拔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白色的碎屑,晃动着的身体已经榨干了她们储存了一生的精气神。她们多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找一个安稳的地方住下,听着别人的呼噜声入睡。母亲的眼睛里忽然流出大把大把的黄蜡蜡的眼泪,这些眼泪就像一群不听话的孩子,他们顾不得别人,也顾不得自己,哗啦哗啦地往外流,黄蜡蜡的眼泪从母亲的眼睛流到我的眼睛。

马耷一直在哈哈大笑。他说,我和他一样都已经有了超乎常人的能力。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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