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紫苜蓿多的驴事
作者 黄风
发表于 2025年5月

往昔,在我们雁门风沙里,有关驴的事情都叫驴事。

——题记

啊啃尔,啊啃尔,这显然是驴叫,假如你熟悉的话。

驴天神似的,一声一声抛向落日,后一声追着前一声。起初是轰,呼啸的驴叫声,将落日的光芒纷纷轰掉,轰成一个通红的球。在此之前,驴的身影被落日的光芒无限拉长,把驴拉成一张越来越薄的皮,在旷野中铺张了。

冬天的旷野上,驴顶天立地。失去光芒的落日掉到远山上时,驴叫声就变成啃,先啃落日个豁口,接着左一口右一口,把豁口迅速扩大。落日剩下一半,剩下一少半,剩下一点的时候,被驴一口吞没了。

被啃的落日,染红了远山顶,染红了一片天空。

我与发小们在旷野上玩耍,一听到驴叫就会驻足,甚至爬到荒草齐腰深的烽墩上,看驴把落日吃掉。看多了,我们逐渐明白,驴叫之所以厉害,是因为驴吃掉了落日,每一声都是一疙瘩落日,一疙瘩落日的肉。

如果不是一头驴叫,是几头几十头驴叫,落日就不是被一口一口吃掉,而是被你争我抢地撕掉了。给村里放驴的牧倌闲二,说那是“驴鸣送葬”。闲二除了放驴,别的农活都不干,常抱一半本破书,旁若无人地翻阅。他总能搞到破书,脑子稀奇古怪的,在勤劳的村人眼中不务正业,是村里仅次于已死掉的“老秀才”一样的闲人。

“驴鸣送葬”,其实并不是送落日,是一群人给一个人送葬。死去的人生前喜欢驴叫,当朕的便说用驴叫给他送葬吧,一群人就学起了驴叫。听了牧倌闲二的话,我与发小们笑翻了,认为他脑子又失常了。后来当然清楚了,起码是我清楚了,闲二说的是真的。

冬天的傍晚,旷野上的驴叫最有气势。一群人用“钦定”之声送葬,那“驴叫”一定不同凡响,一定是冬天最有气势的驴叫。叫起来牙獠了,满脸只剩下一张嘴:

啊啃尔,啊啃尔。

啊啃尔,啊啃尔。

只是那被啃的“尔”,成了驴口落日,一定感觉够呛。驴叫声却因之获得前所未有的尊贵,若将“驴鸣送葬”延续至今的话,已退出乡野,由卖力改行卖肉的驴,一定不做“菜驴”了,养驴人光卖驴叫声就大发了。

像哭婆卖哭一样,赶着一群驴去送葬,一手交钱一手交哭。驴们披麻戴孝地围住灵柩,养驴人对驴们说哭吧,驴们就争先恐后地哭起来。

在我们雁门风沙里,冬天的驴绝对是闲驴,牧倌闲二放闲驴几乎用不着操心,地里不见一棵庄稼,放出去就少管了。然后拣个高处,把一庹长的牧棍插上去,那牧棍在驴眼里会长的,驴们瞭到金箍棒一样的牧棍,就瞭到了他。

闲二仰躺在牧棍下,像躺在神柱下,腰里系个脏兮兮的褡包,棉衣领子敞开着,无论天气多冷都不闭。随身带的书藏在怀里,看时从领口伸进手去掏出来,不管他掏出的书完好无损,还是残缺不全,村人一概称其为破书。

牧倌闲二抱着破书,会看得咯咯笑起来,把满书的字凌乱了,活蹦乱跳地抖下一地。给我们讲“驴鸣送葬”时,他就是那样笑的,把我们笑翻了,他自己也笑翻了。

可笑着笑着他不笑了,眼睛在旷野上搜寻着,把右手的食指钩了,放嘴里打个箭一样的呼哨。趁他笑闹的工夫,跑远了的驴听到后,便从他视线之外颠儿颠儿跑回来。如果我们跟着他去放驴,我们会替他检点驴的,发现有驴开小差了,就尖叫:

闲二,你的驴跑了。

闲二,用不用去撵它?

闲二让我们去撵时,我们就捡起土块,虚张声势地吆喝着投去。

作为我们替他撵驴的奖赏,最多的是允许我们跟着他放驴,再一个是放驴的时候给我们讲故事。而最大的奖赏是让我们骑驴,谁先发现驴开小差的就让谁骑,他把开小差的驴喊过来,像老子训斥儿子,让驴乖乖地接受惩罚。

驴俯首帖耳的,可一旦骑上它,离开牧倌闲二就可恶了,不停地尥蹶子,把背上的发小尥下来。我们向闲二告状,你的驴不让骑,你的驴太坏了。

如果尥蹶子不成,没把背上的发小尥下去,驴就昂叽昂叽奔跑起来,胀大的鼻孔怒气冲冲,把旷野中庄稼地里秋天留下的茬子,留下的枯草败叶踏碎。

我们眼追着驴背上的发小,觉得发小很英雄,并不为他担心什么。那样子骑手似的,徒手抓着驴鬃,两腿夹着驴肚,屁股在驴背上颠荡,钻进他耳朵的风,根据我们的经验,一定是呼呼的,像裹挟在旋风中。

可驴奔跑一阵后,发小就熊样了,一改骑驴的姿势,双臂抱住驴脖子,把身死死贴在驴背上。被颠得要吐了,却又吐不出来,嘴越张越大,把吐变成了喊叫,甚至哇哇哭起来。牧倌闲二见状,便打呼哨让驴停下,如果驴还不停下,他就挥舞金箍棒一样的牧棍。

驴气喘喘地停下后,尾大不掉的,然后垂头走来。驴背上的发小,被一步一晃地驮着,直到闲二跟前他才松手,从驴背上爬下来,一张脸被汗和泪糟蹋得五抹六道。

牧倌闲二数落着驴,你倒是个驴,比你老子还驴,骑一骑你咋了?你试试把他摔坏,把这小子摔坏,大卸你八块煮了。骂得差不多了,对驴说去吧,下不为例。驴走出去几步又站住,掉头朝向闲二,把驴鞭一截一截拔出来,浇泡黄尿。

闲二对发小说,你瞧,它嫌我偏向你了,掏出枪示威呢。

啃掉许多个落日,经过一冬天养精蓄锐,驴们结束了悠闲的光景,又开始漫长的劳碌。一如既往,拉车的拉车,耕地的耕地。

驴单独拉车,拉的是小车,也就是架子车;与骡马一道拉车,拉的是大车,也就是马车。与骡马拉车,驴只能拉边套,没有驾辕的份儿。满载的马车,行驶在黄土大道上,爬坡或需要加速时,挥舞的鞭总是先落在驴身上,抽出一道道白痕。藏在皮毛里的尘土,与冬天未散尽的闲杂气,在叭叭的鞭下烟似的蹿腾。

黄土大道穿过的田野上,拉车的驴看到耕地的驴像自己一样卖力,背后牵犁的耕绳紧绷了,把落到绳上的一朵朵阳光绷成雾。从地的一头耕过去,人与驴渐渐变小了,再从地的另一头耕过来,人与驴又渐渐变大了。犁把式一手扶犁一手扬鞭,犁浪翻出潮漉漉的气息,还有肥沃的粪味。

几天后,或一场春雨夜里下过,耧铃便在耕过的田野上响起,长着三条美腿的耧车,播幅均匀地劐下一道道田垄,让苦口婆心的布谷鸟又见“诗行”。两头驴一前一后,前面的奋蹄拉套,后面的驾着耧辕。耧把式握着耧柄,跟着耧铃的节奏摇耧,耧铃又跟着摇耧的节奏作响。不紧不慢,把田垄悠长了:

咣当,咣当。

咣当,咣当。

在暖洋洋的天底下,耧锤敲打着耧斗的斗壁,将种子分成三股从斗脐流进下籽筒,再流进与下籽筒相连的三条耧腿,耧腿的下半截是空心的,然后从耧铧背后的出口流出,播进棉被一样的地里。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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