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心向天(节选)
作者 姚江平 秦军
发表于 2025年5月

这个夜晚不平静

2023年的初春,乍暖还寒,疫情管控稍微放松。一场庭审正在临汾监狱进行。

端坐在高背审判座椅上的韩旭辉忽然感觉到胸口难受。

以前心脏犯病时,也是这样的感觉,胸口憋闷,伴随着一丝丝轻微刺痛,由胸口向外扩散,肩膀和胳膊随之会出现乏力酸胀的感觉。

医生不止一次嘱咐过,如果感觉胸口难受,立刻服药。不管症状有没有缓解,都要及时就医,大意不得,不能含糊。

医生开的药品放在车上,车就停在外边几十米远的空地上。

但是现在正开庭审理案件,韩旭辉坐在审判长的座椅上,不可能抽身离开审判席,去车里拿药。

似乎不是特别难受,还能坚持一会儿,韩旭辉安慰自己。又是一阵疼痛,韩旭辉忍不住轻哼一声,额头上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坐在韩旭辉左侧的审判员李晋安察觉到韩旭辉有些异常,小声问道:“韩庭长,身体不舒服吗?”

韩旭辉轻轻摇头,示意继续审理案件。

坐在审判台前面的书记员也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看脸颊汗珠不断浸出的审判长,心里泛起一丝不安。望望窗外,他犹豫了一下,从衣兜里掏出纸巾,轻轻放在韩旭辉面前。

书记员晓得,此刻正在开庭,是不能离开审判坐席的。他记得,到马厂法庭工作的第一天,韩旭辉在培训会上说过,不管是审判长、审判员还是书记员、人民陪审员,只要坐在庭审的位置上,不管案件审理了多长时间,绝对不能因个人原因随便离开法庭。所以,开庭前尽量避免饮用过多的水。

书记员当时心里还不以为然,认为这话似乎有点不近人情。

随后韩旭辉又解释道,在庭审中,原被告双方很敏感,审判员、书记员早上喝水多了,憋不住去了趟洗手间,撒了一泡尿,原被告双方可能就会怀疑与他们的案件有关联。法官轻微的举动,都会在当事人的心里引起层层涟漪。为了不给原被告双方造成困扰,庭审过程中,法官、书记员和法警必须注重细节,必须谨言慎行,必须自我节制。

如果说法官庭审有潜规则,这就是一条心知肚明、默而不宣的潜规则。

书记员当然记得韩旭辉的话,也和大家一起遵守这条潜规则,倾力于庭审,管理好自己。

虽然现在不在工作单位长治市潞州区马厂法庭,而是在距离长治市百多公里之外的临汾市监狱内开庭审理案件。

书记员一时分心,望向窗外,几十米远的空地上,停着马厂法庭的警车,他知道韩旭辉装药的手包放在车后排,两三分钟就能把药拿进来。

书记员再次回头看着韩旭辉,眼里流露出请求。

韩旭辉看了书记员一眼,目光和煦,却透着一股威严。

他知道书记员想干什么,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胸口依旧难受,比刚才稍微轻缓了一些,他感觉自己还能坚持到庭审结束。

书记员明白审判长拒绝了自己的举动,无奈地转过身,全神贯注在庭审的绵密细扣里。

庭前右侧,坐着的被告叫刘建设,因拖欠工人工资被起诉。这不是个案,是群体讨薪案,从2016年开始,韩旭辉就开始审理这一起系列案件,经常往返于长治与临汾之间,临汾市监狱的狱警都成了熟人。今年已是2023年,这起群体案件还没有结束,而韩旭辉,再过三四个月就要退休了。

这是他作为法官生涯中时间跨度最长、涉及人员最多的案件之一。

被告刘建设也早已抛弃了侥幸和抵触心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甚至有点盼着韩旭辉来监狱审理他的案件,至少能出来透透风,换个环境。看着摆在面前的证据,以前担任公司法人的时光,不再是被监狱生活模糊的记忆,而是清晰地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质证环节,刘建设有板有眼地查验着证据,工人雇佣合同上他的亲笔签名、出勤记录、车间主任签字、财务表……反过来调过去,看每一份证据上自己的亲笔签名。他很享受质证环节这个过程。

“证据有问题吗?”书记员开口问刘建设。他不是不知道,在法庭上,书记员的职责是负责原汁原味的笔录,一般情况下是不能开口询问的,但他实在是等不定了,憋不住了,现在一分一秒都很珍贵,韩庭长还等着快快结束庭审后服药呢。

“质证是当事人的权利,被告刘建设,请你继续认真质证。”韩旭辉掷地有声。

刘建设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书记员,又慢吞吞地看了几遍后,回复对证据无异议。

当庭合议、宣判:被告刘建设依法偿还拖欠工人宋贵英的7000元工资。

刘建设当庭表示:无异议,服从判决。

案子平淡无奇,好似波澜不惊。其实,对于韩旭辉等人来讲,这次庭审悄然发生的不是一场虚惊,而是生死攸关的一次侥幸。

法庭审理结束,韩旭辉像往常一样,向狱警道一声辛苦了。狱警客气了几句,押着刘建设返回监号。

书记员来不及整理手头的文案,疾步出了监狱法庭,跑到车里取了韩旭辉的手包,又拿了瓶水,跑回来递给韩旭辉。

服药后,韩旭辉静坐了几分钟,离开监狱法庭,回到车上坐着,等他的同事李晋安一行。

过年前,就有好几起案子需要跨市出差审理,因为疫情管控防治的缘故,大家都出不了门,就暂时搁置了,过年后,疫情管理允许外出时,马厂法庭将需要出差到外地审理的案件梳理了一番,设计了一条效率比较高的出差路线,这也是最劳累的一条出差路线。

3月5日下午,韩旭辉庭长,李晋安审判员,三位书记员、一位司机,一行6人驾车动身赶到晋城市,第二天上午上班时间,他们准时出现在晋城市监狱,韩旭辉和李晋安分别开庭审理案件;6日下午,一行人动身赶来临汾市,7日上午到达临汾市监狱,韩旭辉和李晋安马不停蹄地开了两个庭。当天下午奔赴曲沃,次日上午,韩旭辉在曲沃监狱开庭审理案件。9日,还得赶到永济市监狱审理案件。

这时,案件的当事人宋贵英和老伴、儿子走了过来。韩旭辉下车和他们打招呼。年近七旬的宋贵英,是马厂镇张庄村的。十多年前,她和老伴在当地一家企业打工。企业法人因经济犯罪入狱,企业随之倒闭。他们原本以为企业所欠的工资就此打了水漂。咒骂和抱怨解决不了问题,眼下还是顾生活要紧。趁着身子骨还硬朗,赶紧赚点养老钱。夫妻二人联系了在外地的亲朋好友,在水泥厂倒闭两个月之后,就出外打工去了。这一走就是好几年过去了。去年,宋贵英听说和她情况一样的工人,在马厂法庭打赢了官司,要回了血汗钱,就和老伴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到法庭起诉。宋贵英不知晓她是系列劳资纠纷案的第220个案件原告。

疫情期间,行程受阻,案子只能延期审理。期间,韩旭辉多次电话抚慰两位老人。老人也通情达理,知道是疫情管控的缘由,反过来安慰韩旭辉:“我们这点钱是小事,等能开庭了安排开庭就行。”

放下电话,韩旭辉和书记员说,老百姓的事没小事。将心比心,要是你在水泥厂上班,或者我在水泥厂上班,辛辛苦苦赚的血汗钱一下子没了,你能觉得这是小事?来咱们马厂人民法庭立案的,看起来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但没有一件事是小事,小事还能闹到法庭打官司?在当事人眼里,都是大事,是过不去的坎儿。就说宋贵英,被拖欠工资,不得不背井离乡去外地打工,快70岁的人了还漂泊在外,能说这是小事?

八年间,系列案件陆陆续续开庭,宋贵英是第220个原告。作为主审法官,韩旭辉为了帮老百姓要回血汗钱,可是操碎了心。尽管这钱金额并不大,少者几百元,多则几千元。“老百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视民为天,在我们法官眼里,没有大小案子之分,只有百姓的饮食起居。”

韩旭辉一行最后一次出差审理的一共六件外地案件,其中韩旭辉主审的案件有四件。有临汾监狱一件,晋城监狱一件,曲沃监狱一件,永济监狱一件。虽然均是民事案件,但因当事人(被告)触犯刑法入狱服刑。犯人也是人,也有基本的权利。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官面前,犯人也是有尊严的一方当事人,当事人平起平坐,法官一碗水端平的前提是保障双方当事人的平等诉权。

韩旭辉拍了拍宋贵英儿子的肩膀:“你爸妈年龄大了,来一趟临汾也不容易,临汾附近旅游景点多,你领着他们转悠转悠。”

说话的当儿,李晋安和两位书记员也出来了。告别宋贵英等,上了车,李晋安盯眼细看了韩旭辉几眼,忍不住问道:“韩庭长,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你要是不舒服,我们今天就在这里住下。”就近到医院看看的话,晋安想说,但没说出口。李晋安和韩旭辉年龄相当,是多年的老搭档了,他了解韩旭辉,知道这话说了也是白说。能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就是万幸了。

33年司法事业,27年法院生涯,17年基层法庭工作经历,再过几个月韩旭辉就要退休;再过一年,李晋安退休。快退休的年龄,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无所谓,对身体的健康状况开始敏感了。看着韩旭辉的苍白脸色,李晋安的担心溢于言表,心里的隐忧挥之不去。

韩旭辉摇了摇头,示意没事。他把头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继续调整呼吸,细察身体的变化。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韩旭辉的症状开始缓解,胸闷难受的感觉逐渐消失。

李晋安一直在旁边观察着韩旭辉,见他神色逐渐正常,才稍微松了口气,但又不敢掉以轻心,继续试探着问韩旭辉:“韩庭长,我们这几个案子时间排得太紧,是不是停下来休息半天?”

“曲沃明天还有个案子,结束后咱们还得去永济,事前都计划好的,监狱那边也都排了日期,哪能说改就改呢。今晚早点睡。”在韩旭辉的认知里,睡觉就是最好的休息,能安安稳稳睡一觉就是幸福的享受了。

李晋安沉默了。一行人离开临汾市监狱,驱车奔赴曲沃。

第二天,8号上午,韩旭辉在曲沃监狱开庭审理案件。

外界的疫情管控虽然暂时宽松了,可监狱是封闭空间,管理一如既往地严格。各个地区的监狱视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曲沃监狱采取视频开庭审理的方式来审理案件。法官在监狱外区,犯人在监狱内区,通过视频审理案件。

今天审理的是一起一房多卖的纠纷案,被告极其狡诈,看见疫情期间审理案件的方式都不一样了,便不知道生了什么想法,矢口否认对抗法庭。相关证据需要被告质证,被告耍赖,借口视频不清,坚持要亲眼审阅证据原件。

狱警从法官手里拿到证据文本,经过外区,向值班警卫报备后,进入监狱内区,再报备一次,才能见到人犯本尊,来回一趟需要半个多小时,犯人就钻了这个空子,让狱警原路返回将文本传递给法官。来来回回,狱警被犯人折腾得够呛,韩旭辉通过视频劝告犯人,讲道理,摆事实,又点透犯人的用意,好话说了一大堆,犯人愣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利用疫情期间的管控制度横生枝节。

非常时期,法官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明明两个小时内就能结束审理的案件,一直拖到中午,还是一锅“夹生饭”。

韩旭辉看着视频里犯人狡黠的眼神,被气得够呛,这时候,胸口忽然又开始难受,韩旭辉调整呼吸,等胸口难受的症状消失后,狱警又把证据文本传递了过来。

狱警也是气得不行,虽然是春寒料峭的季节,但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来来回回跑腾,内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韩旭辉猛地惊醒,自己怎么能被当事人左右情绪呢?自从法考通过,被人大常委会任命审判员以来,大大小小的案件审理了3000多起,还从来没有被哪起案件左右过情绪,今天这是怎么了?韩旭辉向狱警致歉,因为开庭的原因让他辛苦受累了。狱警理解,怪不得法官,是犯人节外生枝,有意对抗。

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中午1点了,眼见今天的庭审是进行不下去了,韩旭辉只好宣布休庭,择期再审。回过头来又安慰了狱警一番,和李晋安、书记员、司机一起离开了曲沃监狱,赶到旅店接上另外两名书记员。

两名书记员已在12点前退了房间,守在旅店楼下等候韩旭辉,按照事先计划,现在应该已经在赶往永济的路上了。

一行6人找了个小饭店,每人一碗面条填饱肚子,就驱车奔赴永济市。

下午5点左右到达永济市,与潞州区法院的原法官会合。明天在永济市监狱开庭审理的一起案件,需要三人组成合议庭坐庭审理,原法官主审,韩旭辉担任审判长。

到达永济没多久,已是华灯初上,大家吃过晚饭,回到旅店休息。

韩旭辉和他的书记员一个房间。岁数大了,连续奔波了好几天,自然会疲惫,上午在曲沃监狱开庭时胸口又突发难受,韩旭辉想早点休息,早早就躺上了床。

可翻来覆去又睡不着,想着上午曲沃监狱案子审理得不顺当,难道就这样让犯人钻空子得逞了?得想想办法。

韩旭辉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穿好衣裤,和书记员聊了起来,自然聊的是上午的案子。

李晋安几人刚才上街逛了一圈,回到旅店见韩旭辉房间亮着灯,听到隐隐传来说话声,便敲门进了房间,大家聚在韩旭辉房间里聊天。房间是双人标间,七个人,两名女书记员各坐一把椅子,剩下的男同志都坐在床沿。

马厂法庭已经形成了习惯,不管是谁,遇到难审理的案件,会在法庭食堂吃饭时,征询大家的意见,大家畅所欲言,集思广益,很快就能捋清重点,找到解决方案。

这也是韩旭辉到任马厂法庭后养成的习惯。以前,不管什么事情,大家坐在会议室里开会研究解决,后来韩旭辉发现会议上交流案情达不到预期效果,经常是些模板式的套话、水话,问题得不到实质性解决,在食堂吃饭时,大家边吃饭边聊天,松弛的状态下反而能聊出最优的解决方案。习惯成自然,慢慢大家就形成了这种工作方式和氛围。因为食堂饭桌是个圆桌子,大家就诙谐地给它起了个名堂:“圆桌合议庭。”

大家顺着韩旭辉的话题继续聊,法庭遇到今天这样的特殊情况,应该怎么解决问题。或者说,以后遇到不可控的突发情况,该如何应对。

大家聊着聊着,忽然,坐在床上的韩旭辉上身前躬,脸庞浮现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像是被人在胸口重重地捶了一拳。

距离最近的李晋安刚看到韩旭辉的脸色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就听到韩旭辉“嗷……”的一声大叫,整个人失去平衡,头朝下从床上一头栽倒在地上。

韩旭辉个头一米八几,虽然不是特别胖,但也属于胖子序列,体重200多斤。这体重从床上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地板发出重重的撞击声,感觉整个房间都微微地颤抖了几下。

房间瞬时安静得有点可怖。

李晋安看着韩旭辉突然从床上摔下来,以为是没坐稳掉下来了,他赶紧过去,想要把韩旭辉扶起来,可韩旭辉的身体沉甸甸的,李晋安用尽全力也无能为力,根本搀扶不起来,李晋安觉得有点不对劲,低头细看,见韩旭辉双目紧闭,牙关紧锁,李晋安立刻有种不安的感觉,下意识地呼喊:“韩庭长,韩庭长,醒醒,韩庭长……”

韩旭辉一点反应都没有。

李晋安慌了,转头向大家说:“都快点过来帮忙。”

大家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围拢过来。男同志们抱着韩旭辉的胳膊和腿,想要把他抬到床上。房间不大,床与床之间的间隙距离窄小,几个人站进去挤挪不开身子,根本吃不上力。

李晋安示意大家暂停,他轻拍着韩旭辉的脸颊:“韩庭长,韩旭辉旭辉……”见没反应,便伸手用指甲死死掐住韩旭辉的人中,用力掐,嘴里不停的呼喊韩旭辉的名字。

原法官拿出手机,拨打了120急救电话,告诉急救中心住宿酒店的名字、位置、楼层和房号。

急救电话打过之后,大家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伸得上手帮得上忙。

书记员李楠忽然说:“我背包里有针线包。”

李晋安立刻说:“快去拿针。”

李楠立刻跑到她房间,匆匆拿了针线包进来,大家让开通道,她边走边从针线包里拿出针和线,来到韩旭辉面前,她刚蹲下,李晋安便端起韩旭辉的手臂,握起韩旭辉的手掌,把五根手指头托在李楠的面前。

李楠用线迅速在韩旭辉手指头上用力缠绕了十几圈,见指尖被勒的肿胀起来后,捏起钢针,连起两针,扎破指尖,稍微用力一挤,黑红的鲜血大滴大滴涌了出来。后边早已有人把纸巾递过来,把血擦拭干净,再用力挤压指尖,反复五六次后,李晋安又大声呼喊韩旭辉的名字:“韩庭长,旭辉,旭辉……”

韩旭辉依然双目紧闭,没有丝毫反应。

“不要用线勒指头了,就这样直接扎吧。”李晋安皱眉说道。

“那样子疼啊。”李楠心头一颤。

“顾不上了,越疼越好,疼了才能醒过来。”

李楠心一横,握住另一根手指,在指甲月牙上面的皮肉处,狠狠地挑扎了几针。

在长治民间,用缝衣服的钢针放血治疗,是一个久经验证的中医辅助治疗手法,很多成年女性都能掌握。平时中暑中阴,头疼头晕,靠吃药缓解症状嫌慢,就会扎针放血,只要挤出几滴血,症状会立刻好转,经验丰富的人能通过挤出来的血液颜色和黏稠度确定放血数量来缓解症状,百试不爽。而在指甲月牙上边的皮肉上扎针,则是症状很严重时的施针,比如忽然昏厥后,在这个地方扎几针,人就能缓过气来。

李楠连连在韩旭辉好几根手指头上施扎,韩旭辉却依然没有反应。

这时候,旁边的人早已又打了三遍急救电话,扎针是辅助缓解小症状,眼前只有医院才真的有作用。

正准备打第四遍电话时,医生的电话打过来了,正在上楼,打来电话确认楼层和房间。

靠近门口的人急忙冲出去跑下楼梯,接应来急救的医生。众人悬着的心稍微落下来一点。

此时,韩旭辉从床上摔下来到急救医生赶来,也就十几分钟时间,众人像是度过了一个春冬。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众人赶紧让出一条通道,医生拎着急救箱快步进来,李晋安急忙喊:“这里,人在这里。”

医生来到韩旭辉跟前,翻开眼皮看了看,从急救箱拿出听诊器血压仪等医疗器械开始检查。

李晋安赶紧从另一张床上翻过去,跑到自己的房间,添穿了件外套,背上背包,返回来时,医生已经检查完毕。

一位医生从床上拽下一条棉被,平铺在地板上:“来,大家帮我们把病人抬到被子上。”

众人赶紧上前,在医生的指挥下,把韩旭辉抬到了被子上。医生指挥众人抓紧被子的四个角,把韩旭辉抬了起来,向楼下走去。这家酒店建成时间已久,没有安装电梯,医生也是有经验,把被子当作担架,省力又方便。

下了楼,救护车已经开到门口,把人抬到救护车里的病床上后,医生问谁陪护病人前往医院,李晋安二话不说上了救护车:“我跟着去医院,你们把东西收拾一下也快过去。”

急救车亮灯拉笛,一路飞啸向永济市医院驶去。

车内,医生拿出起搏器,通了电,李晋安帮着医生把韩旭辉的上衣解开,露出结实的胸膛。

起搏器压向韩旭辉的胸部,韩旭辉上身猛烈地弹了起来,又一次,再一次……四五次之后,医生把起搏器收了起来,氧气袋听诊器血压器心脏检测仪一并使用,检查韩旭辉的病情。

李晋安提心吊胆地看着医生忙碌,屏紧呼吸,生怕打扰了医生的诊治。

不大一会儿,急救车开进了永济市医院,直接开到急救通道,病床病人直接推进了急救室。

李晋安跟着跑到急救室门前,被护士拦下:“需要你的时候会叫你。”

李晋安只好等在急救室门外,心里虽然不像在酒店那样近乎绝望无助,却也是不由自主地慌乱。

没过几分钟,同事们就赶来了,凑到李晋安跟前打听韩旭辉的病情。李晋安说正在里面急救,具体什么情况还得等医生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李晋安的情绪稍微平缓了一点,和大家说:“要不你们回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就行。”

大家哪里肯离开,都默默站在急救室门前干巴巴地等着。

李晋安又和原法官说:“明天你还有一起案子要在监狱审理,你先回去休息,我在这里守着。”

原法官低头自责:“怪我,要是不请韩庭长来永济市监狱坐庭审案,他就不会出事了。”

李晋安摇头:“哪能怪你,韩庭长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是不说,韩庭长也会问你的,他这个人就是闲不住。”

原法官:“这时候说什么都迟了,只盼着韩庭长能好好的。”

李晋安点点头,忽然想起来,这么大的事儿,需要向韩庭长的家人打打招呼,也得向院领导汇报一下。

李晋安走到楼道人少的地方,拨通潞洲区法院院长王建红的电话,把事情说了一遍。

电话那边急切地问:“韩庭长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还在急救室,医生还没有出来。”

“你估计,韩庭长的情况严重不严重?”

“……很严重……得通知韩庭长的家人。”

“你等等,先不要这样直接告诉韩庭长的家人,想个什么办法,委婉点说。”

“要不我给郭涵墨说一声?郭涵墨和韩庭长的家人很熟,他开车拉韩庭长的家人来永济市,有个接受和缓冲的过程。”

“也行……我通知一下别的院领导。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今晚等你的消息,我不睡觉了。”

李晋安挂掉电话,又拨通了郭涵墨的电话。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夜晚。

这又是一个不安静的夜晚。

即将进入梦乡的人儿啊,你们可曾知道,这一晚,有一颗法官的心搏骤停,有多少人的心为他猛然收紧,为他心慌意乱,血流七上八下地撞击着心扉。

今夜无眠

晚上10点多,忙活了一天的郭涵墨匆匆洗漱后,准备上床休息。放在卧室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响了。

郭涵墨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时间点的来电,八成是非戏即急,多有不测。

拿起电话,来电显示是李晋安。是一起在马厂法庭工作过的老同事,这么晚了来电话有什么紧事儿?

郭涵墨接通电话,李晋安焦急、沙哑的声音急促促传递进他的耳孔。

“涵墨,韩庭长心脏病犯了,现在正在急救室抢救……”

明显能听得出来,受环境影响,李晋安是压着嗓子说话。

郭涵墨心里莫名地难受,慌乱。他努力强迫自己平静心绪,调整心态,冷静下来,才开口问话:“严重吗?”

“严重……很严重……”李晋安的声音有些发颤。

“你现在在哪里?”

“我和韩庭长来永济市办案,现在永济医院急救室外,刚给咱们院领导打过电话了……可是,韩庭长的家人该怎么通知?院领导让咱们掌握好分寸,不要吓着他娘儿俩。”

郭涵墨语气没有一丝犹豫:“我去通知。”

“就是这个意思。你想想怎么说好。”

“韩庭长那边有什么情况,你随时给我打电话,但你不要主动说,我问你你再说,我怕万一韩庭长的妻子和女儿在我身边听到。”

“明白。”

挂掉电话,郭涵墨脑子一阵空白,好长时间才缓过劲儿来,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琢磨了一下该怎么说这件事情,之后,才拿起电话,打给韩庭长的妻子郜鞠萍。手机无法接通,没有关机提示,是没有信号的状态。

郭涵墨拿起电话走到阳台,打开窗户,凛冽冷风立刻吹了进来,再给韩庭长妻子打电话,依然如故。

郭涵墨想了想,又给韩庭长的女儿韩雁南打电话,电话拨通了,郭涵墨松了口气,盘算着怎么和雁南说这件事情。

电话是拨通了,竟然没人接。再打,还是无人接听。

郭涵墨的心又悬了起来。关上窗户,穿好衣服,郭涵墨走出卧室,交代妻子说单位临时有事,让她先休息,别等他,便出门了。

开车赶往韩庭长家的路上,又拨了几遍电话,韩庭长妻子的电话还是没信号,女儿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郭涵墨心急如焚,冲着前边车速慢的车辆使劲摁喇叭,前边的车依旧慢吞吞地行驶,走到十字路口,红灯正好亮了。

前边的车摇下车窗,司机探出头来笑着看了看他,友好而抱歉地点点头。

郭涵墨猛然警醒,自己需要调整状态,这样的状态怎么去安抚韩庭长的妻子和女儿呢。可要让自己若无其事地完全置身事外,不焦急不上头,坦然面对韩庭长的家人,太难了。

对于郭涵墨来说,韩庭长就是他的兄长,他的亲人。

郭涵墨是临汾市吉县人,1998年从太原理工大学毕业后入伍参军,2004年底转业,妻子是大学同学,在郊区长钢公司工作,所以郭涵墨申请转业至长治。2005年,郭涵墨正式转业至长治市,当时可以选择公检法三个单位,郭涵墨选择了郊区法院。

2005年8月份,郭涵墨拿着军转干部的派遣证和郊区区委组织部的介绍信来郊区法院报到,院领导接待了郭涵墨,聊了半个多小时,了解了郭涵墨的基本情况,发现郭涵墨对法院的工作基本上是个“门外汉”,甚至对法院有一种陌生感和神秘感。基于对转业军人事业心纪律性强的素质认知,院党组决定郭涵墨到执行局工作。

执行工作是干啥的?郭涵墨心里茫然。多年的军旅生涯和高校背景,他并不发怵。只要好好干活,边干边学,一定会干出个样儿来。

第二天,郭涵墨早早来到院办公室。不一会,就听到门外有声音传进来。

是和熟人打招呼的声音。

随后,办公室的门推开,进来一位身材魁梧壮硕的中年男人,个头看上去一米八以上,体态壮实,面相敦厚,给人一种安全感和亲和力。

那人进来办公室看了一圈,目光落在郭涵墨身上。

“你是不是转业来的郭……”

“是,是我,郭涵墨。”郭涵墨赶紧站了起来。

那人微笑着过来握手:“郭涵墨,你好你好,我叫韩旭辉,走,上咱们执行局。”

说完,韩旭辉就领着郭涵墨离开院办公室,到了执行局,给大家相互介绍了一遍,让郭涵墨先熟悉一下环境,有什么不懂的,需要了解的,多问问大家,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互相照应。

韩旭辉又从办公室抱了一摞书过来,摆在郭涵墨面前。执行局开会,会上安排郭涵墨的工作。近期一段时间看看书,了解一下执行局的工作性质和学习学习应知应会的一些法律知识。

上班之后,郭涵墨才对郊区法院执行局的情况基本了解,执行局一位正局长,两位副局长。正局长姓李,患有痛风病,去年严重了,脚疼得厉害,几乎不能下地走路,就请了长假治疗痛风。最近病情有所好转了,偶尔也会来单位转转,但还是不能正常上班。一位副局长姓苗,体检时查出肺癌,需要在医院长期治疗。另一位副局长就是韩旭辉,平时基本是韩旭辉在主持执行局的工作。

来到执行局一个星期之后,郭涵墨第一次出任务。

周一上午开例会,执行局总共八个人,两个局长不在,例会上安排完工作后,四位同事外出执行,办公室里就只剩下韩旭辉和郭涵墨俩人,韩旭辉冲郭涵墨笑了笑:“涵墨,执行局的工作熟悉得怎么样了?”

“基本了解了。”郭涵墨站起来回答。

“那好,走,咱们今天下乡。”

“下乡?”郭涵墨愣了一下。

“对,下乡,咱们现在就走。”韩旭辉说着,给司机打了电话。

郭涵墨大学毕业后便参军入伍,随后转业到郊区法院,对下乡毫无概念,听到韩庭长说要下乡,脑子里立刻脑补出电影电视里下乡的场面,吃住在小村庄里,交通不便,想买个日用品都难。

“好的韩庭长,我去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韩旭辉手里拿着法律文书,抬头看着郭涵墨,眼神里流露出疑惑不解。

“我去买点牙膏牙刷什么的,毛巾也得买一条。”郭涵墨心想,估计被褥不用准备。

韩旭辉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说:“咱们下乡是去送达执行文书,不用住在村子里。”

郭涵墨这才知道自己想多了,讪讪跟在韩旭辉身后,下楼上了一辆面包车,往城外而去。

执行局有两辆“昌河”面包车,这种微型面包车,车身本来就小,里面有6个坐席,韩旭辉这样的大块头坐上去,车身立刻微微晃动,韩旭辉坐进后排中间,郭涵墨坐副驾驶位。市区道路沥青路面平坦好走,驶入农村的土路后,不管司机多小心,面包车都颠得厉害,郭涵墨被颠起来颠过去撞了两次头后,紧紧抓住车右顶的扶手才坐得稳当了一些。

好在村里的土路也不是很长,慢吞吞地大约走了几里土路,面包车驶入一个小村子。司机像是来过,对村子里的路况很熟,在巷子里左拐右转,停在了一户小院落前。

韩旭辉夹着公文袋下车,郭涵墨也跟着下了车,来到院门前叫门。司机下车,弯腰检查车底盘和轮胎。

院门开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挡着站在门口,看见韩旭辉,急急开口:“我男人不在家,你们来得不是时候。”

“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韩旭辉随随和和地边说,边往院子里挤。

那女人不好意思硬挡,只好闪身让韩旭辉和郭涵墨进了院子;“去外地打工了,过几个月也许才能回来。”

“去外地了?哪里呀?”

“江苏。”女人说话的声音明显低了。

韩旭辉环望院子一圈,见西边厢房拉着窗帘,就问:“谁住在那个屋子里呀?”

女人摇头:“那是个空屋子,没人住,平时放点杂物。”

“你打开门我们看看。”韩旭辉说道。

那女人说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个空屋子。

话是这样说,脸上的神情却忽然慌乱,连初出茅庐的郭涵墨都看出那女人有几分的不自在和有意掩饰。

韩旭辉说:“你开门还是我们开门?”

那女人或许是见躲不过去了,犹豫了一下,转身过去掏钥匙打开了房门上的一把锁。

屋子里边不大,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张床,床上躺着个人,全身蒙着一床被子,头也没露,一双男式皮鞋歪斜着放在床前。

“叫他起来。”韩旭辉指了指床上的人。

那女人倒也配合,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头,摇着床上的男人。

“快起来,有人找你。”

那男人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谁呀?”

韩旭辉大声说:“我们是郊区法院执行局的。”

那男人一激灵立刻清醒了,麻利地披上上衣,穿着秋裤跳下床来,看了看韩旭辉和郭涵墨,转身穿上裤子和鞋袜。

“我们来了好几趟了,知道找你干什么吗?”韩旭辉说道。

那男人不吱声,低着头站在床边。

韩旭辉把袋子打开,从里面拿出执行文书。

那男人朝桌子走过去,快走到桌边时,猛地蹿出门外,跑到了院子里。

郭涵墨和韩旭辉吓了一跳,郭涵墨是军人转业,军人的本能反应,他立刻追出房门外。

那男人已经跑到了院门前,瞅见门外停着辆喷涂着法院标识的面包车,立刻转身,跑到西边低矮的院墙一侧,跳起来爬到院墙上,身子一翻跳出了院子。

本文刊登于《山西文学》2025年5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