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2022年1月,重庆最寒冷的季节。西南山城的冷,不似北方冷得那样旗帜鲜明、大张旗鼓,而是一种能暗暗侵入骨髓直至透心的潮冷。
凌晨两点多,一天当中气温最低的时辰,整个世界都蜷在被窝里沉入了冬眠。而在一个位于城乡接合部的安置小区里,四楼的一户人家还亮着昏黄的灯。
屋里四个男人面色沉郁,但从表情能分辨出四人呈一比三的对峙态势。很明显,除中间光头之外的三人掌握了现场的绝对控制权。在三双眼睛的逼视下,光头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苟儿啊,我有个大哥点儿瘾了,你能不能弄点儿来先对付一下……哎呀,兄弟你还不信四哥吗?嗯,现在要,人家货款都在我这里呢!”
挂掉电话,光头颓然:“唉,老子脸丢完了,今后道上没法儿混了……”
“你干这行还要脸啊?”一个身材精瘦、眼神冷厉的年轻男子似笑非笑地盯着光头。
“唉,想当年四哥我也是好人一个,错就错在一脚踩虚摔了筋斗,眼下也算戴罪立功吧,警察叔叔你莫送我进去嘛。”光头状极可怜。
“哪个是你叔叔,也不看下你那张老脸。”年轻男子正色道。
“睿哥……”旁边小伙“扑哧”一声笑了,但笑容立即被睿哥眼里的寒冰给“冻”住了。
楼道里响起似有似无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轻轻敲门。睿哥盯着光头:“知道该怎么做吗?”光头苦着脸点头,然后趿着拖鞋踢踢踏踏走向门口。屋里的两个青年男子跟到门边分立于两侧。
门开了,一个猴精样的小个子男人刚一脚跨进门,就被门口的二人一把拖进屋,干脆利落地掀翻在地。睿哥上前关上房门,从“猴精”身上搜出一小包毒品,看样子大约有五六克。
光头不停地唠叨:“兄弟,你莫怪哥哥哈,哥哥哪里搞得赢这帮警察嘛……”
苟儿盯着墙壁,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骂出一句:“龟儿叛徒不讲江湖道义……”
小零包牵出大线索
“呼……”章睿猛嗦一口豌豆杂酱面,整个人似乎又满血复活了。每次办案熬了夜,次日一早,单位门口这家小面馆便成为支队同事们必经的打卡点。
小面不小,作料异常齐全,浇头也是五花八门,可素面,可加杂酱、肥肠、煎蛋、鳝鱼……当年,那热烈滚烫中的麻辣鲜香,一下子迷住了酷爱各种面食的陕西人章睿。“我家乡的面食绝对杠杠的,重庆小面的味道同样无与伦比!”
用一碗小面,开启一天的美好光景。十多年前,在入读位于重庆市北碚区的一所高等院校之后,章睿就爱上了重庆,也爱上了重庆的生活方式。他打心眼里喜欢和亲近这座大山大水之城:它是千年恭州,是山城、雾都、桥都……它的跌宕地势与浩淼江河,它的厚重历史与独特文化,重庆人集刚勇血气、乐观豁达与烟火柔情于一体的复杂气质,无不深深吸引着这位来自三秦大地的小伙子。于是,在大学毕业后,章睿毫不犹豫地考入了重庆市公安局大渡口区分局。那年,他25岁。
从有“重庆后花园”之称的青绿小城北碚,来到50多公里外的“十里钢城”大渡口,一切是崭新的也是陌生的。大渡口区地处四川盆地东南部,位于重庆市主城西南部,被中梁山和铜锣山所环绕,位于长江、嘉陵江交汇处,有长长的30多公里江岸线。因其独特的地理环境与水文条件,1938年抗日战争爆发的次年,大渡口区成为中国重工业大西迁的终极目的地。主要来自中国东部大城市的重工企业撑起了中华民族钢铁工业的脊梁,为抗战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也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的重庆钢铁厂的前身。虽然随着城市化进程和生态环保需要,重钢于2011年实施了整体搬迁,之后的大渡口朝着打造现代化国际大都市样板间、提升城市品质与智治精细化等方面不断转型与发展,但是先辈们不畏艰苦、坚韧不拔的精神,一直激励着大渡口人在建设美好家园的路上勇往直前,昔日“十里钢城”的铮铮风骨与硬朗气质,永远是这片土地的灵魂。
在分局刑警队、派出所工作几年后,章睿调入了禁毒支队。初到支队,章睿只是想着尽心尽力做好工作,但工作中遇到的一桩桩案件,不断刷新着这位年轻缉毒警察的认知底线:比如一对夫妇,丈夫为吸食毒品,不惜让妻子陪着毒贩“玩”;一个青年因吸毒过量产生幻觉,挥刀朝女友猛砍十几刀,刀刀深可见骨,险些身首异处;一个原本漂亮的女人染上毒品,一边吸毒一边贩毒,冲入她家中的民警被眼前情形惊呆了——母亲的吸毒工具以及分装毒品的容器随意搁在床头,旁边就是她10岁女儿的课本。后来民警从学校了解得知,生活在这样环境中的女孩儿,每天穿着暴露,打扮妖娆,整日与一帮不良少年混在一起。“这孩子算是完了……”老师长叹。
这一切,让章睿的内心发生了巨变,严打制贩毒犯罪的高度重要性、必要性与紧迫性在他心中如轰响的战鼓,哪怕有战友被吸毒的艾滋病人咬过,被叫嚣着“小心弄你老婆娃儿”威胁过,他和战友们也从来没有怂过,更没有想过退缩。引用章睿的话,或许可以解释禁毒民警的内驱力所在:“禁毒这个岗位很神圣——‘神圣’这词,是不是很多人听了会发笑,觉得我又假又矫情?不!就是神圣,我拒绝用其他词汇来替代,因为一想到我们在维护社会安定、挽救了很多濒临破碎的家庭,我就有一种自我价值实现的成就感。”
须臾间,一碗面快见底了,章睿鼻尖冒汗、满面红光。抬头一看,副支队长卓越也施施然进来了。70后的卓越是本地人,转业自北京某部队,入警已经20多年了。从派出所案侦民警一路干到分管案侦的副所长,再到几年前调入分局禁毒支队,多年摸爬滚打已操练成了办案“老江湖”。
“老板,肥肠面三两,老规矩哈,提黄,多青,宽汤。”卓越拖把塑料麻将凳子,一屁股坐在章睿对面,环顾四周无人,他压低声音道,“这个苟儿不简单,背后肯定有大东西。”
卓越说的苟儿,正是前晚章睿、陈明灿和辅警小武在安置小区里通过四哥抓到的零包小毒贩苟正勤。虽说苟正勤手里只抓到六克毒品,但他的毒品源在哪里?小毒贩背后必然有或大或小的上家,他们分析苟正勤的背后应该有一个不小的制贩毒团伙。
单亲家庭长大的苟正勤,自小游手好闲,既不正更不勤,初中毕业就辍学和一帮社会渣渣称兄道弟,偷摸拐黄赌毒样样都来,还动不动以“江湖儿女”自诩。昨晚,“江湖儿女”和卓越、章睿等人耗了大半夜,就是遮遮掩掩不肯交代上家是谁,只说货从云南来,至于上家姓甚名谁住哪里他一概不知。
“大哥,我真的不晓得上家是谁、叫啥名字……”苟正勤索性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谁是你大哥?喊大哥就能放你过关吗?”章睿盯着他。
“大哥,我撑破天也就几克‘药’,如果我吐了上家,恐怕出去的日子不好过哟!大哥,我晓得的都说了,敢扯半句谎话出门我遭车撞死,大哥……”
想起昨晚苟正勤左一个“大哥”右一个“大哥”,反正就是不交代上家的嘴脸,章睿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把最后一筷子混合了蒜蓉、芝麻、榨菜粒、豌豆泥的面条送进嘴里:“这人求生欲很强嘛,哼。”他意犹未尽地嘟囔,好像在安慰自己,“也正常,一边是几克‘药’警方打不痛他,一边是‘行规’弄不好要脱层皮,孰轻孰重他肯定要掂量。”
卓越接过老板端来的面,狠嗦几口后开口:“不和他耗了。你和灿分头带人摸清他的社会圈子和行动轨迹。雁过留声,风过留痕,只要有了证据,还怕他嘴壳子硬?”
险些穿帮的跟踪
几天过去,队里的人有撒出去侦查搜集情报的、有在家搞信息分析研判的,各自忙活再两相合力,终于发现了端倪:苟正勤不久前和一个叫娇娇的年轻女人有过多次接触,每次接触时间很短,且选择的地点都比较偏僻。经查,二人非亲非故也非男女朋友关系。看来,他俩鬼鬼祟祟来往的目的有些不寻常。
顺线又摸排娇娇的社交圈,发现娇娇前几年在洗脚城干过,生活圈子中的人比较杂乱,而近两年倒是“单纯”了许多,主要和一个叫“宇哥”的85后男子保持着男女朋友关系。宇哥真名周代宇,重庆市永川区三教镇周家大湾人,这几年多和娇娇一起住在主城,虽然一直没啥正经工作,但开豪车进酒店出手阔绰。让人不解的是,如今老头儿老太太进菜市场买把青菜都扫码付款,一个年轻人在外消费居然只用现金。更奇怪的是,前些年很少回老家永川的周代宇,这几个月老是一趟趟往永川跑。
民警继续顺线摸排周代宇的社会关系,发现他和四川那边的杨世林、蒋大庆、徐光辉等人联系频繁。杨世林,四川仁寿县人,80后,初中文化,在2005年至2010年间,先后因盗窃罪、制造毒品罪、非法持有毒品罪等罪名被判刑,最近一次刑满释放是在2020年8月。蒋大庆,80后,四川乐至县人,农村户口,初中文化。徐光辉,80后,四川成都人,人称“辉哥”,虽未查到其犯罪记录,但他与杨世林、周代宇等人过从甚密,且多次一起在重庆或成都等地碰头聚会。此外,周代宇与重庆这边的吸贩毒人员郭大路、左宗耀等人也时有接触。
这些人凑在一起恐怕不是聚会那么简单,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呢?
一转眼又进入阳春三月,艳阳高照、万木勃发,这群人的玩兴似乎也空前高涨,杨世林、徐光辉等人频频往重庆跑,一来就和周代宇等人白天去游乐场、美食城,天黑就泡夜店、进洗脚城,身边走马灯一样更换浓妆艳抹的女子。他们清一色穿黑T恤黑裤子,走起路来昂首腆肚,看上去个个气场十足。“啧啧,好拽。”不远处,在游乐场玩卡丁车的陈明灿对着小武做个鬼脸。
“哇——”徐光辉开着一辆卡丁车,身后坐的黄发妹子发出夸张的尖叫。二人从小武身边呼啸而过,被佯装自拍的陈明灿来了个怼脸大特写。
一天天跟踪下来,这伙人的信息被挨个儿录入办案系统,围绕他们展开的大量查询、确认、延伸调查等工作步步推进。另一组人马由卓越带队,专门监视周代宇的动向。这天,周代宇又独自驾车上高速往永川方向疾驶,卓越带人分两辆车悄悄尾随其后。
永川区位于重庆市西部,自古就是渝西和川东南重要的交通、通信枢纽和物流集散中心,距离主城大约100公里,上高速后车程约一个半小时。这里地处川东平行岭谷的西南端,地势北高南低,山脉呈东西排列、南北走向分布,其中最高点在城北海拔1025米的箕山薄刀岭。这个风景秀丽的渝西小城,森林覆盖率超过51%,在城北两公里外,有一处著名景区“茶山竹海”,正是当年张艺谋执导的武侠片《十面埋伏》中“竹林鏖战”桥段的拍摄取景地。在那里,5万亩楠竹汇成浩瀚竹海,铺陈出雄奇而幽秘的自然景观带,也成为一场埋伏与搏杀大戏的绝佳背景。多年前电影上映后,这里成为南来北往游客的热门打卡地。虽然为办案走南闯北早已成为日常,但禁毒民警们还是没想到,他们的战场会在某天转入一片竹海,更没有想到,一场艰难而熬人的博弈,会在悄无声息的寻找与埋伏中拉开大幕。这是后话,在此不表。
每次尾随周代宇的白色“丰田”越野车到达永川城区后,民警一般跟至位于永川北部的三教镇便不再前行。三教镇面积100余平方公里,如今已实现通乡公路硬化,镇上很是热闹,民警开的民牌车并不扎眼。但若继续前往周家大湾,驶入人车稀少的村道,外来车辆就很容易引起当地人的注意。为稳妥起见,对周代宇的跟踪止于三教镇。
即便如此谨慎,意外还是发生了。四月初的一天,天气晴好,能见度非常高。周代宇的“丰田”越野车行至永川城区一条支路时仿佛嗅出了异样,他突然将车停在路边,下车后一直盯着几十米外卓越的民用牌照轿车看,不但看,还一步三回头地溜进旁边的一家便利店,一边买东西一边对着这边指指戳戳,似乎在向店员打听什么。
不好!卓越迅速电话通知另一辆民牌车上的章睿。章睿也敏感地意识到了异常,当即下车一摇三晃地朝便利店走去。待章睿晃到了店门口,卓越和陈明灿飞身下车,冲上去直接将章睿抵在一棵黄葛树上,卓越亮出证件大声武气地说:“警察,你个贼娃子往哪儿跑?”陈明灿一扬手,“咔嚓”一声,铐子丝滑地“咬”住了章睿的手腕,随后卓越和陈明灿将拼命挣扎的章睿拖上车。
望着车子绝尘而去,店里的周代宇松了一口气。
这边车上的三个人也松了一口气:“得行了,他应该打消疑心了。”
“喂,铐子解开噻!”后座上,章睿扬扬手。依然沉浸在戏码中的陈明灿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摸钥匙开铐。
“动作温柔点儿嘛你!”摩挲着破皮的手腕,章睿佯装恼怒地瞪着陈明灿。
来自北方的陈明灿与章睿一样,都毕业于重庆的高等院校,和他同年考入大渡口区公安分局,连调入禁毒支队的时间都差不多。经历相似、年龄相仿,让两个年轻人之间更为亲近,日常相处难免就大一句细一句。“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你演得太逼真了,对不起哈睿,为了公安事业你受苦啦。”陈明灿嬉皮笑脸。
“滚……”
大湾来了休闲客
“歪嘴”,顾名思义肯定是因为嘴巴长得歪而得名。歪嘴是周代宇的一个七弯八绕的远亲,也是他手下一个不起眼的小喽啰,跑腿打杂开车门,服务性工作做了不少,可惜智商不高得不到“宇哥”赏识,始终只能处于团伙“基层”,鄙视链的最底端。
继续打外围战,从薄弱处寻找突破口。卓越找到“歪嘴”家所在辖区派出所的柳所长商量,让派出所里的治安民警邱葵和社区民警田齐来帮忙。话说邱葵和田齐都是辖区“活地图”,特别擅长做群众工作,尤其邱葵简直就是“话术专家”,加上“歪嘴”因嫖娼被他处理过两回,对邱葵是又怕又恨又不敢惹。
这天下午,二人以“分局近期加大扫黄力度”为由通知“歪嘴”到所里,一边假模假样地听他“汇报”,不时针对“歪嘴”的老毛病进行提醒加训话,一边东拉西扯拐弯抹角打探消息。智商经常掉线的“歪嘴”哪是两个“老司机”的对手,没出几个回合就被套出两条重要信息:其一,宇哥今年节后每次回老家都进山,要待好几个时辰才出来。具体在山上哪个位置,干些什么不清楚。其二,一次“大哥”们吃饭喝酒,叫“歪嘴”开车接送,在车上听他们打电话说“东西做好了,有13条(黑话,一条指一公斤毒品),一条卖50万元”。“歪嘴”还听宇哥反复提到“山上”“沿河沟往上走”“酒厂”“铁门”几个词。
“哎哟,我只管抓赌捉嫖,做假酒这些不归我管!”等从“歪嘴”口中将情报挖得差不多了,邱葵嘴角一挑,“不过话说回来,歪哥果然是一等一的好公民,以后如果有人做皮肉生意啊拉皮条啊,记得一定要给我们报告哟!”邱葵又递上一支烟,甚至还亲切地握了握“歪嘴”那枯瘦如鸡爪的手。待“歪嘴”把烟夹在耳朵上,乐颠颠地出了派出所大门,邱葵笑眯眯地拨通了卓越的手机……
第二天,又一个大晴天,丽日高悬。一大早,一辆挂民用牌照的黑色越野车驶过三教镇的柏油路,开上了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一路颠簸直奔周家大湾。这一次,警方决定抵近侦查。
“嗯,这地方空气不错,比城区安逸多了!”几个着装休闲的男子下得车来,悠闲地四处溜达,其中一个略微谢顶的还摸出一把口琴,兴致勃勃地吹起来。
“符哥,操练几个月了,技术啷个还是原地踏步呢?”章睿拉拉浅色渔夫帽的帽檐,笑里带几分揶揄。
“你啥眼色啊,凡事有个过程懂不?”符哥索性吹得更欢了。
“胡豆,我劝你放弃算了,你这噪声跟菜市场杀鸡宰鹅有区别吗?”卓越一脸毫不掩饰的嫌弃。
被叫作“胡豆”“符哥”的,是分局禁毒支队政委符俊林。按说政治委员原则上专管队伍思想政治工作,但现实中一线战斗单位的政委没有几个不搞业务的。在基层,尤其办案部门,警力从来都捉襟见肘,一个萝卜一个坑,有时一个萝卜几个坑,没有人能当“跷脚老板”。符俊林比卓越小一岁,二人工作履历各有特点,从部队转业的卓越,职业主线一直紧扣案侦业务,在办案方面堪称内行;而毕业于重庆警察学校(今重庆警官职业学院)的符俊林自从进入大渡口区分局后,先后在派出所、治安等多个岗位上历练,到几年前调入禁毒支队,用他调侃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个“哪里都能嚯几下的复合型人才”。虽然他前期未直接参与此案侦办,但一直高度关注并随时准备参战。
此时,符俊林环视四周,只见村子三面环山,层峦叠嶂、林莽苍苍,一山连一山仿佛望不到边,一条土路蜿蜒如羊肠隐没于山间。好家伙,一旦人躲进山里,怕来个几百号人也不一定能找到踪迹。眼下第一要务,得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找到周代宇家的位置。可转一圈看了看,发现家家农户的门上都没有门牌号。如今农村常住人口本就不多,像这种偏僻闭塞的小村落,村民互相知根知底,哪怕一只鸟飞过也能辨出是本村的还是村外的。所以,万万不可贸然打听,更不能提及周代宇的名字。
不远处一口清粼粼的大鱼塘,塘边泥地里插了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本鱼塘对外。沿鱼塘周边,绿油油的田垄间,稀稀落落散住着七八家农户。符俊林两眼一眯,原本就细的眼睛看起来越发是一条缝了:“这鱼塘不错,走啊,甩两竿。”后备厢里的渔具、水桶、折叠小马扎都拿出来了,三个人坐在塘边,轻车熟路甩起竿来。
“老板儿,钓鱼呀?”一个面色黝黑的小老头儿一溜烟跑过来,一脸期待地冲三人笑。
“老人家,鱼塘看起来不错哟,你家的吗,钓鱼怎么收费?”老头儿一听有钱赚,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双方你一句我一句很快聊得火热。符俊林自称是山下工地的小包工头,这几天等外地来料等得无聊,几个人便出来寻点儿事耍。老头儿介绍自己姓周,符俊林一听细眼精光四射,但周老头儿说周家大湾的住户都姓周,家家户户沾亲带故亲上加亲。
符俊林眼珠子转了转:“嗳,老人家,我听好几个给我们拉砖的大车司机说,你们村里有人酿的酒好喝,你晓不晓得是哪家做的?好喝的话我们也整点儿回去喝。”
“哦,村里好几家都在酿酒呢,不晓得你说的是哪家?”
“呃……下次我问问司机具体叫什么。”
东拉西扯快到中午了,活蹦乱跳的鱼装了半桶,符俊林豪气地招呼周老头儿结账,说塘里鱼新鲜,周围环境也清静,改天带几车员工都上来耍,把个周老头儿喜得眉开眼笑连声道谢。
“老板,你的二维码呢?付款。”
“哦,等一下。”等他回屋拿来二维码,符俊林扫码付款,顺便瞥了一眼收款人的头像,不是照片上的周代宇。
溪畔惊魂
重庆的四月天,气温一路飙高,阳光热情得有些过头,城里的时髦女子都迫不及待换上了小热裤、小短裙、鱼嘴小凉鞋。这天上午,随着陆续到来的十几个男男女女,周家大湾一贯的清静被打破了。有背着小背包、拿了小铲子、提起塑料桶,看样子要进山挖竹笋、摸鱼的,有一屁股坐在周老头儿塘边不走,嚷嚷着要钓鱼的,当然,最好看的还是两对撑起阳伞亲亲热热逛山的年轻人,哎哟,城里头的女娃子那叫一个水灵哟!
这次,禁毒支队的民警、辅警几乎全员出动。两对打伞转山的小“情侣”,也是几个年龄相仿的民警、辅警乔装打扮临时“配对”的。在前往周家大湾的路上,卓越和符俊林便详细交代了此次任务和注意事项。“大家分组沿河沟往上找,如果发现有带铁门的酒厂,马上通报。切忌暴露身份,沿途绝对不能打听‘周代宇’这个人,明白吗?”
“明白!”
所有人分批步行两公里走到周家大湾,到达后很快散开,各自分头往山上走。山间只有一条仅容一车行驶的土路,沿途谈不上风景有多好,但胜在植被覆盖面积大,遍山楠竹、慈竹、斑竹、松树、杉树,满目葱郁。民警们发现,这山里河沟多且复杂,有的穿过隧洞后变得几近干涸,有的明明宽好几米,忽地拐弯分成若干条细流,也有的突然从高处跌落成一条大溪……河沟流经之处,只能穿拖鞋、凉鞋蹚水上行。
沿路散布着农家和大小鱼塘,不时有村民荷锄经过,偶尔有闲的,驻足看这几个城里人在河沟里起劲地折腾,还远远地问:“搞着了没有吗?”城里人喜滋滋地晃动手里的桶:“搞肥了哦,中午油炸了下酒,安逸得很!”山民走出很远,还听见山谷里咋咋呼呼:“快把桶提来,又撸到两条掺掺鱼!”“哈,我摸到石头缝里的螃蟹了!”
就这样,看似轻松实则辛苦的三天过去了,几组人寻得手软脚麻,前后翻了七八个山头,酒厂却始终不见影子。
时近中午,陈明灿和同组的赵峰席地而坐,就着矿泉水啃了几口面包,稍息片刻又继续寻找。
“沙沙沙”,有细声掠过草丛,转瞬又风一样消失了。刚走几步,那声音又冒出来,倏然间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潜行于草丛之中。陈明灿只觉有一双阴冷的眼睛,正透过荒草、灌木在窥探他,他越往前走,这种感觉越强烈。目光四下搜寻间,他突然发现前面有异动,定睛一看,竟是一条至少三米长的大蛇盘在前方两三米处的小径上,三角形的头部正对着他高高仰起,浑身棕黑夹杂黄纹的鳞片反射着瘆人的幽光。陈明灿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不能动,不能动,镇定……”他一动不动死盯着蛇,心跳加速。发现了“入侵者”的蛇,挑衅一般冲他吐出纤长的信子……
不知是陈明灿的“淡定”让蛇放松了警惕,还是这条蛇认为对方不足以构成威胁,对视良久之后,大蛇居然悠悠然地从小径游进灌木丛中,野草乱摇一阵后一切归于平静。陈明灿摸摸额头,全是汗……
当天,各组返回开碰头会,听陈明灿讲了这惊险一幕,章睿一脸坏笑:“可惜哟,你该把它逮回来,我们晚上就可以加个菜了。”
陈明灿瞪他一眼:“滚……”
神秘的酒厂
快一周过去,依然毫无收获。山林远阔幽深,要在完全没有参照坐标的前提下,靠目力和脚力搜寻一个小目标谈何容易。每天,符俊林和卓越等人不断复盘当天发现、分析外围情报,一次次论证了前期研判结果的正确性:“河沟”“酒厂”“铁门”,继续死磕,绝不放弃!

随着时间推移,大家不能老是以捉鱼、摸虾的姿态进山,必须更换新的身份。像周代宇这种人的嗅觉是极其灵敏的,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逃之夭夭。这山上还有没有他的同伙?即便没有同伙,整个大湾里的人都沾亲带故,谁能保证哪个村民随口一提不会挑动他敏感的神经呢?
很快,一群身着大红色工作服、肩挎地质包的“地质勘探队员”进山了。两天后,“地质勘探队员”又换上迷彩服,摇身一变成了“森林防火巡逻队员”,还有几个戴上蓝色头盔,变成了检修线路的“电力工人”。
一队人马正抓着藤蔓爬坡上坎,陈明灿忽听身后“刺啦——”,声如裂帛。“早上吃的啥子,放屁放得惊天动地,也不怕惊着坏人。”晓得后面是章睿,陈明灿又开始嘴欠,不料对方竟没有反唇相讥,他扭头一看差点儿笑死,章睿的劳保裤裤裆处裂口大张,已成了妥妥的开裆裤。
“惊着坏人?我看你就是坏人,滚……”章睿气定神闲继续往上爬。为了节约办案经费,这些网购的劳保服都是便宜货,布料又薄又脆跟牛皮纸差不多,别说被树枝、灌木刮破,就是走路动作稍大一点儿都可能“噗啦啦”,缝线分崩离析。反正又不是头一回扯破裤子了,管他呢,几个参战的女警、女辅警都奉命撤场了,山上人都看不到几个,一个大老爷们儿怕个甚?
慢慢地,大家摸出了点儿道道,发现车子可以沿着唯一的土路开上半山腰,再步行从上往下走,不但节省了不少脚力,还能从高处俯瞰观察四周情况。
十多天过去了,多日艰苦寻觅终于有了突破。这天上午,卓越和兄弟单位前来支援的民警赵赵开着车,佯装上山采山货,一路悠闲走走停停。车行至半山腰,发现一个堆了些铁件的小院坝,里面有一间小屋子。听见外面的刹车声,一个手拿扳钳的中年男子探头探脑从屋里出来,冲着正打方向盘的卓越问:“做啥的哟?”
“这天气好啊,上来转山挖笋子!借老板你门前坝儿停会儿车,不影响你拉货下货噻?”卓越调头后停好车,笑嘻嘻地下了车。
“哦,不影响。”男子冷淡地点点头,自顾自地进去了。
赵赵从后备厢里拿出一只塑料桶、两把小铲子。趁这当口,卓越朝院子里瞄了一眼,看场地布局与线索里提到的酒厂并不匹配,估计多半是个小型冲压厂。
“哎呀!”赵赵小声惊呼。
顺着赵赵的视线看去,卓越也吓了一跳:几米外,一条碗口粗的乌梢蛇正盘在路边懒洋洋地晒太阳。又一场令人胆寒的对峙,也许一分钟,也许五分钟……不知过了多久,那蛇居然“自觉”地往后退去,像一根乌漆麻黑的粗缆绳滑进了旁边的竹林,一转眼不见了。一直死盯着乌梢蛇的卓越顺着它消失的方向,忽然发现一条几乎被疯长的楠竹、灌木遮住的小路。
“这条路通向哪里呢?”强烈的第六感促使二人提着桶、握着铲,悄悄沿小路往上摸去。一路上,坟茔一个挨着一个,令人恍觉穿行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气息。
没走几分钟,一个被红砖墙围绕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院子外观有些陈旧,但里面应该够宽,一把铁将军锁着两扇漆色斑驳的大门。旁边不远处,有一条几近干涸的河沟。
铁门?河沟?二人一个激灵,迅速闪身隐入竹林。蹊跷的是,四周竹林都长得青幽幽的,唯独院门口那片竹子枝枯叶黄,很明显是死了。这里面有名堂!
得到消息的各小组迅速赶来,在附近蹲守良久,既未听见里面有动静,也不见有人、车进出。在判断院内大概率无人的情况下,各组分头警戒,由卓越独自近距离观察,万一被人撞见,便以“上山挖笋迷路”为由搪塞过去。
卓越提着桶和铲子靠近铁门,透过两扇门之间的缝隙,发现里面有一个脏兮兮的酒槽,地坝上一堆黑乎乎的东西。卓越拿手机从门缝儿里伸进去,迅速拍摄了院里的视频,随后从桶里拿出一只空的矿泉水瓶子,在臭烘烘的小河沟里取了半瓶水样。
随后,各路“地质勘探队员”“护林员”“电力工人”们,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悄然分散,有序撤离。
一群人的“林漂”岁月
参战民警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翻山越岭苦寻十多天,终于在大山深处发现了端倪;担心的是目前尚不能确定“酒厂”就是制毒窝点,即使通过侦查得以确认,还必须查清嫌疑人的相关情况、团伙组织架构以及犯罪轨迹。在查清主要事实的基础上,必须证据确凿才能对其实施打击。案侦工作将要面临的重重困难,可以这样简单描述:首先,要查清此处是不是制毒窝点。第二,制毒嫌疑人是谁,共有几名,具体身份以及关联人的情况;第三,在确定犯罪嫌疑人的犯罪事实后,必须人赃俱获,即必须在嫌疑人实施制毒行为的过程中,待毒品形成“成品”时实施抓捕,才能最终将其绳之以法。
经过专业部门检测,那瓶取回的水样中含有甲基苯丙胺、麻黄素等成分。“酒厂”的嫌疑大幅上升。那么,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在不惊动嫌疑人的情况下,查清案件的来龙去脉?
“嗡嗡嗡……”清晨,一架无人机从山脚起飞,飞越群山飞向深山中的“酒厂”。在空中,小巧的无人机以“上帝视角”观察到,隐于半山坡竹林中呈狭长状的“酒厂”,大约占地五六百平方米,顶上覆盖天蓝色彩钢瓦,沿围墙三个门全部紧闭,完全无法观察到里面的情况。那片枯黄的竹林,在满山苍绿中显得尤为扎眼。
“还能再飞低点儿吗?”卓越和章睿问操控无人机的民警谢长林。
谢长林眉头紧皱:“可以是可以,但山里那么静,无人机的噪声很远都能听见。如果被那些家伙发现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那我们先做个试验,看到底离多远能在地面上听见无人机的声音。”
一会儿,无人机返回,在众人头顶盘旋。“下来点儿,再下来点儿……”无人机离地面大约二三十米处,所有人都清晰地听见了“嗡嗡”的鸣叫声。显然,用无人机贴近观察的计划不可行。
下午,穿着破衣烂衫、解放胶鞋,背着牛津包,提着竹篓,拿着铲子的卓越、章睿,与有“技术潜力股”之称的民警张卫东一起上山了。新一轮地面侦查又开始了。
从山脚到半山腰大约两公里,沿途要穿过满是竹林、灌木的荒坡野路,不时还要经过被荒草遮住大半的乱坟岗。经过小冲压厂时,几个人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了里面的人。两个厂离得非常近,很难说冲压厂对于“酒厂”的情况毫不知情,也许,他们之间也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勾当。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谨慎是完全必要的。
“酒厂”就在眼前了。数日连晴,地上铺满厚厚的干竹枝、竹叶,无论如何轻手轻脚,踩上去都“沙沙”作响。几人绕着围墙看了一圈,后门紧贴岩壁,中间门缝儿较宽,相对隐蔽且便于观察。不远处,十几米开外,两座坟茔半隐在竹林野草间,坟前立着简易的青石墓碑。“这地方阴气有点儿重哦……”章睿过去扫了一眼,无意间发现右边那块墓碑上,刻着立碑人的名字:孝孙周代宇。
三个人沉默半晌,心头有股说不清的别扭劲。想不到周代宇的爷爷葬在这里,周代宇就在他祖辈灵前干这些伤天害理之事。“还‘孝孙’,真是讽刺。老头儿要是知道他孙子干这些作孽的事儿,怕是三更半夜都要托梦去骂他个狗血淋头。”
三人暂时在这片林子里驻扎下来,卓越、章睿各自守住一边警戒,张卫东从牛津包里拿出了“看家”装备——负责技术支持的他要用这个暗暗侦查院内的情况。
四月天,林子里植被茂密、野草疯长,早已成了蚊虫蛇蚁的统治区。这个季节的蚊子异常凶悍,不消一会儿,身着单衣单裤的三个人就被叮得浑身是包。成群的蚊子逮着人狠叮死咬,拍死一个来一双,拍死一双来一堆,大有前赴后继赴汤蹈火的悲壮气概。
啪!卓越趴在地上,又狠狠拍扁了一只长脚蚊,正欣赏手掌上一团鲜红到妖艳的血渍,忽见一个背背篼的老太婆慢慢上来了。不好!卓越赶紧下行几步迎上前去,嘴里抹了蜜似的打招呼:“哟,婆婆好,爬这么高的坡累不累哟?”
这边章睿赶紧给张卫东打手势,张卫东飞快地收起手里的家伙什,二人悄然遁入后山林间。
林子里突然冒出个大活人,把专心走路的老太婆惊了一下。她定定神,上下打量着卓越:“你在这里干啥子?”
卓越悻悻地挥挥手里的竹篓和铲子:“唉,找了半天,竹笋没看到,连竹笋的儿子孙子都没看到。婆婆,你肯定晓得这附近哪里有笋子噻?”
“这荒山野岭的,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哦?”老太婆没有正面回答,继续盘问卓越。
“你看这天气好好嘛,一帮朋友约起在下面钓鱼、打麻将,我这手气霉得起冬瓜灰,不如上来挖几根笋子,回去喊老婆炒个回锅肉,山里现挖的笋子比菜市场买的巴适得多嘛!”
“那可不是!”老太婆看一眼卓越手里空空的竹篼,不无得意地打开了话匣子,“你城里头来的吧?那当然不晓得山里面的东西喔!走嘛,我带你去挖!”
“谢谢,谢谢!”卓越点头如捣蒜,乖乖地跟着老太婆往上爬去。爬过一个斜坡,老太婆麻利地用铲子挖出几根竹笋,大方地递给卓越。卓越高兴地接过来,旋即又假惺惺地问:“婆婆,你莫把挖的都给我,你该拿大头噻。”老太婆四面看看,一脸神秘地小声说:“我还是去我的地坝上挖,这片竹林是别个屋里的。”说罢一溜烟走了,留下卓越提着一篓竹笋暗笑,这老婆婆够精的……
啪!啪啪!符俊林气急败坏地使劲拍打,又从背包里掏出一瓶驱蚊油往手臂上、腿上一阵乱抹,嘴里嘟嘟囔囔。他数了数粘在手机屏幕上的“战利品”:不得了,才五分钟就干掉了蚊子一个排。不但蚊子多,草笼笼里的蛇还多,自从上了山,雄黄粉、驱蚊油就成了他们的标配。据说雄黄粉能驱蛇,但一般药店买不到,还是出发前托主城药店的熟人才搞到一些;驱蚊油抹了有效果,但效果只能维持一小会儿,到后来蚊子们慢慢有了抗药力,就算他们拿驱蚊油洗澡都不管用了。
上山不能都走唯一那条土路,民警只能用柴刀、工兵铲劈开乱长的树枝、灌木、荒草往上爬。“走嘛,多走几趟就有路了。鲁迅先生不是说了吗,‘其实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听章睿文绉绉掉书袋,符俊林冷哼一声接话:“关键是每次上来都没能走上同一条路,所以永远都踏不出一条路。”
这些原本方向感很强的人,这次却总是迷失在毫无参照物的茫茫大山里,摔跤栽跟头更是家常便饭——明明看着能正常通过,一脚踩下去身体瞬间悬空,有的摔下坡扭伤了脚,有的被石头蹭破了脸,还有的周身被树枝、毛刺划出一道道血口子。于是,用树枝做的简易拐棍也成了必不可少的“户外装备”。偶尔山间下雨,晚春的雨水特别稠密,下起来就跟老太婆啰唆起来一样没完没了,整日在山里钻来钻去日晒雨淋,民警们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稀泥,乍一看跟当地庄稼人没什么两样。
一天傍晚,结束工作后,又饿又累的几个民警下山走到邻村街上,准备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刚跨进一家吃花椒兔的家常菜馆,店里伙计指着靠门的一桌村民问他们:“你们一起的吧?”章睿几人互相看看,都禁不住笑起来。待坐定点好菜,又有几个衣着光鲜的客人进来,靠里面一桌坐下,也点了菜等着。过了好一阵,伙计从厨房端菜出来,饿坏了的章睿伸手欲接,人家却端着盘子直接擦身而过,热情地给里桌的上菜:“老板,您慢慢吃喔,需要啥子喊我就是!”等伙计走过身边,卓越提醒:“弟弟,我们先点菜的哟。”伙计甩他一个大白眼:“慌啥子慌,等到起!”
终于上菜了。伙计全程表情高冷,手脚麻利地“砰砰砰”把几盘菜蹾在桌上。“筷子呢?”“那边,自己拿!”伙计扬长而去。章睿差点儿起火,卓越拿眼色示意他:“乡里乡亲,少安毋躁,明天还搬砖呢。”
章睿委屈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兔肉,龇着板牙狠狠地咬啊咬,仿佛咬的不是兔子而是哪个仇人。
往死里熬
蹲守多天,确认里面无人后,民警决定冒一次险,潜入内部秘密侦查。几个人分了内圈、外圈,散在四周布控、望风,由擅长攀爬的章睿从两米多高的围墙翻入院内。“动作麻利点儿,不要动里面的东西。”符俊林叮嘱。
章睿轻手轻脚落地,先小心翼翼查看四周,没有发现安装监控。紧挨着大门的位置有一个酒窖,靠后门处的地上,放着一些医用白色大搪瓷桶(制毒不能用玻璃和不锈钢容器)、煤气灶、排风扇、乳胶手套,还有多个装化学制剂的瓶瓶罐罐……经验丰富的他立刻意识到,这些看似简陋的物品,应该就是制毒常用的设施。仅仅几分钟的时间,他迅速拍摄完视频又翻墙而出。
由此,这家“酒厂”制毒的嫌疑进一步坐实。从里面的设备来看,嫌疑人很可能时机成熟就会“生产”。为更加稳妥,民警决定白天化装巡山,将蹲守行动更多安排到夜间。
又一个夜晚来临。
山间林木茂盛,即便天上明月朗照,林子里也暗无天日,阴雨天的夜里更是一团漆黑。捱到后半夜,暑气慢慢消散,但空气依旧潮湿、闷热。符俊林、陈明灿几个人静静地待在竹林中,轮番在地上眯一会儿。黑暗中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偶尔轻唤一声,才能从对方的回应中辨识出大致方位。窸窸窣窣一阵诡异的声响来到近前,符俊林察觉身畔的草叶在动,有凉飕飕的软体动物从脚面爬上大腿,又从大腿上逶迤而过。他浑身紧绷,头皮发麻,强撑着一动不动。好在那瘆人的活物终于“沙沙”远去了。“妈呀,幸好有洒在地上的雄黄粉……”他长舒一口气,试着轻轻活动发麻的双腿。
“胡豆——”陈明灿蚊蝇般的声音传来。
“喊啥?”
“还有水没?”陈明灿的嗓音有些干涩。
符俊林判断陈明灿就在他左侧约莫一臂远的地方,便摸着递过去喝剩的半瓶矿泉水。“还剩几口,省着喝还够。”
“你喝过的呀……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陈明灿嘀咕。
“有就不错了,穷讲究。”符俊林哼了一声。
“你说,这都大半个月了,这小子到底来不来?”
“来。”
“你说的哈,那就熬吧。”
“熬噻,办案的谁没熬过?往死里熬,谁熬到最后谁赢……”
凌晨四五点,该换班了。三个人摸黑往山上爬。虽说车子就停在垂直距离大约两三百米的山崖上面,但天黑又不能开照明,回去这段路,每次都走得磕磕碰碰,摸索许久才能回到车上。有一次章睿摸到一堆石头,其中一块呈长方形,寒气彻骨。“哎呀,碰到墓碑了……见谅见谅,我不是故意的哈……”他跌跌撞撞扭头就跑。
天光放亮,新的一天来临。戴着蓝色头盔、身着浅灰色劳保服的“电力工人”卓越、谢长林和张卫东又开始干活了。卓越、谢长林拿着夹钳、线圈在四周警戒,张卫东迅速摸出特制的工具,将一个微型摄像机安装在正对“酒厂”大门的一根楠竹里。白天不能长时间在厂外逗留,密拍成为有效的补充监视手段。但是摄像机的电池续电时间不长,怎么解决野外电源问题?
他们想半天想出一个法子:用汽车上的电瓶充电。当晚11点多,符俊林、章睿、陈明灿又上山了。除了背着装了饮用水、驱蚊油等必需品的背包,章睿还吃力地扛着一个从汽修厂搞到的电瓶。没办法,山路陡峭,坡度很大,30多斤重的电瓶两个人抬着根本无法行走,只能几个人轮流扛着弄上山去。
大白天还能选择好走一点儿的路,到晚上完全只能凭感觉在黑暗中摸索。章睿扛着电瓶气喘吁吁往上爬,爬着爬着忽然脚下被藤蔓绊住,身体前倾猛然失去平衡,“哗啦”一下连人带电瓶滚了下去。走在前面的二人听见声响急忙回身,却只见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焦急中听见坎下有细微的响动,想是章睿慢慢爬上来了。
“睿,有事没?”符俊林担心地低声问。
“哎哟……差点儿被这大家伙砸扁了……”章睿小声呻唤。
陈明灿摸过去,使劲帮着把电瓶拖上来:“咦,怎么有水呢?”
“糟了,电瓶摔坏了,白忙活了!”章睿沮丧得快哭了。
“没关系,我们再想办法,莫怄气哈,睿。”这一次,陈明灿没有嘴欠。

那一晚,嫌疑人还是没有现身。待天光大亮,三人终于看清了彼此的样子:符俊林、陈明灿一身灰土,脸颊、手臂和小腿上布满沁血的划痕。最悲催的要数章睿,小腿、膝盖上多处瘀青,衣服被溢出的电解液蚀得白一块花一块,裤子更惨——直接被强酸液体“咬”出了一堆破洞。
暗夜微光
与此同时,另外几组人马也在高速运转中。通过秘密摸排、点对点跟踪,结合与四川警方联系后掌握的情报,再与海量大数据进行反复碰撞、研判、分析后,一个以杨世林、周代宇、徐光辉等四人为核心,蒋大庆、周前卫等十几人为成员的跨川渝两地的制贩毒团伙渐渐浮出水面。紧接着,更加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从四月中旬开始,周代宇与杨世林、徐光辉等人接触频繁,几天后,蒋大庆开着渝A字头尾数为1L的“金杯”车从四川拉回几大包神秘的货品,但回永川后一直没有下货。虽然暂时未知车上装着什么货品,但一切迹象都在表明,这个制贩毒团伙成员很可能要开始“生产”了!
2022年4月15日,由市公安局牵头,从禁毒、法制、刑侦、特警等多警种多部门抽调的精干警力组成了合成作战团队。这是要集中优势兵力整“大业务”了!
从一月获悉线索到3月开始外围排查,到4月进山发现窝点,再到山中侦查、蹲守,从隆冬到晚春整整3个多月,民警们不知跑了多少路熬了多少夜,而今目标即将现身,成败在此一举,全体参战民警既激动又紧张,唯恐一个不慎前功尽弃。
由于前段时间周代宇未回永川,要么待在主城,要么与杨世林、徐光辉等人在成渝两地吃喝玩乐,专案组为稳妥起见始终未在周家大湾打探其住址,只是派人默默跟踪、观察。到5月上旬,民警终于摸清了周代宇在周家大湾的住家:鱼塘附近一栋有二层楼的农家小院。
把观察点放在哪里呢?周家房屋前后都是一马平川,田畴、鱼塘一目了然,四周低山、丘陵也上去查看过,要么角度不对无法观察,要么植被稀疏难以隐蔽。符俊林等人几经踏查,最后把观察点定在玉龙山隧道出口前约200米处的高速路护栏外。这里离周家的直线距离只有几十米,拿望远镜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且一人多高的野草丛非常利于隐藏。但此处也存在弊端:观察位紧挨着高速公路,每天背后车辆不断,疾驶的车子轰鸣而过、车轮不时卷起路上的飞石,这些都严重威胁着民警的生命安全,但的确没有更合适的观察位了。
每天,两名民警隐身在护栏外的草丛中,举起望远镜秘密观察,用微型摄像机远距离取证。山城的气候就是任性,老天说晴就晴说雨就雨,春夏秋冬切换自如。明明上午还骄阳似火,到下午瓢泼大雨就不期而至。高速路上飞驰的车辆刮起阵阵强风,加上降雨带来的气温骤降,令人恍惚又回到了初冬时节。这天是小波和佳怡值守,他俩套上雨衣、拉起雨帽,牢牢“钉”在自己的哨位上。为保护取证设备不被雨淋,他俩将微型摄像机装进一只剪去瓶颈的空矿泉水瓶里,将瓶子卡在护栏上,镜头对准周家院子的方向。
山上山下紧密联动,一张大网正在悄悄织成。但时间一天天过去,周代宇等人还是没有开工的迹象。他们是在等待最佳时机,还是嗅出了什么异常?是5月的天气热不利于制毒,还是最近上山采笋的人多,他们担心开工容易败露?
这个季节,山里的气候更加复杂:放晴时,山地散热缓慢,地气升腾,林子里闷热得像蒸笼;一旦下雨又冷得人缩成一团,恨不能抱着火炉子烤火……
长时间“猫”在山里,对于民警的身心承受力、耐性、韧性都是极大考验。“抓毒必须‘打在手上,不能打在地上’,我们只有一条路:熬!”熬过无数时辰,等待一个机会——制毒从开始到出“成品”,大约需要12个小时,必须卡准嫌疑人进场制作到毒品结晶的当口实施抓捕。这个时机太难把握,稍纵即逝,如果动手过早,毒品尚未凝固还处于液态,很容易被嫌疑人销毁,直接导致证据灭失。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等,静静地等,心无旁骛地等。
这天深夜,章睿估摸着装在楠竹里的微型摄像机该换电池了,便盲人摸象般地摸到竹子取出摄像机,不料手上一滑,摄像机掉落不知滚到哪里去了。“妈的。”听他在地上摸摸索索,符俊林、卓越也摸过来帮着找。三个人谁也看不见谁,一会儿你的脑袋碰了我鼻子,一会他的手摸着了我的脚,摸来摸去始终没摸到那火柴盒大小的摄像机。
“唉,等天亮再找吧……东西千万不能掉在这里。”符俊林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地上有东西在发光。“什么东西?”他警惕地盯着那团暗扣大小的光,那光时而红时而蓝,一下一下有规律地闪着,在漆黑的夜里像幽灵在诡异地眨眼。他赶紧摸过去,扒开浮土找到了光源——一枚小小的测绘器,还带着一个类似接收器的物件,凭经验应是地质测绘、油气勘探人员安装的专业探测设备。
借着闪烁的幽光,三个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随后符俊林麻利地抓一把泥土,将光源埋得严严实实。卓越一本正经念念有词:“对不起噢,你太显眼了,怕惊动了坏人就麻烦喽。”大家不放心,又围着四周逡巡了一圈,果然在另一侧地面又发现了一枚,当然,这枚发光物也“入土为安”了。
刀兵暗伏
5月天,本是万木并秀、繁花似锦的季节,但近期山里降雨较少,作为浅根系植物的灌木喝不到水,于是成建制地渴死掉了,民警埋伏的地点除了又高又直躯干光滑的楠竹,再无可供隐身的遮挡物,必须去寻找新的蹲守点。符俊林、卓越等人悄悄绕着酒厂四周搜索,最终把蹲守点确定在附近的一处斑竹林里。斑竹矮小但枝叶较密,人蹲在里面不容易被发现。
5月11日,晴。山下传来情报:杨世林、徐光辉一伙人从四川进入重庆境内,与周代宇在主城会合后一起前往永川,还通知在外面跑大货车的周前卫随后与之会合。高速路边的小波和佳怡传来消息:周家院子里来了两辆川牌车辆,杨世林、徐光辉等人下车进了周家。
此时,由市局一名副局长、分局两名局领导分别担任现场总指挥、副总指挥,各参战警种负责人组成的临时指挥部已经驻扎在三教镇上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里。专案组各小组正按照指令分头行动。以“酒厂”为圆心,山上山下方圆数公里区域为半径,各方力量正在静默中酝酿、筹谋、观望,随时准备出手。
山间晴热,空气湿闷。不时有一两声鸟鸣,更衬出山野的空旷、寂寥。看似平静的空气中,有刀兵之气在隐隐流动。
当晚,大约10点,一束近光灯鬼鬼祟祟闪烁着,蜗牛样沿山道往上面爬来。“注意隐蔽,注意隐蔽,目标出现,目标出现!”“金杯”车无声地进入了符俊林、卓越、章睿等人的视线。黑暗中,几个人按捺着剧烈的心跳,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一束鬼魅般的灯光。
铁门打开,“金杯”车驶入“酒厂”的院子。借着昏暗的车灯,民警数着下车的人:周代宇、徐光辉、蒋大庆、周前卫,一共四个。这四张脸,对专案民警来说太熟悉了:那是被反复提取、定格、凝视、分析的影像,那是几个月来他们一直心心念念甚至在梦中都不曾忘记的追踪目标。
“哐当——”金杯车的后备厢被打开,来不及看见里面的东西,铁门便迅速关闭,将车灯的微光也截断在黑暗中。
几个制贩毒团伙的骨干成员选择在这个时间点上来,除了制毒,还能干什么?一般来说,如果现在开始进入制作流程的话,约莫两小时后就要“放烟”。所谓“放烟”,是指各种化学原料经过搅拌等工序后发生剧烈的化学反应,产生大量带有异味的烟雾。如果过程顺利的话,最快6小时左右就能“出油”,“油”,就是冰毒。
渐渐听不见里面的脚步声、说话声了,似乎一切都在进入既定程序。接下来就是等待,等待……
出人意料的是,不到半个小时,只听一阵说话声、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蒋大庆“哐”地拉开铁门,周前卫坐在驾驶室,周代宇、徐光辉也上了车。随后金杯车驶出院子,蒋大庆锁好门后上车,“砰”的一声关了后车门。
望着“金杯”慢慢消失在黑暗中,民警们满脑袋问号,一肚子郁闷……
“报告,‘金杯’车进入了周家院子。”大约半个小时后,高速路观察哨向指挥部汇报。
那一晚,四个嫌疑人再没有异动。而山上的民警在困惑与焦灼中熬到凌晨4点多。嫌疑人为什么上来又很快离开,他们还会不会上来?各种疑问折磨着民警,直到天麻麻亮换了班,心头也紧绷着无法放松。回到住处后,他们只和衣浅睡了一小会儿。
第二天,5月12日,晴。整个白天,高速路边监视周家的前哨发回的消息一直是:“没有动静”“没有响动”。一直等到5月13日凌晨,前哨发现“金杯”车又驶出了院子,立即向指挥部汇报:“出来了!车又出来了!”
消息传到山上,窝在灌木丛间的民警们立马兴奋起来,卓越从地上一跃而起,一如当年在部队接到指令时那样。然而接下来的消息让人一头雾水:“金杯”车并没有上山,而是拐个弯上了高速路,一路去了与永川接壤的大足区龙水镇。负责远程跟踪的民警报告说,这伙人大摇大摆找了一个烧烤摊,坐下来吃了烧烤,喝了啤酒,随后又上车回了周家院子。“这群疯子,太能熬了。”山上的民警闻讯后,个个哭笑不得。
凌晨4点,周家院里全部熄灯。得到消息,沉默片刻,卓越又开始调侃:“妈哟,再熬几个月,怕是你我都要英年早逝了哟……”
凌晨5点,民警换班下山,抓紧时间吃东西补充能量。
在听取高速路哨位和前线蹲守民警的汇报后,指挥部综合现场情况和各方信息大胆做出预判:制贩毒团伙迟迟不动手,说明他们非常谨慎,貌似在等待一个时机,比如合适的天气,或者黄道吉日,等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极有可能这两天就要开始“生产”了。
一条指令迅速从指挥部传达各参战警种:“各路部队集结整装,准备随时奔袭永川!”
黎明前的惊心动魄
5月13日,云层厚积,天光晦暗。
天色擦黑时,周代宇、徐光辉、蒋大庆、周前卫坐着“金杯”车出了周家院子。
“注意注意,目标刚刚离开住地!”观察哨报告。
这一次,“金杯”车一路颠簸上山,摇摇晃晃驶入了“酒厂”。
静静蹲守的符俊林、陈明灿盯着铁门关上,听着院坝里隐约传出的对话声、打开后备厢搬运物品的忙乱声响、仓促嘈杂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声音渐渐稀落下去……直至暮色四合,里面的四个人也没出来。
整座山被深不见底的黑暗缓缓吞噬。这时,雨不期而至。起初,有一搭无一搭间或洒几颗,跟小孩办家家酒闹着玩似的;过一阵变成软绵绵的小雨,细细柔柔抚在脸上还挺舒服;大约半个小时后,雨势陡然加急,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得竹叶上“啪啪”脆响,最后,大雨瓢泼铺天盖地,几米外只见白茫茫一片。刚开始躲在林子里还行,随着雨愈下愈大愈下愈密,尽管符俊林、陈明灿穿着雨衣,但根本不管用,里里外外给淋了个透心凉。本来就不透气的雨衣,打湿后紧紧贴在身上,雨水裹挟寒气疯狂侵入体内,驱走了身体里残存的热量。俩人冻得脸青面黑,上下牙打架,视线被雨水模糊了,伸手抹一把,马上眼前又是一片模糊……
一边不动声色盯紧嫌疑人,一边与自己的身体博弈,与自己的内心博弈。长期奔波办案的民警们都很清楚:当人的体力、心力、耐力消耗殆尽之际,往往离胜利也只有一步之遥了。身心俱疲时,更要咬牙坚持。“雄起,绝不拉稀摆带(重庆方言:即不能当逃兵)!”
雨势没有稍缓的意思,雨水继续顺着脸颊汩汩流下。符俊林抹一把脸,手掌冰冷,冷到感觉不到冷。他不怪这泼天的雨,反而感激这激烈的雨声掩护了他们的行动。天晴时,林子里满地都是焦干的竹枝竹叶,人稍稍一动都“嚓嚓”作响。“雨下大点儿吧,再大点儿……”符俊林心中默默祷念——雨越大,里面嫌疑人出来查看的可能性就会越小。
大约两三个小时后,一股说不清的怪味开始在四周弥漫开来,慢慢融入稠密的雨幕中。“开始生产了……”符俊林吸吸鼻子,默默向山下发出了信号。
箭在弦上将发未发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又出现了:铁门从里面打开,有隐约的对话声传出,随后就见这四个人抬着制毒用的设备上了“金杯”车,随后驱车离开。
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被雨水浸泡许久的泥土愈发松软,符俊林二人脚上的解放胶鞋成了泥巴坨坨,鞋腔里积满泥水,衣裤裹在身上又冷又湿十分难受。地面湿滑到无法站立行走,符俊林开始怀念被自己扔掉的拐棍。二人埋伏的地点比“酒厂”的院坝稍高一点儿,但达不到能俯瞰院内情况的高度。为了观察得更清楚,符俊林和陈明灿在斑竹林中尽量往前靠,直到距离院子只有十几米远。陈明灿把包里备用的另一件雨衣也套上,努力抵御着山间透骨的寒冷。
约莫两个小时后,也就是5月14日凌晨3点,一阵汽车引擎声传来,山路上闪出一束灯光,“金杯”车又出现了。
符俊林、陈明灿赶紧压低身体匍匐在泥泞中,只听铁门打开,紧接着车门拉开,有人下车、关车门。二人立马又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起来。符俊林使劲抹一把沿着雨帽流到脸上的雨水,睁大并不大的眼睛,努力地透过雨幕盯着前方。紧接着,他们听到“金杯”车的后备厢被打开,“慢点儿慢点儿”“好生点儿”,周代宇、徐光辉不停地吆喝,听声音是在指挥卸货。“砰”的一声,貌似后备厢关上了,随后铁门再次关闭。
狗日的,到底搞什么名堂?这下总该正式开工了吧?符俊林心想。
昏黄的灯光从院子里透出来。在深黑一团的寒夜中,那一点点灯光,成了山上唯一的光源,也成了千辛万苦的缉毒警心中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去捕捉的目标。
为了保存体力,也为了降低暴露的风险,外面二人轮流靠前观察,撤后的一个靠着树眯一会儿。这阵儿,陈明灿位置稍靠前,后面的符俊林离他约莫两米远,二人都能隐约听见铁门里面的说话声。
忽然“哗啦”一声响动,趴在泥水里的符俊林急忙四下张望,可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直觉这次与上次的响声完全不同。符俊林一边试图辨识声响发出的方位,一边紧张地观察铁门内的动静,大脑中飞快地设想着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面对最坏可能的应对措施……
正当符俊林万分焦灼之际,离他不远处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陈明灿!他脚下一滑跌入了坎下荆棘丛中,但他居然奇迹般地凭感觉慢慢爬回了原点!
就在这当口,忽听铁门内有人说话:“我怎么听见外面有啥动静?马上出去看看!”二人一惊,赶紧趴着往后挪了挪。
铁门“嘎——”地推开,暗淡的灯光中,一个黑影走出来,逆光中看不清面孔,只见黑影手中的手电筒幽光四射。二人趴在泥水中一动不动,紧盯着黑影一步步越走越近……走到河沟边,黑影停下脚步,手电筒的光柱四处乱晃,好几次差点儿晃到了二人跟前!
千钧一发之际,屋里传来周代宇的声音:“辉哥,你莫不是神经过敏产生幻觉了?这大半夜雨下得跟泼似的,哪个鬼爷才上来哟!”
黑影嘻嘻笑着接话:“就是就是,哪个吃错了药才跑这旮旯里来。哎哟,差点儿摔老子一个跟斗……”说话间,手电筒的光慢慢往门里去,铁门再次关闭,只有屋里的灯光穿过铁门上方,在浓夜里透出一团浑浊的光雾。
符俊林、陈明灿暗暗松了一口气。根据这伙人进入“酒厂”的时间、产生异味的时间和后续的动静来分析,毒品应该快结晶了,离收网时间越来越近。就在符俊林准备再次向山下指挥部报告之际,意外又出现了:“酒厂”里的灯光再次熄灭,随后一束车灯亮起,几个人又上了车,“砰砰”几声关上车门,“金杯”车再次慢慢驶出院子。
怎么回事?符俊林和陈明灿完全懵了。
车灯下,只见蒋大庆给铁门上了锁,随后也上了车。眼睁睁望着车灯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被强烈的困惑与失望包围的符俊林和陈明灿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中。一夜风雨没能摧垮他们,而这一瞬间他们仿佛被彻底抽空,身体里被强行忽略的疲惫、寒冷、饥饿,此刻一起涌上来。失神片刻后,符俊林努力调整情绪、振作精神,向山下报告了刚才发生的情况……
雨声缓了。不知为何,明明铁门内黑灯瞎火,符俊林却老是恍惚听见里面有“轰轰轰”的声音,像排风扇正在运转。里面还有人?他恨不得一脚踹开铁门,直接冲进去一探究竟——嫌疑人是发现了异样还是故意施放烟幕弹?现在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心里纵有一万个疑问十万个不甘,他也只能等待指令……
将近一个小时后,穿着雨衣、戴着雨帽守在高速路边观察哨的小波和佳怡向指挥部报告:“‘金杯’车刚刚进入周家院坝,车上四人全部进了两层小楼,对,四个人,一个不少。进去就没再出来。明白,收到,继续观察,啊啊……阿嚏……”
重兵集结
14日凌晨,警方大批增援力量从各个方向集结而来。
雨幕细密。高速路下道口百米开外,一辆挂民用牌照的越野车安静地停在路边,身着雨衣、戴着雨帽的卓越和章睿默默站在车旁。
远处,一辆黑色越野车开着近光灯从高速路上驶来,后面紧跟着一辆没有开灯的黑色轿车。在离卓越二人不远的地方,黑色越野车闪了三下车灯。
“来了!”卓越轻声道。
章睿拧开手电筒,抬手在空中划了三圈。
两辆车驶过来,无声地停下。车窗摇下,全是熟悉的脸庞:大渡口分局禁毒支队的战友们第一批赶到了。几个人没有下车,只举起手对他俩比了个“V”。紧接着,一辆,又一辆……陆续到达一共10辆车,全部有序地在路边排好后,跟着卓越、章睿的越野车一路驶去。
郊外的路上,漆黑,静谧,只有领头的第一辆车开着近光灯,那光如沉默的利剑,不断逼退浓夜的墨黑。来自不同单位不同警种的车辆,此时高度默契地尾随其后鱼贯而行,一辆接一辆如潜艇无声地穿行于黑暗的大洋深处。时隔几年后,那一幕卓越依然记忆犹新——那是只有警察,尤其是经过血火淬炼的警察才能意会的同频共振,那是一种于静默中随时等待着喷涌与爆发的磅礴之力。
车队驶入几公里外一个废弃的矿区。几天前,专案组提前踩过点,确定这里为大部队集结地点。此时,奉命参战的几十名来自主城各警种、各单位的警察全部集结到位,统一等待指挥部下达作战指令。车灯的微光刺破夜的黑暗,映得一张张脸庞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各组分工和注意事项已经明确:“天亮上山,抓捕一组、二组进入点位,等待指挥部下令后统一行动。”
按照指令,15日凌晨5点多,符俊林、陈明灿从山上撤下,回驻地暂作休整。
“注意注意,嫌疑人一早分两辆车上山进入了‘酒厂’,之后一直没有出来。各组注意监视,随时等待指令!”上午9点,收到指挥部的新指令,符俊林、陈明灿翻身起床,套上雨衣、雨靴,背上干粮、水壶再次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山了。
在与“酒厂”直线距离大约两三百米的一处废弃土屋里,二人与十多名穿雨衣套雨靴,手持盾牌、警棍的特警会合了。小青瓦覆盖的屋顶勉强遮住了大雨,黄泥垒的半截土墙四面漏风,有野草从屋里的泥地上倔强地撑起细瘦的身子。站在门口的屋檐下,看雨水顺着残破的屋角滴滴答答,符俊林忽然感觉脑袋发胀,浑身酸疼,只想躺下睡上一觉。“糟了,怕是淋雨感冒了。不行,得先保存体力。”他也不管地上又是泥又是水,干脆裹着雨衣就地躺平:“灿,我先眯一会儿,有事马上喊我。”陈明灿点点头,靠着墙倚在屋边,继续望着屋檐上的雨水往下淌……

“各组注意!嫌疑人周代宇、徐光辉离开‘酒厂’下山了!第三组立即跟上,注意隐蔽不要暴露!”听到对讲机里传出的呼叫,刚刚还在扯鼾的符俊林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两只不大的眼睛“嚓嚓”直冒火花:“啷个回事,特么又扯风了?”
这时,“酒厂”附近的观察哨报告:“只有周代宇、徐光辉两人离开,周前卫、蒋大庆仍在厂里。”指挥部根据多种迹象分析判断,从开始进场到目前的时间点,“生产”的主要流程应该已经完成,虽然“金主”周代宇和“技师”徐光辉提前离场,但不影响“产品”形成结晶。抓捕时机出现,只待各组同时动手将嫌疑人一网打尽。
随后,高速路边的观察哨报告:“周代宇开着白色‘丰田’越野车,载着徐光辉回了周家院坝,稍后二人又驾车朝大足方向驶去。”负责第三组抓捕任务的卓越率领10个民警,分3辆车不动声色跟了上去。
一听马上行动,负责第一组抓捕任务的符俊林脑袋不胀了,哪儿都不痛了,整个人精神抖擞电力满格。负责第二组抓捕任务的章睿也眼冒精光。连续奋战几个月,看着曙光一点点出现,那种非语言能形容的亢奋和激动,不是办案警察是没法感同身受的。
箭在弦上,即将呼啸击发。
一网打尽
“行动!”
5月15日中午13时,指挥部下达了行动指令。全体参战民警火力全开,如猛虎下山直扑目标。
第一组、第二组分别在章睿、符俊林的率领下直奔“酒厂”。近20名民警悄无声息地分别把住前、后、中三个门以及几个关键点位,就此完全控制住“酒厂”。紧接着,训练有素的特警操起一把专用铁钳剪开门上铁锁,符俊林一马当先冲入院子,就见“金杯”车停在靠门口的位置,未熄火的车子引擎轰响,一旦司机反应过来猛踩油门就危险了!
符俊林当机立断一个箭步上前,挥舞手中乔装打扮时用来挖壕沟的工兵铲,“哗啦”一声砸碎了车窗玻璃,同时麻利地一把拉开车门,两名手持盾牌的特警迅速冲上来,将靠在驾驶室打盹的周前卫和副驾上的蒋大庆一把拽下车摔翻在地,干净利落给戴上了“银箍子”。几个民警一串动作如行云流水,前后不过几秒钟。
就在符俊林带领二组突击的同时,章睿这组也会同几名特警用沉重的打门锤“砰砰砰”几下撞开了另一扇门,一组人马如狂飙突进迅速封锁了全部门窗,开始逐一仔细搜索各个角落。
看车上的人已被控制,符俊林不敢有丝毫怠慢,回身又往屋里冲,却被一扇卷帘门挡在外面。他急得大吼:“来人!”万一屋里还有同伙守着制毒,听见外面响动马上销毁毒品,那所有的付出都将付诸东流啊!符俊林一把抓住卷帘门把手,和几名特警同时发力,“哗啦啦——”卷帘门被拉开。符俊林风一样冲进屋,屋内无人,只有制毒设备和装在搪瓷盆、搪瓷桶里呈棕黄色的结晶体。这便是传说中的“油”,即冰毒。他一颗心瞬时落下一大半:“油”在,证据就保住了!
屋角,一个排风扇安安静静。符俊林瞥了一眼,又认真看了一眼,确定它是关停的。可是从昨晚到现在,他的意识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耳边回响,如同一台巨大的排风扇在“轰轰”运转。符俊林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自己过于紧张产生了幻听?来不及犹疑多久,他四顾发现屋里一架木梯伸向二楼,便立即沿梯子爬上房顶,四面观察未发现有人,倒是看见了正在院坝上搜索的章睿。一个在高处一个在低处,二人目光对视间,都咧开嘴冲着对方比个“一切正常”的手势。
符俊林另一小半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他步履轻快地沿梯子回屋,一组、二组开始分头有序地保护现场、查看物品:相当简陋的制毒设备,连冷凝设备都没有,一截木棍代替了搅拌用的搅拌机,还有一些必备的化工用品。令人惊讶的是,如此条件下出来的“产品”居然纯度很高,这说明徐光辉的“技术”着实厉害。
该说说第三抓捕组了。第三组是与第一、第二组同时动手的,但从跟踪到抓捕的时间线拉得更长。我们暂且将时间退回到上午10点多。话说卓越带着10个人分乘3辆车,一路跟踪到了大足区龙水镇。眼见着徐光辉、周代宇下了“丰田”车,一摇三晃走进了一家洗浴中心。从外观上看,这家店共有两层楼,规模不算小,装潢挺阔气。卓越安排每辆车留一个人守在驾驶室,其余的人分头行动,一个监视楼内动静,一个盯紧“丰田”车,其余人各自隐蔽在洗浴中心对面和背后转角处。“口袋”已经扎紧,只等一声令下。
没多久,周代宇腆着啤酒肚子下楼出来,直接开门坐上停在门口的“丰田”越野车,懒洋洋地靠在驾驶位上玩起了手机。
10分钟、20分钟、30分钟过去了,徐光辉也没有出来。卓越有点儿担心:万一徐光辉出来上了车,车一启动,抓捕难度就大得多了。抓捕组的车全是“老革命”了,日晒雨淋不知跑了多少里程,有的已接近报废年限,论车况比“丰田”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一旦双方开始飙车,怕警方占不到什么便宜,再说万一路上发生碰撞,误伤了过路群众怎么办?“指挥部怎么还不下令哦?”
熬到中午12时40分,卓越忍不住请示指挥部,得到的答复是:“暂时不动,再等等。”三组按兵不动,继续盯死对方,而卓越一直在紧张地思索,一个个可能性和应对方法一一从他脑海中划过……
终于,中午13时,指挥部下令各组同时实施抓捕。按捺许久的卓越与另外两名民警冲上去,一把拉开车门将专心打游戏的周代宇拖下车按住,嘴里还骂骂咧咧:“狗日的吃了豹子胆吗,敢欠三哥我的钱不还?”
“做啥子哦,你们……”周代宇一脸懵懂来不及反应,就被两个民警架住胳臂拽上了车。这边,卓越迅速带人往洗浴中心楼上冲。
上楼一看,至少有20个房间。徐光辉在哪一间屋里呢?
卓越快速扫视所有房间,发现有五六间透出灯光。此刻顾不得许多了,绝不能给徐光辉任何反应和反抗的机会。他一咬牙,冲着离自己最近的一扇房门就是一脚。当过兵的人身手敏捷,“咣当”一脚门被踢开,把趴在按摩床上享受妹子服务的一个肥胖眼镜男吓得差点儿摔到地上。卓越近前一看:“不好意思。”话音未落他已旋风般卷出门,一个闪身又冲到第二间亮灯的房门前,“砰”,门又应声被踢开,伴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尖叫,徐光辉神色紧张地站在离门不到两米的地方,衬衫门襟敞开,明显正在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说时迟那时快,卓越和另一个民警两步上前将徐光辉摁在地上。“警察!”卓越亮明身份。徐光辉一脸无辜:“警官,我就找妹儿做个按摩,这也犯法了?”
“犯没犯法你应该晓得哟?”卓越轻轻拍拍他。
徐光辉的斗鸡眼眨了眨:“我又没和她做啥子,我没犯法。”
“年纪不大怎么记性不行啊,提醒你一下:酒厂。”卓越狡黠一笑。
徐光辉一怔,一张寡骨脸顿时煞白。
“现在晓得了噢?我们不是治安警,我们是缉毒警噢。”
各抓捕组捷报频传,收网行动大获成功。大部队随后抵达“酒厂”,几条警戒带将现场隔离起来,在各警种配合下,专业人员逐一清点物品、拍照取证、登记造册。这一仗,一举捣毁一个制毒窝点,抓获周代宇、徐光辉、蒋大庆、周前卫4名犯罪嫌疑人,缴获固态、液态冰毒共计2251公斤,作案车辆3辆,还有全套制毒设备和大量制毒原料。
卓越、符俊林、章睿、陈明灿……一群缉毒警满身泥泞、衣衫褴褛,头发上沾着新鲜的竹叶、草根,一双双眼睛满是血丝,却熠熠生辉。
逐一打量着自己的部下,指挥部的领导们眼圈湿润了。他们不约而同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为你们骄傲!”
一念地狱
2022年5月27日,在四川警方的协助下,犯罪嫌疑人杨世林在成都市他经营的一家高档茶楼里被抓获。至此,该团伙涉及的20余名犯罪嫌疑人被一网打尽,一条横跨川渝两地的制毒、贩毒链条被彻底斩断。
面对讯问,杨世林大呼冤枉,说自己做的都是合法生意,和徐光辉、周代宇几个只是一起吃吃饭、洗洗脚,他们干那些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事情,他从头到尾一点儿不知道。“警官,我以前犯过法不等于现在也犯法噻,你们可以调查嘛……”
2021年刑满释放后,杨世林先是八方“拜码头”,然后开了一家三层楼的豪华洗浴中心,人五人六地当上了“杨总”。工于心计的他眼珠一转玩起“空手道”,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开始“杀熟”,许多“圈内人”被他割了韭菜。比如他骗徐光辉的手法就是虚构业务套取钱款,或确有此业务,但他巧立名目夸大开销金额,最后这些钱全都进了他的腰包。
杨世林善于打造虚假人设,开豪车、穿名牌,脖子上挂着小指粗的大金链,车后备厢里堆满好烟好酒,让人很容易相信他的“实力”。他拿着骗来的钱大肆挥霍,同时又开了高档茶楼,一来好继续装大款骗更多钱,二来凹个正经生意人的造型,便于为暗地里开展的涉毒“业务”打掩护。
杨世林摆出一副“洗手不干”的姿态,实则以“凡事不留痕”的伎俩规避警方侦查,只进行幕后策划、指挥、提供制毒原料,但从不参与具体制毒和贩毒的过程。
讯问之初,徐光辉一口一个不知情,还想替杨世林掩盖罪行,当从民警口中得知杨世林骗自己钱的真相,徐光辉大怒:“什么!枉老子还把他当大哥!”
徐光辉很想打自己耳光:敢情这些年是被人当猴耍了?从2020年起,徐光辉一直走霉运,做生意亏本,上牌桌输得精光,最后穷得靠老婆挣钱度日。2021年,多年“兄弟”杨世林出狱了,得知这几年徐光辉一直帮衬着他家人,杨世林立即伸出了“橄榄枝”:“兄弟你对得起哥哥,哥哥也不会忘了你嘛。”他一会儿拉徐光辉做烟花生意,一会儿邀他合资开舞厅,一会儿又许诺帮他承揽小区外墙业务,徐光辉前后投入了差不多20万元,结果要么亏齐唐家沱(重庆方言,即血本无归),要么项目半途而废,把徐光辉郁闷得不行,但他从没怀疑过“兄弟”是在算计他。

“警官,我说,我都说!他那些事情我都晓得……”徐光辉得知杨世林的真面目后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警官,他们做那些事情我又不在场,我真的不晓得呀……”在后面的讯问中,杨世林还想继续装愣充无辜。
“没错,你都不在场,这就是你自以为聪明的地方,但你只是‘自以为聪明’,不是真聪明。”卓越和章睿也不多话,只是有保留地出示了包括徐光辉等人的供述在内的证据。被事实“啪啪”打脸的杨世林沉默半晌,长长地叹口气:“罢了,究竟还是斗不过你们警察,只是对不起我老婆儿子了……”
2010年4月,杨世林因犯制造毒品罪、非法持有毒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6个月,到2020年8月减刑释放。当年进去时,他儿子只有两岁。等到10年后出狱,他老婆还等着他,儿子也长成了少年。也许是想弥补这些年亏欠老婆的,所以他只要赚了钱首先打到老婆账上,还给她买了一大堆金银首饰。当然和他们团伙其他成员一样,杨世林身边远远不止一个女人,也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在他们眼里,有钱就意味着成功,“成功男人”就该倚红偎翠左拥右抱才叫不虚度人生。扭曲的三观让杨世林忘记了教训,硬要一条道走到黑,心里除了钱还是钱,于是制贩毒又成了他发财最快的“捷径”。只是这一次,他的老婆还能不能继续等他?更可怜的是他的儿子,即将再次面对父亲犯下大罪的事实,这对于一个已经满心疮痍的青少年将是怎样残酷的打击?
对周代宇、周前卫、蒋大庆的讯问则相当顺利,面对铁证,三个人一股脑儿供述了犯罪事实。
1987年出生在永川乡下的周代宇脑子还算活络,成年后他揣着发财梦进城务工,无奈少小不努力基础太薄弱,外加好逸恶劳,体面的工作没他的份,苦活累活他又不愿干,四处碰壁之后,他干脆整天与一帮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干起了不法勾当。周代宇年纪轻轻结婚又离婚,随后认识了声色场所混饭吃的娇娇,气味相投的两人迅速“好”上了。当然,这并不妨碍周代宇还有别的莺莺燕燕。要想过得潇洒,没钱万万不能!
2021年下半年,想钱想得入命的周代宇在成都经人介绍认识了杨世林。听说杨世林以前因贩毒服过刑,周代宇便向杨世林提出买点儿毒品,准备拿去转手卖高价。杨世林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如今做的可是正经生意,手里没“货”,不过要买货可以给介绍上家。于是,周代宇通过杨世林又认识了徐光辉、蒋大庆。
既然是“大哥”介绍来的人,徐光辉也不藏着掖着,他扳起指头给周代宇算了一笔账:“兄弟你out了!卖‘药’哪有制‘药’来钱快?虽说政府管控得很严,正规渠道买不到那些原料,但通过黑市还是能搞到的。凭我这专业技术,那些原料就能变成金坨坨。”看着徐光辉的手掌夸张地翻了几翻,周代宇的肥脸上绽出了兴奋的红光。
2022年初,杨世林、徐光辉、周代宇等人密谋确定了分工:周代宇在重庆市永川区他老家寻一个制毒“窝子”,必须是单家独户、偏僻安全的地方,周代宇负责“窝子”的日常管理并提供购买原材料的资金;制毒原材料由熟悉“业务”的杨世林和“技师”徐光辉负责购买;制毒以徐光辉为主,贩毒以周代宇为主,跑腿、搬运、打杂、望风一类事情由蒋大庆负责。
蒋大庆是个什么角色呢?镇上长大的蒋大庆也是个混混儿,没有正经工作,还赌博欠下一屁股债。后来跟着杨世林跑腿打杂,尽干些令人不齿的勾当,比如“杨总”聚赌他望风,“杨总”嫖女人他负责提供“杜蕾斯”。杨世林做制毒“大业务”,他自然又成了最好使唤的喽啰。
2022年2月底,周代宇租用了永川区三教镇周家大湾后山上一处当地村民废弃的酒厂,亦即被查获的这个窝点作为制毒场所。到4月份,看蒋大庆一个人打杂忙不过来,周代宇便邀约堂兄周前卫一起“创业”,承诺事成后给他10万元报酬,还将专门购买用于作案的一辆二手“金杯”车送给他。为表“诚意”,他将“金杯”车落户到周前卫头上。其实,周代宇这样做只是出于自身安全考虑,但周前卫感激涕零,帮团伙做事特别卖力。
“这个社会就没有拿钱搞不定的事。”周代宇笃信钱的威力。为了增大安全系数,他又拿小钱将酒厂附近的另一个亲戚周四发展成“前哨”。周四,正是卓越等人发现的那家小冲压厂的老板。“好悬!幸好整个侦查过程慎之又慎!”
4月12日,周代宇支付一大笔货款,通过徐光辉购买了一批制毒原料,而后他与周前卫将原料运回了“酒厂”里。4月17日,徐光辉、杨世林安排蒋大庆将购买的制毒所需的化学试剂、瓶瓶罐罐等物品也运到“酒厂”。5月11日,徐光辉、蒋大庆从四川成都出发,到重庆与周代宇碰面后,一起去周家大湾周代宇的老家住下。当时天气炎热,他们认为不适合“生产”,盘算着等下雨再进场,因为下雨天制毒产生的异常气味更容易消散。
“5月13日晚上,你们几个为什么在制毒期间抬着原料、设备出去,两小时后又抬回厂里?”讯问中,这个当时让侦查员倍感困惑的问题也找到了答案:制毒进入一定阶段后,多种原材料在搅动时会发生化学反应,表现为原料发热、冒烟并散发出刺鼻的味道,行话叫“放烟”。这是一个令嫌疑人头疼的问题。之前,他们曾经尝试着零敲碎打地制毒,结果随手倾倒的废水将门口一片竹子给毒死了。这引起了村民们强烈不满,那片竹林归集体所有,村里人人有份,于是就有村民愤愤地质问:“你们弄些啥子面面药哟,把集体的竹林都搞死了?你们要赔!”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代宇当时吓得一激灵,所以13日那晚到了“放烟”阶段,为避免被村里人闻到味道,做贼心虚的四人便将制毒原料、工具抬上“金杯”车,驱车到山上空旷地带,待两小时后烟雾排尽、液体冷却,再拉回酒厂里,继续等着沉淀。
要说心虚,最心虚的可能要数谨慎、敏感的徐光辉了。几年前,一个“高人”给了他这个“赚钱方子”,还再三叮嘱说,干这个来钱快,但弄不好要遭“飞钵儿”(掉脑袋),小心驶得万年船,一个窝子绝不做两次。以徐光辉的谨慎,以前每次做完零星“业务”后,他必定扔掉作案用的手机并毁掉手机卡。这次他同样打算事后如法炮制。“一部手机才几个钱?赚了大钱再买就是。周代宇就舍不得扔,要钱不要命!”
这次上山后不久,徐光辉在“酒厂”周围发现了一些脚印,尽管周代宇一再拍胸脯保证没问题,说周家大湾他熟悉得很,这片山里是有人过上过下,但都是地质队搞勘探的、电力公司检修线路的、村民上山挖笋子的,踩出几个脚印子正常得很嘛。半信半疑的徐光辉心头打鼓,始终感觉不踏实。
5月14日,“生产”开始了。以徐光辉为主,蒋大庆打下手,周代宇、周前卫负责望风。到15日一早,徐光辉莫名地心慌慌,眼皮子跳个不停。“狗日的邪门了,不行,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看看核心工序已完成,他恹恹地对周代宇说,自己大意了没做好防护,这阵子头昏脑胀,可能轻微中毒了,他先下山去休息,这里派人守着等它自动结晶就行了。周代宇点头称是,说今天正好龙水的朋友请他过去吃酒席,不如一起去轻松轻松吧,然后开着“丰田”车带徐光辉下山,留下周前卫和蒋大庆在厂里照看。
他俩走后,周前卫和蒋大庆一合计,辉哥都中毒下山了,那我们守在里面不也会中毒吗?我们不如去坝子里的“金杯”车上睡一觉,等睡醒了“货”也做得差不多了。
上午,周代宇和徐光辉先回了趟周家,然后出发一起去龙水镇,途中徐光辉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不想去吃席,想去镇上找个洗浴中心“冲冲喜”。他暗暗盘算着,老子这一走就坚决不回去了。“唉,千算万算还是出了岔子,都是周代宇几个傻货拖累得我呀!”徐光辉哀叹着抱住脑袋。
抓住周代宇后,民警立即带着他从龙水赶回周家院子进行搜查,当场搜出纯度较低的液态、片剂毒品数公斤。这时,周代宇的妹妹回家来了。周代宇的父母老来得女,这个才读初一的老丫头备受父母和哥哥的宠爱。蹦蹦跳跳的小丫头一进门,看家里来了这么多人,两个穿警服的人押着戴着手铐的哥哥,她害怕地待在原地。“妹儿,你到这边屋做作业吧。”民警赶紧温和地哄着她去了隔壁屋子。
搜查完毕,民警准备带走周代宇。起初一言不发的周代宇提出和妹妹说两句话。民警同意后,他走到隔壁屋门口,看着小丫头轻声说:“妹妹,哥哥走了,爸妈你帮我看一下哟,家里的事,以后就靠你了。”妹妹看看哥哥,又看看民警,稚气的脸上除了茫然还是茫然。一个才读初一的孩子,哪里懂得发生了什么呢?
大约周代宇猜到自己不会被轻判,所以这时候才对家人有了些愧疚。其实一向游手好闲的他从不关心家人,据他后来交代,他买作案用的“金杯”车的钱,都是从他整天挖土种地的老父亲手里要来的。
“走吧。”民警带周代宇出门。章睿回头看看小丫头,心中五味杂陈。
被抓住后,周代宇称最遗憾的一件事,居然是没来得及及时行乐。“唉,警官,你们要是晚几天来的话,我这笔业务赚了大钱,就去海南嗨一把,我攻略都做好了,唉!”
后来,得知自己的弟弟周前卫被周代宇拉下“水”,周前卫的姐姐破口大骂:“周代宇就不是个好东西!龟儿遭‘敲砂罐’活该,可他为啥要害我弟弟!”
一个为了钱而置法律、道义、良知于不顾的制贩毒犯罪嫌疑人,对社会、对家庭、对生命所造成的危害是极其深重而广泛的。在践踏法律、戕害他人生命健康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亲手将自己的至亲和家庭推入绝望的深渊?作为他们的亲人,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受害者呢?
羁押期间,周代宇找卓越要书看。“你是当真的吗?”卓越有点儿惊讶,一个从不读书的初中生,居然要看书?
“嗯……帮我找一本哲学书吧。”周代宇期期艾艾地垂下眼帘,“想看点儿讲人生道理的书……”
卓越给他找了两本,周代宇千恩万谢地接过书,好几天都捧着专心地看,看着看着有时会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猜他连字都认不全,估计一是空虚无聊,二是想从书中去寻找什么答案,或者获得某种精神上的支撑吧。哎,早点儿读些书,懂点儿做人的道理,说不定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说起来,比周代宇大两岁的周前卫也是个失意人:几年前离了婚,靠跑大货运的收入拉扯女儿霏霏。读小学的霏霏无人照顾,每逢寒暑假、节假日,别的孩子跟着父母开开心心到处玩,霏霏只能以大货车为家,吃住、写作业都在车上。多穷的父亲都心疼孩子,周前卫也不例外,他做梦都想挣大钱,让宝贝女儿过上和别人家孩子一样的美好生活。因此,当堂弟周代宇找到他,以10万元好处费和一辆二手“金杯”车为入伙条件时,尽管周前卫知道自己登上的是一条“毒”船,但还是一咬牙走上了邪路……
2023年7月6日,重庆市第五中级人民法院依法作出一审判决:被告人徐光辉、周代宇、杨世林,犯贩卖、制造毒品罪,分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被告人蒋大庆犯制造毒品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被告人周前卫犯制造毒品罪,判处有期徒刑12年,并处罚金5万元。
面对一审判决,全部被告人均表示不上诉。
想着霏霏的事,章睿有些焦虑。大人犯罪孩子无辜,她才读小学四年级,得帮她继续生活。章睿找到周前卫唯一的亲姐姐,也就是霏霏的姑妈,说服她在周前卫服刑期间帮忙抚养、教育霏霏,还资助了几千元给她,嘱咐她一定好好养大孩子,千万不能让她走歪路,更不能走她父亲的邪路。“大姐,这钱你收下,这是我的工资,干干净净的钱。辛苦你把孩子带大,也希望你定时去看看你弟,他本质上并不坏,但经不起利诱犯了法,亲人的温暖和鼓励有利于帮助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看着眼前苦口婆心的警察,霏霏的姑妈抹泪了:“我可怜的侄女哟……章警官你放心吧,你们都这么上心,我这个当姑妈的哪能不管娃儿呢?”
听了这些,一直焦心女儿的周前卫泪流满面,“扑通”给民警跪下了:“感谢你们!我不是人,我该死,我啷个对得起我的霏霏哟……”
尾声
如今,符俊林工作之余依然热衷于学习吹口琴,尽管不止一次被卓越调侃“吹得跟菜市场杀鸡宰鹅没啥区别”,但符俊林得意地说:“你懂什么,我现在能吹难度更大的曲目《万水千山总是情》了呢。”
章睿已提任禁毒支队副支队长。2023年初,他因工作出色被评为大渡口区“政法英模”,媒体记者特地前来为他拍照。
“只能拍背面哦。”章睿说。
“嗯,我知道。”记者肃然答道。
记者很清楚,缉毒警察不能在对外宣传中露面,不能用实名。这是铁的纪律,更是对这个特殊警种民警的保护。他举起相机,“咔嚓”“咔嚓”拍下了章睿身着警服的背影。照片拍完,章睿回身说:“请你再帮我拍两张正面照片,可以吗?”
记者有些惊讶。
章睿整理一下胸前警号,微笑着说:“我一直都喜欢穿警服,但工作关系很少能穿它。今天好不容易拍张警服照,又只能拍背面,挺遗憾的。我想,这一辈子,一定得给自己留下两张真正的警服照。”
“好。”记者鼻子一酸,随后郑重地举起了相机。
成为缉毒警这些年,章睿和支队战友每次获得荣誉,面对报社、电视台的镜头,他们要么不能现场领奖,要么必须戴着口罩上台。而所有关于缉毒警的报道中,他们只能以化名出现,视频中他们的面部必须打上“马赛克”,报纸上他们的“照片”只能是相框中一处沉默的空白……
2023年中国人民警察节,大渡口区公安分局禁毒支队荣获2022年重庆市公安局“渝警楷模集体”荣誉称号。在重庆广电集团演播大厅里,隆重的颁奖仪式上,灯光璀璨、掌声热烈,10个获奖集体的名字投映在大屏幕上。9个获奖单位的代表昂首挺胸站在台上,自豪地面对无数摄像机、相机镜头,以及台下一双双充满敬慕的目光。而禁毒支队的代表,只能戴着口罩上台。
坐在台下的章睿和战友们心潮起伏,那些苦与累、喜与悲,希冀与失落、拼搏与隐忍,无数勠力同心、生死与共的瞬间,此时一帧帧浮现在眼前,在内心跌宕起伏,令人感慨万千。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是英雄?
面对刀光剑影挺身而出,因为珍爱光明,所以投身黑暗,用热血去驱逐黑暗,去护佑光明。选择成为光的背面,始终以模糊的背影示人——这更是一种大勇,它源自无言而至高的忠诚。
为戴着口罩的禁毒民警颁奖时,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是致以大渡口区公安分局全体禁毒民警的崇高敬意,更是致以共和国无数默默战斗与奉献的缉毒警察的崇高敬意。
(照片由重庆市公安局大渡口区分局提供,文中民警、嫌疑人及相关人物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张璟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