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
作者 卢一萍
发表于 2025年5月

在与世隔绝的詹娘舍哨所,两名战士遭遇雪崩。一个不顾一切推开战友,自己却被雪崩推下悬崖。全体战友开始了极限营救。年轻的生命在极寒天气里传递暖意,真实的温度穿透喜马拉雅的冰雪,在洁净残酷的雪域高原上谱写出悲壮的战歌。

大雪已连降八天七夜,仍没有停歇。天空变得低沉,伸手可触。雪越积越厚,虽有大风不断把积雪刮走,詹娘舍哨所后墙的积雪还是越过了屋顶,带着利刃的风搅动着从天空不断倾泻下来的雪,饿狼一样在天空奔突、嗥叫。

有长达七个月的时间,哨所是与世隔绝的,是人间孤岛。

排长艾岗巴中尉在边防日记里工整地写上:“大雪,-27.5℃,哨所仍被封堵。人员安全,边境无事。”然后填上了日期——3月2日。

班长靖磊磊,副班长梁波,战士杜江南、杨恒升、赵勇、于辉和卫生员王鑫各司其职。即使没有在哨位上的人也忙碌着。有活干,就没有那么冷了。

于辉来哨所已有十个月时间,再过两天就是他19岁生日。艾岗巴为这个生日挖空了心思,但还是不晓得该怎么给他过。

于辉的皮肤虽已被紫外线灼成深咖色,但还是比其他战士的要细嫩,还是少年的眼眸,纯净清澈。男人气还在他青春的身体里生长着。刚上哨所时,他不怎么说话。其他人一遍遍讲各自的故事时,他什么也不说。让他讲,他说我没有什么可讲的。再让他讲,他还是那句话,大家也就不强迫他了。每个人把自己的事都说了无数遍,他都能记住。

除了排长和王鑫的经历丰富些,其他人的都很简单。排长有一个女朋友,在成都,没事就把手机打开,翻出来看。哨所没有信号,手机的功能就两个:储存照片和打开手电照明。上哨所前,女友说要来看他,他不让她来。然后手机就没有信号了。他用军线打到连部,让连长帮他给女友打电话,然后把手机免提打开,想从军线里听到女友的声音,但女友没有接。后面又打了两次,都是一样。连长给她发短信,说他是艾岗巴的战友,人家还是没有接电话。他表面上不流露出来,但魂魄是失落的。王鑫去年9月刚回去探亲,得知妻子怀了孩子。他原想复员后再要孩子,但妻子说,她要一个孩子陪伴她,还有啊,他们认识以来,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她先把孩子养大,以后两人在一起了,要好好爱,好好陪伴。王鑫跟大家说这些话时,笑着,眼里却泪花闪烁。

于辉不爱说话,他觉得自己的经历还很幼稚。他读高二时,曾喜欢过班里一个叫杨雅娴的女生。她很安静,成绩在年级总能名列前茅。谁想在高考前夕,她却从母亲租住的盛世华庭小区18栋33楼楼顶跳了下来。他得知后,曾到那栋楼下去看过。那里已被冲洗干净,不留一丝痕迹,连被她砸断的蓝花楹树枝都修剪整齐了。从那以后,他就不怎么爱说话了。按他的成绩,考一个好大学是没问题的,但他却考得很差,他没有去上大学,而是参军入伍。他不知道她埋在何处,当兵走的时候,他去那栋楼下面,把一小束鲜花放在了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树篱上。

被大雪封了几个月,于辉的话就多了。

艾岗巴正在朝西观察。望远镜里都是雪,把每一片雪都放大了,但雪幕已没有之前厚重。

于辉一边扫地,一边说开了:“在班上的女生中,她不算漂亮,但很耐看,她坐在第三排,我坐在第四排,就在她身后,我可以整节课盯着她后脑勺看,怎么也看不够。我们虽然同班,其实没有说几句话。她应该不晓得我喜欢她,我想等她考上大学了再跟她说,谁也没想到她会从天上落下来。她从天上往下落,其实是从地面往上飞。往下落会碰到硬邦邦的水泥地面,往上飞却是无垠苍穹,她会长出翅膀,成为鸟儿,成为仙女。我站在那里的时候,其实就是这么想的。她落下来的时候,只砸断了几根蓝花楹的树枝。我当兵离开去向她告别的时候,蓝花楹的断枝抽出新的枝条,已看不到她留下的任何痕迹了。”

艾岗巴跺着快冻麻木了的脚,眼睛没有离开望远镜,安慰道:“她成了仙女,所以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你在哪里看到过仙女留下的踪迹嘛。”

“你说这高原遍布神山圣域,她会不会住到这上面来呢?”

“那完全有可能,她如果晓得你喜欢她,说不定就住在哨所上面的哪朵云上。”

“我晓得她住在哪朵云上了。”

“哪一朵啊?”

“天一晴,就会从哨所顶上从东往西飘的那一朵,那朵云总是很白。”

“肯定就是那一朵。”艾岗巴把观察结果记录好,“雪可能马上就要停,这老天爷终于累了。”

“恐怕是暂时的。”

“但总比没日没夜地一直从天上往下倒要好。”

“是啊,下得人心发慌,下大雪的时候,也很考验观察员的眼力。”

“你的眼睛的确厉害。”

“我仔细观察过,他们距离我们142米,共有22人,一名少校,一名上尉,两名中尉,另有18人都是老兵,年龄35岁到45岁的居多。上哨所的路也很陡,路边用10厘米粗的钢丝绳做的护栏。他们很少训练。听班长说,三年前搞过一次演习。战备做得好不好,看擦枪的频率,他们一两个月才擦一次枪。弹药库、通信设施在房子西边,国旗被风撕掉后,四个月没有换,只剩下旗杆套和手帕那么大一块布在上面飘扬。房后到山头,一共有4个地堡,其中朝东2个,朝南、朝北各1个,装备有轻机枪4挺,重机枪、高射机枪各2挺,无后坐力炮2门,除此之外,距哨所50米的山腰上,建有一道战壕,长约130米……”

新兵上哨所的第一课,是被老兵带着担任观察员,于辉很快表现出这方面的能力。他把每天的观察结果记录下来后,进行分析,把对方的工事设置、配备的武器装备、人员的生活习惯、年龄构成、工作分工都搞得一清二楚。不但如此,他还根据军用地图,把周边近百公里的地形地貌,以至山岭走向、悬崖高度、冰川样貌都装在了心里。艾岗巴没有想到于辉有这方面的天赋。于辉说,要成为一个边防战士,这些情况都必须熟悉。于辉还说,他想考军校,艾岗巴很是支持。

于辉扫完地,又开始抹桌子。“除了那些固定的东西,对方的日常变化、人员调整等动态信息,更要用心观察。一台车的到来和离开、一个人的替换和补充都要留意。你觉得我画的那个表格怎么样?”

“很好,一目了然,遇到情况,拿起来就能做出应对方案,还可以每周、每月进行比对和分析,掌握敌情变化规律,做出研判。”

“排长,我的话是不是有些多?”

“话多好啊,想说什么就说,不然只能听到风雪声了。”

“你晓得,我原先是个不怎么说话的人。”

“闷葫芦一个。”

“记得那天,又下雪又打雷,我站在木板上值班。雷炸响一次,哨所发抖一次。我写完观察日志,看到大家都端坐在木板床上,静默不言,如修行的喇嘛,我突然就想说话了。”

“当时我也觉得奇怪,你不停地说话,足足有两个小时,把雷都说停了。”

他白牙一闪,笑了:“从那以后,我每天都想说话了。我晓得自己说的都是车轱辘话。”

“大家都一样,我那点破事还不是翻来覆去地说。”

“我十七八岁了,但没什么谈资,如果不来当兵,经历就更简单。我来哨所是运气好,你说有几个人能到詹娘舍?听连长说,1960年对詹娘舍进行军事定点时,仅在悬崖上搭建了个木板铁皮哨所,到1982年,才修建钢筋水泥浇筑的永久性工事。这里海拔4655米,哨所建在山巅的一块石头上。我刚来的时候,根本不敢往下看,一看脚发软,不怕你笑话,我有点恐高……”

艾岗巴把眼睛从望远镜上移开。“雪终于停了。”他使劲跺了跺脚,用力搓着发红的双手。

“雪停了,那我赶紧背雪去。”

“你和王鑫一起去,注意安全!”

于辉叫上王鑫,一推开门。风就带着雪,猛扑上来,把皮大衣的衣襟掀起来,推动两人连连后退。两人用手护住皮帽子,弯下腰,斜着身子,顶着风雪,走出了有些斑驳的铁门,然后回转身,用力将门关上。

天上不再下雪,厚重的云层仍压在头顶,风沿着白雪覆盖的山脊,沿着悬崖、冰川,夹带着冰屑和雪粒扑面而来,让他们睁不开眼睛。两人不得不背转身去,小心地退着往下走了十多米,来到下山通道处,那里的雪干净,足有四五米厚。

从山下上哨所的路,绕在悬崖峭壁上,凿有石梯,有些地方只能架设栈道,悬崖一侧栽有铁桩,拉上铁链,其与云齐,险比华山。当年在此设立哨所,是因为边境线在这里,当然,也有利用它险要地势的考虑。

雪线早就消失了。草甸、雪层杜鹃、黄杯杜鹃都被雪掩埋,没被掩埋的喜马拉雅冷杉、糙皮桦、高山栎和巉岩、峰峦被风雪塑造,变了模样。从山巅看下去,一面近80度的巨大雪坡一直延伸到亚东河谷,河谷里堆满了雪,原本铺满绿意的河谷一片银色,卓木麻曲的一线碧波已无踪可觅。那团云在白雪的映衬下,略微有点发灰。原本它积淀在对面深谷里,转眼已弥漫开来,如飘带一样缠绕在半山腰。

于辉和王鑫小心地把腿从积雪里拔出来,在云天相接之处踩稳。脚下是万丈悬崖,如果一不小心滚下去,感觉能滚到卓木麻曲河边。于辉在哨所待下来后,已不怎么恐高了,但双腿还是有些发软。场地狭窄,他只能站在悬崖边,用铁锹把积雪铲到王鑫的背囊里。背囊里的雪快要装满时,他突然立定不动了,他感觉到不对头,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将王鑫猛地推到悬崖里侧。虽然有风的嗥叫声,冰雪断裂的声音还是没有掩盖住,随着“咔嚓”一声响,脚下的冰雪随之崩塌,然后是连着炸响的闷雷之声,冰雪硬生生与山体剥离,王鑫刚喊出“于辉”,就见他随着坍塌的冰雪滑了下去,惊心动魄的几声轰鸣后,雪末飞溅,雪崩如瀑,于辉转瞬不见。

王鑫因为于辉推他的那一把,脱离了危险。他斜靠在崖壁上,又大喊了一声“于辉”,手脚并用,爬到哨所跟前,撞开门。

艾岗巴在哨所里也感到了山体因雪崩带来的震动,当轰鸣声传来,他知道可能发生了雪崩,正往门口跑。

“排长,于辉被雪崩卷走了。”王鑫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带着哭腔向艾岗巴报告。

“快,赶紧救人!”艾岗巴拿着背包绳,其他人拿着铁锹,跟着他,冲出门去。

雪崩已经结束,但还有雪在往下垮塌。

面前是300多米高的绝壁,因为一个冬天冰雪的堆积,稍有了一点坡度,雪崩之后,又露出了结冰的陡峭坡面。

他们没有看到于辉的影子,他显然是被雪埋了。

由于下山通道早被积雪封死,为了救于辉,大家不顾一切,顺着陡峭的冰雪坡面滑到了悬崖下。

雪崩掀起的雪浪冲出了三里远,在不少地方堆起数米厚的积雪,留下一片狼藉,形成一个巨大的冰雪垒起来的坟墓。原本被风和严寒夯筑瓷实的冰雪崩塌后,表面变得松软,成了一片白色沼泽,一脚踩下,雪可没到膝盖,把脚拔出,费劲吃力。

大家一边呼喊着于辉的名字,一边用铁锹把积雪铲开。

艾岗巴大声提醒道:“注意头上,防止再次雪崩!”

每个人的心似乎被火焚烧着,只顾埋头挖雪,恨不能立马把于辉从雪里刨出来。

“靖磊磊,你负责观察!”艾岗巴下命令时,声音突然变沙哑了。

靖磊磊没有应答,有一种东西堵在他的喉咙口。他一边抡着铁锹快速刨挖冰雪,一边望一眼悬在头顶上的积雪。

哨所高悬于冰崖上,用力地顶着整面天空,风从远处呼啸而来,撞在悬崖上,不断发出“啪啪”脆响,雪团不断滚落下来。

艾岗巴问王鑫:“雪崩时,于辉在哪个位置?”

王鑫抬头指了指,突然哭了:“排长,雪崩时……他……他推了我一把,不然,我也被埋了!”

艾岗巴安慰他:“我知道了。换了你,你也会那样做,赶紧把眼泪擦了。”

王鑫流出的眼泪从眼眶滑落到鼻翼处,结成了冰,他抬起衣袖,抹了一把。

艾岗巴目测后,对大家说:“根据于辉雪崩时所在的位置,他会埋在东侧这片雪下面,他当时站在积雪的最高处,可能会被崩塌的雪浪冲击得比较远。”他说着,往地上一坐,出溜到雪崩处靠前端的地方:“我们从这里往上挖!”

果然,没过多久,梁波刨出了于辉用过的铁锹,雪崩的冲击力把铁锹把折断了。在距离铁锹一米多远的地方,艾岗巴刨出了于辉已冻得乌紫的手。他嘶哑地大叫了一声:“找到了!他在这里!”

其他人都围了过来,跪下去,用双手飞快地刨雪。手被冻麻木了,受伤了,血迹斑斑,但感觉不到疼痛。血把雪染红,染红的雪被飞快刨走。

风如刀,割着脸,雪似箭,射穿衣服,皮帽戴在头上,依然寒冷,穿着毛皮鞋跟赤脚差不多。因事发突然,情况紧急,靖磊磊当时正在为大家做饭,皮帽没来得及戴就冲了出来。喜马拉雅南麓的严寒很快把他的耳朵冻得发灰了。艾岗巴一看,就知道他的耳朵被冻伤了,赶紧把自己的皮帽取下来戴在他的头上。

梁波一见,又把自己的皮帽子戴在了排长头上:“我们一人戴一会儿。”

帽子一捂,没过多久,靖磊磊就觉得耳朵火辣辣地痛,再过一阵,不痛了,没有了感觉。他又把皮帽子取下来,戴在梁波头上。

靖磊磊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它仍像冰块一样,硬邦邦的。

梁波说:“你不能摸,再摸就把耳朵摸掉了!”

靖磊磊用手把耳朵捂了一会儿,继续刨雪,没过多久,就感觉有东西顺着脖子往肩胛处爬行,用手一摸,摸了一手的血。

艾岗巴看到靖磊磊耳朵流出的血像蚯蚓一样,在他脖子里蠕动,赶紧把头上的皮帽子取下来,戴到他头上:“磊磊,你耳朵流血了。”

“排长,没事。”他这样说着,耳朵有了针扎般的痛感。他把帽子戴回到排长头上,抓了一把雪,捂在耳朵上,“这样就好了。”血把他手里的雪染红,然后从指缝里渗出来。

“你不能这样,你这耳朵再不护好,就废了,你总不想成个一只耳吧!”梁波一边说着,一边再次把头上的帽子取下,重新戴在靖磊磊头上,并利索地把帽耳的系带在下巴处帮他系好了。为了防止他再把帽子让出来,还特意系了一个死结。

大家的手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脸上的皮肤红一块,紫一块,黑一块,不是裂开的口子,就是红肿的冻疮,有人脸上的皮挂着,像在蜕皮。雪末飞溅到脸上,一旦融化成水,就刺痛难忍。

积雪刚被刨开,风一吹,又填上了。

于辉还是被一点儿一点儿刨了出来——像一尊雕塑显现于人世。他浑身都是冰雪,把雪抹掉,是已结在军装上的一层薄冰。抹掉脸上的雪,乌青的脸上也是一层薄冰。每个人都喊着他的名字,想把他唤醒。

他的左胳膊受伤,左腿的裤子被划破了,伤到了皮肉,流出的血已经凝结。艾岗巴把手放在他的鼻子前,但他的双手已冻僵,感觉不到于辉的呼吸,便把耳朵贴到于辉胸口。他听到了于辉的心跳,一把将他抱进怀里:“他还活着!于辉还活着!”他的话语带着哭音。

于辉的身体早被冻僵,散发着寒气。艾岗巴赶紧把大衣脱下来,裹在他身上。其他人要么揉搓他的手,要么揉搓他的脸,要么揉搓他的腿,要么把脚放到怀里捂着。

于辉的身体不再冰寒,脸上的乌青慢慢变淡,但依然昏迷。

风更加猛烈地击打着喜马拉雅的冰峰,嗥叫、尖啸、呜咽,这些声音在高海拔的群山间混响,撞击着山崖、峭壁、雪墙,惊心动魄,崩塌下来的雪被风的巨铲铲起,迅即被带往别处。刚才洞开的一片天空,在大家一心寻找于辉时,偷偷封住了,厚重的铅色云层如钢板一样缓慢压下来。当于辉睁开眼睛,像从噩梦中惊醒时,铅云变黑,像倒悬的夜晚的大海,怒涛翻滚。

这是暴风雪再次到来的前兆。詹娘舍地处北印度洋暖湿气流与喜马拉雅山脉寒流交汇处,每年雷期在100天以上,成了闻名的“雷暴区”。这样的天气,最怕的就是雷击,雷击最易引起雪崩。

“大家快走,要打雷了。”艾岗巴说完,赶紧用背包绳把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于辉绑在自己背上,想带着大家返回哨所。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从哨所下来,眼睛一闭,往冰面上一坐,就滚了下来。而回哨所,要攀爬超过90度的陡直冰崖。梁波和杨恒升在前,用铁锹凿出能踩脚的雪窝、冰阶;靖磊磊、杜江南则把另一根背包绳绑在艾岗巴腰上,在前面拉着;赵勇、王鑫则跟在艾岗巴身后,用头和肩护着、顶着他攀爬。好不容易攀爬到四五十米处,杨恒升在凿冰时,一团雪滚下来,刚好砸在他的头上,他身体一晃,滚了下来,把其他人也都砸下来了。如此折腾了好几回,每个人本就不多的气力都被耗尽了。

黑云压得更低,把哨所吞没,翻腾的黑云里,闪电、雷霆、暴雪在其间奔突,迫不及待地要肆虐起来。

他们知道黑云所包裹的东西,抓紧时间,终于爬到了距哨所九十多米的地方,眼看就要脱离险境。这时,靖磊磊听到了一声冰雪崩裂的声音——他的耳朵冻伤后,疼痛让它似乎变得更加敏感。他心里一紧,循声往上望,积雪断裂,出现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雪崩!”靖磊磊话音刚落,积雪就劈头盖脸扑来,轰然崩塌。

大家眼前一黑,身体被积雪的巨浪冲击着,被裹挟到了比第一次雪崩更远的悬崖下。

不知过了多久,艾岗巴第一个醒来,他头脑眩晕,眼前一片漆黑。他心里嘀咕了一句:“被埋了?”这句话让他一下惊醒过来。“兄弟们呢?”他想到了自己的兵,想到了哨所,想挣扎着站起来,但动弹不得。他的确被雪埋住了,这让他感到绝望。他浑身僵冷,但慢慢有了知觉,他的眼睛、耳朵、鼻孔、嘴巴、衣领、袖口里都塞进了冰雪。他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想从冰雪下挣扎出来。他感到了一种尖利的疼痛,他想呼喊,没想一股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他闻到了血的腥味,那自然也是死亡的气息。他还可呼吸,这说明埋在身上的雪不厚,他再次竭力挣扎着。覆盖在身上的积雪开始松动,先是头,再是上半身,然后是大腿、小腿、双脚从冰雪里挣脱出来了,他像个被冰雪分娩的受难青年。他先是跪着,然后吃力站起,他身子摇晃了几下,终于站稳,用力把嘴巴里被血染红的冰雪“噗”地吐出,抹去脸上的雪,甩了甩头,把耳朵里的雪掏了掏,揉了揉眼睛,来不及拍打身上的冰屑雪末,便环顾四周,寻找其他人。

从天上倒下来的雪让四野变得一片模糊。只有风声,只有寒风卷起的雪粒如利箭般不断射向他。雷电在黑色的云团里激烈地运行,猛然炸裂在哨所上。闪电随之一次次撕裂天空,一次次将哨所当作一把火炬,要把它点燃。雷电催下来的,不是暴雨,而是暴雪。艾岗巴第一次面对大自然令人惊颤的奇观。但在战友被埋,一片死寂的此刻,他感到害怕。

他用力支撑起身子,去刨积雪,要把掩埋的人刨出来。

杨恒升被积雪埋得较浅,他自己从距离艾岗巴30多米的积雪下爬了出来;杜江南埋在距杨恒升不远的地方,也埋得不深,不久也像鼹鼠一样拱开了积雪;接着从积雪里爬出来的是梁波和赵勇。

“靖磊磊、王鑫和于辉呢?”

没人回答他。

他们四人站在原地,被风雪摇晃着,像刚从令人惊骇的梦里醒来。

艾岗巴呼喊着三人的名字。他一张嘴,风就灌进嘴里,噎得他呼不出气。杨恒升、杜江南、梁波和赵勇吃力地顶着风雪向艾岗巴靠近。他目测地势后,判断出其余三人可能被埋的位置,声音嘶哑地对围上来的四人说:“杨恒升,你和杜江南到我右前方20米处去救靖磊磊;梁波,你和赵勇到我后面30米处去救王鑫;我背着于辉,他应该距我站立的位置不远,我来救他。”

四人听他说完,马上分头行动。

铁锹不知埋在哪里了。每个人估摸了一下位置,便跪下去,把手当作刨雪的工具,像土拨鼠,飞快地刨起雪来。表面的雪比较疏松,越往下刨,雪筑得越瓷实。最后,连表面看起来蓬松的雪也被冻结了。手指冒血,但被冻麻木了,感觉不出来。血从双手冒出来,把雪染红。

艾岗巴先是刨到了背包绳,顺着背包绳刨出了于辉。没过多久,靖磊磊和王鑫也被刨出来了。三人都昏迷不醒,他们的脸上和手上都增添了新的伤痕,其他地方是否受伤还不清楚。

“得赶紧……赶紧把他们弄醒。”艾岗巴着急地说。

五个人的嘴里急促地喷着白气,像烧滚了水的喷壶;每双手都血迹斑斑的,在胳肢窝里一暖,便钻心般刺痛,血流得更多,但他们无暇顾及,用带血的手搓着兄弟们受伤的脸和手。

王鑫先醒过来,接着是靖磊磊。

艾岗巴说:“大家都感觉一下,身上还有哪里受伤了?”

靖磊磊说:“我的腰直不起来。”

王鑫说:“我的右腿格外痛。”

艾岗巴一听,心里顿时充满忧虑。他左手腕疼痛,显然是伤了筋,但他没有说,假装很平静,安慰大家说:“刚从雪里刨出来,一会儿就好了。”他说完,抬头望了望那面在雪幕后显得模糊、神秘的峭壁,望见更为模糊的詹娘舍哨所的一角插入昏暗天穹,变幻的风云正在剧烈涌动,惊雷在劈它,闪电想把它撕开,暴雪正在吞噬它。

他知道,雪崩把刚才还可攀爬的悬崖削得更加陡峭,沿原路返回已不可能了。

雪没有停下来,越下越大,数米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雷依然在灰黑色的云层里炸响,闪电把天地撕扯开来。风雪紧裹着大家,彻骨的寒意侵蚀着他们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截骨头。

大家彼此搀扶着另择道路前行。积雪并不是一样厚。坑洼沟谷齐腰深,甚至可以把人吞没,得异常小心;其他地方的积雪也没过了膝盖。梁波是老兵,有雪地行走的经验,便在前面带路。艾岗巴想要背起于辉,没想靖磊磊抢先了一步。

风雪击打在脸上生疼,让人难以睁眼,积雪太深,“扑哧”一脚踩下去,再拔出来异常吃力。加之身处高原,靖磊磊背着于辉,就像背着一座哨所,走了不到两百米,就吐出一口血来,累得趴在了地上。艾岗巴一见,赶紧把压在他背上的于辉扶到一侧,再把靖磊磊扶起来。

“磊磊,你没事吧?”

“排长,没事……”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努力笑了笑,用血肉模糊的手抓了一把雪,把嘴角的血迹揩掉了。这让艾岗巴看到了他发白的嘴唇。

冰雪能缓解疼痛,靖磊磊又抓了一把雪,握在手里,竭力站起,又要去背于辉。

艾岗巴说:“磊磊,让我来背。”

在一侧的王鑫说:“排长,我是卫生员,还是让我来。”他说完,抢着把于辉背到了背上。

“我等会儿替换你。”艾岗巴说完,转过头,背着风,问靖磊磊,“腰伤是不是很严重?”

靖磊磊装出轻松的样子,说:“没……没啥。”

艾岗巴蹲下身子,把靖磊磊的一只胳膊架在肩上:“来,我扶你。”

走出不到三百米远,王鑫就摔倒在了雪地上。

他把于辉小心地推到一边,吃力地爬起来,把受伤的、冻僵的手放在嘴巴前,哈了几口热气,又要去背于辉。

杜江南赶紧上前:“你先歇一口气,我来替你。”

杜江南刚把于辉背到背上,他醒了过来,睁了睁眼,因为风雪,又把眼睛闭上了。“把我……放下。”他说完,从杜江南背上挣扎下来。

于辉醒来,杜江南很高兴,他朝着艾岗巴说:“排长,于辉醒过来了!”

大家都围了上来。

于辉抬起手臂,抹了一把眼睛,用虚弱的声音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杜江南说:“在哨所下面。”

他眯着眼,看了一眼厚厚的雪幕。“哦……”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记得……发生雪崩了……”

艾岗巴说:“是的。第一次雪崩,把你埋了,我们来救你,往哨所攀爬时,再次雪崩,我们都被冲了下来,现在正在寻找回哨所的路。你告诉我,你现在哪里不舒服?”

“我冷……头晕……胸腔痛……劲好像全没了。排长,你们……别管……我了,我一会儿……就会……好起来……”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艾岗巴说完这句话,去看于辉时,他又昏迷过去了。

艾岗巴背着他继续走。

雷电终于停歇下来,雪小了些,风依然狂暴。梁波在前面走着,突然“啊”地大叫一声,没了踪影。

杨恒升和赵勇一见,连滚带爬,赶紧跑过去。

梁波掉进了雪窟窿里。杨恒升和赵勇用手刨了好一会儿雪,才看到梁波的头顶。两人抓住他的胳膊,硬把他从积雪里拉拽出来。

寒冷让梁波浑身发抖。寒冷也渗入了其他人的骨头里。

大家像在寒冰地狱里行进,因为都还没吃午饭,肚子早就饿了。只是寒冷压过了大家的饥饿感。现在,它也变得尖锐起来,饥寒交迫,如两柄利刃。对于饥寒,没有一个人说,似乎谁要是说出来了,饥寒就会倍增。有人偷偷抓起地上的雪,塞进嘴里充饥。

于辉再次慢慢清醒过来,见排长背着自己,想从他背上挣扎下来。

艾岗巴感觉到了,于辉苏醒让他舒了一口长气。他用手搂紧了于辉,回过头想看看他的脸。但他脖子僵硬,一转头就痛,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脖颈可能在雪崩时扭伤了。

“于辉,你醒过来就太好了,这路难走,你不要动。”

但于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硬是挣开他紧扣的双手,从他背上挣脱下来。突然有些哽咽地说:“排长,你这样……背着我,在……这高原,会要命的。”

艾岗巴喘了一口气,他的脸发紫,嘴唇发乌,只是风雪交加,没人看得清楚。他大喘了一口气,说:“我到哨所已经半年,早就适应这高原了。”

“谁再背着我,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于辉用了很大的力气说话,但发出的声音却很微弱。

“那你现在能走吗?”杜江南问。

“我怎么不能?”他说着,站起来,要往前走。但他的脚踩不实,发飘,像踩在棉花上,一头栽倒在了雪地里。艾岗巴赶紧扶起他。

于辉跌坐在雪地上:“刚从……排长背上溜下来,所以……没站稳,我……我稍缓一下就好了。”

大家都知道,气温零下二三十摄氏度,一旦不活动,身上的体温就会迅速下降,所以不能在雪地上坐得太久。杜江南把于辉搀扶起来,说:“我们得赶紧往前走,这样吧,我替换排长,再背你走一段。”

“现在我醒过来了,再让你们背着,那不成了大家的累赘。”于辉说完,就往前走了几步,开始几步还能稳住,但很快就踉跄起来。

艾岗巴几步上前,扶住了他,把背包绳捆在他身上,然后搀扶着他,慢慢前行。

积雪没膝,有时可没至大腿根,人骑在雪上,很难动弹。这支小小的队伍,迈出的每一步都是艰难而顽强的。

于辉再次休克。赵勇赶紧抢着背起于辉。

天色渐暗,又开始电闪雷鸣,雪大风急。大家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再这样下去,随时都会发生危险。艾岗巴果断下达命令:“此处不能久留。靖磊磊,我留下来照顾于辉!你带着其他战士马上离开,向七五阵地机动,然后从那里返回观察哨,向上级报告并请求救援。”

靖磊磊说:“排长,我的伤比你重,要带着大家去请求救援,可能会耽误时机。所以,还是我留下来吧。”

王鑫也说:“排长,我是卫生员,我也应该留下来。”

“排长,要走一起走,真有危险,我们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梁波说。

靖磊磊知道,多待一分钟,死神就越靠近。但如果带上休克的于辉一起走,大家可能都走不出去。他对艾岗巴说:“排长,你是哨长,必须带大家走,我就说实话吧,我其实行动很吃力,所以,我留在这里。于辉的伤现在不需要卫生员,也没药品,王鑫留下没什么用,他应该跟你一起走。”

王鑫非常固执:“照顾于辉是卫生员的职责。你们快离开,不要耽误时间了!”

靖磊磊把皮大衣解开,撩开左侧的军装:“你们看……”

他左侧腰部的肌肉有一大片乌青,显然是在雪崩时被石头或冰块撞击的。

靖磊磊说:“我觉得内脏也受伤了,所以……”

王鑫抢过话头:“排长,班长和于辉都受了伤,我作为卫生员,更应该留下来照顾。”

艾岗巴帮靖磊磊把皮大衣的纽扣扣上,环顾了暗沉下来的四野,只好说:“这样吧,你和王鑫、于辉在后面跟进,我带着其余人先走,我们脱险后想办法请求上级救援。”

艾岗巴说完,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在了于辉身上,梁波和杜江南也把各自的大衣披在了靖磊磊和王鑫身上。

“你们不能没有大衣。”靖磊磊着急地说。

艾岗巴说:“你们待在野外的时间比我们长,靠你们身上的大衣怎么挺得住?现在,你们每人有两套大衣,我们也放心些。我们在运动,何况杨恒升和赵勇的大衣还在呢,遭不住了,我们可以轮换着穿。”

靖磊磊和王鑫听艾岗巴这么说,双眼顿时潮湿,用力抬起右臂,向他们敬了一个军礼。

艾岗巴和四名战士也向他们还礼,然后转身钻入风雪之中,很快,他们的身影就变得模糊了。五人走到一道雪梁上,回头去望靖磊磊三人。风雪中,他们看见靖磊磊和王鑫架着于辉,站在冰雪里。看到他们停下来,靖磊磊示意他们“快走”,王鑫则比了一个“V”字手势。

眼泪顿时从艾岗巴眼里涌出。当他再次回首,看到王鑫背着于辉,靖磊磊在身后护着,在雪地里艰难前行。这让艾岗巴更急迫地想尽快爬到七五阵地去。

雪太厚了,难以行走。寒冷让每个人的脸和身子都变了形。两件大衣在五人间不断交换着穿上、裹紧、脱下,但酷寒还是让他们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冻成了冰疙瘩。

好不容易来到七五阵地下面,没想那里刚发生过雪崩,积雪堆在悬崖下,不知深浅,崖壁陡直光滑,从那里爬上阵地已不可能。艾岗巴顿感绝望,为尽快带大家脱险,他决定向连队茶水电站方向前进。

艾岗巴最担心的是于辉和靖磊磊。于辉遭遇两次雪崩,两次受伤,伤情不明;靖磊磊也伤得很重。他后悔自己没有坚持留下来。

于辉入伍才一年,新兵训练还没有结束,他就迫切地写了申请书,要求到詹娘舍前哨,成了这批前哨士兵中最年轻的一个,当时他刚满19岁。

艾岗巴到哨所赴任,就是于辉到连队接的他。

他记得那天是7月19日,他到连队报到后,被分到詹娘舍担任哨长——这是每一个分到边防五连的排长首先要担任的职务,也是他们要面临的第一次考验。

艾岗巴到边关一线还是第一次,所以很是激动。

在喜马拉雅南麓,下雪的时候多,但夏季也经常下雨。通往哨所有一条简易边防公路,不少路段前不久刚被暴雨冲毁。刚修通,暴雨一来,又毁了。连队的吉普车走了十多公里,把他俩送到一座山顶覆盖着积雪的无名冰山下面,不能再往前开,余下的八公里路,两人只能下车徒步前行。

于辉背着一个塞得满满的军用迷彩背囊,里面装满了书信、书籍、报纸和哨所需要的常用药品、牙膏、防冻膏、方便面,如百宝箱一般。艾岗巴所有的用品都在背囊里,包括他的军被和脸盆——这些东西都不重,但背着它们行走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山区,他还是感觉像背着一座山。

于辉走在前头,不时回过头来看艾岗巴一眼,要么就快走一段路,把自己的背囊放好,回来接他。顺着于辉手指的方向,艾岗巴早就望见了从一朵巨大的紫红色云团里耸立而出的詹娘舍哨所,看它高居众山之上,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口凉气抵达体内,使他的胃痉挛起来,痛得他蹲下了身子。

“排长,你咋啦?”于辉问。

“没事,就是吞了一口风。”

“张嘴时不要对着风。”

“还有这个经验?”

“这是班长告诉我的。”

“班长叫靖磊磊?”

“是的。班长还说,刚上高原时走路,不要走得太快。我第一次往哨所走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现在,你看,就好多了。”

艾岗巴不禁有些惭愧,自己比于辉大三岁,现在人家却像个兄长似的照顾他。

于辉是昨天傍晚赶到连部的,艾岗巴刚见到他时,小伙子腼腆得像没有见过世面的乡村姑娘。当兵一年多,他的脸、脖颈和手都变成酱红色的了,给艾岗巴立正敬礼时,因为脸红,脸上的酱红色变成了黑红色。

艾岗巴在拉萨长大,又在内地读了四年大学,脸上的高原红已经褪干净了,看上去很白净。他身高一米八五,身子像旗杆一样笔直,即使坐着,也能听见他身子里的热血像河流一样喧哗的声音,一行动,骨头就会发出钢铁的声响,军装天生就适合他,衬托出了他的英武和干练,让他显得跟一匹年轻的汗血宝马一样俊逸。艾岗巴在给于辉回敬军礼时,看上去颇是随意,动作却很标准,让你立马就服气了。但他看上去又是随和的,容易亲近的。这让于辉不禁暗自赞叹。

艾岗巴出身于军人家庭。祖父艾喜河是KL防区参谋长,曾在阿里边防一线戍守20余年;外公凌五斗是NJ军区副司令员,当兵就在喀喇昆仑腹地,戍守过全军海拔最高的天堂湾边防连;外婆尚海燕是陆军第十八医院院长,有名的高山病治疗专家;父亲艾札达是驻萨嘎边防某团上校团长,一直在西藏戍边;母亲凌艾艾是西藏军区总医院外科主任医师;双胞胎妹妹高中毕业后入伍到RKZ防区通信营当兵,考上了解放军通信学院,毕业后也要回来。一家人守卫的都是西部边陲。所以,从祖辈到父辈都希望艾岗巴也参军入伍,但他从小就受够了难见父亲的生活。他每年见父亲也就五六次,每次父亲都是来去如风。他和父亲之间一直隔着从拉萨到喜马拉雅边关之间的荒原和山河。三岁那年,母亲带着他去过父亲任职的岗巴边防连,不想刚到连队,他就开始高烧,满嘴胡话,母亲吓得第二天就赶回了拉萨。他得了高原肺水肿,折腾半个月才缓过来。因为父亲戍守的地方,海拔都很高,从那以后,母亲就没有敢再带他去父亲所在的边关。因为爷爷奶奶的家安在叶城,姥爷姥姥的家安在疏勒,上初中后,他每年暑假都会从拉萨乘火车到兰州,再到乌鲁木齐,最后从乌鲁木齐搭车去叶城和疏勒,回南疆度过假期。一路都是父母托战友接送。他与奶奶和姥姥待的时间多,爷爷和姥爷奔波于边关,能见到的时候少。正是这种原因,他不愿当兵了。爷爷和姥爷都写信劝过他,但他跟他们说,他要过另一种生活。高考后填志愿,他们又劝他填报军校。可艾岗巴偏不,志愿填的全是地方大学,最后被四川大学录取。不想在大三时,他却自己报名参加了国防生选拔,顺利通过。毕业后也没有跟家人讲,自己要求回到了西藏,分配到驻亚东边防某部。直到被分到喜马拉雅南麓这个高耸入云的边防哨所担任哨长后——也就是昨天晚上,他才在电话里跟母亲说了。

母亲说:“全家都晓得了,你姥爷、爷爷都高兴得很,你爸尤其高兴,喝了好几杯。”

“他们怎么晓得的?为了瞒着你们,我过拉萨时连家都没有回。”

“过拉萨都不回家,我正为这个事伤心呢。”

“妈妈,对不起!既然选择了从军这条路,我希望靠自己走。”

“你以为我们会帮你啊?你的档案一到军区干部处,人家一看你的社会关系栏,就晓得你是哪个的儿子了。人家问你爹,需不需把你留在拉萨哪个部队,方便照顾我。你爸说,让你到边防一线去。”

艾岗巴想起母亲的话,不由得笑了笑。似乎对高原一下就适应了许多,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于辉的前面。于辉背着东西紧跟在艾岗巴身后,跟了没多久,于辉就打开了话匣。

从山下往哨所攀爬,于辉依然一边喘着气,一边说个不停。他讲了父母在东莞、宁波打工,自己当留守儿童,爷爷和奶奶怎么带着他过日子,以及他暗恋过一个女生的事;当然也说了他参军、新兵训练和到哨所后的事,甚至把哨所里每个人讲给他的事也讲述了一遍。他的人生短暂,其他战士也年轻,没有历经太多世事,所以,这一切在他从徒步到爬到哨所还有两百米远的地方——五个多小时的时间,就讲完了。接下来,他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很不好意思地说:“排长,我……我不晓得为啥,一遇到你,就忍不住想说。”

“你说的这些是不是在哨所里被大家反复说过?”

“是的,靖班长说,他听得耳朵都生死茧了。”

“所以,好不易遇到我这个新听众,你就一直讲啊讲,也不管我能不能听清。”

于辉笑了,说:“有时候我也会对着风儿说。”

艾岗巴听他这么说,双眼潮湿,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于辉也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风声——高处的风声如此尖厉,每一声都可以刺穿耳膜。

艾岗巴当时还不完全理解于辉为什么说个不停,到了哨所后,发现于辉其实是个寡言的人。但其他几个人在见到他以后,只要一有机会,也把自己所经历的事,跟他这个“新人”讲了几遍。过了一些时日,大家也请他说说自己的故事,他说没啥好说的。大家就笑。他问你们笑啥子?靖磊磊说,你现在不讲,以后会忍不住自己来讲的。他说那不可能。梁波就说,那我们等着瞧。果然,到了8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电闪雷鸣,雨雪交加,大家没事,坐在屋里,他就自己说开了。

风刀割着脸上的肉,黑眉毛变白,黑胡茬结霜。他们穿着两件大衣,依然感到冷,好像无论穿多厚的衣服,都能把人冻透。

王鑫背着于辉,气喘吁吁,总觉得氧气不够,便松开了皮帽子护耳的系带。呼吸顺畅了一些,但就过了一小会儿,他的耳朵就起了一个灰色的大水疱。

靖磊磊一见,知道他的耳朵冻伤了。

“这么冷,你怎么不把护耳系上?”

“系上护耳,喘不上气。”

“那也得系上。”靖磊磊说着,要帮王鑫把护耳系紧。无奈双手是僵的,总是系不上。他把手在怀里捂了一会儿,又放在嘴前哈了气,才得以系上。

风雪雷电终于停歇了。

雪太厚,行动困难,为了御寒,穿着两件大衣,让人显得更是笨拙。寒冷本来就让人觉得呼吸不畅,系上帽带,他觉得更缺氧了。背着于辉,王鑫觉得是负山而行。高山反应让他头疼欲裂。他想把右腿从积雪里拔出来,但它深陷其中,像被焊住了,一用力,就喘得必须大张着嘴。可嘴一张,寒气马上灌入五脏六腑。一股稍有些热气的东西从喉咙涌到了口腔里。他知道自己吐血了,怕靖磊磊看到,赶紧把嘴闭紧,把涌到嘴里的血又咽进了肚子里。但那个动作似乎太耗费气力,他眼前一黑,扑倒在地,晕过去了。于辉也随之压在了他的身上。

靖磊磊的腰伤让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断成了两截,稍一扭动,就疼痛难忍。他吃力地走上前去,想把压在王鑫身上的于辉搬开,但稍一用力,就疼得他忍不住呻吟起来。于辉如一块冰冷沉重的石头,未动分毫。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伤得不轻。他觉得无力、沮丧、绝望。他也想倒下去,晕过去,不再醒来。他为这个想法感到生气。他站到两人一侧,忍着腰痛,用力把于辉从王鑫背上翻了过去,接着又把王鑫翻了过来。这样,两人都仰面朝天了。他用手探了探两人的鼻息,都还在呼吸,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他喊几声王鑫的名字,又喊几声于辉的名字。声音不大,可能是四野死寂,却显得响亮。

暮色无声地笼罩着天地万物,冰雪统治的这个纯白的世界也暗淡下来了。雪光变得更冷,连无边的恐惧也显得阴冷起来,疲惫、饥饿和寒冷威胁着他们,让人命悬一线。

王鑫在他的呼喊声中动了动,零星的雪落在他的脸上,让他脸上新起的皴口阵阵刺痛。他睁开了眼睛,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想坐起来,但他深陷积雪中,用不上力。

“于辉呢?”想到于辉,王鑫清醒了不少。

于辉没有应答,但传来了靖磊磊的声音:“王……王鑫……你醒了。”他声音哆嗦,上下牙床磕得“嗒嗒”响。

“班……班长,于辉呢?”

“他就躺……躺在你……你身边。”

王鑫转过头,看见了于辉,他放心了,嘴里舒出了一口直溜溜的白气。

靖磊磊一手扶着腰,伸出另一只手,拉了他一把。王鑫站立起来,摇晃着,像被风摇动的树。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硬咽进去,然后站稳了。

他又抓起一把雪,递给靖磊磊:“班长,你……你也来一口。”

靖磊磊接过来,塞进嘴里。他的嘴已冻得感觉不到那团雪的寒意。

王鑫想把于辉扶起来,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靖磊磊说:“王鑫,我不能帮……帮你了,我的腰……痛得不能动了。”

“班长,我来就行。”王鑫说着,蹲下身,把于辉的右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一用力,架了起来,然后再次背起他。

夜幕把雪山的轮廓勾勒了出来。

脚步不稳的靖磊磊跟着踉踉跄跄的王鑫继续往前走。走了百十米,王鑫差点儿再次跌倒,不得不把于辉放下,让他靠在一道雪墙上坐好。自己也坐在雪地上,用力吞咽着寒冷的空气,喘着气说:“班长,我们……歇一歇……再走。”他说着,直往嘴里塞起雪来。他的口腔、喉咙和牙齿都是麻木的。

他知道靖磊磊和于辉也很饿了,但他不想说出那个“饿”字。他说:“班长,肚子太空了。”他再次抓起一把雪,把它捏成团,要递给靖磊磊:“你……你再……填一点儿。”

“你吃,我自己来。”靖磊磊说着,小心地把身子降低,抓起一大团雪,慢慢往嘴里送。

肚子好像没有那么饿了,王鑫要背起于辉继续往前走。于辉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他的眼睫毛被自己呼出的热气形成的雪粒冰屑封住了,一时竟睁不开。他眼前是深沉的黑暗,像身处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之中;头脑一片混沌,里面塞满了被冻透的石头,抬不起来。他不由得又发出了一声呻吟。这次王鑫听到了,他很是激动地问:“于辉,你……你醒了?”

于辉听到了,又呻吟了一声,然后用右手拍了拍王鑫的右肩。

“于辉真的醒了!”王鑫说。

“我听到了。”

于辉用手臂抹了几把眼睛,他看到了泛着冰雪微光的高原和冷漠的夜空。所经历的雪崩像一个梦,从头脑里浮现出来。意识到王鑫背着自己,便问:“我们……往哪里……走?”

“我们正在返回哨所的路上。”王鑫喘着气说。

“雪崩……我想起来了,”他的声音很弱,挣扎了一下,接着说,“你……把……我放下来。”

“你受伤了。”靖磊磊说。

“班长……你也在啊?”

“我们一直在一起。”

于辉挣扎了几下,从王鑫背上溜下来,怕自己站不稳,两只手仍扶着王鑫的肩膀。过了那么一小会儿,他站住了,迈开了第一步,摇晃了几下。王鑫赶紧扶着他,他迈开了第二步、第三步,然后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去。

于辉慢慢感知到了身体的伤痛,浑身乏力,饥肠辘辘。

“于辉,你身上哪里痛啊?”

“除了头有点晕,就腿上的皮外伤有点痛。班长,你呢?”

“我也没啥事,好像就是……腰扭了。头晕,是受伤了吗?”

“不是,应该是有点高反。”

靖磊磊走在前,王鑫走在中间,他不时要扶一把靖磊磊,拉一把于辉。

三人都不说话,都想把说话的气力省下来。有那么一阵子,好像风这个“暴君”也睡着了,雪野寂静,只能听到三人喘息的声音,六只脚踩进积雪、再从积雪里拔出的声音——偶尔夹杂着积雪从悬崖落下的声音。

没有新雪落下来,积雪被冻得瓷实了一些。风不再肆虐,也没有先前寒冷,行走起来,没有那么吃力了。三人没有停歇,一直走了个把小时,来到了一道无名雪谷里。

靖磊磊望了一眼茫茫雪野,不知身在何处。“我们到哪里了呢?”他心一紧,在心里暗自问道。他又望了望四周,这的确是一个陌生之地。但他怕两人担心,没有吭声。他说:“我们先歇一会儿再走吧?”

王鑫和于辉一听,便把大衣一裹,跌坐在了雪地里。王鑫喘着粗气,团了一个雪团,递给于辉:“只有这个可吃了。”

于辉接过去,啃食时发出的“咔哧咔哧”的声音很刺耳。

靖磊磊努力辨别着方向,琢磨着山势。

“班长,你在看啥?”

“我看看……等会儿从哪里走。”

这些迷糊的峰岭看似熟悉,又完全陌生。他没有看到哨所,却再次听到了那种坚冰断裂、积雪滑动的声音。他拼尽全力,大喊道:“雪崩,快……”“闪开”两个字还没有喊出来,于辉和王鑫还没有反应,雪崩就发生了。

积雪如决堤的白色洪水,汹涌而下。瞬间,三人被卷入其中,没了踪影。

雪崩停止了。积雪冲刷出一道白森森的沟壑,冰雪堆积在沟壑下方,像一座坟墓。

一切都被封冻。喜马拉雅南麓的雪夜再次安静下来,西侧一小片夜空的云变薄了,漏下些许微弱的月光,给它下面的雪原——一小片人世——增添了一层朦胧的亮色。

杜江南走着走着,发现艾岗巴没有跟上他,就停下脚步,坐在一块石头上等。石头比冰还寒,寒意立马刺透衣服,往骨髓里钻,冷得他赶紧站立起来。

艾岗巴虽然看到杜江南在等他,但还是快不了。

天地已没有界线。风很烈,却看不见一丝踪影,脚踩踏在冰雪上的声音很刺耳。

他吃力地走到了杜江南前面,站定,大喘着粗气说:“没想到这么冷,高山反应……还这么厉害!”

“在高原待着,就得敬畏一切,它太强大了。”

杜江南的脸很年轻,却因经受了两年紫外线的灼烤而变得有些沧桑了,像个老高原人。

艾岗巴没有说话,只用力拍了拍杜江南的肩膀,眼泪一下涌满了眼眶。他低头向前走去。

整条雪谷风声凄厉,那声音仿佛源自地狱。

艾岗巴带着大家想走快些,但积雪太深,每走一步都异常吃力。

越来越多的月光照耀着白色大地,没有风,天地间一片寂静,是那种大寂大静,是那种令人感到恐惧的死寂。

杜江南、梁波和艾岗巴因没有皮大衣穿而冻得双手紧抱胸前,瑟瑟发抖。突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猛烈的雪崩声,“轰隆隆”的,如惊雷滚过,把那种寂静瞬间炸得粉碎。

大家骇然站定,回头望去。

“这次雪崩厉害啊!”赵勇的语气里满是惊惧。

杨恒升担忧地问:“不会在靖班长他们那个方向吧?”

杜江南哆嗦着,赶紧说:“杨恒升,你不要瞎……瞎说!”

梁波使劲睁了睁眼睛——寒冷让他觉得自己的视力变模糊了,他环顾了大家身处的雪谷,望了一眼高耸在头顶的冰山,对艾岗巴说:“排长,这……这雪谷易发雪崩,非久留之地。”

艾岗巴判断出,雪崩就是在靖磊磊三人所在的方向,但他心怀侥幸,认为他们不可能正巧身处雪崩发生的地方。听梁波那么说,他提高嗓门儿,用命令的口吻说:“战友在等待救援,我们得抓紧!”

大家的身体已经冻僵,手脚麻木,但还是加快了脚步。饥饿难耐时嚼冰咽雪,为抵御严寒,就把两件大衣轮换着穿。难行之处,彼此相互搀扶,为节省体力,凡有下坡,便往地下一倒,向下滑行。

月亮出来了一阵,又很快躲进云团里,天地顿时暗下来。雪野里本就没有路,白茫茫一片,辨不清方向。大家在一片积雪齐腰的荒原里兜兜转转了半天,才找到了一条向下的沟谷,摸索着滑行了一段路,艾岗巴突然“嘘”了一声,示意大家停下来。

“别说话!你们听,是不是有……流水声?”

水流在冰雪之下。大家听了,有人说好像听到了,有人说啥声音也没有听到。

如有流水声,就表示有溪流,沿着溪流就能找到河流,顺着河流就能走到连队的茶水电站,找到了茶水电站,就能把情况上报,组织官兵去救援了。

听大家说法不一,将信将疑,艾岗巴也以为自己是幻听,便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冰面上,他的确听到了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水流声。“我听到了,真的是水流声!”他激动地喊叫道,说话也不哆嗦了。

其他人也像他那样,把耳朵贴在冰面上,聆听起来。然后先后站起,都说听到了流水声。大家一下看到了希望。

艾岗巴在头脑里把这个地域的军事地图快速地过了一遍,确定它是17号沟,溪水流入3号河流。确认了这个信息,艾岗巴似乎感觉不到寒冷了:“方向是对的,跟着我,我们要尽快赶到茶水电站!”

5个人顺着17号沟往下走,由于沟里的积雪太厚,随时都有可能掉进冰窟窿里,艾岗巴走到最前面为大家探路。

正走着,他身子一歪,一只脚卡在了冰缝里,身体重重地砸在冰面上,冰面裂开,他半个身子陷了进去,动弹不得。等四个人把他从冰窟窿里拉出来,他的裤子湿透了,右脚的大头鞋也从脚上脱落,被水冲走。他一被拉出冰窟窿,湿漉漉的裤腿立马开始“哧哧啦啦”结冰。杜江南赶紧把刚轮换到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在他身上。

艾岗巴的腿脚都是麻木的,对冷和痛没有感觉了。但梁波知道他处境的危险。湿裤子和那只还穿在脚上的湿大头鞋是不能再穿了,不然就会被冻伤,冻伤严重的,到时可能被截肢。他赶紧把艾岗巴冰冻的裤子撕开、扯下,把结冰的大头鞋小心脱下来,然后把自己刚轮换穿上的皮大衣捆在他的腰上。这样,艾岗巴就像穿着毛皮裙子一样了。其他人则用雪搓着他的腿脚。接着,梁波撕下大衣一角,把艾岗巴的双脚包住,说:“排长,来,我背着你走。”

艾岗巴站起来,他扶着梁波站了一小会儿,说:“我能走。”说完,就机械地迈开了麻木的双脚。

极度疲劳,加上冻伤,艾岗巴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走了一里多路,开始感觉眼前的东西模糊不清,四肢也不听使唤,他想扶住身边的杜江南,但没有成功,眼前一黑,倒在了雪地里。

赵勇赶紧抱起他,他用力睁开双眼,声音微弱地说:“我……可能是……不行了,别管我,你……你们赶紧……赶紧往前走,快去报信,救……救靖磊磊他们……”

大家都知道,把艾岗巴丢在这冰天雪地里意味着什么,没有一个人肯离开。

梁波说:“我们就是拖,也要拖着你跟我们……跟我们一起走。”

黑夜里凄凉的雪光让世界显得异常苍白。

艾岗巴攒了身上仅存的气力,以命令的口吻说:“我……以排长的身份……命令你们……马上离开……这是……命令!”他想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他说完,好像用尽了最后的气力,眼前一黑,又晕过去了。

梁波听了排长的命令,不能违抗,就对另外三个人说:“这样吧,我……我往前赶,尽快赶到……茶水电站,你们扶着排长,跟上来。”

梁波说完,告别他们,独自一人向山下爬去。

十一

杜江南等几人轮流扶着艾岗巴,在雪地里艰难地向山下挪动。

突然,死寂的雪夜里发出一声异响。

“快,闪开!”杜江南使出全身力气,一把将艾岗巴、赵勇和杨恒升推到一边。三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半间房子大小的冰雪坍塌下来,瞬间滑入沟谷。

冰雪从杜江南身边“隆隆”滚过,他躲闪不及,被撞倒在雪地里,冰屑雪末落了他一身。

杨恒升让赵勇架着艾岗巴,自己赶紧来到杜江南身边,把他扶起,用嘶哑的声音问道:“江南,你没事吧?”

杜江南右侧的大腿阵阵刺痛,显然是被冰块划伤了,但他摇了摇头:“没事。”说完,就要往前走。但只走了几步,伤痛让他不能再迈步了。他伸手一摸,摸了一手的血;再一摸,感觉右侧大腿外侧的裤子被冰块划破后,又把大腿外侧的肌肉割开了一道半拃长的伤口。热血流出来后就变冰凉了,但不能让它一直流,他没法再隐瞒,就对杨恒升说:“我大腿……受伤了,在流血,你帮我捂着点儿!”他说完,把杨恒升的一只手拉到自己的伤口处。

杨恒升的手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从杜江南的伤口处往外喷,从他捂紧的指缝间往外渗。

杜江南把穿在里面的内衣撕下来,在杨恒升的帮助下,把伤口包扎好。

就这样,赵勇背着艾岗巴,杨恒升架着杜江南,继续向茶水电站摸索前行。

梁波用完了最后的力气,他实在走不动了。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因为嚼冰咽雪,满嘴流血,他还是感到饥饿;冰霜冻结着他的骨髓,加之高原缺氧让他呼吸困难,最后,他再也站不稳,脚下打滑,一头栽倒在地。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闭上了眼睛。可转念之间,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后面还有7个战友在等着救援。他又把眼睛睁开了。他趴在地上,啃食了几口积雪,又坚持往前爬,雪地上留下了一道被他身体犁出来的沟槽。

爬过一道山嘴,他看到了一星灯光!

他盯着,确定不是幻觉后,他的眼泪顿时涌了起来——那是生命的亮光啊!

500米,300米,200米,l00米……他的衣服结了一层冰凌和霜雪,满嘴是血,双手出血,雪地里,他爬过的地方留下了斑斑点点的血迹。他想喊,但嗓子像是哑掉了,怎么也喊不出声。

80米,60米,50米,40米……最后那30米,他怎么也动不了啦,他用力呻吟了一声,但还是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在他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用力侧过身,立起了自己的手臂。

一束明亮而警惕的手电光“唰”地直射过来……

“谁?口令?”

梁波迷迷糊糊听出,那是曾在詹娘舍待过的老班长陈小云的声音。但他已无力回应,只把抬起的手,向身后的方向晃了一下,就不省人事了。

此时,已是晚上11点钟,从雪崩处到茶水电站8公里路,梁波走了近9个小时。

陈小云把他背进屋里。他从梁波最后的手势里,明白遭遇麻烦的,还有其他人。他留下两名哨兵站岗,一名战士护理梁波,自己带着其他几名战士,打着手电,沿着梁波爬行留下的痕迹,向前搜寻。

梁波像一块冰,让带着暖意的屋子顿时变冷了。那名战士赶紧用被子把梁波的身体裹紧,然后用脸盆端来雪,搓着他的手脚。

梁波感觉自己在一个漫长的隧道里飞行。他心里惦记着战友,奋力飞着,想尽快飞出去。他看到了一点光,然后那电光越来越明亮。他喊叫了一声,终于醒来,猛地坐起。

“我在哪里?”

“茶水电站。”

“电话!”

一个战士飞快地把电话拿到他面前。

梁波直接打给了营长李兴文,电话响了两声,就传来了营长的声音:“我李兴文,有什么事?”

“营长,我是梁波,赶快救人!”梁波开始是很冷静的,但当他说出这句话,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梁波,你哭什么?你不在哨所,怎么跑到茶水电站去了?”

梁波意识到不是哭的时候,当即稳了情绪:“报告……报告营长,哨所人员两次遭遇雪崩,靖磊磊、于辉受伤待援,王鑫与他俩在一起;其余人员伤情不一,约距电站两公里。现在,只有我一人到了电站。”

营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了一眼手表,是晚上十一点零九分。

“稍等。”

李兴文没有放下电话,叫通信员立马吹响紧急集合哨。然后接着问:“雪崩时间?”

“两点十分左右。”

李兴文声音发抖了:“位置?”

“哨所下面,开始是想从七五阵地爬上哨所,未能成功,便往茶水电站方向运动。”

“通知陈小云,赶紧去把艾岗巴四人救回来!”

“他们已经出发。”

“待他回来,让他们立即做好去救援靖磊磊三人的准备!”

“是!”

营部所有人员已经行动起来。

李兴文放下电话,去拨打团值班室的电话时,还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因为就在当天11点20分,他还给艾岗巴打了电话,询问了哨所的情况,专门交代,要他注意安全。

李兴文向团值班室报告完情况,驾驶员已发动车辆。由于营部只有一辆吉普车,他决定带6人乘车先行,命令其余20多名官兵随后跟进。

营部到茶水电站9公里,由于积雪太厚,道路被掩埋,开了4公里,吉普车就不能前行了。李兴文下车,带着6人,蹚着积雪,火速朝茶水电站赶去。

十二

陈小云顺着梁波留下的痕迹,找到了艾岗巴四人。受伤加上饥寒、失温,他们都已昏迷在雪地里。

把四人救回连队不久,李兴文就赶到了。因为艾岗巴四人还没有苏醒过来。他向梁波了解了他们所遭遇的情况,分析了靖磊磊三人可能身处的位置,当即出发,前往搜救。

团里获报后,也当即派出特务连,并命令附近边防连队,开始搜寻。

但由于大雪覆盖,地形复杂,前两天的搜寻都一无所获。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越来越绝望。他们知道,那3名战友已是凶多吉少。但所有人都抱定决心,即使他们已经牺牲,也要把他们找回来。

3月4日凌晨3点,特务连12名官兵以陈小云为向导,准备再次从茶水电站出发,前去搜寻。艾岗巴不顾身上的伤,坚持要和他们一起去,他走在队伍最前面,拿着铁锹铲雪开路。

风无形,力道却大得很,啸声震耳。

大家虽然走在半山腰,却被风不停地摇晃着,为防止摔倒,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从亚东河谷通往边防哨所的公路折叠千百回,绕到最高处,都被冰雪封堵,不能通行了。

即使到了中午,依然寒意渗骨。

陈小云提醒艾岗巴:“排长,你把大衣裹紧些。”

艾岗巴被高山反应和伤痛折磨着,加之对三位战友的担忧,似乎对寒冷失去了感知能力。他没有回答他,但把大衣往紧里裹了裹。

陈小云知道他的心情,他们之前没有见过面,但艾岗巴晓得陈小云在詹娘舍当过班长,这两天时间,两人已熟悉起来。他想安慰这位年轻的排长,就故意找些话来说。

“艾岗巴排长,岗巴?我昨天就在想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跟岗巴有关系吗?你一个活在城里的人,跟那个地方会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话被风刮走了。陈小云也无所谓。他并不需要答案。

他听到艾岗巴在身后发出了一声感叹。回头看他,发现他站在那里,远望着卓木拉日雪峰。

“那的确是一座美丽的雪峰,喜马拉雅的第七座雪峰,也是七仙女中最小的那位。我们哨所的人都喜欢看她。她是仙女,战士们自从来到哨所,就没有看到过女人了,但仙女跟女人肯定是两码事,仙女峰跟仙女肯定也是两码事。”然后,他指着卓木拉日,大声说,“排长,你看那雪山,看雪山上的那朵云!对着她在心里祈祷,他们三个就不会有事了。”

卓木拉日的天空蔚蓝,一大束阳光从墨色云团的缝隙里射出来,像追光一样打在雪山和雪山上的莲花形云朵上。雪山和云朵被照耀到的地方一片剔透晶莹,整座雪山则明暗有致,轮廓分明,如着色木刻。

“是很美!但还有更美的时候。你以后肯定能看到,大自然的美永存,但流逝之后,也难以再现,所以我们看到的每个瞬间的美都是不一样的,都是独特的。”艾岗巴冷静地说,如在自语。

陈小云却打开了话匣,仰望了一眼詹娘舍所在的方向:“你看我们哨所所在的那座雪山也很美,但不宜人居。它空气稀薄,感觉氧气很少。它的高,令人想起就眩晕。它被云雾笼罩的时候多,平时很难看清它的面目。哨所常年无水无电,无电还可忍受,无水就没法生存——所以,要就近取雪化水——所以,才有靖磊磊、于辉和王鑫的失踪……”

陈小云的话时有时无,艾岗巴被动听着。那个时候,他想听人说话,却又听不进去。太阳出来了,为防止雪盲,艾岗巴想戴上墨镜,摸了半天,才发现墨镜不知什么时候丢掉了。他只能强忍着冰雪的反光,在雪地里摸爬前行。当天还是没有收获。为了防止搜救队员再遇危险,大家不得不向山下撤离。

回到茶水电站,雪盲使艾岗巴的眼睛开始红肿,不停流泪,灼痛难忍,看不清东西。但当晚另一支搜救队要上山时,他找到营长,请求再次跟随前往。他说:“时间就是生命,我熟悉道路,能给大家带路,可以尽量节约时间,找到失踪的战友。”

“你的眼睛能看见路吗?”

“滴了眼药水,已经好多了!”

营长掏出自己的眼镜:“不能再丢了,注意安全。”

他向营长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到了屋外。

艾岗巴仍在前开路,眼睛灼痛的时候,他就滴几滴眼药水。在他的带领下,搜救队行进的速度比上一次快了许多。

那天下午4时许,搜救队终于找到了靖磊磊、于辉和王鑫。他们在遭受雪崩袭击后,被积雪冲到了一道80多米高的悬崖下。悬崖下的积雪有20多米厚。三人被挖出来时,已被一层寒冰裹紧,如冰雕一般,但相互搀扶着坐在一起,面朝着哨所的方向。

很显然,他们虽然遭遇雪崩,有幸成功自救,但没能从那个危险之地走出来,只能一起搀扶着坐下,静待风刮来的雪一层层落到身上,把他们重新掩藏。

艾岗巴伫立在三人面前,静默如一尊斑驳的石雕。天空蔚蓝,深沉如海。大地无垠,向东,直达太平洋的蓝色海岸;向西,接着印度洋的银色波涛。被冰雪覆盖的喜马拉雅群山在阳光照耀下,熠熠闪光,如同圣域。阳光落在他身上,缓慢而无声地进入他的体内……

原载《特区文学》2025年第4期

原刊责编  阮雪芳

本刊责编  周美兰

我一直更信奉虚构的力量/卢一萍

2023年7月,我写完长篇小说《少水鱼》,也就完成了自己的“新寓言四部曲”——其余三部分别是《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和《白山》。掺杂着试验、探索和年少轻狂时累积下来的文学梦想的那个阶段结束了——前后正好三十年时间。人生这阕词的上阕终于写完。当时,我对着成都夏天的夜空,的确舒了一口长气。

之后,我又走出书房,去新疆南北疆行走了两个月时间。这些长旅和所写的东西,跟我目前正在写的文字没有什么关系,却又把我拉回到了我在新疆二十余年军旅所感受到、体验到的生活里。

那些人和事曾无数次在我眼前出现,感化着我,给我人生以前行之力。但除了那些非虚构类文字,比如《祭奠阿里》《雪线上的边关》《天堑》,我还没有用虚构的方式来表达过他们。我虽然写了那些非虚构类文字,但我感觉虚构所表达的世界更为真实。我一直更信奉虚构的力量。

我此前所写的小说大多带有较强的实验性,先锋意味颇浓,更多靠的是想象——当然,作品中的很多细节,来自我的现实体验。写完它们之后,我人生下半阕的写作想换一个方向,那就是书写我五十余年来所体验到的现实生活。我首先想写的,是人生经历中比较独特和丰富的部分——我军校毕业后,曾在帕米尔戍边三年;之后又沿西北边防采访,多次前往喀喇昆仑腹地、阿里高原、喜马拉雅南麓等地采风、代职,有大量的素材存放着。我希望写跟极地高原、跟西部边地有关的一系列小说,并想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来写。对我来说,这相当于换了一种表达方式,无疑是一个新的挑战。

《雪崩》是我的尝试之作,是根据我到西藏边关采访的真实故事书写的。

我写的是边防军人的生活,其实想要探索的,还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我喜欢描写人在极端自然环境中的生存境况。严酷而壮美的生存环境既是小说中的人物要战胜的“敌人”,也是要相处的朋友和亲人。我想以此写出真实的人——既有军人之牺牲、奉献和坚守,也有他们作为普通人的柔情、艰难和不堪。我要写出他们作为人的复杂性。我希望自己做到了十之一二。

作者简介

卢一萍,1972年10月出生,四川南江人;有二十余年的军旅生活;著有长篇小说“新寓言”四部曲《激情王国》《我的绝代佳人》《白山》《少水鱼》,小说集《帕米尔情歌》《天堂湾》《名叫月光的骏马》《无名之地》《N种爱情》等三十余部;作品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解放军文艺大奖等;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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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雪芳:

风云、暴雪、惊雷、闪电,边境线上,喜马拉雅山南麓的边防哨所,一场救援行动火速展开。雪崩断了返回哨所的路,雪浪奔腾的崩裂声再次卷袭,如海啸吞噬一切。战友情义,责任担当,悬念迭出,一波三折。小说节奏流畅,语言生动,风格悲壮,读起来荡气回肠。当雪过天晴,云开天地阔,一种温暖的光在深处闪耀,辉映着卫国戍边的精神。

周美兰:

每次读卢一萍的军旅题材小说,都会紧张得全身汗毛竖起来。他的文字画面感很强,气氛营造得很到位,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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