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片绿
作者 马金莲
发表于 2025年5月

婆婆去世刚满百日,年迈的公公便要求续弦。儿女们极力推诿反对,公公开始行为异常,甚至把一个捡破烂的女人招进门。儿媳妇撒叶温顺贤惠,她的隐忍付出,能否帮助这个家突破伦理困境?老年人作为社会弱势群体,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的欲望与需求应该被更多人看见。

1

都以为公公会走在婆婆前头。

公公常年有病,据大夫说,心脏病在逐步加重,肺部还有结节,每天吃完这一样药又吃那一样药,可以说就是个药罐子。婆婆瘦了干巴的,却精力奇好,除了偶尔感个冒,过段时间听儿子们的劝吃吃钙片,平时精精当当的,七十九岁的人背不驼眼不花,走路不拄拐棍,脑子也好,东家长西家短的,都记得一清二楚,谁都以为她至少还有二十年好活。

送婆婆入土以后,接着就是纪襄1日子,一个接一个念素儿2,五个日子、头七、二七、三七、四十、百日、一年,再后面就简单了,每年只等到她口唤3的那一天念个素儿。据说刚离世的人罪孽重,到后世里正经受着清算,活在世上的亲人应该及时念素儿搭救。婆婆活得年岁高,身后儿孙众多,大家日子也都过得不错,所以这念素儿的事大家很重视,第五天是五个日子,六个儿女合在一起宰了一头大乳牛,头七、二七、三七可以小过,每次都宰的是一只羊,

到了四十日又是大日子,再次合作宰了一头中等体形的犍牛。

这四十天里头,撒叶一直留在老家,其实她来老家的日子远比四十天多,早在婆婆病重卧床的时候她就来了,近身伺候了二十来天,婆婆这刚一走,她也不便马上离开。家里乱成一团,没个人打理说不过去,留下公公一个人也不行,她就暂时住下来照看着,有她忙里忙外,这老院里的日子才得以照常运行。

四十日的素儿念完这天,大家又跟前几次一样,按家口均分剩余的油香、牛肉、菜和杂七杂八的东西,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三个分了家的孙子,两个嫁出去的孙女,家家都有份。公公坐在个小板凳上,亲自看着大家分,不偏不倚,不争不嚷。这份和睦是婆婆活着时候就有的,撒叶嫁进来后,就看到每逢大小事情婆婆都出面主持。婆婆絮絮叨叨的,身后安安静静地坐着公公,他一般不说话,就那么面含微笑看着婆婆在鸡零狗碎里忙活。遇到不如意的时候,心烦的时候,婆婆也会骂人,这时候撒叶就觉得婆婆这个人不好相处,话太多,嘴也毒,不让人耳根清净,没有公公省事。有一天公公要是不在了只留下婆婆,撒叶不太想给婆婆养老,可以选择的话,她倾向于选公公,她喜欢过清净日子。

眼看着大家把分到手的东西都往自家的车里搬——现在家家有小车,都是开着小车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给婆婆念素儿的,大事结束,便都忙着要各回各家——撒叶沉不住气了,悄悄问马二虎都走了我咋办?我已经在这里留了二十多天了,现在四十日过了,我也得走啊,把你们爷儿们撇在家里,我一个人守在这儿算咋回事?我自己的家不要了吗?

马二虎看来早在思谋这事了,眉毛头子皱成一团,难为情地说,他们要走我拦不住,你也早该回去了,家里没个女人拾掇,我爷儿几个快成难民了。顿顿吃馆子,儿子现在闻到饭馆的气味都想吐。

撒叶向四周努努嘴,说,这咋一个个都是走的架势,没人提一句老爷子,都这么走了,老爷子咋办?把他一个人留这儿?那也得有人做饭啊——之前公婆老两口在这老院里生活,婆婆本身身体就硬朗,性格还好强,老人自己也会用手机,大家就都很放心,忙着去奔波各自的生活,实在想了随时开车回一趟老家,看看老人,送点吃的用的,孝心尽了,也不耽误挣钱。老两口的饭有婆婆做,一口电热锅就够了,不像过去还要守着土灶台烧柴火,更不用老奶奶亲自粘面手,面条、馍馍都是外头买现成的,买回来冻在冰箱里,用的时候只要取就可以,方便着呢。现在婆婆不在了,公公不会做饭,身体也不好,难道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老家?

一辈子懒得很,从来不进厨房。马二虎轻轻地嘀咕,口气里满是烦恼。多少年来都是妈在伺候,他老太爷一样神舒,这下好了,连他自己吃的一碗面条都不会下!

撒叶瞅着马二虎,心里说二虎这是在冷幽默吗,这么理直气壮地抱怨他老子不会做饭,好像他自己就是十指常沾阳春水的好男人,谁刚刚还说没女人拾掇家里,他跟孩子的日子过成难民了。

撒叶反问,就算老爷子会做饭,难道敢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大院里?万一一口气上不来有个啥三长两短,世人不得拿屁眼笑话啊,他缺儿还是少女了?儿孙一大堆哩,能叫老人孤鬼一样一个人过?

这话刻薄得像刀子,刀刀扎在二虎心头,有着剥皮剔骨的力道,他顿时就没主意了,拧着屁股在原地打转,转来转去,转去转来,好几次下了决心要冲上去拦他大哥,又想跟他弟讲理。不管截住谁,他都可以质问:凭啥都这么一副德行?聋子放屁哩,听不着还觉不着吗?哑巴吃包子哩,心里没一点数儿?是我们三个人的老子,不是我一个人的老子!凭啥都说来就来了,说走就要走,准备把老先人给谁撇下哩?

撒叶猜得出二虎心里转腾的话,她还知道他其实不会真的扑上去质问谁,他哥他弟他三个姐,他都舍不得得罪。撒叶更知道,在二虎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只是他有些纠结,一来他不愿意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事实;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他担心撒叶这里不同意。这么多年在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床上睡觉,有福一起享,有烦一起扛,他肚子里那串肠咋盘绕的,她还能不清楚。

撒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担子还是会落到自己肩头,就像当初婆婆病重需要一个人回来伺候一样,大家在家族群里谈论老人的病情,这个说严重了,那个说下不来地了,你说饭吃不到嘴里了,他说这咋办呀大家都忙得很……七嘴八舌,天花乱坠,简直能把微信群说炸,就是没人挑破那个脓包——由谁回去照顾老人?撒叶过意不去,默默安排好家里,回了老家。这一照顾就到了现在,把婆婆送走了,剩下的公公,好像天然地属于撒叶了。包括马二虎自己,在他心里,也觉得应该由撒叶承担这个担子,只是他不好说出口,怕贸然说出来撒叶不高兴。万一撒叶不接受呢?就算大嫂子在保险公司上班顾不上,弟媳妇有正式工作要忙,只有撒叶一个人在家里闲坐,那也不能成为她独自照顾老人的理由。

果然,马二虎可能感觉心理准备做得差不多了,抬起头来,有些巴结地看着撒叶,说,老婆,媳妇儿,要么——你看——你说究竟咋办哩?

撒叶看他这半天够艰难了,心里一软,说那还能咋办?都是大忙人么,就我一个吃闲饭的,这伺候人的活儿,看来没人跟我抢。只是,得把老人拉到咱们家里去,要我留在老家伺候,我不成。这老院古得很,我起个夜不敢出去,白天出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大跟着咱们去城里吧。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口气已经平和下来了,心里的浪涛也没那么激烈了。她想着妯娌们确实也都忙,自己伺候老爷子也就是多做一碗饭的事。他本来话就少,婆婆去世后的这四十天就是她在照顾他,没觉得有多麻烦,再说,伺候老人就是在行善哩,真主会慈悯的,她决定把这个活儿揽到自己头上。

听到马二虎说他两口子自愿把老人接回家照顾,大家自然都没意见,一致赞同。老大老三好像害怕老二反悔,分完东西就赶紧开上车走了。马二虎两口子又住了一夜,第二天收拾了老人的一应物品,锁上各屋门,又锁了大门,扶老爷子上车,比较从容地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撒叶心里有点乱,一遍遍偷着问自己,老爷子这就归我家了啊?以后长久跟我们过?天天、月月、年年都在一个家里,需要我一天三顿饭地伺候,还要烧水、洗衣服、扫床叠被,有一天公公如果像婆婆临终那样瘫在了床上,还得她端屎端尿,甚至还可能要——不,擦屎接尿她不干,坚决不干,男女有别,还是老公公呢,没有她儿媳妇近身伺候的理!得培养马二虎,及早培养,贴身照顾难道不应该是儿子的事情吗!自己会比以前更忙,这一点是肯定的,不是只多出一个人的事儿,也不是多添一双筷子那么简单,需要调整的太多了。

首先把那个主卧室腾出来给老人住,她和马二虎挤次卧,让大龙小龙一起睡。哦不,这样肯定不行,那两条龙不可能肯睡一个卧室。别看是从一个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两条龙,小哥俩之间仇着呢。大龙上高中,青春期了,脾气能把人别扭死。小龙初一,傻不拉叽的,没事爱到哥哥屋里探险,见啥都好奇,都想翻看。结果是大龙恨不能灭了小龙,简直不共戴天。那就小龙还是跟她睡,马二虎去跟大龙挤。还不知道大龙会不会收留他爹呢。反正主卧得腾给老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吃饭也得调整,以前她做饭看心情,心情好了哼着小曲儿看着手机,包饺子、蒸花卷、搓麻食,有时候来个三菜一汤;一旦心情低落或者犯懒了,剩饭剩菜热了让大家凑合,冷馒头馏一下,电饭煲里熬点米汤,就是一顿饭了。哪个龙敢抗议,她大眼一瞪,爱吃吃,不吃拉倒!有了老人就一顿都不能凑合,还得变着花样往好做,要按照公公的口味做。好在公公这人脾气好,这段时间单独相处,撒叶觉得很省事,基本上你做啥他吃啥,很少挑剔。不过她还是准备用心做每一顿饭,毕竟老人这么大年龄了,活不了几年了,既然接来了,就好好照顾。一来她心里没有愧疚,二来也好给两条龙做个榜样,以后她和二虎老了还指望俩兔崽子好好养老呢,第三就是,撒叶想在亲戚朋友当中落一个孝敬老人的好名声。

总之“好”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得一点一滴地去做,只有做到了,坚持下来了,才可能有结果。撒叶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日子很快步入正轨,没有因为家中多了公公这个人而稍有止步。

改变却是显而易见的。

对于撒叶来说,她更忙了。第一件事是发面蒸了包子,放凉后用塑料袋分装冷冻,早晨烧开水馏热,大家都能吃到热腾腾的包子。马二虎说麻烦的话你不要做,咱买,小区门口包子铺里一块钱一个菜包子,一块五一个肉包子,稀饭豆浆都有,方便省事。撒叶坚持自己做,外头买的哪有自家做得好。

早饭后拾掇家里,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还因电梯占了公摊,室内实用面积有限,公公增加进来,空间顿感窄小,鞋柜里多出来公公的三双鞋,都是肥头肥脑的棉窝窝,她将鞋头插进鞋尾,对叠收纳。下了断舍离的决心,把马二虎、两条龙和自己的几双旧鞋清理进了垃圾桶。茶几上已经摆开了公公的用品,小茶杯,大保温杯,茶叶盒,一堆药瓶药盒,牙签盒,指甲剪掏耳勺子,七零八碎的一大堆。撒叶给整理进一个纸盒子里,把茶几擦干净,又把滑落的沙发布铺好。

接着扫地、拖地,清扫卫生间。公公爱吃肉,顿顿饭菜得放肉,吃肉就免不了煎炸炒,油性大,吸油烟机和灶头、墙壁更容易脏污,五六天就得彻底清洗一下,戴口罩,开窗户,喷油污净,用铁丝球擦,高处忙到低处,没一个小时做不完。垃圾桶卫生间一个客厅一个厨房一个,撒叶坚持塑料袋每天换,家里垃圾每天至少丢一次。

现在大家都爱网购,马二虎动不动买衣服、被子、毛毯、茶具、洗车工具,大龙买文具之类,小龙最淘气,今天缠着给他下单一盒起泡胶,明天拼团一把塑料枪,尤其撒叶自己,剁起手来控制不住,什么淘宝、京东、抖音、西瓜视频、唯品会、拼多多,手机里一堆购物类软件,一会儿买几个玉米,一会儿抢一盒袜子,鸡零狗碎的,花不了大钱,也省不了几个,但她买得不亦乐乎。公公不会网购,但送上门的货隔三岔五就有,按门铃、敲开门让收货,不是这个保健品就是那个按摩仪,有的白送让用来体验,有的还货到付款,这也等于是在网购。

包裹一拆,大家都习惯随手丢弃盒子、袋子、积分卡什么的,有时候弄破了泡沫盒,白色泡沫到处飞,落到哪儿都会沾住,连餐桌椅的腿上也经常附着一层,得用湿抹布才能擦干净。这些都是撒叶在做,以前干累了的时候还可以冲着马二虎和大小龙发发脾气,吼吼他们的脏乱差习性,现在撒叶首先让自己改这个毛病,做啥都轻声慢气,不轻易发火,让家里始终洋溢着和睦气息,她希望带给公公的感受是美好的。因为她觉得一个家庭的幸福气氛,很大程度上得依靠女主人,女主人聪明、勤快又能干,家庭氛围肯定差不了。

于是撒叶就更勤快了,每天陀螺一样转着干活儿,擦擦抹抹,洗洗涮涮,起来蹲下,抬头低头,有时候仅是扔垃圾就往楼下跑好几趟。她感觉自己充满了激情,这样的感觉刚结婚那几年有,那时候她就是这么勤快,爱干净,脾气好,一心要把日子过好,每天不停地收拾。就算当时租房子住在城中村,她也把出租屋的玻璃擦得铮亮,砖头地板拖得红艳艳的。也不知道是从啥时候开始,这种劲头就塌下去了,她不爱那么讲究了,脾气也日渐暴躁起来。马二虎有时候就感慨,明明我当年娶的是根儿水灵灵的葱嘛,咋长着长着变成一头大洋蒜了,这么辣!气得撒叶还击他:你当年也没这么邋遢啊,小分头甩得流里流气的,皮鞋擦得油亮,身上还有香水味,现在呢,嘴都是臭的,夜里打呼噜能把屋顶掀翻。

现在撒叶发现那种久违了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好像对过日子有了一种新的期待,想把日子过好,过出滋味,想让公公看到她的能干,再通过公公的口把这种美德传扬出去。现在她真需要这些吗,又不是刚嫁进婆家门的小媳妇,着急给自己树立好形象,赢取婆家人的好感,这些她都已经经历过了。现在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妥妥的中年妇女了,婆婆也已经不在了,丈夫马二虎么,压根不用讨好他,所以她做这些完全是出于自愿。自愿,挺有意思的一种感觉,就算很累,但难得她愿意。她不管干啥活儿,都感觉公公的眼睛在看着呢,那目光炯炯有神,含着赞赏。他把啥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会告诉所有人,他家有个好儿媳妇,孝顺又勤快,千金不换。别看她没有工作,也没啥文化,要论懂事,比那两个上着班的都强。

不要以为公公上了这楼房就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他和外界的联系畅通着呢。他的手机能打电话也能上网,马二虎早就给他连上了网络,他随时都可以和子女们亲戚们乡邻们联络。微信视频打得顺溜着呢,经常能听见他在跟人聊天,有时候也看快手里头的直播和段子,看得咧着嘴巴傻笑。这样也好,有个解闷儿的陪着,老人就不会心慌。

撒叶兴冲冲忙碌的时候,心头想象着公公把自己的贤惠夸说给三个大姑姐,让她们刮目相看去。这些年谁不知道她们一直都在戴着有色眼镜对待撒叶呢,就因为撒叶没工作,一个人没工作就啥也不是吗?撒叶吭哧吭哧拖着地,觉得自己正在让她们重新认识自己。她给男人生了两个娃,都是儿子。她把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也就罢了,现在她还是那个给老人养老的儿媳,这一点你们那有工作能挣钱的嫂子和弟媳妇都做不到,只有这个最不起眼的撒叶,她做到了,还做得这么好。

别看这么一百来平方米的小空间,算上公公也就五口人,这日子要过得有模有样,还真够撒叶忙的,她几乎是从早忙到晚,中间抽空才能看看手机歇息一下。两条龙对家里的环境变化无感,马二虎看到了整洁,很享受地说老婆做得好,坚持哦。然后用微信给撒叶发了个金额五十二元的红包。撒叶哼一声,说为啥不多发个零哩,抠门!却还是喜滋滋地收下了。

2

时间说快也确实快,转眼婆婆口唤快一百天了,百日是大日子,自然也得宰牛。马二虎和兄弟姐妹们早就在微信群里商量上了,还是大家合在一起念,费用平摊,共同买牛买油买面买七零八碎,前头几个日子都是这么纪襄的。难以决定的是,这次在哪里念?还回老家的老院里念?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后者的理由是天气冷了,这天寒地冻的,老家这段时间没住人,早就冷透了,今年上冬前连烧炉子烧炕的炭都没买下,现在都这么拖儿带女地赶回去,娃娃们冻感冒了咋办?都是上学的娃,学习吃紧着哩,感冒请假不得耽误学习啊。家家都有学生,这提议就得到了一致的赞同。那在谁家念哩?女儿家肯定不行,给老人念素儿一般都在儿子家里进行。如今马二虎哥三个都住的是单元楼,单元楼嘛,无外乎就是那种悬在空中的钢筋水泥框成的一点空间,优势是大哥家是大平层,比马二虎家宽大,老三家带个地下室。这时候老三媳妇跳出来发话了,她家不行,她女儿开春高考,正是老牛拉车爬山顶的关头,时间比金子都宝贵,不敢有任何干扰。老大两口子吃了哑药一样,忽然不说话了。马二虎受不了这僵持,说在我家念吧,正好大在我家里。没人反对,等于都同意。

当着公公的面,撒叶没说话,等背过公公,她问马二虎,你咋那么肯定我就会答应?这么小的家里,念一个牛的素儿,转腾不开,再说也能把人忙死,凭啥背亏的总是我?马二虎嘿嘿嘿龇牙笑,说,你比她们有肚量,连公公你都愿意伺候,我知道你会同意的。撒叶敲敲男人的肩膀,带着一点嗔怪,说,一个个的,都精成猴儿了,就我一个没脑子的,把亏当饭吃哩,唉,这又不能消停了,得早早地准备起来啊。她脑子里已经在想打扫卫生的事了,别看平时保持得这么干净,那是平时的要求,念素儿要来很多人,七股八叉地加起来,不下三五十个,这就拔高了标准啊。马二虎他不懂,也不讲究,撒叶觉得自己得懂,更得讲究。家里拾掇得怎么样,展现的是内当家的品行,撒叶要趁这机会给自己争一口气,让所有亲戚朋友看看,这个曾经最不被大家看好的媳妇,反而是她把日子过得这么全须全尾。她甚至打算买几盆鲜嫩的绿萝回来,把两盆干不拉死的吊兰给扔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爷子忽然冒出一句话,说,你妈的百日,咱们回老家念。

马二虎以为只是在商量,就说不回去了,冷得很,我们商量好了,在我家念,你也正好在这儿。牛我弟兄三个回去在寺里宰,肉拿回来煮。到时候我们三个开车回老家拉亲戚邻人,人家愿意自己开车来的,到时候咱们给掏个加油的钱。这个家里是窄小了一点,不过凑合着也能念素儿。

撒叶也以为公公只是提议一下,就继续思考着明儿要怎么打扫卫生,厨房的天花板得擦一擦,煮肉的锅和盖子,还有几个铁盆子,都要好好洗洗,用铁丝球把陈年垢痂打打,不然亲戚们看到笑话哩。

这时候她听见公公提高了嗓门,说,我说了回老家就回老家念么,咋能由着你们几个捏弄了?给我的女人念百日着哩,难道轮不到我做主了?这回我说了算,必须回!

碗“咣”一声响,蹾在了茶几上,拐棍“咚咚咚”捣地,公公不吃饭了,摇摇晃晃回卧室,进门以后,“砰”一声磕上了门。

撒叶瞅着蒙了的马二虎笑,她没见过老爷子发这么大脾气,马二虎可能也没见过,把碗筷一撂,说,不吃拉倒,缺一顿饿不死谁。

没想到这件事公公咬死了不松口,就是要回老家,在老院里念百日。撒叶劝马二虎,妈是在老院里口唤的,大肯定是想着亡人的魂影儿经常回老院哩,在老院里念百日,亡人肯定会更欢喜。那就回吧,也没见会把谁给冻死。

事情又变成为回老家做准备了。自然数马二虎最辛苦,提前两天回去,买了炭,生了炉火,烧热炕,看看屋里热乎了,才把老爷子拉回去。这次最受罪的还是撒叶,厨房里虽然也生了炉火,灶台上热气腾腾地忙着煮肉,却还是冷,她一双手冷水里出来又进去,泡成了红萝卜。她一边忙一边在心里想着婆婆,从前婆婆也有轻看她的意思,有巴结大儿媳妇和小儿媳妇的迹象,世人的眼睛都爱朝钱看,人情世态撒叶当然懂,只是难免愤懑。也没见大嫂子弟媳妇给婆婆多少好处,反而是自己如今冒着严寒给她老人家忙活着念素儿哩,不知道婆婆她老人家现在改变成见了吗。

有撒叶前后料理,这个百日的素儿念得跟以前一样平顺,念完以后,照旧平分剩余的东西,厨房冷,大家搬到上房里分。公公在炕上看了一会儿,说,给我也留下一份儿,我慢慢吃。

这个是自然的,哪能少了他老人家呢。

撒叶说,大姐,大的那一份儿和我家的放到一搭,回去了我天天给大烩牛肉吃。其实也就大爱吃烩牛肉,我家大龙小龙一口都不吃。唉,现在这娃娃都是福烧得哩,这么好的肉不吃,就爱吃个垃圾食品,叫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就是的,福烧得劲大了!大姐顺口应答。

不要往一搭放,给我分开。

公公手里拿着个竹制的痒痒挠儿,他用痒痒挠儿敲打着炕沿,声音敞亮地强调。

大姐和撒叶同时愣了一下。

屋里一直都很祥和的空气,似乎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大姐回头看了一眼,撒叶没有抬头,只是分肉的速度慢了下来。

哟,大你咋了,想一个人吃独食儿啊?哎哟哟,你一辈子做人大样儿,咋老了老了,还抠上了?难道还怕大龙小龙两个孙子跟你抢肉吃啊。嘿嘿,真是老汉娃娃,娃娃老汉,人一老就瓜了,像娃娃一样,会护食儿了。

三姐情商高,反应也快,这时候插了一嘴,一边笑,一边打趣老爷子。

撒叶反应过来了,公公这是不愿意跟自己家一起吃,要把肉分开吃,这啥意思哩?人在一个家里住,饭要分开吃,难道老人觉得一起吃他吃不好,想开小灶?撒叶想笑,老爷子真有意思,她过几天就问他想吃啥,只要是他想吃的,她就给做。有些她不会做,那也不怕,现在短视频里有的是做饭教程,看着学啥都能学会。酿皮和千层饼她就是这段时间学会的,做出来比小吃摊上买的还可口。尤其那千层饼,公公还夸了呢,说柔软得很,很对老年人的牙口。至于肉,公公表示过他嚼不烂,不要顿顿做,还不如洋芋菜呢。

牛肉每顿饭菜里现切现炒的话,确实很难烂软,尤其中午那顿饭,孩子午休时间太短,一到家就要看到饭菜已经做好,稍有磨蹭就给你耍脾气,所以撒叶得飞快地炒菜下面。等生牛肉爆炒出香味,再旋点水盖上锅盖滚一会儿,一般人都能吃,公公的假牙咬起来还是费劲。为此她想了个办法,多切一些肉,一次性炒好,用电炒锅焖,熟得透透的,再冻起来,每次做饭的时候挖一勺放进去。这样肉是绵软了,但马二虎说不好吃,没有现炒的香。撒叶觉得把老人考虑在前头要紧,只能让二虎委屈一点。

现在撒叶觉得受到委屈的人换成了自己,她尽心尽力地伺候着吃喝,以为公公很满意呢,现在看来他不满意,满意的话就不会提出这么个要求。

除了满腹委屈,撒叶还觉得羞惭,公公提这样的要求,分明是在当众打她的脸啊。这等于在告诉大家,他在儿子家里吃得不舒心,在肉食方面欠缺,所以他需要分开了,单独享用。为啥要这么做呢?你吃不舒坦可以跟我说呀,你说了我会改进的,为啥要这么伤我的面子哩?撒叶有一点心酸,她强忍着不让情绪流露出一丝一毫,口气尽量很家常,说,姐,那你给大分开装上,我回去了单另给大烩着吃。

我偏偏不给他单另装!大姐笑着说,瞪一眼炕上的老爷子,提高了嗓门,说,大一辈子不护食儿,老了老了,变得小气了!大,大,你怕儿子跟你抢肉吃还是怕孙子?真是越老越像娃娃了。

撒叶的几个大姑姐都很聪明,在人情世故上尤其通透,大姐这是怕弟媳妇多心,由此寒了心,所以半是认真半是嗔怪地?老爷子,用这样的方式化解尴尬。

谁都没想到的是,老爷子抬起手摆了摆,说,分开,我的一份儿给我放到冰箱里,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个家里吃。饭我不会做,肉我会热。

几个子女都抬起头看,几乎是同时问他:你留在老家谁给你做伴儿?

问完大姐和三姐嘎嘎笑了,她们以为老爷子在说笑呢。

我不要你们做伴儿,我一个人过。

老爷子回答得很利索,一副早就想好了的神态。

大,你一个人啊,血压那么高,心脏还不好,万一一头栽倒,我们谁能晓得哩?连个打电话报信的人都没有。

大女儿耐着性子劝。

那就说上个能打电话的人么。

“说”字被他压得很瓷实,从嘴里挤出来,带着一股力道,显得十分理直气壮,毫无商量的余地。

大家都愣住了。

还是大姐反应最快,她不敢继续耍笑了,严肃起来,问,说啥人哩?谁能守着你?我们都忙得要死要活的,哪有工夫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她其实已经听出老爷子话缝之间的蛛丝马迹了,只是她没有顺着那个缝隙往下深究,万一揪出啥不妙的话尾巴来,她不是给自己惹麻烦吗,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

不要你们守。打问着说上个女人,跟我一搭过。饭也给我做了,伴儿也给我做了,我白天有个说话的,黑了有个暖脚的。我就在这老院子住着,你们一个月给上几个钱,米、面、油、肉给我买上一些,我们做着吃,你们各忙各的去,再不要为我操心。时间长了,想看我了,就回来看来。我们给你们守着老院子,你们啥时节回来了都有个老家哩,一切就跟你妈活着时节一模一样。

老汉的话,刚开头说得很急,有一种踉跄着要跟人吵架的态势,说到后面舒缓下来,口气里甚至有一种欣然和松快,好像他描述的日子已经变成了现实,他正被那种日子的好滋润着,所以禁不住地流露出内心的喜悦来。

他这样的神情大家其实并不陌生,婆婆活着的时候,这情景也时常出现,遇到啥喜事儿,像哪个子女发财了,哪个孙辈考上大学了,老两口吃的某药把身上某处的病痛给治住了,反正是大家都高兴的事,老两口一般要比孩子们更容易高兴。每每这时候老奶奶在叽叽呱呱跟孩子们讨论,老爷子就躲在后头笑。他显得慵懒而腼腆,好像那嘴长得有点多余,压根不用他开口说话,只是听老奶奶跟子女们拉呱就够了,他只负责用憨乎乎的微笑烘托气氛就足够。别看他话少,但谁都看得出来,他过得滋润着呢。老奶奶挺尊抬他的,子女也都孝顺,他是家里名副其实的老太爷。前半辈子生活苦,后半辈子才享福,这福气是他应得的,他也凫得住。

空气里有煤炭燃烧不充分的味儿。这气味温热中透出一点臭,但不难闻,把室内的空气弄黏稠了,再加上火炉不断散发出的热,人在这屋里待久了会烦躁,手、脸等裸露在外的皮肤有紧绷感,刷过一层糨糊那样,紧得人难受。却又不想出去,一道棉门帘把里外隔成了两个天地,屋里温吞吞的,外头寒冷刺骨,没事谁都不愿意往外跑。

一直斜靠在沙发上的大哥忽然起身出门去了。外头响起咳嗽声,他在起劲地咯痰。那声音有点虚,属于没有痰偏偏要往外咯的那种虚。屋里的人都静下来了,好像有谁按了暂停键,制止动作的同时把所有的语声也制止了。老大作为暂停之前逃出去的幸运儿,他在炫耀自己的与众不同。大家齐刷刷聆听门帘外的咳嗽声,几个女人连手里正进行的活儿都停下了。

撒叶忽然有点怀念婆婆。她要是在就好了,这个家里不管出了啥情况,只要婆婆在场,就不会这样大型冷场,冷到大家集体死亡了一样。婆婆话多,爱热闹,善于营造氛围,每次大家聚在一起,她都忙前忙后说个不停。如今回想,她那些看似无用的闲碎言语,原来发挥着这么重要的作用。如今大家都在,只是缺了她一个单薄瘦弱的老奶奶,为啥给人感觉整个屋里都空了,好像缺失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半个天塌了。

马二虎也出去了。接着,老三站起来,咳嗽一声,把痰咳出嗓门,含在嘴里,才开门出去吐了。接下来,嫂子和弟媳妇一起走了。大姐把装肉的大盆子往茶几靠里推了推,起身找水壶洗手。水壶在外头窗台上,她洗了手也没再进来。二姐忽然推门进来,说他舅母,那些烩菜我给分了,愿意带汤的都装在大桶里,不想带腥汤的装在塑料袋里头,我把汤滗干净了,里头的菜你们拿回去……

撒叶仰起头看她,二姐在厨房里忙,刚才的事情看来她还全然不知道。撒叶龇嘴给她笑了一下,说,哦,那我去看看吧,看大家都想拿哪一种。说着起身,拉开门,她几乎是奔逃一般离开了。她没进厨房,推开隔壁的偏房门。刚才躲出来的人都在,一个个脸色跟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一样,贼不溜溜的。撒叶装作啥事没有,问,菜你们都想要带汤的还是不带?眼睛往嫂子、大姑姐、弟媳妇等的脸上瞟。嫂子抿嘴一笑,没说话。我不想要,你们分了吧。弟媳妇快速回复道。

撒叶走过去轻轻靠住炕沿,要想融入他们此刻的圈子,不能急,得先聆听,再加入。

老二家的,大的这个事,你咋看?

大伯子打破了沉默,问。

老二家的,自然说的是撒叶。大家虽然都已经在城里买了楼房住着,日子完全是城里人的日子,但老家的有些老传统还是保留着,比如这称谓。

大家都在看撒叶。

撒叶有心理准备,这一刻还是感觉不够充分,就慌乱地笑了一下,说,我没啥看法,我是当儿媳妇的么,这种事,只怕还得是亲生的拿主意。

这还真不是她圆滑,说没把柄的话,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日子,她早明白了,亲生的和娶来的有区别,该承担的内容也不一样。

沉默再次占据了上风。

马二虎弟兄三个里头,最数老三沉不住气,果然是他受不了冷场,咳了一声,说,叫我看啊,爱咋折腾叫他折腾去,不就是女人么,给他说一个,年轻的问不上,老寡妇多得很,给娶上一个,叫伺候老汉去,我们也省心。

他的口气很有意思,是那种因为排序最小,而曾经受到父母百般宠爱、哥姐们替他遮挡风雨的老小才有的口气。这口气里既有圆滑又有霸道,既显得很成熟,又不掩藏他的幼稚,就这么莽撞又轻浮地表了个无足轻重的态。

因为他知道,上头有哥哥姐姐拿主意,他只管瞧热闹就行,反正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还轮不到他去扛。

撒叶心头一喜,这主意不错哎,既然公公主动提出要为他续个弦,那就赶紧给说上一个,算是后婆婆吧。有了后婆婆近身伺候,老爷子生活也方便,他们留在这老院子里,撒叶就能回城里的家中享受清闲了。只是,公公年龄大了,只怕适合他的女人不好找啊。年轻点的看不上公公,和公公差不多大的,早都老迈得不行,女人要比男人病呀灾的更多一些,要伺候公公肯定困难。

这么思虑的同时,她脑子里已经远远近近地搜寻上了,把认得的老婆子们一个个扒拉出来考量,谁跟公公最合适呢?当然,她没有插话表态,婆家这些人她最清楚了,平时一个个平和宽容,只要有点啥事,就七嘴八舌的都有说头。撒叶的经验是,作为娶进来的外人,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最好都做个旁观者,轻易不要掺和。她就先替公公留意着,真到了说寡妇的时候,再提供几个人选。

老二,大说的这事,你咋看哩?

大伯子终于开口了。

撒叶刚进婆家门那会儿大伯子还只是个普通干部,后来做了啥主任,马二虎说只是小主任,不是大主任。撒叶不以为然,说大小都是官,我觉得他当了官跟以前不一样了,有架子了,说话都有调调儿了。这个调调儿就是说话变慢了,一开口拿捏着速度,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就都有了分量。

人一旦有了调调儿,威严就跟着出来了,他只要脸上不带笑的情况下跟家里人说话,家里人就不由得感到紧张。

既然被点了名,马二虎自然得发言,他明显还没有自己的主意,就求救似的看向大姐。大姐绷着脸,躲开了兄弟的眼睛。二虎不甘心,姐,他喊,你先说说你咋看的?

大姐扑哧笑了,赶紧摆手,说,这是你们当儿子的事情,我是做亲戚的,我没权利插言,啊,我啥看法都没有。

三姐也笑了,说,我也没啥看法,我们只是当亲戚的,娘家的事万万不敢掺和。

撒叶冷眼瞧着,发现今儿这气氛怪怪的,两个大姑姐忙着往外摘她俩,大嫂子脸上也是一抹笑,笑得有点高深。弟媳妇跷着二郎腿在玩手机,头没抬,递出一句话来:我们最小么,啥事都听大哥的。

撒叶心头飘过一句正流行的电视剧台词——贱人就是矫情。弟媳妇她是真不喜欢,上过大学,有正式工作,啥事上头都跟众妯娌不一样,跟撒叶站到一起比,就把撒叶比到尘土里去了。

撒叶是把大伯子喊不出哥的,就算辈分摆在那儿,是该喊大哥的,她还是羞得喊不出口。人家弟媳妇不觉得有啥难为情,一口一个“大哥”,喊得比啥都顺口,也难怪她在妯娌中地位最高。

昂,既然弟妹看得起,那我这个当大哥的就撑个头,表个态——大哥站了起来,在地上边走,边说。

所有的眼睛都看向他。

我二姐没来。马二虎忽然插话。

二姐没脾性,可以不等她,回头我跟她解释。老三急于听老大的看法,赶紧拦住马二虎的提议。

看来这是一次平辈间的家庭会议,二姑姐糊里糊涂缺席了。

撒叶感觉气氛不太友善,好像酝酿着什么。

妈口唤才多长日子?三个月零十天,今儿才满百日,大就要说女人,他这是胡闹着哩,我们不能答应。

老大边踱步边表达想法,好像针对国家大事提很重要的意见,所以他的脸绷得很紧,看不到一丝和善。

不同意?撒叶有点意外,抬头观察,发现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她听到老爷子那番话,第一反应是给他娶个女人来伺候,而且留在这老院里生活,那自己就彻底解脱了,再也不用天天操心给老人做啥饭,怎么搭配才合他胃口;教训大小龙的时候也不用低声细语,生怕公公听到了误以为儿媳妇在嫌弃他;还有,她和马二虎以前三五天总要亲热一回,现在条件不允许了,两个人半个月还找不到机会,急得恨不能用眉目传情。家里就一个卫生间,隔音效果还一般,撒叶深感上厕所艰难,放个屁也不能畅快淋漓,得夹细了,悄悄地往外泄。公公的视觉听觉功能都没有明显衰退,有些声响要瞒住他没那么容易。

接到楼上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撒叶倒没觉得有多委屈,这一刻看出大家都倾向于反对,撒叶也不知道自己为啥就有点难过了。最明晰的念头是你们都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事要成不了,老爷子还得跟我们回城里,我还得伺候着。你们屁股一拍啥事不管,汤汤水水吃喝拉撒的,都撇给我们,这家里就我是冤大头……

老三你不要笑,你当这是小事情啊,跟你们说,这是大事,处理不好后面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老大厉声地批评道,他一着急就加快了语速,忘了保持他的官威。

他目光里透出严肃,语重心长起来:你们都没想过吗,大多大年龄了,八十多了,活了今儿不说明儿的年纪,还有基础病,隔三岔五进医院的人,这么个情况还能说女人啊?说女人有啥用哩?就算给他一个女人,他能咋的?最多把人家看上两眼。

老三媳妇哗啦啦笑了起来。

接着大嫂子和两个大姑姐也笑起来。

男人中老三笑得最放肆,屁股在炕沿边一起一落地撞着。大哥,大哥,你笑死人了,你笑死人了。

就算他说话没遮拦,也不好意思再往深处调侃,毕竟这被调侃的对象可是他老子。

连马二虎也跟着笑了,不过他是苦笑,摇着头,要说啥,又不好随便开口。

大嫂子用手拍着膝盖,说,大老人家啊,我看怕是老糊涂了,妈完了才一百天,他咋就盘算着再说一个女人来,唉,这世上的男人家啊,心咋都这么硬哩。我看妈活着的时节,他们老两口儿关系好得很么,妈那么贤惠的一个老奶奶,大也话不多,唉,人这一辈子啊——

现在还提这些做啥?大哥看向大嫂子,又看他的姐弟们,说,我慎重考虑了一下,大要说女人,我们不能答应。他八十多的人,就差黄土把嘴给壅住了,说个女人回来,那就是咱们的后妈,不管多大年龄,咱们都得喊妈的!这个妈一旦进了门,我们就得负责她吃的用的穿的戴的,生老病死都得我们掏钱,哪怕她今晚进门,明早大就完了,那人家也是咱们的后妈。人家活一天,咱们要赡养一天,要活十年二十年,咱们就得十年二十年地养着,这些你们都想一想。还有,现在寡妇的身价也不低,什么彩礼呀金银首饰呀衣服鞋袜呀,算起来估计也得好几万吧,这笔钱谁出,还不是得咱们几个平摊。

老三跳了起来,说,现在的寡妇彩礼贵得很,年轻点的十几万二十万地要,老寡妇也都一开口就三四万五六万地要,还要金子哩,那黄金首饰一样都不少,没个几十克打发不了。大哥,二哥,这个钱我不出,我谋着换个大房子哩,正为钱愁得觉都睡不好,我哪有钱给一个八十多的老汉娶后婆?我疯了吗我?传出去都是笑话!

他像被人踩了尾巴,是真的在生气。

可能是大嫂子的话触动了大姐的心,她埋下头默默地流起了眼泪。

马二虎犹犹豫豫的,最后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说:万一真的要给大说女人,这费用也不能叫我跟你们一样地分摊吧,大在我们家里这两个月,我们没功劳,苦劳总有一点的吗?

听到这话撒叶顿时眼眶一酸,差点就落下泪来。这个老实人马二虎,就知道闷着头吃亏,连带着她也一个劲儿吃亏。所有人都装看不见,都躲着不提这事儿,马二虎你今儿算是做了一回男子汉,当着大家的面给提出来了,做得好!

虎子你看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给你说,大现在在你家里住着哩,你就把他给管好!说女人的事,千万不能松口,你就给他装聋作哑地糊弄着。不管他心里咋胡思乱想,只要你不支持,他就办不了事。拖上一年半载,我估计他也就消停了。

马二虎有点傻眼,这啥意思啊,不但不肯定我们照顾老人两个月的功劳,咋还眼都不眨地就又加重了任务?

就这么说定了啊,咱们要一致,都给他老人家来个装糊涂,他说一咱们答二,他要向东,咱们朝西,哄着,拖着——大哥边说边搓手,这屋里冷啊,哎我们得回去了,明早我单位还有会哩。

大嫂子通了电一样麻利,马上跑去厨房拿东西了。

大姐擦了擦眼泪,起身按了一下撒叶的肩膀,嗓音有点沙哑,说,他二舅母,大哥的话你听着了吗,看来还得你们两口子受累哦。

撒叶嘴唇嚅动了几下,啥话也没说出来,因为她心里木木的,想不起这会儿应该说啥话。

3

大家赶在天黑之前返程。

尽管心里都已经结下了疙瘩,该有的教养却还得保持,一个个进屋跟老爷子告别。

大哥的车上除了他们一家人,还拉了大姐——回城的路正好经过大姐家。

大姐和大嫂子并肩走到炕头前,同时喊了一声大,大嫂子说我们先走了昂,娃娃明儿还要上补课班哩。

大姐也喊了一声大,流露出女儿跟父亲之间的那种亲昵,说:天气冷得很,你不要随便往外头跑,都说新冠病毒可能又要来,你上了年龄的人,还是要防着些好。

老爷子没吭声,眼皮垂着,谁都不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对于大儿媳妇,老爷子一贯都很客气,今儿他破例了。好在还有大女儿在一起做陪衬,局面才不至于太难堪。

老大没往炕头边凑,远远看着,咳嗽了一声,两个手里都提了塑料袋,一大包油香,一大包生肉。

大嫂子和大姐也提了东西,几个人一拥而出,走了。

三姐和老三两口子不顺路,却也坐了老三的车离开,临走三姐也吩咐老爷子要防着新冠病毒,老爷子同样没抬头。老三两口子都没往跟前凑,站在门口。老三笑嘻嘻的,说,这天气呀,滴水成冰哩,大家路上注意安全哦!说完走了。

二姐这会儿已经知道了老爷子要求的事情,她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最怕招惹是非,赶紧打点好一大包东西,由儿子用摩托车捎走了。

因为大家忽然到来,骤然热闹起来的老院子,这会儿又回归到了空寂。撒叶望望变得灰暗的天空,提醒马二虎也早点拾掇返程。其实也没啥需要特意拾掇的,所有念素儿做出的吃喝,大家已经分别拿走了,剩下马二虎家那一份,撒叶也装好了,只等拎起来走。

大小两个龙一到老家就玩疯了,也不怕冻,也不怕脏,躲在房背后用干牛粪烧锅锅灶呢,弄得乌烟瘴气的。撒叶捞个填炕的推耙子追着打,才把他们唬得丢开手,这会儿忙着洗脏手呢。

马二虎磨蹭了好一会儿,发现今天这事儿他躲不过去,就头皮一硬,推门进去,说,大,天很快黑了,咱们也起身么,再耽搁,我看有可能要下雪哩,叠叠沟那一截路难走得很。

撒叶跟在二虎身后进的门,她用挂在门背后的手巾擦湿手,心里有点忐忑。她有种预感,事情不会太顺利,有心眼儿的都跑了,把烂摊子留给老实人来收拾。

老爷子本来靠墙坐着,听到儿子说回城,他慢慢往下溜,睡到了枕头上,说,我不走,我早说了么,我来了就不走了,要走你们都走,我要留下,在这老院里过日子。

马二虎搓着手,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圈,说,大呀,你一个人咋能留在这院子里哩?这么大一个院子,这两个月没住人早撇古了,连个给你做伴儿做饭的人都没有,你咋能留哩?

老爷子显然早就在等这句话了,眼皮闪了一下,说,我不是早说过了吗,给我说一个做饭做伴儿的,你们几个子女我谁都不想拖累,说一个人来,我们在这老院里过活。

马二虎被自己的呼吸呛了一下,有些艰难地吸了一口气,说,他们都不同意你说人,叫你还是跟着我们走,去我家里住着。

老爷子忽然就激愤了,欠起身来,质问:谁不同意我说人?啊,都是谁?哪个狗×的不同意?叫他们到我跟前跟我说来!我把这些猪下出来的坏,一个个的昂,我吃苦受罪把你们拉扯大了昂,成人了昂,都二得很昂,反着过来管起我的事情来了!

他气得不轻,骂人也累,憋得一张脸通红,骂完了,靠住墙咳嗽起来。

马二虎傻在地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老子平时不骂人,但真正怒了还是会开荤的,很久没有听他这么恶毒地骂人了。

撒叶也没想到公公能骂得这么难听,好在他骂的是他生养的一窝子,跟娶进来的关系不大,撒叶用不着多这个心。她给二虎使眼色,示意他忍着,不要跟他老子杠。

二虎接收到了信息,冲撒叶龇牙苦笑,意思是他知道要以大局为重,忍一时风平浪静。

老爷子一旦开骂,就忍不住了,把憋了这半天的火儿尽情往外挥洒,叫着三个儿子的名字骂,挨个儿骂完了,又骂三个女儿。内容基本上大同小异,就是他当年如何拉扯这些儿女,在每个人身上倾注了什么样的心血,现在他老了,老奶奶殁了,他生活不便,想要个贴心的人来伺候,你们咋一个个的,这种态度哩,这是伤老人的心哩!

二虎坐在沙发上,撒叶站在火炉旁边,两个人都低头听着。屋里除了老爷子的数落和咳嗽,还有铁皮水壶里的半壶水在响。水快要被烧开了,炭火燃败了,水就终究开不了,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似的,发出一缕悠长的鸣叫。声音闷在水壶肚子里,好像一个人压抑着嗓音在发泄,一会儿哭,一会儿唱,吱吱呀呀,千回百转。

撒叶用耳朵过滤了公公的抱怨,只专注于水的倾诉。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这局面该咋破解。真把老爷子一个人留下?肯定不行。这大风地里的一盏老油灯,说灭随时都可能灭,那结局可不是她和二虎想看到的。带回城里,眼看人家不去,这么大岁数的人一旦耍起赖来,你还真老虎吃天,对他无从下手啊。那就干脆顺从老爷子的意愿,给他说一个寡妇来——哎哟,这可是大事,大家集体反对不说,就算抛开他们的意见,现在立马着手说这么个人,也不可能今天就把人说下啊,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一个寡妇等着老爷子说呢?好歹也算嫁娶的事,这么心急火燎的,不是闹着耍吗?

瞌睡来了个枕头,这时两个孩子推门进来,小龙举着洗过以后冻得通红的手,只奔他爷的被窝,笑嘻嘻地说,爷,爷,下雪了,咱快回城里!

大龙的脸上绷出一丝不乐意,说,爷,你要给我们寻个新奶奶吗?我不同意,你这么做太对不住我奶奶了,她完了才多长时间,一百天,尸骨未寒啊,世上的男人呐,都是陈世美!

撒叶差点扑哧笑了,这小子,叫他爷给惯得没大没小的,啥话都敢说。

老爷子明显也没料到能被孙子摆这么一道,当然有点尴尬,就剧烈咳嗽起来。

小龙是爷爷的贴心棉袄,赶紧给爷爷拍背,拿眼睛瞪大龙:胡说的啥嘛,谁说爷爷要寻新奶奶了?爷爷心里只有奶奶,这辈子不离不弃,知道吧!

撒叶憋得肠子疼,这俩活宝,不愧是老爷子的亲孙子。这都是哪儿学来的词儿,也不管适合不适合,就往爷爷身上贴。

老爷子显然也被孙子的话语给拿住了,不好意思再坚持说找个寡妇陪他的话,却也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摸摸小龙的头,说爷爷老喽,不中用喽,走到哪儿都是个祸害,连累得你们也不得利索。

小龙搂住爷爷脖子,说爷爷才不是拖累哩,爷爷是家中宝,我们一家四口都欢迎爷爷还是去我家。挣钱有我爸,做饭有我妈,爷爷你哪天瘫痪了,屎尿我包了!我跟你睡一张床,我照顾你!

大龙摇头晃脑念道:久病床前无孝子,马小龙是个真孝子。

哥俩掐惯了,小龙哪里肯饶,马上还击:你妈——才是真孝子。

临时追加的五个字拯救了他,没人说他骂了脏话。

撒叶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自己再不出面,这爷儿俩一个不愿意低头给老子搭台阶,一个不肯自己找台阶下,这么耽误下去,天真就黑了,窗外已经落雪片儿了。

大——撒叶恭恭敬敬地挨近炕头边,恭恭敬敬地喊,赔上一个热热的笑脸,说,天气变了,大雪来了,这老院里冻得很,买了两袋子炭,煮肉、烩菜加架炉子、烧炕,用光了,眼看着咱们今晚就得受冻。要我说嘛,咱先回去,回去了再托人四处打问,看哪儿有合适的老奶奶哩。咱们打问清楚,盯稳,踏准,没一点问题了,咱再发媒人说去,肯定就顺当儿地成了,到时节再把你送回来。今儿你也看着了。风雪连天的么,立眉眼下叫我和二虎到哪儿给你找这么个合适的寡妇去哩?咱们先回去,发动亲戚朋友们,四处打听着,我们也商量着准备一点彩礼和金货钱,大你也晓得么,现在的寡妇都要彩礼哩买金货哩,没一疙瘩钱,咱不敢张嘴问人家啊。

撒叶越说话越多,越说越顺溜,她根本没想到自己咋就说出了这么多的话。可能跟她一开始赞同老爷子再找人有关系。她站在老爷子角度考虑,觉得他确实需要一个贴身照顾的女人,像婆婆那样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正好让撒叶得个解脱。

撒叶觉得自己此刻在完全诚心实意地替公公着想。

老爷子躺着的人爬起来了,要下炕穿鞋,说,走,只要有你这话,我跟上你们走。

两个龙赶紧给爷爷穿鞋、套大棉衣、拿拐杖,忙得不亦乐乎。

马二虎喜忧参半地看撒叶,为她说动了老爷子离开而高兴,又担心好局面只是暂时的。回去后如果老汉继续催着撒叶兑现刚才的承诺可咋办,到时候撒叶的话肯定要他马二虎这个做男人的去落实,他想想都一个头两个大啊。

撒叶没想那么长远,见公公听了自己的劝,真是给了比脸盆还大的面子,忙忙把包包蛋蛋往车里拿,又查看了两个屋里的电插板,拔了冰箱的电源插头,确定缸里没有剩下水,炉火也半死不活的不怕引起火灾,离人,锁门,风风火火招呼大家上车。车启动出发的时候,半空中已经洋洋洒洒扯开了雪幕布。

4

日子还是那日子,过法还是那过法,送走了昨儿,迎来的是今儿,后面排着队要到来的是明儿。早饭包子稀饭要么鸡蛋花卷小凉菜,中午和晚上要么两顿面条,要么有一顿面条会被炒洋芋菜、烩肉或者别的代替,反正正餐都是热的,汤汤水水的都会有。撒叶怕公公吃不好,隔天给他烩一碗纯牛肉片,临出锅撒一把葱花香菜末,连粉条木耳都不敢放。她记着那天公公提出的要求,虽然被后面说寡妇的要求给淹没了,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后面,撒叶还是把前头那话认了真。公公提出来了,那就是他原来吃不好,吃不好她就得想办法改善,最终让老人满意。

除了按照原来的手法做饭做菜,撒叶还看着快手新学了几样,什么拔丝土豆块、糖醋鲤鱼、老陕蒸鸡、三色饺子,都做出来了,味道还不错呢。

但家中的气氛,确实不是以前的气氛了。

首先老爷子不好好吃饭了。以前只要撒叶或者二虎喊一声“大,饭熟了”,他就拐杖敲着地出来了,端坐到沙发上等着饭菜上茶几。不管你做了啥饭菜,他一般不轻易评价,和马二虎一起吃,好歹都是一碗,吃的时候有响声,噗噜噗噜往嘴里刨。撒叶远远站在餐桌边看着,觉得惊讶,禁不住偷着乐。八十多的人了,还能吃出这么大响动,年轻的时候估计更有气势,大概就是传说中那种粗壮大汉吧,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言不合捞起武器跟人打架——当然,撒叶发现自己联想得太过了,大碗喝酒不可能,回民本来不喝酒,住在山里回民村的人更不可能喝酒;大块吃肉更不可能,公公年轻的时候大家日子困难,五谷杂粮能勉强填饱肚子都是奢求,一年半载也吃不上一次肉。撒叶问过马二虎,大这个人,年轻的时节,咋样?

马二虎反问,啥咋样?

为人咋样?比如说,饭量大吗?脾气好吗?和人打架吗?

马二虎想都不想,答案张嘴就给:哎,饭量大得很,耕完地回来,洋芋饭能一口气吃三老碗,还不算一大碟子咸菜,咱妈说就跟饿死鬼一样。脾气么,比屎都臭!经常把妈骂得偷着哭。跟外人打架啊,嘁,别指望了,他就是个窝里横,一出门最窝囊了,老实疙瘩一个,经常受人欺负。

马二虎话少,一般不主动说这些。撒叶以前也没想过问。

听到公公年轻时候的为人脾气,再看看眼前的老人,撒叶明白了,公公就是个很普通的乡村农民。不过这个农民年轻的时候有一副好身板,老到八十多了,骨架还在,吃饭的老习惯还在。撒叶就拿爷爷给两条龙做榜样,告诉他们吃饭积极点儿,别老贪恋外头的垃圾食品,吃饭像爷爷那样,吃啥啥香,埋头刨饭,抬头碗空,这才是大男人该有的吃相。

这天撒叶午饭端出去好一阵了,不见儿子们出来吃,进卧室劝大小龙,吃饭要积极,身体才争气,看看爷爷,八十多的人了,饭量比你俩好。

两条龙硬不过老妈,鱼贯出来吃饭,刚坐下小龙就抓到了把柄般兴奋:妈,妈,你就自己打脸啪啪响吧,这是我爷的碗吧,咋没吃完?还有这儿,漏了这么多饭!

撒叶发现老爷子的碗里果然剩下了,不是吃之前拨出来,而是他吃过的碗里,就那么给你剩了一坨。再看他坐过的沙发下面,脚跟那里汤汤水水溅落了一片。

撒叶瞪儿子:咋的,想造反啊,爱吃吃,不吃拉倒!

她看着公公碗底的几口剩饭发愁,倒了可惜,吃吧,她感觉喉咙口堵得慌,吃不下去。毕竟,这是别人的父亲剩下的,而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就算她嫁给了这个人的儿子,可真要她吃下这个人的剩饭,她还是……犹豫再三,把饭拨进一个干净碗里,端到马二虎跟前,说,剩了一口饭,你吃了吧,太少了,我不够热第二回啊。

马二虎接过去吃了。他就这点好,家里有了剩饭找他帮忙,他一般都会帮的。

要不要跟他说这是他爹的剩饭呢?撒叶有点犹豫,还是算了吧,老爷子到了口水收不住的年纪,说不定这剩饭里就有哈喇子,马二虎万一嫌弃呢,自己这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找他帮助消化吗。剩饭解决了,撒叶拿卫生纸把茶几和沙发之间的汤汁裹住,再擦,费了好几截纸才擦干净,然后拿湿拖把将这一片都拖了。

刚开头几天做这些的时候,撒叶心里没有任何不满情绪,她反而觉得理解公公。他之所以这么反常,肯定还是之前提出要说女人的那个梗,当时把他连哄带骗地带回来了,但是在他心里这个事肯定没过去,人家在等下文呢。等不到下文,自然心里不痛快,闹点小情绪很正常。所以撒叶也就没当大事,也没告诉马二虎,心里说老汉娃娃,人老了就跟娃娃一个脾性了,等过些日子可能就好了。于是撒叶就乐呵呵地面对,一天三顿饭做得很用心,变着花样来,希望老爷子能开心。

但撒叶看到人家并不开心,吃饭的时候不再准时出现在沙发上,有时候喊好几遍,才拖着拐杖慢腾腾出来。撒叶怕他剩饭,就多放一个空碗,说大,吃得下吗,吃不下你拨到这个碗里。她的意思当然是你如果感觉自己一碗吃不光,老早拨一些出来。公公不吭声,端起碗就吃。吃到最后照旧剩一坨。马二虎又不傻,被哄着吃了一段时间剩饭,人家就察觉了,说这不对啊,我取辣椒盒的时节看了,明明锅里没饭了,你这哪儿来的?不会是你吃剩的吧?

别看是两口子,爱的时候恨不能割头换颈,叼着舌头亲嘴,爱过了又嫌弃得很,他才不会吃老婆的剩饭呢。

撒叶慌了,说大龙剩的——猛记起大龙下午没回来,学校有晚自习,晚饭在学校食堂解决。她忙改口:小龙的,小龙的口巴子,你总不嫌弃吧?

小龙耳朵尖,也不是肯背锅的主儿,当时就发出抗议之声:我哪有剩饭了?本太子冤枉,父皇当时就在儿臣边上看着儿臣用膳的。粒粒皆辛苦,本太子从来不糟蹋粮食!

马二虎气得大喊:马小龙你会不会说人话?再满嘴鸟语,老子拔了你舌头!

小龙探头进来,给父母吐舌头,说,我冤枉,我没剩饭。

为了让辩解更有说服力,他又追加一句:谁剩饭谁狗,狗才乱剩口巴子哩!

撒叶急了,冲马二虎瞪眼,悄声说:这是大剩的一口饭,你愿意就吃了,不吃拉倒,吵啥哩嘛。

马二虎眼睛瞪得比撒叶还大,那表情好像能一口吃了撒叶:啥?你给我吃的是谁的口巴子?你个恶毒的女人,这半个月你天天给我吃的都是老爷子的口巴子?

马二虎的表情可以用生不如死来形容。

撒叶不怕他真会动手打自己,老爷子在呢,他有顾忌。

我不活了。马二虎躺倒,一脸的生无可恋,说老婆子,你还是不是我亲媳妇,咋这么谋害人哩?你让我吃了半个月老爷子的口巴子,那涎水,耷拉耷拉的啊——啊——

撒叶跑到厨房里才偷着笑。人就是这么奇怪,有些心理性的嫌弃,即便在亲生骨肉之间也难以完全克服,而且有个共性,不嫌弃自己生出来的,会嫌弃生自己的。两个龙的口巴子,撒叶就不嫌弃,孩子哪怕又是口水又是鼻涕的,她还是看着没那么脏,马二虎也吃两个娃的剩饭。颠倒一下,父母剩的口巴子,撒叶不爱吃,马二虎更抗拒。撒叶分析过,可能是现在大家都能吃饱了,不饿肚子了,所以这么不知好歹。话是这么说,面对着公公留下的半碗底面条或者洋芋菜,泡在黏糊糊的汤里,她就是没勇气张开嘴。

其次变化的,是老爷子的脾气。第二天晚饭的时候,撒叶照旧多放了个空碗,笑着说大啊,你要是吃不光——

能吃光!公公说着端起了碗。

大,你还是拨一下么,不够了你吃光再拨回去。马二虎忽然说。他有点委屈,强忍着,说,这半个月你顿顿剩口巴子,吃得我都——话不好往下说了,不过意思表达出来了。要是他马二虎顿顿剩下黏糊糊的半碗给他大,估计老爷子也不吃。

老爷子好像没听见儿子的话,噗噜噗噜往嘴里刨饭。

最后果然又剩了一坨。

以前,饭吃完了,爷儿父子们不会急于离开,留在原位置上说说话,就当是消食了,也算马二虎陪伴老人的一种方式。他白天大多数时间忙,回来一身臭汗,洗澡后吃个饭,就早早睡了,只有晚饭的时候能陪陪老人。这时候气氛会分外好,父慈子孝的,坐在那里说点老家时候的往事。要么马二虎带回来外头的新闻,一边喝茶,一边谈论,撒叶在厨房里洗锅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小家里,真的有一种国泰民安的祥和感。

现在只要吃好了,老爷子把碗一放,拐杖咚咚响着回屋去了。留下马二虎一个人,那身影,怎么就有点孤单呢。

这天马二虎看他大又要早早回屋,说,大,坐一会儿么,刚吃罢就上床,对身体不好,夜里不胀得难受吗?

跟你们年轻人,没啥坐头!

公公好像早就备好了话,硬邦邦甩给儿子。

呵呵呵。马二虎笑了。是那种哭笑不得,哭又火候不到,只能选择笑的笑。

这局面要是发生在老三身上,老三才无所谓呢,他能一笑置之。马二虎比他兄弟脸皮薄,骤然被老爷子这么精神虐待,他不知道该咋办,又不甘心就这么不了了之,就隔着门给老爷子递交建议:大,跟我年轻人没啥说的,那你跟谁有说头?心慌了你给老家的熟人们打打电话么——

有个啥打头哩?人家都是家全人全么,年轻的时节有女人,老了有老伴儿,我跟人家咋比哩?我现如今活得不如人了,我跟个孤鬼一样!我能给谁打电话哩?谁是听我一个老家伙说年成的人?

马二虎被顶得张口结舌,他完全没思想准备,没想到老爷子的火力会这么猛,他又那么笨嘴拙舌,现在除了傻眼就是傻眼。

撒叶忽然过来拉马二虎,一直拽到小卧室,关上门,才劝他:老爷子的意思明摆着哩,你难道还不明白?咱们给人家答应了的,要给他说一个寡妇,你说你把这事当事了吗?往心上放了吗?四处给打问着找寡妇了吗?

马二虎说我呸,我一天忙得跟磨道里的驴一样,除了喷漆就是刮腻子,我这份光阴都过不前去,我还有心劲给他问寡妇啊?他多大了他?十六还是二八?不要个女人能死人吗?

嘴里问得咄咄逼人,眼睛里却簌簌落下泪来。在城里讨一份生活不容易,他女人没工作,自己没学历没正经工作,全凭卖力气挣钱养家。大龙转眼就要高考,上大学的费用他得早点攒起来,压力本来就不小了,老人再这么闹腾,马二虎就算是个大男人,也有扛不住的时候。

撒叶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嚷嚷。楼房隔音差,叫老爷子听到咋办。

你叫他听到!马二虎跟孩子一样耍上脾气了,推开撒叶,说,我就是让他听到!他又不是我一个儿子,有工作的都不管他,是我把他接来了,来了你安安分分养老么,还非得起花花肠子,这个老我给他不养了!爱去哪儿去哪儿!

马二虎!

撒叶捣了马二虎两拳,给捣蒙了,不发疯了,她又抱住他胳膊,和风细雨地劝说,老人么,你还能把他给赶走?接到家里为了啥?为了好,现在好没落下,你要背一身的恶吗?八十多了,说句过分的话,老瓜了,跟娃娃一样,咱就当他是个娃娃啊,哄着,逗着,让他吃着,喝着,把日子推着,就成了。还能真的给他说个寡妇啊?老大说了么,娶个寡妇回来,是看哩,还是咋哩?

说到这里撒叶忍不住哧哧笑,笑得邪性。

马二虎苦笑道,这天天整人哩,你说咋办?

好办,你出去揽活儿,我来想办法。

马二虎还是不放心道,那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啊,到闹腾得受不了的时候,你可不要怪我。

撒叶其实也很苦恼,但为了让男人放心,她装得很有底气,说,行,不怪你,到时候只怪我一个人。

5

刚搬到楼上的时候撒叶养了好多花,都能开出货真价实的花朵,像蝴蝶兰、一串红、红钻,是从花店买的,价钱不低呢。刚从乡里搬到城里的楼上,撒叶心头简直有一盆火,热辣辣地旺盛,满心憧憬着过出一份全新的好日子。好日子自然得花儿来点缀,她拿出压箱底的钱添置七零八碎的家常用品,光买盆花花了她五六百,真是肉疼呀。不过看着红的蓝的紫的花朵们把新房子装扮得花团锦簇的,撒叶心头那个甜呀,真是赛过喝蜂蜜。

日子里的酸甜苦辣,只有过下来,你才能真正明白,就像养花儿。撒叶的这个兰那个红,红火了没多久,就一样接一样死了,朵儿叶儿枯萎的,秆儿根儿腐烂的,各有各的死法,结局都一样,撒叶的钱白花了。撒叶就得到了一个血的教训:那些开花的植物,不是啥人都能养活,不要看着从店里买的时候一盆比一盆活得好,真正到了家里养起来,你才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一心赴死。特意花钱买的花儿都死了,买花儿时顺手搭的几盆绿叶植物倒活了下来,还越活越茂盛。更难得的是,它们还能分裂繁殖,随便掰下一片叶子或半块根,在水里泡泡,就能长出根来。等根须增多以后扎进土里,便能长出另外一盆绿植来。

现在撒叶家里除了深深浅浅的各样绿叶盆栽,没有一款开花的。既然不好养活,那就干脆不养了。撒叶早就清理了那些娇贵的花草,让一盆盆绿色占据阳台和窗台。

按时浇花是撒叶的功课,绿萝和金边吊兰最费水,等她抱着水壶浇完所有花儿,不着急走,站在晾衣架下欣赏自己的劳作成果。她有一种错觉,浇透了的植物们苏醒了,大口大口呼吸,吐出大量的清新的氧气,室内空气让人有醺醺的沉睡感。撒叶干脆一屁股坐在窗台边上,看外面的群楼、绿化带和行走的人,也留意卧室里的公公。她一趟一趟接水、浇花、掐枯叶、松土,忙得投入忘我,那其实是假象,她分着神呢,多半的心思在屋里那个人身上。

公公还是不好好吃饭,每顿都剩那么一口两口。撒叶想给他只舀半碗饭,量不多,看他怎么剩余。心思起了几次,又落了回去。她做不出那种事,自古以来的讲究是给人舀饭要满,尤其是客,浅碟子半碗子的,不是待客的诚意,公公也算半个客吧,撒叶不好怠慢。一碗饭端上去,吃不光可以拨出来一些,反正主动权要交给客自己把握。如果主人一开始就剥夺了选择权,那就缺乏长久留客的诚意了。她就还是坚持每顿饭舀一碗,双手端到茶几上,盐醋油泼辣子和小菜碟子跟着摆上去,主次都有了,看着公公吃饭。她不忘放个空碗,顺嘴重复那句话:大,吃不光的话你就拨到这个碗里。公公还是那句话:能吃光。端起来噗噜噗噜刨。

碗底里剩一点也成了惯例,撒叶接受了,拿到厨房里,倒到一个铁皮盒子上,晾干了,装进塑料袋里。攒多了再拿出去,撒到附近山脚的树林里,那里有流浪的猫狗等动物出没,饿着肚子呢。这么处理习惯了,撒叶对于这口剩饭就没感觉了,麻木了,不生气了,你爱折腾就折腾吧,反正我也学会了咋面对。

公公吃饭的时候,撒叶会进主卧,趁公公不占用床,她赶紧给打扫打扫。人老了,身体又高大胖实,就显得很沉重,昨天整理过的床铺,今天已经堆成一堆。撒叶把被子枕头抱开,抖起毛毯和床盖,再铺床盖毛毯,靠头的位置特意多窝半截毛毯,为的是不要太容易滑落。最后重新摆好被子枕头。又擦桌子和床头柜,还要拖地。点一根卫生香插在黄铜小香炉里,赶一赶屋里的闷气。

每次清扫到床头边,撒叶会停顿,心头有一点犹豫,这犹豫里有微微的嫌弃。“脏”这个字会在心里抬头。公公的尿壶卡在床和柜之间。旁边床头柜上放着手机、充电器、药瓶子、卫生纸,还有一片花布。花布撒叶拎起来仔细看过,弄不清楚究竟是擦哪里的。该继续放在柜头上还是搁在尿壶头上?床头柜上有纸团,三五团,随意丢着。撒叶第一次拿手捡的时候就知道这是老爷子吐出来的痰或者揩下的鼻涕。她轻轻拨到地下,又扫掉了。那时候照样有一点嫌恶,只是一闪念。

这天她又打扫的时候,围着床头柜擦拭,脚下一软,差点滑倒。跳开细看,黄腻腻的一团,像鼻涕,又像浓痰。恶心感忽然就强烈了,直往嗓门那儿冲,好像这半液体半胶质的黄糊糊的东西,不是在脚下,而是直接粘在她的嗓门那里。她冲进卫生间,想吐,发现嗓子里啥也没有,就躲在马桶上擦鞋底子,擦了两次,总感觉还是不干净,好像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东西永远粘在了鞋底上。

她叹了一口气。活儿还得接着干。又去打扫,直到卧室整洁清爽了,才离开。第二天的同一时间,撒叶又看到了那黄糊糊的东西,两团。她用卫生纸裹起来,再擦,确定是公公的痰。痰怎么能直接吐地上呢?自然不能直接问公公,想给马二虎念叨一下,又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以后擦痰也成了习惯。习惯了也就接受了。这天趴在卫生间刷马桶的时候,撒叶想到有人说过的话,人老了就是屎尿屁,其实不止于屎尿屁啊,那是下面的分泌物,还有上头几个窟窿分泌的东西呢,口水、鼻涕、痰液、眼泪、耳屎……为什么一个人看上去干干净净,各种分泌物却都那么脏呢?她苦笑着摇摇头,看来自己眼前这几年根本不要指望能过上消停日子了。老爷子人老了,全身各处开关都松懈了,排泄物自然是越来越不能自己收拾。那她就得天天守着清理了。想想真是不太甘心,凭啥呀,六个人的老子,最后啥都扔给她撒叶,她这辈子倒啥霉了。绿植们都有个自我净化的功能,从来不会给撒叶多添麻烦,公公咋就变得这么邋遢了呢?

是在整治你儿子吗,因为放不下续弦的要求?

撒叶脑子里一亮,笑了,这就对了,人家等着她和马二虎兑现承诺呢。你们答应了,却不兑现,老爷子自然有他抗议的办法。无数念头在撒叶心上盘旋,直接装糊涂,不跟公公提这个茬儿,那就得忍受他的各种小动作,地上吐痰够恶心人的,万一他再把尿壶盖不严实……不,还是真诚面对吧。从以前那些年的生活看,公公也不是多么糊涂的人,现在估计是对续弦上心了,心心念念都快成魔了,所以才花式作妖。要是换个思维方向,帮他说亲呢——至少要让他看到自己这个儿媳妇的诚意,成不成的先不说,让他知道儿媳妇的态度,先把这作妖的小动作收敛起来吧,让她这个伺候人的人省省心。

大——撒叶来到客厅,嗓门敞亮地喊了一声。公公蔫蔫的,头半抬不抬,碗里的饭吃了大半,少半看样子正准备剩下。

撒叶装出猛然记起来的样子,说大呀,那天在老院里答应你的事,一回来就忙忘了,唉,你看我呀,这记性真不好。

你们都忙得很么,一天到黑尽忙大事着哩。

公公的脸色凉凉的,口气也凉凉的,大概是以此表达着他的极度不满。

啊,是我不对,我一个伺候人的人,哪有啥大事可忙。大呀,你的事我心上一直记着哩,思谋过来,思谋过去,没找到个合适人么,大你说咋办哩?

公公耷拉的眼皮抬起来了,看着撒叶,目光里有了光亮。

撒叶在心里喊了一声婆婆,腿有点软,心有点累,就找个板凳坐下,望着对面的公公看。婆婆她老人家,是不是有点冤啊,一辈子跟着这个男人过,给人家养了六个娃娃,辛辛苦苦都拉扯大了,也成家立业了,对这个男人,那是真尊抬。那么老的人了,还天天系个围裙做吃做喝地伺候他,一辈子也没见她穿个金戴个银。这也就算了,他们老一辈的人都是这观念,婆婆自己从来不说冤屈,别人也没法替她抱屈。现在呢,婆婆殁了不到半年,公公就这么执着地说人,好像有一点过分呀——

公公也在看撒叶,眼神里有试探,也有期待,说,只要把心用上去打问,咋还能打问不上哩,现在寡妇多得很。你叫芦花台的亲戚也帮着打问打问么。

撒叶感觉对面这张老脸从来没有这样油腻过。刚吃饭的时候出汗了,帽子被他推高了,露出早就退到脑后的发际线,白森森的一圈。都这么老了,却还想要女人,确实就像大伯子说的那样,就算给他一个女人,他又能做啥?还具备男性的功能吗?要一个女人来,是夜里使用呢还是仅仅做伴儿呢?油腻感叠加着,厚厚的一层,就这么奔涌了上来。这么老的人,似乎只应该和慈祥、安宁、平静、和善、清心、无欲无求等词儿有关系,如果他还要挣扎着和一个女人……

她硬生生踩住了胡思乱想的刹车。芦花台子的亲戚指的是她娘家,公公这是让她的父母给他说媒呢。儿女们暗戳戳讨论了半天的事,在公公嘴里一直都是光明正大的。世上的男人,唉,不想了,想多了不舒服。她对马二虎有了一点不满意,他天天早出晚归忙着挣钱,把整个家丢给她,把她当不发工资的保姆了,现在又把他爹扔给她,今儿老爷子能闹腾着再找,万一哪天她撒叶挂了呢,马二虎会不会也马上找一个新人?男人呐,电视剧里说得好,没一个好东西!

狠狠在心里鄙视的同时,撒叶又想笑,老爷子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这么闹腾,会连累儿子躺枪。

大,我这就给芦花台子我妈打电话。撒叶听见自己的声调夸张得有点不真实,她在极力表示一份赞同和支持,好像从现在起,她跟公公结下了同盟,有了一个需要共同努力才能实现的目标。

公公没有放下碗,继续吃他碗底里剩余的那一坨。

吃完了,放下碗,他再次看撒叶,说,你那里打问着,我这里也问一下亲戚邻居们。

日子就这么神奇地复原了。公公吃饭还是一碗,茶几跟前不再漏一片汤汁,吃完以后,不着急回屋,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和马二虎还是不太愿意说话,他就和小龙说,和撒叶说。小龙调皮,又忙着做作业,撒叶在厨房里忙,都不是聊天的最佳人选,公公不觉得累,扯着脖子,远远地喊话,好像他忽然年轻了几岁,精力旺盛起来了。

撒叶和公公之间达成了一个默契,就是事情不让马二虎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奇怪呢,没人想过答案,反正马二虎在家的时候,没人提寡妇的事。他出门以后,就听得公公在给人打电话。真不知道他老眼昏花是怎么辨认手机里那些人名的,就听得他在拨号码,拨通了,开着免提,问,你是某某吗,我是某某某。你好着吗?你好着吗?寒暄一圈,公公就直奔主题:啊,你姑舅爷,你看能给我说个人吗,我一个人么,不方便得很,净给儿孙添麻烦,我想说上个做伴儿的……

撒叶实际上没给她妈打电话,她怕凭她妈的本事,你求了,她还真就马上给你找到合适的人来——做了半辈子媒婆的人,这点事不算太难。她是答应了老爷子合作,但她又希望事情不要那么顺利,最好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就这么哄着、拖着吧,还叫她有啥办法哩!

她给娘家的姐姐妹妹打,给闺蜜打,给初中同桌打,简要说一下公公的年龄和身体,然后就说他要娶第二个老婆的意愿。年轻人没一个省事的,听完先笑,笑够了,说那么大年龄了还想要女人啊,要女人做啥呀?撒叶也就跟着起哄,说你男人要你做啥,我公公要女人也能做啥。对方笑得没气了,说一把老骨头了,你就不担心他颠散花?

这些没正形的电话撒叶只能偷偷接,笑也是躲在次卧里头笑。等看到公公,她就苦起一张脸,说大啊,咋没问上呢,不是人家年龄太小了,就是人家嫌你太老了,没人愿意伺候你来。

公公眼里的期待就明显会黯下去,说,你再问,总有合适的,人家要彩礼咱就掏么,要首饰也得给买,谁叫现在的世道把寡妇给抬起来了,过去旧社会拿一个糜面馍馍换一个寡妇都不是难事,现在咋就这么难了。

撒叶无语,心里说你真是没救了,难道还想回到旧社会去。

说亲的事情就这么断断续续维持着,两个月过去,五个月过去,都没找到合适的人。有时候撒叶还真的在实心实意地打问呢,她心里说真主呀你慈悯着,看哪儿有那贤惠心善的老奶奶让我们给打问到,彩礼少要点,首饰少买点,你来和这个老爷子一搭过活吧,做个伴儿,解个闷儿,啥活儿也不叫你做,我一个人承担。

这样的老奶奶始终没有出现。反而让撒叶反复想起婆婆,婆婆正是这样的老奶奶,可惜她再也回不来了。

6

这天撒叶去买菜。南河滩有大市场,菜蔬果木都便宜,还都新鲜,她买菜喜欢去那里。一去就大包小包买很多,回来冻起来慢慢搭配着吃。当她拎着五六个袋子喘着气进了门,发现屋里沙发边坐了个女人。公公坐在沙发的贵妃主位上,女人坐在斜对面,面前放了一次性杯子,杯子里茶水在漫热气。她面前还摆了装干果的旋转盘,盘盖子拿开了,女人正埋头剥巴旦木果仁吃。

这是你虎姨娘。公公给撒叶介绍。

虎姨娘虚虚起来站了一下,又坐下了,跟撒叶笑。

撒叶反复细看,对这个虎姨娘没印象,哪门亲戚呢?公公这一门的,还是婆婆娘家的?

当着客人的面,撒叶不好问公公亲戚的来源,便先去做饭。等饭菜端上,公公让女人吃,女人也不客气,端起碗就吃。

有六七十岁吧,鬓边的头发白了,不笑的时候皱纹浅一点,笑起来皱纹就全跑出来了。看样子也是个不容易的女人。

吃完,拾掇碗筷的时候,女人站了起来,抢着和撒叶一起拾掇,端到厨房里。不等撒叶反应过来,女人已经把撒叶腰间的围裙解走了,系到了自己的腰里,说我洗,我洗,我啥都能干。还真的抢在撒叶前头洗刷了起来。

撒叶算是回过一点味道来了,看几眼这虎姨娘,又慢慢踱到客厅里,看公公。公公斜靠着沙发后背,拿牙签剔牙缝。见撒叶来了,说,叫你虎姨娘洗去,以后有些活儿你们娘俩一搭做,你还能稍微轻松点。

撒叶的心在突突跳。她极力压制着,让自己平稳下来。

儿媳妇不着急追问,公公反而心虚得端不稳了,往起来坐了坐,说,你和我满世界托亲戚帮着说人着哩,亲戚靠不住么,都是奸人,耍的奸心,问来问去,没一个给咱介绍个合适的。这里头也可能有个缘分哩,缘分到了,不用谁介绍,人就到你跟前来了。

撒叶听见虎姨娘洗锅灶的节奏不紧不慢,水龙头一直开着,水流唰唰响。她和撒叶的洗法不一样,撒叶是先把水接到水槽里,再洗刷;虎姨娘是水槽里不聚水,开着龙头让水流,把碗筷拿到水流下冲洗。第二种办法当然洗得最干净,但是费水。撒叶舍不得那么用水,城里啥都得花钱,水费不便宜呢,家里就二虎一个人挣钱,过日子她得处处掐着点儿。像虎姨娘这么个洗法,水费得交双倍。撒叶听着水白白流淌,心里疼惜,要不是和这虎姨娘不熟,她会忍不住去关上水龙头。

撒叶越是这么不吭声,公公越心虚,干脆指着厨房,说,你虎姨娘,就是那个和我有缘分的人,你看我坐在家里连门缝儿都不出的人,缘分到了,就和你虎姨娘认得了。

撒叶算是明白了,这不是亲戚,是公公闹着想要的女人,续弦,她和马二虎的后妈。

公公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撒叶再不接茬,不太合适。她也憋不住了,就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装作很平静地问,大,这个,虎姨娘啊,她是哪里人?谁给你介绍的?她家里啥情况,你清楚吗?还有,她来咱们家,是……是做啥来了?先看看情况,还是……

短短的几句话,她说得比较艰难,斟酌着,克服着,尽量做到不着急,不上火,不显山,不露水。就算心里已经觉得公公这么做很不妥当,也让人生气,但她还是不想由自己得罪老人,她只是当儿媳妇的,这里头的分寸她得掐着。

公公来了兴致,喝一口水,说,啊,你这虎姨娘,也是个苦命人么,在楼下垃圾桶跟前拾废纸板板子着哩,叫我给碰上了,我说我家里有废纸哩,你上来取来,她就上来了。见面详细一说,是咱们本地人么,哦,一辈子吃苦,把儿女拉扯大了,成家了,人家各过各的日子去了,她就成了拖累了,谁愿意管哩。没人管么,就到处转着拾废纸着哩,拾多了多卖几个钱;拾少了,就少卖几个。啊,不容易么,人老了就是这么个落典,可怜得很。正好儿,我也正找这么个人哩,我们就说到一搭了,这不是合适得很么,我就把人叫到家里来了。

撒叶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数手指头上的箩儿和簸箕。心里乱了,乱得没秩序了,箩儿簸箕丢了一地,懒得整理,也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整理。

想了想,觉得好奇,就问公公腿脚不好从不出门也不一个人下电梯,等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个人,怎么碰上的那女人。她家住九楼,离一楼门外的垃圾桶并不近,再说拾垃圾的也不会跑到住户家门口来,除非有人带上来。

公公连着喝了几大口水,放下杯子,忽然提高了嗓门,说,我也是个大活人么,我难道就不出个门?你们都能下楼,都自由得很,我心慌得受不了,我就把防盗门打开,到楼道里的那个窗口看一会儿外头,透几口外头的新鲜空气,我就看着你虎姨娘了,都是命苦人么,就把话搭上了!

撒叶静静地看着公公,感受着他愤愤不平的情绪,空气有压抑感,水龙头的水流还在响。

撒叶想说,这就算把人留下了吗,还是得先把有些必要的程序走一下?比如这女人究竟家在哪儿,家里有啥人口,她这么跟了人,家里子女啥态度,同意吗?还有,这算是结婚了,还是……领不领结婚证呢?还得请阿訇给过个宗教方面的规程吧?另外,彩礼钱咋说,要不要首饰?反正她觉得就这么把人留下不合适,这不清不楚的,算咋回事?

还是人生中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撒叶不知道该怎么判断怎么处理,就想到了婆婆,她要是在就好了。她年龄大,经事多,针对各类突发情况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拿出最妥当的主意。可是……她笑了,觉得无比讽刺,婆婆坟头的黄土不知道干透了没有,公公还真的把人领到家里来了,他怎么忍心做出这样的决定的?不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吗,不认为对不住婆婆吗?世上的男人,真的就这么绝情吗?

以前每当论起对公婆的印象,撒叶总觉得公公好,话少,茶饭上不挑毛病,老好人一个;婆婆是非多,反应灵敏,话多,气起人来一句顶一句,透着毒劲儿。尤其作为她的儿媳妇,撒叶总感觉婆婆对自己不是那么看重。她是农民,嫂子和弟媳妇一个有公职一个在城里有活儿干,都是能挣回来钱的女人,撒叶也觉得自己没有妯娌们分量重,但又希望婆婆能够一视同仁。撒叶也知道自己这念头太苛刻,换了是自己,也未必能做到,却还是希望婆婆能够做到。撒叶每次跟马二虎说起婆婆,就流露出不能忘却的委屈,有一抹意难平在里头。现在婆婆的故事已经彻底过去了,公公把替换的人都已经带回来了,可是为啥她的心里这么难过呢?她完全站在了婆婆的角度,替婆婆鸣不平,有一点仇视眼前的公公了。

虎姨娘洗完了,用餐巾纸擦着手,笑吟吟地往这儿走。她远比公公年轻,身体矮矮胖胖的,走路很稳当,黑红色的面孔,显示着她的强健。撒叶抬起手机飞快拍了一下,就起身进了卫生间。她把照片发给马二虎,然后拎起卫生间的垃圾袋,又到厨房取了垃圾袋,拎着所有的垃圾,说,我扔个垃圾啊,你们聊。

下到一楼,马二虎微信发来语音:谁呀这?哪来的老奶奶?

撒叶好像一个久久憋气的溺水者,这才挣扎到了安全之处,就大口大口呼吸,给马二虎回语音:你爸给你找的新妈!

觉得不够解气,再追加一刀:人已经到家里了。跟你大般配得很。

发完,抬头看高处,找到了九楼,九楼和八楼之间有窗户,没装防护纱窗,可以打开。她想象公公正探头往下看,看到了垃圾桶边的虎姨娘,看得清楚吗,这么高?据说老年人不近视,而是远视,看远处反而容易,那么他和虎姨娘能看清彼此?声音呢,能顺利传达吗?得扯着脖子喊吧?

撒叶慢慢上楼,不乘电梯,步行着爬到了八楼和九楼之间,打开窗户,冷空气倏忽扑来,她忙缩头,等呼吸顺畅了,慢慢探头望出去,看见垃圾桶静静地蹲在那里。

这种事,该咋办哩?

她忽然有点心软,马二虎会咋处理呢?要不把这个虎姨娘留下吧。只是,这个家本来就小,再添一个人进来……要不让他们回老院吧,按公公开始说的那样,由虎姨娘陪着公公过,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虎姨娘比婆婆年轻强壮,他们的生活肯定会过好。

撒叶前脚进门,后面马二虎就回来了。马二虎的脸泛着黑光,一看公公不在客厅,他就推开主卧的门闯了进去。

撒叶的心突突直跳,真后悔给他发了微信。可是,不发的话,他晚上也是会回来的啊,难道能瞒他一辈子?

屋里响起争吵声。基本上是马二虎在数落,这数落声犹如一片惊涛骇浪,公公的声音在浪涛间起伏,偶尔冒出来一句,又被淹没了。

马二虎从他进城打工买房开始说起,他一个农村娃在城里寻条活路不容易,他一分一厘地挣,才买下了房子,才有了今天的生活,他想过几天舒心日子。你就跟着我们享福不好吗,为啥非得这么折腾哩。你吃哩喝哩我媳妇伺候着哩,有一天你下不来床了,屎哩尿哩我给你伺候,你还有啥过不去的坎儿非得再起一摊子锅灶哩?你不要想着女人好找得很,你随便领回来就成了,这可是一桩婚姻呀,哪一天你两腿一展走了,你留下一个烂摊子谁给你拾掇?还不是我们这些当儿女的!得给人家养老吧?得给生活费吧?完了还得抬埋!只要跟了你,哪怕是一天,那也算是你的人,你得对人家负责!你不在了,负责任的就成了我们!只要不管,人家有的是办法整你,睡在你家里不走人,上法院起诉,到时候我们拿人家咋办?浑身长嘴也说不过人家!人家是我们的后妈啊,哪有子女不给赡养的道理!

撒叶在门外听得心惊肉跳,手心里握了满满两把汗。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么多隐患啊,自己想都没想到。她抬头去看,虎姨娘坐在沙发上,头微微垂着,看不见她脸上啥表情。

撒叶仔细打量这妇女,拿她和婆婆比。婆婆年轻的时候撒叶没见过。撒叶嫁来时,婆婆已经不年轻了。记忆里的婆婆,和眼前这个虎姨娘比,感觉对比本身就很别扭,好像婆婆四五十的时候,就已经比这六七十的女人还苍老。真是很奇怪的感觉。但论长相,撒叶觉得这女人比不上婆婆。她往这儿一坐,给人一种外人的感觉,不像婆婆,想起来就觉得那是亲人,有着熟悉的亲切感。真要成了,公公就要和这个女人睡一张床,还可能脱光了肉挨着肉——心头泛潮,有点恶心,好像吞了个活苍蝇。但是,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既然成了,那就是夫妻,在一起睡觉天经地义啊,但是,为啥她就有了这种奇怪的感觉呢?好像这么大年龄就不应该再这么做了。那应该怎么做呢?孤零零的一个人,跟个孤鬼一样打发日子?撒叶把自己的脑子都想疼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马二虎出来了。喝醉了一样,脚步有些踉跄,站到虎姨娘面前,说,你可真行啊,我家老人九十多岁了,早就老糊涂了,连人都认不得了话也说不全了,有心脏病肾脏病肝脏病,还有肺大泡前列腺炎,腿不好腰不好,过了今儿不说明儿,你说你咋就信了他的话哩。我看你还是快走吧,这事情我们不同意。

话来得直接,冷硬,毫不留情。

撒叶本来忍俊不禁,为马二虎给公公瞎编乱造的那些病、虚报的九十高龄而好笑,听到马二虎后面的话,深感过意不去,忙站起来,手在裤缝那里蹭着,想给虎姨娘解释几句。毕竟人家好心好意来了,愿意伺候老爷子,说明是个好人嘛,再说一个妇道人家,又这么大年龄了,也不容易哎。

这时候虎姨娘慢慢地抬起头来,她嘴角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笑,声音慢吞吞的,说,你让我走我就走啊?我是咋来到这儿的?

撒叶愣了,虎姨娘这话啥意思?还真的赖上了?这才刚来呀,还没来得及过夜呀,这也赖得太早了吧?

我咋知道你是咋来到我家的!反正你不是我八抬大轿抬进来的,也不是我媳妇请你来的。你是一个九十多的老人放进门的,这老人老年痴呆了,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楚!你说你就这么进了我家门,我是不是可以告你个诈骗哩?我这就打电话报警啊,看警察来了咋说!

马二虎说着掏出了手机。

撒叶看呆了,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这两个人的行为举止,都超出了她的固有认知,马二虎不再老实,虎姨娘也不像那个热情地抢着给她洗锅碗的妇女。

警察来了也不能让我就这么走吧?我浪费了这一天工夫,耽误我拾多少废纸,还有,我给你家干活了哩!这你咋说!

撒叶跳了起来,说,哎,哎,虎姨娘,你可不能这么说哎,洗锅碗是你自愿的呀,我又没有使唤你。

没你的事儿!马二虎把撒叶扒拉到一边,打开了手机,说,这样吧,我给你补偿一天的误工费,一百元,你拿上快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三百。我一天卖废纸都能——

一百五。

太少了。

二百。马二虎的声音冷得像冰:二百不要就拉倒,我报警!另外,物业那里我也要举报,管理太差了,捡垃圾的随便进了住户家门,是小区管理不严。

二百,你扫我。虎姨娘不知何时掏出了手机,还打开了收款码。

马二虎扫了。

虎姨娘把手机捏在手里,站起身来,犹豫着,看样子想进主卧。

走人啊——马二虎很不客气。

我跟你大说上一声——

还有啥说的?马二虎拦住路,说,钱拿上了,走你的人!

唉——虎姨娘叹一口气,像是下了狠心,再不留恋,几步跨出门去。

砰!马二虎把防盗门重重关上了。

7

公公卧病期间马二虎把活儿歇了,春天正是挣钱的大好时机,一个打工人却无法出门挣钱,马二虎心里就不痛快,窝着火气,出来进去端屎倒尿的时候,脸越发黑了,人也瘦了,脖子里的筋都扎起来了。撒叶心疼他,提议白天自己伺候,男人缓一缓,晚上了再换他进去陪夜。马二虎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说没你的事,你做好吃喝就够了,哪有儿媳妇给公公端屎尿的?

撒叶想想也是,又不是婆婆,如果是婆婆,说不定她真就给接个大小便,公公么——撒叶时不时想起他急不可耐地要说个女人的事,她心里对公公这个人的好感就打了折扣。奇怪的是虎姨娘那个女人经常跑到撒叶脑海里来,抢着要给撒叶洗锅碗,然后坐在沙发上杵着头,最后和马二虎讨价还价要了二百元,撒叶心里对公公这个人就有点……怎么说呢,这感觉里有很多种味道,搅和在一起,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都有,混合出一股涩,让人含着回味觉得涩,咽进肚子也觉得涩,难以下咽,又吐不出来。

事后撒叶好多天都难以想通,一是公公腿脚严重行动不便,从卧室到卫生间到客厅,平平的几步路他都得拄拐杖,夜里觉得去卫生间麻烦,还怕走不稳滑倒,干脆放个尿壶在床边解决。这种情况下,他是怎么走出家门,走下八个水泥楼梯,来到楼道里的窗户边去结识虎姨娘的?难不成是坐在地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挪下去的?难道他们两个人真的是心有灵犀,一个在高处喊,另一个就耳朵那么灵恰好听到了而且抬头看了高处?还有,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说到一起并决定要走到一起?还有马二虎怎么就一口断定虎姨娘不合适?还把人直接给赶走了?

咱们是不是做得有点过分呀?撒叶悄悄问马二虎。万一那虎姨娘是个老实女人,是真心实意想跟老爷子过,咱们活活拆开了这两个人,有点残忍啊。

马二虎抬起因为熬夜而发红的眼睛,瞪着撒叶,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说你咋跟八十多的那位一样无知哩,无知到可爱!瓜婆娘,把心放到你的肚子里吧,那女人要是个好老奶奶,我把马字倒着姓!你看啊,咱们这小区里,住了好几千户人家,你见过谁家愿意随便把老人放出来拾垃圾的?一般人家都不会的,子女宁可自己吃点苦,也不指望老人靠拾垃圾卖钱过日子。还有,就算你出来拾垃圾,世人也没有笑话的道理,都是为了生存嘛,但是,你见过拾垃圾的女人随便就进了别人家的门,还要给人家当女人的吗?女人跟人、改嫁,就算是天经地义的,没人拦,但是,难道不应该先通过双方的子女吗?比如,她的子女,和咱们认识认识,了解一下情况,再商量结婚的事,该要多少彩礼还得要,该认的亲戚还得认,光明正大的,难道不好吗?她倒好,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就已经来家里坐着了,活都干上了,这啥意思?一看就是个老江湖,经验老到,八字没一撇哩,就先跑到一搭生活,这叫同居你知道吗?多亏我们晚上都在家里,要是我们老爷子一个人住着,事情就烂了。人家来过上一夜,就是你家的人了,你家老爷子把人家睡了,子女你想随便把人打发走,没门儿!等着大出血吧,肯定狠狠地讹你一笔。反正那种外头跑惯了的女人,也不顾啥面子,不给钱就跟你闹,咱们做子女的能豁得出脸面跟那种人闹吗?老先人做出这种事,难道不够丢人吗?所以,拿钱买个太平吧,就牙一咬吃了那个哑巴亏。

撒叶笑得捂住了肚子,说马二虎马二虎,你够二的!啥“老爷子把人家睡了”,说得好像咱家老爷子是个大小伙子啊。就咱家这走路都不稳当的八十多的老汉,吃个饭都跟孩子一样漏,还有本事睡女人吗?

马二虎忙着解释: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不管你睡没睡,只要在咱们家里过夜了,那就是睡了——

那究竟睡了还是没睡噻?你一会儿睡了一会儿又没睡,咋这么复杂了?

撒叶故意装听不懂,跟马二虎胡搅蛮缠。

马二虎气得不解释了,直接骂人:反正咱家这老爷子够不要脸的,吃饱了没事干净整这些烂事!

马二虎!撒叶喊,变了脸色,把食指压在嘴上嘘。

马二虎刹住不说了。

撒叶柔声解释:不能这么说老人,有罪哩。声音低一点,万一大听到呢。

我也是气糊涂了。马二虎红了脸辩解。

撒叶还是不愿意完全相信,犹豫着:可是,我咋觉着那个虎姨娘她不像你说的那种女人啊,她看着挺实在的,还抢着给我洗锅哩。

嘁!马二虎的眼神完全是在看白痴,说,你说你咋年龄越大越幼稚了,跟老爷子一个秉性了。那姓虎的实在?哼,你心里实在,就看谁都实在。能不能眼睛看的时候,也动脑子想一想?还一口一个虎姨娘地喊着,人家说她姓虎,你就认定姓虎啊?现在的人,嘴里哪有个实话哩,像她这种东游西窜闯江湖的女人,说个谎还不容易吗?

连姓都可能不是真的吗?撒叶感觉有点受打击,不想跟马二虎争论了。马二虎这个人,她一直以为是个老实人,从那天跟虎姨娘,哦不,那个自称姓虎的女人,打交道来看,马二虎这个人原来早就学精了嘛,啥都知道,眼光老辣,嘴还特别能说,这和撒叶认识的那个马二虎不一样了。以前的马二虎是个老实人,在啥事上都肯吃亏,大家也都总是理直气壮地亏待着他,就像婆婆去世后,公公的去处,马二虎默默承担了起来。撒叶就以为马二虎还是那个老实疙瘩马二虎,可从处理姓虎的女人的这件事上,又能看出他原来这么精明,还是城里锻炼人啊。

撒叶心里有点不踏实了,马二虎天天在外头跑,满城找活儿干,不知道一天都和啥人打交道着哩,那么笨嘴拙舌的一个人,现在磨炼得换了个人一样,这见的人多了,心眼活泛了,会不会在外头胡来哩?马二虎人长得不赖,中等个子,不胖不瘦,面貌匀称,算不上美男子,却也不差,会不会被哪个狐狸精勾搭上哩?公公八十多的人了,楼都下不去的一个人,还把人招惹到家里来了,马二虎现在这么能说会辩,要出点啥幺蛾子可比他老子方便多了。

撒叶越想越不放心,看马二虎的眼神就不对了,总感觉他藏着什么秘密。时不时有人打来电话,马二虎总喜欢躲进卫生间接,谁知道是啥人打来的?别听他说是工友是朋友是老板是户主,谁知道是男是女是人还是妖?他现在说谎的本事撒叶可是见识了的,连腹稿都不用打的,直接张嘴就来了。这要是外头有了人,哄她撒叶还不是很简单的事。

撒叶跟马二虎开着玩笑问,你是不是外头也有人?大八十多的人了,黄土把嘴都堵住了,还想要个女人哩,你天天外头跑,就算你不招惹女人,女人也会招惹你吧?

马二虎抬手抹一把脸,说我一天为了挣几个钱,跟驴一样下苦哩,泥一身水一身的,你看我还有心劲招惹女人吗?一天苦扛下来,就是给我个貂蝉西施,我都懒得看。你不信的话,我发个毒誓吧。

马二虎说得认真,撒叶就心软了,舍不得逼他了,说算了,发啥誓哩,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只是,咱们这老爷子,年轻的时节咋样,你觉得他好女人吗?马二虎想也不用想,头摇成了拨浪鼓,说,不好不好,他这辈子啥风流韵事都没出过,谁不称赞他是个正派人呢。老早就被看成德高望重的人了,谁家有个啥红白事情都少不了请他。唉,谁知道他老了老了,眼看着这辈子要收口儿了,却闹着要个女人,真是羞得我头疼哩!

撒叶揪住马二虎耳朵,问,老实交代,你老了,到了老爷子这个岁数,我要是在你前头走了,你会不会也忙着到处说女人?

马二虎推开她,说,我不会,我不是那种人。

撒叶心里一喜,这哪怕是一句假话,却也让人很受用。

她又揪住他耳朵,说,现在你不会,到了大那个年龄哩?你们男人是不是一辈子都好这一口儿,只要人不埋进土里,只要还有一口气吊着,就还是忘不了惦记女人?

马二虎笑得比哭还难看,说,你放开我,你我能不能活那么长寿都不知道哩,提前几十年折腾人你觉得合适吗?

马二虎使出劲儿甩掉撒叶,出去了。

撒叶除了做家务,就坐着胡思乱想,手机视频也不爱看了,只要一个走神,就仿佛看到婆婆还活着,跟公公坐在一起。婆婆还是那么健谈,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个不停;公公稍微靠后,躲在婆婆身后,一会儿闭着眼睛养神,一会儿睁开眼睛听大家说话。很少插嘴,腼腆得像个还没有经过社会历练的大孩子。那时候谁能想到有一天婆婆会走在前头,而且公公会想方设法地闹腾着再找一个女人。这些念头,像藤蔓植物的枝干和茎须,柔软又韧劲十足,在人心里来来回回盘绕,把撒叶的内心占得满满的。她明明知道这都是些不必在意的杂念,却就是沉浸在里头,挣不脱,抛不开。有时候想得深了,她就坐着垂泪,说不清这是在为谁难过,反正就是想静静地淌一会儿眼泪,到了做饭的时间照旧去做饭。

公公的病慢慢好了,炎夏来临以后,他可以出来走动了,拖着拐杖在地板上咚咚咚响。一顿吃大半碗饭,吃完后碗底是空的,不再剩那么一坨。坐过的地方还是会漏下一片汤水汁液和饭粒儿,撒叶确定他不是故意洒漏,确实是老了,碗都端不稳了。吃饭的时候像孩子一样,靠近茶几边,然后像孩子那样把嘴搭在碗边上,一口一口往嘴里刨饭。公公不怎么和撒叶说话了,这是从虎姨娘事件以后开始的。撒叶心里不踏实,也觉得冤枉,就故意寻找搭讪的机会,问,大你吃饱了吗,大你喝水吗,大有啥要换洗的衣裳吗我给你洗去,大你今儿想吃个啥?每次公公都耷拉着眼皮不看撒叶这个人,磨蹭够了,慢吞吞吐出一个“不”字。

老爷子好转了,马二虎就又去做活儿了,家里大多数时间便只有撒叶和公公两个人。撒叶买了刺绣材料,没事坐在阳台上绣花儿。针线在布料上发出细碎的声音,屋里公公在听快手,快手里有女人在唱歌儿,唱的是西北“花儿”,调调总是曳得很长,一句扯着一句往前盘旋。撒叶就侧着耳朵听,听到伤心处会有一点心酸,好像时间在大踏步往后倒退,退啊退,就退到从前去了。撒叶小的时候,经常听放羊娃在山头上唱这种“花儿”。这种民间歌谣有一种魅力,听着听着你就听进去了,听进去后就把心底看不见的忧伤掏出来了。这些忧伤像云一样在头顶上飘,像风一样在尘土里翻滚儿,像雪片一样在生命里慢慢沉淀。也会退到公公年轻的时候吧,还有年少的时候,所以公公也是沉浸在回忆和忧伤当中的吧。撒叶想跟公公讨论一下,又没有勇气推门进去。自打公公不怎么搭理她以后,撒叶就不进主卧了,卫生由马二虎或者大小龙去做,打扫得干不干净呢撒叶不想知道。她心里有气,更有委屈,心里说赶走人的又不是我,凭啥要生分我?

一天午后,撒叶又在绣花儿,马二虎发来语音说老大和老三良心发现了,也要孝敬一下弟兄们共同的老子,分别发过来一笔钱。其中老大给的钱他买了个轮椅,电动的那种,很好操作,还轻便,以后撒叶没事了可以推着老爷子出去转转,到小区院里老年人扎堆的地方去,让老爷子也晒晒太阳,看看热闹,拉拉闲话,日子就有意思了。不过你得操个心,不要碰上那个姓虎的女人,都在一个小区里活动,万一碰到了,老爷子心里肯定会死灰复燃,那时候难免又要闹腾。

撒叶把马二虎的信息听了两遍,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觉得应该及时把有了轮椅的好消息告诉公公。她轻轻推开门,看见公公睡着了。睡着的公公没有盖被子,身子朝右卧着,从肩膀到腰到腿和脚,蜷缩出一个弯曲的姿势,那姿势就像一个蜷缩在母亲子宫里的胎儿。他睡得很沉,撒叶站在门口看了好一阵,公公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有快手里的“花儿”一直在唱。

原载《中国作家》2025年第4期

原刊责编  俞  胜

本刊责编  周美兰

一大片混沌/马金莲

挺有意思的。每当想起前年至去年发生的那桩事,我就哭笑不得。就持续的时间而言,这是一桩旷日持久的事,或者可以称得上事件。具体情况,因着为长者讳的缘故,实在不便透露,就不多提了。让我很多次陷入思考的,是事件牵动到的前后左右、上下里外的那些名为亲情的神经细胞,以及由此扯动的更深的毛细血管,甚至可以上升到我们身处的时代和社会的深层次背景这样的高度。具体辐射到的词语有,老年,爱恨,情仇,养老,陪伴,生命质量,等等。举目所望,老龄化离我们越来越近,西北小城固原也不例外,公交车上老年人往往过半,排队领鸡蛋、抢打折商品、接送孩子上下学、早晚锻炼,总能看到老年身影成为主要风景,我自己也到了不惑之年,人生旅程过半,后面不远处老年已经在招手呼唤,老年成为我们不得不严肃面对的课题。有人还在路上,有人已经身在其中,于是,我的关注视线集中到当下的老年群体之上。这里头可写的内容五花八门,而文学作品,应该剥去那些覆盖在外表的东西,再深入一些,到更深处去探索,心的内部,精神的竖井,那里头隐藏着富矿。这座富矿是混沌不清的,要区分出单纯的明亮和纯粹的黑暗,没那么绝对,也没那么容易。如何深入地挖掘,又如何浅出地书写?观察的同时思考没有停滞,最终以敬重的悲悯的情感来呈现,这是文学的使命,也是一个作家的素养。从偶然之间关注到个体,再到自觉挖掘普遍存在的群体,这期间我把自己分割成无数个身份,然后游走于不同的生活缝隙,便看见了人的心灵深处的斑驳陆离和五彩斑斓,这时候反而不焦虑也不难过了,平静地构想和编织故事,一个个有趣的细节在故事的渔网之上烁烁闪光,这里头是对人之本性的思索,有肯定也有否定,有赞美也有质疑,最终汇入一种辽阔无边的拥抱——我觉得作家的情怀应该是海,包容和接纳一切的乐与苦,一切的暗和光,一切的一切。哪怕是混沌,一大片,我也鼓励自己踏入其中,去摸索,去寻找,去梳理,去书写。

作者简介

马金莲,回族,宁夏人,八〇后,民盟盟员,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坚持创作25年,发表作品600多万字,出版作品23部,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图书奖、首届茅盾新人奖、郁达夫奖、华语青年作家奖、高晓声小说奖、《小说选刊》年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朔方》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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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胜:

小说以儿媳撒叶的视角,将一位耄耋老人寻求情感慰藉的隐秘渴望,置于传统孝道与现代家庭结构的夹缝中灼烤。当公公在婆婆百日祭时提出再婚诉求,这个被药瓶与孝心编织的伦理牢笼骤然开裂。子辈将赡养简化为生存供给,却对老人作为“人”的情感需求视而不见。那道始终没关紧的防盗门,既是城乡价值观的裂隙,更是传统家庭叙事中讳莫如深的欲望缺口。

周美兰:

这是一个无比现实而又让人无比扎心的故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公公这个角色,无疑是塑造得最生动的一个,这个人物将人性的曲折幽微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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