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写给父亲的书,大概也是很多女儿们渴望的与父亲的对话。站在女儿的角度,父亲是家庭的顶梁柱,是世界上最爱她的男人,是隐含自己命运的神秘象喻。写父亲就是写自己——他没有走出的故乡,他年轻时爱慕的姑娘,他梦想中的远方,最终铺垫成女儿的道路和方向,是她一生写不尽的诗篇。
“亲爱的曼拉,我准备写下全部,然后告诉别人,这是小说。”
1
父亲半躺在西昌市第一人民医院CCU病房5号床上。
他脑袋偏向一侧,左手耷拉在床边,右手放在胸前,手里还捏着一只剥开的香蕉。香蕉应该是母亲剥好递给他的,他没有打算吃,只是懒得放回床头柜。看见我和弟弟跟在母亲身后走过来,他抬了抬眼,用微弱的声音说,蝴蝶,小喜,那么,快,就,就拢了哦。
父亲的语速很慢,仿佛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他有轻微的口吃,平常还好,在他虚弱的时候会更严重。他还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停顿了一会儿,又把嘴巴闭上了。他想动一动身子,他的身体沉重,在他开始动的那一刻,床就吱吱呀呀一声接一声响了起来。护士在远处朝我们这边喊,病人不要乱动,家属尽快出去。
母亲皱紧眉头用她几十年不变的方式责备父亲,跟你说了啊,要动的时候说一声。她沉下脸俯身帮父亲翻身,同时给了小喜一个不太友好的眼神,小喜赶紧帮忙。医生护士在我们周围忙碌,病人大都平躺着。黄昏,有点冷,太阳的余晖照不进灰暗的房间,只染亮了窗外的几株槭树。没有风,树枝上有几只麻雀在叫,紧接着街上传来喇叭声,麻雀们一起飞走了。
翻好身了,现在的父亲侧身正对着我。他的眼神好似在看我,但其实是望向我身后的空茫处,时间和空间之外。他看起来孤独又平静。他的个子相对于这病床实在是太大了,双脚已经抵到床尾。蓝白条相间的病号服稍微有点小,裤管下探出他一双45码的大脚。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眉头紧紧地收着,表情透露出与生俱来的傲慢,就好像没有人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我把父亲手上的香蕉拿走,再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他一下子把我的手指头抓了起来,我赶紧回应,用力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干燥,温热,这么一握,我紧绷了很久的身体就软了。我鼻子酸了一下,又忍回去了。
那位在远处喊“病人不要乱动”的护士走过来给父亲换了一瓶新的液体,并再次叮嘱不要随意乱动。换好液体之后又重复了一句,家属,尽快出去。
距离父亲病床不远的两个病人在呻吟,一个时断时续,另一个就没停止过,他们的家属默默守在一旁,有个家属在低头玩手机,看起来就像是一直住在这里。
父亲是昨天夜里被救护车送到这里的。
2
6个小时前,我在成都。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昨天夜里因为突发心梗住进了西昌市第一人民医院的CCU病房。
我挂下电话赶紧在网上搜索了“CCU”的意思,“CCU是心内科的重症监护室,有专门的护士照顾每个病人,针对重症冠心病而设立”。在这之前我只知道ICU。马上输入下一个问题:ICU和CCU哪个更严重?最多的回答是没有哪个更严重之分,只有一个网页有句话:一般来说,ICU里的病人更严重些。我将这个网页截图保存了下来,像保存隐秘的护身符。
我给弟弟小喜打电话。他家和我家只隔着一条马路,我们原本约好中午一起午餐的,接近中午12点,孩子们都在我家里玩儿,他在他家里炖好了一锅汤准备端过来。通话的过程里,我看见他正把车停在我家门外的小区空地上,他比我早一些接到母亲电话。他还是把炖好的汤带过来了,雪豆炖猪蹄。汤还很热,我们胡乱喝了两口。孩子们围拢过来,看着我们喝汤,问我们要去哪里。我们说,外公(爷爷)生病了,我们回老家看看就回来。孩子们安静下来,没有再问什么。
从成都开车回西昌的路程是460公里。几年前全线通上了高速,开车才成为我们回家的首选。在更早的时候,我们选择坐火车,成昆铁路。从老家米易上车经过西昌来到成都,15个小时。父亲就是在我18岁那年坐火车把我送到成都上大学的。
高速公路没通之前,我只开车回过老家一次。在翻越泥巴山一个被大雪覆盖的山坳时,我车子的两个车胎被早已等候在路面上的钉子扎爆,歹徒围了过来,其中一个满脸胡子的彝族男人把脸凑到车窗内冲我喊,小姑娘,给点钱过生活。我不得不支付两千元请他们补胎,他们也真的认认真真帮我补好了胎。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事了,现在回老家只要六七个小时,这条路父亲开得最多,他和母亲每年从米易来成都七八次,每一次后备厢里都塞满了食物:老家的土鸡,腊肉,鸡枞,蘑菇,核桃,李子,芒果,石榴,嫩苞谷,小南瓜,亲戚种的大米,可以吃的马蜂蛹,甚至虽然品种一样但就是比成都味道更苦的苦青菜,所有他们觉得好的东西。他们通常凌晨4点出发,上车后母亲继续睡觉,父亲手握方向盘穿越黑夜,翻过大凉山,从高原到山区,进入河谷再来到四川盆地,在清晨敲开我成都的家门。父亲说,半夜反正也睡不着,不赶路就浪费了。五十岁之后,他夜晚的睡眠就变少了。父亲曾经在喝了酒后对我们说,睡眠越来越少,是因为老天爷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就多给一些醒着的时间,反正死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补瞌睡。
今年初,成都到昆明途经米易的高铁通车了,最快的一趟“复兴号”动车,3小时50分就可以从成都直达米易。父亲母亲在县城的家距离高铁站不到一公里,但父亲还从来没坐过高铁到成都,他喜欢开车。
3
1998年父亲还没有汽车(他那时骑一辆嘉陵70摩托),他带着我坐火车到成都上大学。15个小时的火车旅行,没有买到坐票,我们坐在两截车厢连接处,同时也是厕所旁边的地上过了一夜,火车在一个明亮的早晨把我们送到成都。
父亲和我都搞错了开学报到的日期,我们提前一天来到了我的大学。上午10点多,没有一个学生,老师们聚集在教学楼里的某间办公室里。学校大门竟然开着,出租车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了教学楼门口有喷水池的空地。不知他出于怎样的考虑,可能享受了这种自由出入的待遇,一高兴,按响了喇叭。老师们听到喇叭声,全部走了出来。我是后来才知道,走在最前面的是校长,他身高一米八,年轻时是个小提琴演奏家。他两手插在裤兜里,走路带风。人群安静得能听见衣服的摩擦声。他们在等待主管领导来学校视察,听见喇叭声就以为领导们来了。
以校长为首的欢迎队伍刚下台阶,就看见出租车里走出来两个乡下人。在一群知识分子的注视下,父亲一瘸一拐往前走(一周前为了避免撞上一头牛,他把摩托车开进了麦子地,左脚受伤),他单肩挎一个大大的双肩蓝色牛仔包,牛仔包鼓鼓囊囊,装满了我再也不想穿的那些旧衣服。我低着头跟在他后面。
那位走路带风的校长提高音量对着校门口保安室说:“怎,怎么回事,没搞清楚就,就把车子放,放进来了。”
校长也有轻微的口吃,这是他和父亲仅有的相同。尽管口吃,他说话中气十足,举重若轻,即使在怪罪别人,也充满了大度和教养,大人物的笃定显而易见。说完这句,校长对旁边一位助理模样的老师小声说了些什么,那位助理小跑着往大门口去了。校长往我和父亲的方向看了一眼,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转身往教学楼走。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缝,人群跟在他后面鱼贯而入。按响了喇叭的出租车司机驾车离开,留下父亲和我站在原地。
父亲的脸上还挂着笑容,一种他实践了很多年,在郑重时刻由内而外的过分热情的笑容。但是这笑容没有地方去,他只好慢慢收了起来。他咳嗽了一声,想吐口痰,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还是把那口在老家可以随意处置的痰吞回肚子里了。
那天阳光刺眼,耸立在我们面前的五层教学楼特别白,喷水池在喷水,水花在太阳的照耀下居然有小小的一道彩虹,一股鱼腥味在空气中飘。即使手里捏着红色入学通知书,我也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站在一棵小叶榕浓重的阴影里,我突然意识到:我从此跨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需要我独自面对的,没有父亲的世界,一个父亲辛苦半辈子把我送入的,他不懂的世界。
4
车子在高速路上狂奔,母亲再次打来电话,我按下免提,母亲将刚才单独跟我和小喜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并补充了更详细的内容。母亲说,昨天早上,父亲和她坐火车从米易出发,去西昌玩儿。和他们一同上车的还有好几个朋友,以往他们这帮人经常一起开车去西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玩,自从父亲半年前发病不开车后,大家将就他,都不开车了。他们坐高铁(历时58分钟)来到西昌,逛了一些景点,到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感觉不舒服,胸闷,肚子痛。他叫了一碗米线,吃了两嘴就不吃了。有一位朋友陪他去附近药店买了止痛药,他吃了药还是不舒服,母亲给他叫了一碗粥,他勉强喝下。晚上他们住进一间酒店,母亲担心父亲,跟父亲说要不我们还是去医院。父亲说,问题应该不大,睡一觉就好了,他早早上了床。到9点的时候,父亲叫醒母亲,跟母亲说,他可能要死在西昌了。母亲立马拨打了120。
母亲说到这里哭起来,她说父亲一定痛得很,是真的痛得不行了才跟她说那句话,说他可能要死在西昌了。母亲还说,她从昨晚到今天早上一直忍着没打电话告诉我们,父亲也不许她打,她心想也许很快就好了。是医生说,最好通知孩子们都赶回来。
“我可能要死在西昌了。”我脑子里不断冒出父亲这句话,想象他说话时的语气,表情,他费力又结巴的样子,酒店房间里昏暗的光线,母亲的恐惧。
5
父亲进入CCU之前几个月,我开始写一部计划了一年多的小说,小说的主角是一个喜欢与动物打交道,在客厅养熊,与周围的人事疏离,后来离家出走的男人。在小说的开头,我用倒叙的手法“安排”了这个男人的死。这个男人因为癌症死在无人照护的病床上。叙述者是这个男人的女儿,第一人称的口吻。
动笔之前,我给一位编辑朋友讲述我的写作计划,并告诉他我的隐忧:父亲今年身体出了一点状况,虽然小说是虚构的,但我还是会有顾虑。那位朋友说,如果你有这个顾虑,就换个写法。我说我找不到更好的写法,而且小说中的“我”并不是现实中的我,小说中的我没有小孩。再说了,我真实的父亲不会离家出走,他也不会养熊。编辑朋友说,那你写吧。
我不是要编辑给我提供心理上的支持。而是保有这样的信念:只要把担心的事说出来,它就不会真实发生了。
我已经写了一万五千字。望着车窗外成都平原上飞驰而过的树木,我对自己说,已经说出来过,不会发生的。但是也忍不住想:如果父亲这次真的走了,我将永远不会再打开那部小说文档。
6
父亲出生在我老家山那边的凉山州会理县,他的亲生母亲生下他三天后死去,再过三天,一个瘦小精干的女人走进父亲的房间抱起了他。这个女人就是我现在的奶奶。奶奶事后回忆,那时是夏天,太阳暴晒大地,空气闷热,没有一点风。奶奶从我们村子出发,走了一天的路才走到父亲出生的村庄,进到父亲家里的时候,父亲的父亲不在家,她闻到一股腐臭的味道,父亲躺在茅草房角落里的一堆谷草中间,身上的皮肤已经溃烂。听人说是一个哑巴(父亲的小姨)负责照管父亲,但这会儿也不知去了哪里。奶奶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煮红薯,先放在自己嘴里嚼烂,温热,再和着唾液吐进父亲嘴里。六天大的父亲吃掉了半只红薯。奶奶说,吃完红薯父亲才开始哇哇大哭。父亲的父亲回到家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他的孩子,他就问她,你要不要嘛,要就把他抱走。
奶奶领养父亲是因为她生的两个儿子都夭折了,乡村里负责算命的先生告诉她,要收养一个儿子来“押长”。“押长”就是为以后出生的孩子带个路,领个头,顺顺利利的意思。父亲来到奶奶家,就拥有了一个和他的使命密切相关的名字:长(Zhang)生,直到14岁上户口的时候才有了大名“张洪才”。
父亲的亲生父亲偶尔翻山到我们村看父亲,和父亲的养父喝酒,父亲长到8岁的时候他就没再来过了,有人说他到内地找活路了,也有人说他死了。见过他的人说,父亲口吃这毛病是遗传。
小长生,村里人很长时间都这么叫父亲。老天爷没让奶奶失望,果然在收养父亲之后,奶奶又生养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再加上前面活下来的大女儿,奶奶有七个孩子。老家客厅的组合柜上放着一张照片,是爷爷在世时的全家福,爷爷坐在正中抱着我(只有这张照片证明他抱过我),其他人以我们为中心站成两排。我们的身后是两棵巨大的桉树,桉树后面才是爷爷奶奶的家,这个家是一座安放在半山腰的四合院,上下各三间正房,另有一南一北两间厢房,猪圈和灶房分别在四合院两个外侧,土墙青瓦,端端正正。
关于父亲儿时的细节,奶奶能回忆起来的很多都跟饥饿有关。奶奶说父亲小时候个子长得快,整天喊饿。有一天,奶奶指着正在老家院子里玩平衡车的一个6岁小孩儿对我说,你爸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比他瘦多了。那个时候大饥荒,大家都没饭吃,有一天他拿着个搪瓷碗去大队部领得一碗滚烫的红薯粥,舍不得吃,想捧着回家分些给我,走到村口那座独木桥的时候,眼睛盯着碗里的粥,脚一抖,粥和碗都掉河里被水冲走了。说到这里奶奶就停了下来,叹口气起身呼唤她养的跑山鸡了。我看着眼前那个6岁小孩,他还那么小,除了玩平衡车,好像什么也不懂,父亲怎么就可以做到忍住饥饿捧着到手的红薯粥往家走呢?
家里有一张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这是我能看到的,最年轻的父亲。他那时还是单身,穿着白衬衣,皱着眉头,大概因为阳光过于明亮,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手里还叼着一支烟,那个年代拍抽烟的照片很少见吧。照片里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父亲一头浓密得过分的头发,还有那只点着烟的,修长的手。另外,他蓄起的八字胡与他的年龄并不相称,八字胡是为了遮住爷爷打他留下的伤疤。他的八字胡蓄了几十年,现在也是。
7
这次进CCU病房,是父亲一年之内第二次入院,上一次意外发生在几个月前,他突然摔倒在老家一场婚礼的现场。
自那天起,不正常的事接连发生。另一次开车,父亲撞上了一棵树,母亲从此收缴了他的车钥匙。那天之后他开始迷路,走路出门转一圈就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再后来,他会指着一杯水,犹豫很久后跟母亲说,我要刷牙。他把喝水说成了刷牙。他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母亲跟他说话,他就像没听到一样,过一会儿嘴里又冒出几句跟母亲说的内容有点关系的话,但那些话常常是“筛边打网的,莫名其妙”(母亲原话)。因为担心自己会说错话,他后来索性就不怎么讲话了,他本来话就不多,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躺在床上看手机刷短视频,或者发呆。这些状况持续了一两周后,母亲才给我和小喜打电话。
“老年痴呆,肯定是老年痴呆。”母亲在电话里斩钉截铁。
老年痴呆,阿尔茨海默病。父亲才68岁,这个病这么早就找上了他吗?从母亲描述的症状来看,几乎就是了。我到处寻找关于老年痴呆的信息,请教有照顾这类病症亲人经验的朋友。朋友推荐我一本书,《终结阿尔茨海默病·全球首套预防与逆转老年痴呆的个性化程序》,我把这本书买回家,端端正正放在了书架的最上层,还没有打开塑封。我总觉得,只要不打开这本书,一切就不用面对,我的父亲就不会得这个病。
我坚持要父亲来成都医院做检查,父亲总说没事,他说天气太热了,等天凉些再说。那几天我每天给父亲打电话,但每次拿起电话,说不到两句他就着急要挂掉,我明白是他担心在我面前说错话。除了催他来成都看医生,我也找不到什么说的,就问他,你最近好不好?他总说,好啊,好。然后就是这句:我挂了哦。还没等我回应,他就真的挂了。
又过了一周,老家的弟弟小勇开车送父亲来成都。华西医院最终的诊断结果是“脑部细小血管阻塞”。不是阿尔茨海默病,但说不清哪个更严重。
在医生办公室,我看到了几张脑部CT扫描片,迎着窗户外射进来的光线,父亲的大脑好像被摊平过,以一种完全物质的方式出现。我有些眩晕,仿佛受到阻塞的是我的大脑。我小心接过扫描片,好像父亲真实的大脑就这样放在我的手上。我把它滑入一只塑料袋,塑料袋发出轻轻的、吱吱的声音。
脑部细小血管阻塞是脑梗的一种,爸爸的病情相对轻微,甚至可以说是幸运:处置方式是住院一周治疗,这之后需要更严格地注意饮食和作息,控制好血糖(父亲最近五年每天坚持给自己注射胰岛素),医生的原话:“当然,恢复也不是不可能”。
那么也就是什么都有可能。
疫情期间住院很不方便,只能一个人陪护,别的家属无法探视。父亲的治疗方案只是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输液。在请教了几位医生朋友之后,我们决定在住院部附近的酒店开两个房间,每天走路去输液(做到这一点需要和医院签署一份后果自负的文件)。父亲当时还很乐观,有一天傍晚,他抛下我和母亲一个人就去输液了。打电话他不接,医院的电话也打不通。但是几个小时之后,他回到了酒店,他带着胜利者的喜悦大口喘气。他说已经输完液了,回来的时候他围着华西医院转了两圈,最终还是找到了通往酒店的路。他想证明自己很好,他做到了。
8
出院后,父亲和母亲以“有很多场酒要吃”为理由回老家了,他们总能找到各种理由离开成都回老家,东家办婚宴,西邻搬新家,院子里的花草该浇水了,你奶奶一个人寂寞。
母亲打电话说,父亲不再喝酒了,他每天走路去县城河滨公园跟一帮老朋友喝茶,喝五块钱一杯的茉莉花茶,玩一种叫“干瞪眼”的纸牌游戏,有时输有时赢。听起来,这是一个让我有点陌生的父亲了。
几年前父亲说过这样的话:“不开车,不喝酒,不打麻将,死了算逑。”
9
四个月之后,春节期间,我带着三个孩子回米易。这一次,父亲比过去说话更结巴,行动更笨拙,母亲责备他的次数也少了。他们并不比以前更相爱,只是父亲的病让他们找到了一种妥协相处的方式。父亲有一种“有些架不必吵,先认输比较舒服”的放弃。难得的放松,仿佛疾病给他带来的不只是病痛,还有某种精神上的彻底解放。
5岁的儿子小披萨刚下车时有点怯生,一个人躲在房门外不愿意进屋,父亲拉着他去了安宁河边,半小时后才回到家里。回来的时候,小披萨就把外公当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一只手拉着外公,另一只手里拿着几个鹅卵石和一根小树枝,说是外公在河边捡了送给他的。他嘴上不停地强调:我只跟外公做朋友,你们谁也不是我的朋友了。
孩子们在房间四处打闹的时候,父亲就半躺在沙发上,眼睛半闭,似睡非睡。有孩子不小心碰到他一下,他会把眼睛用力睁开,调整一下坐在沙发上的位置和方式,再回到之前的状态,眼睛半闭,似睡非睡。
第二天发生了两件小事情。中午,大家陆续坐上桌准备吃晚饭。有人提议喝点酒,父亲也很开心,他说他喝一小杯红酒没问题。我刚准备往高脚杯里倒酒的时候,父亲拿过我手里的红酒瓶说,我来倒。
父亲拿过红酒瓶,把红酒倒进了装着热乎乎的米饭的饭碗里。母亲诧异的眼神没有让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犯错,大家突然安静下来,小披萨一个人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指着高脚杯说,外公,酒杯在这里呀!父亲微笑的脸凝固了两秒钟,哦,他说,咋回事呢。大家赶紧说起别的什么事了,小小的尴尬似乎就这么溜走了。
过一会儿,父亲左手拿起装着米饭的碗,右手举起筷子捻菜,突然,他手中的碗失去控制掉到了桌上,吧嗒,感觉就像是那只碗自己的意志,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碗没有碎,但碗里的米饭撒出去很远,一部分散落在桌上,另一部分混入了一盘浸满猪油的回锅肉。母亲下意识地“哎呀”了一声,随即控制了自己,大家都装作没事一样帮着收拾桌面。父亲也佯装起一张平静的脸,坐下来拿起那只碗三两下吃完了里面余下的米饭,中途只捻了两三次桌上的菜。
很快父亲就起身离开餐厅,他在客厅沙发上坐了半分钟,又站起来掀起不太平整的沙发巾,把沙发巾重新铺平,整理每一处边角,使得钩针花纹的棉布沙发巾和沙发轮廓完全贴合,比任何时候都要严丝合缝。他需要做点事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给父亲泡了一杯茶,父亲喝茶的表情仿佛是在吞咽一种难以下咽的东西,喝完后咂巴了一下嘴巴,然后他愣起神来,仿佛进入另一个时空,一种不在场感。再过一会儿他真的睡着了,他的头垂在胸前,胸脯随轻微的鼾声一起一伏。睡着了的他变得很轻很轻,像一片树叶。
10
父亲和母亲同年同月同日生,在一个生产队长大。站在父亲家门口的桉树下往外看,就能看到母亲家所在的村庄。若在桉树下大喊一声,母亲家是能听到的。
父亲的家离深山老林最近,他的童年大部分时间是在那片山林里度过的,砍柴、捡野菌子、摘野果子、打猎。大饥荒年代,有一种叫作“斗争粮”的食物救过全村人的命,父亲每天受命去山里摘斗争粮,摘回来奶奶用石磨推细,做成饼子充饥。斗争粮我后来也去摘过,我们把红红的小豆子用细线穿起来戴在脖子上,幻想它是一串红宝石项链。那小果实我尝过,酸,涩,根本不算是食物的味道。
爷爷做过保甲长,外公则是新中国的村长。吃斗争粮那几年,父亲差点饿死,而母亲家隔壁就是生产队的粮仓。村里的土墙壁都有墙洞眼,外婆做了一条长柄木勺,每天让母亲和她两个妹妹把木勺伸进墙洞眼扒拉稻谷。
母亲跟我说过,父亲小时候憨,又高又瘦,说话结巴。父亲家里穷,只有一条裤子,哪天洗了裤子没晾干,就只好在家里躲着不见人,常被村里的娃儿取笑。“他是后来才长好的。”母亲这么说。
父亲与村庄以外的世界第一次发生关系是在他14岁那年,他参加过大串联,打算去北京天安门见毛主席。他从我们村庄所在的山区出发,背着奶奶给他准备的干粮一直走到河谷地带,与河谷地带的年轻人会合,再顺着安宁河往西昌方向又走了两天的路。导致他没有继续往前走的原因,是他脚上的一双布鞋实在太破,没走多久就不能再穿了。他光脚踩在河滩上,那时是盛夏,河谷地带海拔低气温高,地面上的河沙又粗又烫,他的脚底很快起了一层水泡。他原地休息了两天,大部队在那两天都挤上了成昆铁路的火车,他只好一个人返回村庄。
回到家的父亲在爷爷的安排下做起了铁匠学徒,在离家几里地外的铁匠铺,父亲每天挥舞着铁锤砸向烧红的铁块。现在的父亲每当用力和专注地做什么的时候,眼睛都会鼓起来,嘴巴歪向一边,舌头伸出一小部分摊在两片嘴唇之间。这都是学徒生涯留下的印迹。
学打铁的第二年,从小就在一起玩儿一起长的父亲和母亲确定了恋爱关系。这个关系是外公出面确定的,“15岁不小了”——这是外公的原话。那时候确定关系需要找一个媒人,父亲母亲的媒人都是外公去找的。外公说,整个生产队我就看得起张家这个结巴娃儿,人老实,有手艺会打铁,怎么都能混口饭吃。外公仔细看过父亲的手掌心,还把父亲和母亲的手掌心同时拉到面前认真比对,事后她对母亲说,你跟着这个结巴娃儿吧,一辈子享福。
从15岁到18岁,母亲和父亲的恋爱谈了三年,那时候国家的政策还是18岁就可以结婚,父亲和母亲去乡政府办结婚登记,不巧的是,登记那天结婚登记处的结婚证用完了,办事员让他们改天来。巧的是,第二天国家就改变了政策,要求全国年轻人晚婚晚育,男的推迟到25岁,女的23岁。他们23岁那年又去登记了,这一年父亲年龄不够,还是不让,父亲到处找关系,终于在24岁那年结了婚,距离他们第一次试图结婚已经过去六年了。
六年中,父亲有过两段母亲以外的感情经历,其中一段时间很短,是和乡里一位会计,那位会计很快就嫁了别人,另一段是和一位知青,持续时间两年(知青的故事我后面会说)。父亲和知青分开后第二年跟母亲办好了结婚证(分开后第一年就企图办,但没办成功)。
以上都是母亲跟我说的,母亲还说,即使父亲跟别人谈恋爱了,她和父亲的关系也“到断不断”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一点不高兴或者高兴,就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从15岁到24岁,一共9年,父亲每年都去母亲家拜年,每次拜年都给外公外婆各二十元钱,给母亲买一丈二尺布。我问母亲,你那时候喜欢过别人吗?母亲说起一个人的名字,不过,她说,那个人喜欢我比我喜欢他多得多,我还是喜欢你爸多一点。我又问母亲,那个时候谈恋爱怎么谈,母亲白我一眼,懒得回答。
在我5岁那年,父亲和乡场上的几个朋友相约出了一次远门,他们先是南下广州,后来又从广州赶去上海,这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那时中国刚刚改革开放,父亲一路经历了很多事,但他总是讲不好,也不怎么讲,只有和他一起去的朋友来了我们家,我们才能听到那些事。他们说父亲在上海的酒店里,把香皂错当成食物,一边啃一边说,闻起来香,怎么吃起来不好吃。他们还说,在广州的时候,有个老板想留下父亲帮他做事,父亲说他娃儿还小,拒绝了。离开广州去上海,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还经过了杭州,在杭州大街上,父亲抓住了一个偷钱包的小偷。父亲的朋友说,父亲把钱包从小偷手里夺回来还给失主,同时自己给了小偷两块钱,让小偷买点吃的,他跟小偷说,外地人吧,不管哪儿的人,要好好做人。那个小偷后来跟着父亲一行到了上海,最后还是回自己老家了。
回了村的父亲开始在村中心修建自己的房屋,全村第一座刷了白石灰的房屋,虽然墙体还是用泥巴舂起来的,但看上去跟县城附近那些砖砌青瓦白房已没什么两样了。我们从爷爷的家搬了出来,这件事对父亲意义重大,父亲在我们新家门口的一片水泥地上用碎瓷片镶了一组数字:“1986”。这组数字如今还在那里。
父亲话不多,也不爱笑,加上高鼻梁八字胡和深邃的黑眼珠,看起来很严肃,小孩子们都有几分怕他。我有个叫文娅的小表妹来我家,父亲多看她几眼她就哭起来。父亲做任何事都特别认真,他是那种一躺下就睡得像一块石头,一醒来就精神抖擞的人。用母亲的话来说,父亲“屙屎的时候背都打得笔直”。他喜欢在村口跟人下象棋,他每走出一步棋都是一件大得不得了的事。他通常将棋子举在空中,皱着眉歪着嘴,舌头摊在双唇之间,棋子半天落不下去,围观的一群人跟着他着急,跟着他停顿,跟着他张开嘴仰头,有时候到最后,他一声“算了”,将棋子放回原位,引来四周一阵吁呼。
父亲常被以母亲为首的人取笑,尽管如此,他有天生的领导力,大家喜欢跟他在一起,而且有他在的地方,哪怕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也从没有人无视他的存在。
1986年冬,父亲第一次从外面背回柴油发电机。首次亮灯的那个夜晚,我们家挤满了大人和小孩,父亲启动发电机,巨大的响声在整个山村回荡。我家每个房间里,父亲事先安装好的电灯泡都亮了起来。人们走进房间,尤其在灶房里流连。那些即使在白天也很灰暗的角落,灶堂边、水缸与地面之间的缝隙、木柴堆旁的狗窝全部都被电灯照得清清楚楚。有老人眯着眼睛看向灯泡,同时发出惊叹:这就是夜明珠啊。从那天起,全村人夜晚的消遣就是来我家看亮灯。
一个夏天的早晨,父亲拉着我顺着村庄旁边的小河走,一直往山里,走到一处瀑布前跟我说,这个水流的落差可以发电。没多久他就真的在那里建起了一座微型水电站,全村都通上了电。
父亲又在村里我们新家隔壁办了一间酒厂,用村里人种的小麦和高粱酿白酒。在那之后的五六年,酒厂越办越大,我家院子里晒满混合了酒曲的粮食。我上小学的时候总被班里同学说,我身上一股酒糟味。酒厂十年后停产了,十年后人们更愿意花更少的钱买内地运来的劣质勾兑酒。
十年后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停电了。那个时候我们村里的电已经并入国家电网,高压线架到了村口外的黄土包。父亲被招进电力公司做电工,负责全乡电网的维护(电工的身份一直持续到退休)。“变压器出问题了。”父亲断言。他穿上雨衣跨上摩托车,准备去黄土包维修变压器,临走时他问送他到门口的我,你去不去?我一下跳上摩托后座钻进他的雨衣。
父亲在变电站忙碌,我帮他举手电筒,他让我照哪里我就照哪里,但他还是看不清那些线路,他从我手里拿过电筒,用力张大嘴巴,把电筒含在嘴里继续工作。由于一直张着嘴,他需要工作一会儿就把电筒从嘴里取出来,吞一下快要留到嘴角的口水,这惹得我不停地想笑。有时候父亲仰起头,专注地忙碌着,电筒的光射向遥远的夜空。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而我披着他的雨衣,那真是我一生里梦幻般的时刻。
11
我只在村里的小学上了两年学,父亲就将我送到了乡里的中心小学,父亲有个好朋友是中心小学的语文老师(父亲总有很多村庄外面的好朋友),我一开始就住在那个语文老师家,后来又和初中生们挤大通铺。在镇上读到四年级,父亲将我转学到县城里,总是哪里的“教学质量高”,他就想办法把我送到哪里,住校,或者住亲戚朋友家。
我从小就有一个担心,担心别人不喜欢我。站在教室门口,等着班主任说,来,大家欢迎我们班新来的同学,然后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走向自己的座位——这样的时候太艰难了。不断融入新环境,在一个已经有固定团体和相处模式的集体里,想办法被接纳,是我小小年纪不得不面对的功课。住在不同的或亲近或陌生的家庭,想办法讨人喜欢(至少不讨人厌烦),处处懂道理,得体,要做到这一切,我的办法是让自己变得普通,乖巧,最好不被人看见。这样戴着一副面具去生活,持续时间过长,以至于早已内化成精神,我到现在也无法避免地拥有讨好型人格。
父亲最开始给我取的乳名是“湖亭”,在我们二半山区,大多数人既没有见过湖,也不知道什么是“亭”,大家觉得太难叫了。父亲后来说,湖亭,听起来也像蝴蝶,那就叫蝴蝶吧,小蝴蝶。我们那儿之前也从来没人叫蝴蝶,这名字还无意中引领了小村庄的取名潮流,在我之后,小蜻蜓、小蜜蜂、小鸡宝、小马儿之类的名字渐渐多起来。后来上小学一年级,父亲在两个书名间犹豫不决,“张文美”和“张曼拉”,为什么要叫文美?“有文化的人才美”——这句话他说过好多次。而曼拉呢?父亲没有解释过这个名字。这在当时,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名字,曼拉,我敢说别说我们村了,就整个米易县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叫这个名字。可能是父亲在上海听见过的,又或者和那位跟他谈过恋爱的女知青有关?
在我对文字有了一些偏颇的理解之后,我爱上了“曼拉”,多么轻松啊,曼拉。曼,双唇自然张开;拉,舌尖在上牙床轻轻一弹。曼拉,毫不费力,无负担,像溪流从高处落在浅滩。我差一点就成了曼拉,父亲通过抓阄的方式最终选择了文美。
我不喜欢文美,小时候我觉得这个名字土,长大一点了,我感觉到“文美”是父亲对我的期望,这期望重了,辛苦了。
曼拉,也许父亲认为他的女儿不配拥有这么轻松的名字?父亲不止一次重复那句话:“有文化的人才美”,有时候他会把“文化”说成“文凭”。
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我叫曼拉,我的人生一定和现在不一样。曼拉不会成为一个作家,不会从电视台辞职创业,不会生三个孩子,她此刻应该坐在世间的哪个角落搓麻将吧,一张牌扔出去,清一色龙七对,胡了。她对待感情和人生的态度跟我截然相反,她会爱上很多人又轻易抛弃她们,她善于享受并利用自己的外表,她每周去美甲店,喜欢看爆米花电影,她难过了就大哭,高兴了就把一个月工资一次性花光只为买一个限量牌的名牌包。在我一次又一次的想象和编造中,一个叫曼拉的女孩在另一个时空活了下来。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开始给曼拉写信,我有一个带锁的笔记本,里面全是20岁之前写给曼拉的信,这是其中一封:
曼拉:
你好。我被大学录取了,我爸从乡政府带回了通知书,他把信封随手扔在餐桌上,我马上拿过来打开。但是他说,饭吃了再看。他把信封移到一边,我假装平静地吃完了那顿饭。然后他又说,要不要出去走一圈?录取通知书就放在桌子上没人管,我们沿着家门口的水泥路往左走,走到了当年修建水电站的地方,又折返,一路上都有鸟叫,天气一点都不热。回到家,信封已经被我妈打开了,她不识字,她朝我和爸大叫,搞快点,念给我听呀。我爸这才不慌不忙打开录取通知书。
傍晚,我们全家去乡场下馆子庆祝我考上大学。我爸轰燃了摩托车的油门,整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摩托车声。小喜最先跳上去坐在我爸的后面,接着是我,我妈把小勇安顿在父亲面前的油箱上,她自己坐在最后面。我妈将手穿过我和小喜,抓住我爸的裤腰,摩托车整个压下去一截。车子在父亲的驾驶下缓慢移动,逐渐加速,经过两旁长满玉米地的小路,紧接着一转弯驶上了通往县城的大马路。安宁河在我们的一旁流淌,天空那么高,仿佛每个人都在实现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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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做事总有自己的节奏,只要半天不做事,他就开始忧虑,觉得辜负了时间,要是实在找不到事做,他就开始打扫房间(因此我们家的地面总是一尘不染),或者将家具来回腾挪。而母亲是个看起来不需要节奏秩序的人,并且她对父亲整理出的整洁到过分的房间总有轻微的敌意,她会故意搞乱父亲整理好的东西。
父亲爱唱歌,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可惜只有弟弟小喜遗传了他这个优点),他喜欢一边干活一边唱歌,唱歌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口吃。清晨总会有他的歌声从院子飘进我的床头,他最喜欢唱的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和《在希望的田野上》。他唱歌不是为了唱给别人听,而是他自己的需要,就像有人需要喝茶有人需要散步。他在大清早的时候唱,也在被母亲骂过之后小声哼起一些曲调,那些曲调像是一场自我安慰,“没事没事,被骂一顿也没事。”
有时候他做一件事过于认真,也会突然断掉正在唱的一句歌词。比如劈柴遇到一块难劈的,他正在唱着的“在那桃花——”就此戛然而止,他放下斧子,捡起树干横竖看看,把它重新放稳,这才又拿起斧头举过头顶用力劈下去,同时唱起“——盛开的地方”,终于他又可以继续唱啦。
早晨和那些歌声一起进到我房间的,还有一股清水洒在泥土地面上产生的味道,像下过一场密集而短暂的雨之后的味道。父亲端一个不算小的搪瓷盆,里面装满了水,他猛喝一大口水,包在嘴巴里,再用力喷洒出来,地面就是湿漉漉的一层。这么喷洒完整个院子,再打扫完成后,父亲才开始做饭。而母亲这时还躺在床上,嘴里不时抱怨,张洪才你这个老疯子,起那么早做啥子?
母亲很讨厌父亲的一点:父亲做事时总是会制造出各种声响。唱歌和喷水都不算什么,她受不了的是那些突然出现的声音:扫把撞到铁皮门,搪瓷盆掉地上再滚几圈,又或者突然来几个响亮得吓死人的喷嚏,父亲有过敏性鼻炎。
父亲开酒厂的时候,母亲除了用酒糟养猪,还同时开起了全村第一间商店,除了卖父亲酿的酒,还卖一些日用杂货。喂猪开商店的同时母亲还要负责父亲酒厂里五名工人的午饭。她既粗粝又健硕,做这一切驾轻就熟,仿佛天生就会。她每天都要做这些事:喂猪,清理猪的粪便,给菜园浇水,择菜,洗菜,守店,整理货架,算账,生火,煮饭,炒菜,洗碗,收拾厨房。生意不太好的时候,早晨干完养猪的活儿了懒得守店,她转身回房间睡觉去了。有人来买东西,如果我在院子里,她就大喊,蝴蝶,你去。我有时不想答应她,假装没听见,她就对那个买东西的人喊:“你自己进去拿,钱放进抽屉里,要找你的零钱也在里面,自己数。”快到中午了她才爬起来冲进厨房。
母亲最开始迷上打麻将的那几年,她在我家商店旁边的堂屋里开起了麻将馆,每天从早到晚堂屋都挤满了人。早晨父亲在一个大水杯里泡好一泡苦丁茶,所有来打麻将的人都喝那杯苦丁茶,喝完了有人去我家厨房里烧好开水再掺进去。到了晚上,那个大水杯里还有水,茶渣全部沉在底部,喝一口,也似乎还带着点回甜。那个大水杯是搪瓷的,白色,内壁早已被苦丁茶染得黢黑。
有时候我也会抱怨母亲,为什么要整天打麻将。有一个周五的傍晚我就要去乡里的学校了(我8岁开始住校),她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牌桌(哪怕是象征性地)送我出门的意思,我跟她说你就不能先别打麻将,帮我收拾一下我要带去学校的衣服吗?这时候她正打得酣畅,一张牌扔下去,抬起头大喊,老子在挣钱给你读书得嘛。整个堂屋里的人哄笑起来。
母亲从不关心我的学习,要是我某一次考试得了好成绩,回家告诉父亲母亲,父亲会为此多喝二两白酒,母亲则一声“不错嘛”就过去了。她的生活里除了挣钱就没有什么大事,我感觉她对钱的热爱和对我们的爱差不多。她对我的两个弟弟比对我更放松,前些年我有一天在她面前抱怨小喜不好好工作,她回我一句:我觉得小喜挺好的,他又没有去吸毒。
母亲喂猪的时候,猪们蜂拥在猪槽边抢食猪食,母亲系一张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大围裙赶猪,拿一根又粗又长的竹竿打猪的背,同时嘴里发出巨大的吆喝声。她是那么粗鲁,而且很神奇的是,她可以一边用肮脏的话咒骂那些猪,一边转身跟帮工们开玩笑,并发出咯咯咯的大笑声。仿佛她把所有的不痛快都化作了对猪的咒骂,然后才能肆无忌惮地大笑,那些猪也在叫着,和着她的笑声,它们好像很享受被打被驱赶。
我们那里所有的农村女人都一样,一旦嫁给了谁,她们就立即变成了妻子并很快成为母亲,而作为女性自身存在的那部分就了结了。他们的婚礼是一生的高光时刻,既像一朵花郑重其事地盛开,也像一块美丽的橡皮擦,一下子就擦干净了过往的人生。
婚后的母亲走了一条不寻常的路:她像男人一样大声武气地说话,做生意,喂猪,骑摩托。她用农村女人少有的方式隐藏她的女性特质。她聪明且强大,做任何事充满决心,也敢于充分表达不满。她还喝酒,并且从来没喝醉过。她因为喝酒在乡村获得了男性群体的认同。她在努力让自己成为了一个没有性别的人。
我总会想起一个近乎永恒的场景:母亲年轻时我协助她洗头。她端一盆热水放在屋檐下,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前面,一头长发从后脑勺往前铺散开垂到了檐坎下。我用搪瓷水杯从水盆里舀水倒在她的头上。有水经过的地方,黑头发闪着油亮的光泽。阳光照在母亲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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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父亲母亲结婚的时候,父亲作为一个“混社会”的人,已经混得比所有村子里的年轻人都优秀了。他当上了村里的团支书,会打铁不说,枪法全村最好,还会木工,两天就能做出一张有简单雕花的桌子,最重要的,他比别的年轻人都会挣钱。尽管说话仍然结巴,但这个缺点已经缩小到成为点缀的地步。对了,父亲还会拉二胡,结婚前父亲甚至还有一把小提琴,因为要置办结婚用品就把小提琴卖了,卖了15元。
父亲和母亲结婚前,和下乡到村里的一位女知青谈了两年的恋爱。父亲就是在那两年里跟着那位知青学会了认字,学认字的课本是毛主席语录,家里有一本被他翻得稀巴烂。后来知青回城,他们的关系就不了了之了。母亲偶尔会在我面前提起那个知青的名字——“胡雪松”。她提起胡雪松的时候没有任何不高兴,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还挺开心的,仿佛那是父亲的荣耀,也顺便变成了她的荣耀。我有一件毛衣就是胡雪松送我的,带钩花的粉色毛衣,胡雪松回城后还与我父亲(后来包括母亲)保持联系。
一个知识青年,怎么可能和父亲这样的人相伴一生呢,母亲就像接纳父亲的口吃一样接纳了胡雪松。
1989年3月的某一天,我们全家一起进城参加胡雪松的婚礼。胡雪松的家在隔壁会理县城,她嫁给了我们县武装部部长,她的工作也调了过来,在县工商局。婚礼在县城最高档的餐厅举行,餐厅的名字叫“实惠餐厅”。
胡雪松的眼睛会发光,白眼仁特别白,最重要的,她穿着裙子,母亲从不穿裙子。坐在饭桌上的我大胆想象过,胡雪松如果是我母亲会是什么样。我想她一定说话温柔,会给我梳好看的发型,教我唱歌,早晨往我脸上认真抹香香。
饭吃到一半,父亲就想离开,母亲说你急啥子急,我还没吃饱。我也不想走,我听说后面新娘要抛花,谁接到谁交好运,我只是想要那捧好看的塑料花。父亲说,他肚子痛要去医院看看,怕是阑尾炎犯了,母亲这才拉着我跟在父亲后面离开了餐厅。到了医院门口父亲就说他不痛了。母亲白眼仁左右翻了好几下说,回家。
母亲那时候是全县为数不多的养猪专业户,最多的时候她养了50头大猪,大猪每天吃父亲酒厂酿酒产生的酒糟,猪吃了酒糟就睡觉,长得特别快。另一次来实惠餐厅吃饭,是我妈作为养猪专业户被政府邀请,那一次吃的是自助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