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尺度
作者 淡豹
发表于 2025年5月

从整个世界、整个中国、整个北京的尺度来看,她一定不能算是贫穷的人。即使在宇宙的尺度上,她也一定算不上是那种受欺凌的人。可这个在北京打拼的外地女孩,却为什么常常感到自己受困于贫穷?她想要的有尊严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能白来一趟”,或许这本就是许多平凡人的宇宙之尺度。

第一封信,8月

姥姥: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不相信学校。课本上那些内容需要六年完成吗?把人留在学校里,是不是因为大家想让尽可能多的年轻人待在院墙里,别乱跑。“等十五岁再……”

“等十八岁再……”该受教育的年数,是怎样计算的呢?有没有可能是先决定能把人放出去的合适年纪,再反推的呢?

我还记得小时候自己多尊敬学校,遵从学校的规则,带着神圣的感觉。那种崇敬的感觉有点像走进当时小学里设置的“微机房”,进门前,我们排队脱掉沾着操场上灰尘和湿气的鞋子,换上专用的塑胶蓝拖鞋,书包和水杯在走廊墙脚放成一排,屏声敛息地走上化纤地毯。微机房里既干燥又安静,背部弓起的大显示屏上蒙着薄布,像家里的电视机似的,不过这里的蒙布没有花纹。窗户关紧了,窗帘纹丝不动,唯独窗台上放着一盆叶片肥厚深绿的君子兰。每周一堂微机课,一年下来,君子兰仿佛没变过样子,空气中透着“无”的味道,还有灰尘的气息。那么严密的防控,灰尘还是闯了进来,藏身在蒙布上、主机里。什么都是凉的。

真难想象,现在我们办公室里的电脑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放着。旁边水杯也有,糖纸也有,显示屏几乎不关,始终是热的。过去我们多怕显示器沾到水啊,多怕鞋子带来影响线路运行的静电,多怕吵闹的声响会伤害机器那复杂精妙的系统,我们走进微机房,自己就轻声细语起来,不需要再多加提醒。偶尔有几个声音大起来的“叛逆分子”,很快就被叫到楼道里谈话。遵从多舒坦。

有没有可能,为了不让那么多人飘荡在社会上,尤其是冲动的年轻人,大家把教材人为地抻长了,课本背后又加上了许多课本,一根擀面杖压平了面团,切开,一个学期分配一个剂子。细细地琢磨,慢慢地咀嚼。也许是为了创造一种合理性,让人别乱跑,闹钟响之前,不准踏入社会。学校之后是短暂的社会,然后婚姻来了。

上一次仔细地看昌平东边这一带,还是我刚上班时候的事,在第一家公司参加培训,几十名新教培老师坐在大巴车上,从办公室所在的西二旗出发,驶向昌平东边的温泉酒店,路上尽力地闲聊,鼻子里灌满膨化食品和新生活的气息,想要记住窗外的一草一木。再来这一带,或许是有一次陪F去给车做保养,由于某种原因,从紧北边绕了一圈,经过昌平县城,已经过了京密引水渠了,不过只是路过。站在13号线地铁里经过就很平常了,但都是看脑袋、看手机,不算数的。从刚工作到现在,十一年过去了,现在处在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的一天,真是奇特,不着急回家,却不觉得无家可归,从地下走到了地上,把周围细看分明。这几年的生活几乎完全在13号线上,很少去其他地方,在车厢里我曾想象线路图上的石景山是一团火,近年转化为冰,门头沟起伏深邃,密云是大片的水,树上掉落的野栗铺满怀柔的土地,那么多的果实,房山有枯涩的感觉,大兴我从没有去过,给我乐观的感觉,海淀明朗,朝阳摇曳,顺义没有颜色,向东而去的河流通向草场。其他地方,字挤挤挨挨地侧身在繁密的红点之间,我不曾去想,而原来地面上的昌平是这样。

我坐在公交车靠西边的单人座上,穿过两排白杨树夹着的笔直马路。路面有些坑坑洼洼的,阳光照在杨树上,光斑晃荡,风穿过车窗缝隙吹向我的脸。这就是北方的秋天,带着新鲜灰尘的气息,有青草汁的气息,异常像我熟悉的、我生长的土地。

我以前曾经想要向学生讲解东北,在铁锈之外,还有春天无限的新绿,杏树、桃树、梨树轮番开放。人工湖不秀美,像缩小的海洋,一个个都是“水库”这个词的原始意思,不等待谁去雕琢观赏。湖边生长着柳树,郊外白杨通向乡野,院子不设二层,仿佛不在乎多占有空间,是空间等着人去占有。走到哪里,多半都是挺直宽广的,连小道也给人以宽广的印象。新的世界是富有规划的,基于明朗的、不协商的意图,才能那样直,不是仔细耕种了千年的乡村形成的密集狭窄的社会的感觉。从地理上看,仿佛人受了气随时可以甩手转身,拖着双腿走到另一块土地去,重新迎接露水和融雪。对于其中有幸走到城市的人,那确实是腿被单位绑住之前的事,但身体的感受并没那么容易忘记。

在你的描述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绿色呢?学生问我。我们吃大米呀,我说。东北是大米的产地。拿出这样确凿的证据,学生就没词,开始笑了,感知到自己逻辑里的某种漏洞,但仍旧不太同意似的。我无法以确凿的语气介绍的是,生长在北方,会知道有多种多样的树,就像有多种多样的雪,就算不像因纽特人那样爱好细分,也有沉默落下的雪,有被风席卷的雪,有地上雪堆顶洁白的雪,也有雪堆底部运大白菜的马车车轮刚刚碾过的黑雪。雪不需要是洁白、宁静、明净的。而且它给人的印象恰恰是干燥的,而不是潮湿的。也有多种多样的灰尘,并且灰尘就像树和雪一样可以成为眷恋的对象。昏黄的灰尘带着辛辣的土味,跟着春天的风一起来,带着北方以北的气息。还有带着煤灰味道的灰尘,预示着冬天到来,以及现在这种我在公交车上闻到的,夏天爽脆的绿色里清新灰尘的气息。你记得吗,念书时,我有两个暑假没有回家,就是姥爷去世之后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夏天。我报名去了广州一所大学教对外汉语,试着在精读课上向自异域而来,又停泊在中国的亚热带的学生讲北方的灰尘与沙土。鲁迅写,“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而蒋梦麟写他印象中的北平,每一个早晨要从拂拭桌上的尘土开始,“红木书桌上,已在一夜之间铺上一层薄薄的轻沙”,纸窗藤影摇曳,阳光照射在桌上,他认为尘土一点不是讨厌的,而是带着西山的精神,熟悉得让人心定,四季之间灰、尘、沙、土变换。学生的脸上半信半疑,其中一个扬起头来,问我关于全球变暖的问题,我试着四顾寻找来自亚非拉的朋友参与讨论,替我张扬后发展的权利,结果一位韩国留学生举手了,而且她是全班说中文最流利的。哦,韩国,发达国家,我的身体想。在南国吸纳灰尘的潮湿中我因自己的距离感而对她感到负疚。而我们在其他人的眼中也是发达国家,思乡病是不是往往如此,思念的对象总有暴力的性质,不容细想,并且思念不能停止。

那些关于大地的诗篇谈尽了祖先、播种与春泥。我等待着有人写关于我身体周围的土的诗篇,我生长在这样的土中,这样的土不是泥土,不是大地的一部分。北方城市里的土是蒙在大地上的灰尘。

现在,道边的土是明亮的,没有一丝使它滞坠的水分。公交车跟在一辆凶蛮的大货车后面,行驶过一个小区,继而是一片农田,看不清晰,不是玉米就是高粱,穗子挺立,有些倔强的样子。真想不到在距离北京城区六公里的地方就有这样大片的农田。田中矗立着一座大约十层楼高的信号塔,顶部是平的,想必很适合UFO降落。之后是无边无际的小树林。电子地图显示这里属于一个建设中的郊野公园,不过,看不到推土机或是吊车。这里似乎形成了一套生活的方法,不像是朝着什么建设方向而去的,仓促而不临时,仿佛有一个人下了决定,“此处应建设一座公园”,开了个头之后就搁置了这事。小树林有栅栏,在靠近人行道的位置开了小门,无人把守。里面有一条长长的土路,有人正在遛狗。

真想在公交车上多坐一会儿。阳光自西边高处照射下来打在我脸上,我左侧的胳肢窝湿漉漉的。晒太阳补充维生素D,也许这个晚上能睡得好一些,我又责备了自己的期待。车颠簸了一下,停在红绿灯路口,窗外是一条水流不太丰裕的河,桥倒是建得很广阔。朝阳与昌平界到了。

姥姥,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换工作了。上周人事主管通知我可以来这所国际学校上班,电话里的声音高而脆,仿佛没想到我会在铃声响起那刻就接起,起初愣了一下,有些猝不及防似的。职位比我申请的副班主任低一等,在幼儿园部担任助教。试用期三个月期间工资按80%发,这是我读邮件时才注意到的。主管很可惜地说,现在运营的岗位没有空出来,否则我之前在线教育公司的经验很合适。裁员一次已经够了,我心想,还是在教室里面上班吧。就算为了讨有能力支付国际学校学费的家长欢心,让他们的孩子为稳定的臂膀所怀抱,学校裁员时也会晚一些再挪动一线的老师。

过去我和F住在霍营,离新单位仍然太远。不过问题很快解决了。我找中介看了学校附近三个小区的房子。第一处是中介推荐给我的,处在一家已经建好、尚未启用的大商场背后的小区,生活很方便,门外有个带喷泉的金鱼池,锦鲤游来游去,院里绿树高高低低,走专属通道就可以进商场,很快商场就会填满,吃饭、健身房、超市,什么都有。

我告诉他,我不需要这么好的,他又带我去看了一个回迁小区。“人车不分流,孩子安全不好保证呀。”他带着遗憾说。

这里租房价格不到上一个小区的一半。我看到小区门口有一家幼儿园,小小的入口就临着小区大门,庭院外围起一圈木栅栏,二楼的窗户上贴着动物形状的剪纸,操场细长,立着小木屋。这里的房子都是一室一厅或者两室一厅,以前,这条路还没有贯通时,村子就生活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中介很感慨,说有的人家,分得有六七套房子。那是老人没给孩子分家的,家里人口多。

“后续容易打官司。这种房子别租。”他说,“而且你想想,房东就在本小区住,事多得很。我还是带你去看商品房,品质高,业主纯粹,圈层好。租房也是租圈层,尤其年纪不大的女孩嘛。”

第三处离学校远一些,我坐在中介的电动自行车后面,骑了半个多小时,经过白杨树、白桦和银杏,到了这个才建了两三年的小区。中介保证这家房东很好说话,上一个租户也是从他手上租的,需要修理的房东包圆,押金全数退还,宾主尽欢。我忍不住向远方看,更北一些就是群山。过了六环就是京密引水渠了,中介告诉我。很不起眼的一条小河。我想起在上一所学校工作时放映过的“南水北调”纪录片,水流如泉涌,从汉江引向北方,穿过平原,经过我读大学时校园邻近的昆玉河,流入颐和园,再一路向东,通过京密引水渠奔向城市东北角巨大的密云水库。主持人在台面上摆出两杯水,左侧是“南水北调”之前北京水管中流出的自来水,右侧是如今更新之后的饮用水,分别插入一根检测水质的TDS电子笔,左侧的数值有二百多,右侧的是二三十。“硬水变软了!”主持人富有感情地说,水质改善、地下水的水位回升后,“黑鹳、白鹭、苍鹭等珍稀水禽都是北京的常客了。”镜头切换,六七只黑鹳站在河流中央的一块湿地上,像陌生人组成的家庭,紧密相伴又互不干涉,高高低低的,有一只在用细长的红嘴啄着墨青色的羽毛,另外一只什么也不做,松散地弯曲了一条腿站着。皑皑白雪覆盖着河岸。那时我真想像它们一样,有力气越冬,而不是像当时那样冬眠,消耗之前存储在身体里的能量。那个时期,我每天在日历里写待办事项,一项一项按照顺序完成后打钩。填表、写推文、在某个钟点前确认数据、润色发给领导的信息,还有洗澡和刷牙。按说这些事遵循习惯或者下意识就能做,可恰恰相反,却要花费很多气力完成。

我对三号小区恋恋不舍。看的那处房子,格局跟你的倒数第二个家很像,就是姥爷去世后你搬去的那个郊区房。不过离学校有点距离,下雪天坐车是个问题。看的第二处回迁房,叫“东二旗新村”,我决定自己去小区里看看,试试运气。门口一条“东二旗商业街”,是方便原来村里人坐在露天乘凉晒太阳的一排底商。幼儿园旁边的人行门需要刷卡,细看一下,是人脸识别的机器。我走到机动车入口,岗亭里的大爷没多问,升起了闸杆。我更年轻时,可能会把这当作是未来潜藏危险的信号,此刻却觉得轻松,不需要交代我是谁、为什么来这里。这也是结婚后遗症之一种,经不起盘问,每被问起自己说某句话的目的与某日的行止,总已经五焦似焚。

我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上次来时有些仓促,没弄清院子的结构。现在对照着手机上的小区楼栋图看得明白,从东侧入口进来,一条笔直的大道区分出小区南北两部分,大道两侧停着汽车,还有许多充电桩,四周停满电动车、三轮轻便电动车,后者的玻璃和侧面贴着五颜六色的醒目贴纸——“接送小孩专用,停一会儿就走”“老人买菜,请多包涵”。向北走,矗立着五六幢米黄色外观的板楼,低一些的、八九层的,高一些的、十多层的都有,楼前种着很高的白桦,大约在六层都能看到。最北处是小区另一道门,锁起来了,在尽头有个小超市,走出去便是小区外的地面停车场,周边一圈商铺,不热闹,倒是什么都有,从烤鱼店、推拿店、小发廊,到汽车修理行,各种牌子。

这里的摩托车比市里多不少。再向大道南侧走,楼栋更多了,相隔最远的两栋板楼之间夹着一个布置着健身器材的小广场。坐着轮椅的老人正坐在广场旁边晒太阳。空长椅上放着花布缀的薄坐垫。

怕被盘问,我没走进小广场边挂着“庆祝八一建军节”横幅的办公室,那里大概就是物业办公室或者社区了。我回到北边角落的小超市,买了瓶水,和老板搭讪。

我说,我打算在这里找个房子租。

老板说,外边停车场边上就有个连锁的房产中介。

我说,中介我去过了。现在就想问问这里一般的价格,了解一下。

老板抬头看看我,说,我们有超市团购送货群,但我不好拉你进去。你去找个住户吧,小区里闲人多的是。找个人拉你进居民群,你自己去问问。

我问,这个小区供暖怎么样?

老板说,好得很!

我又买了包威化饼。无论如何,现在已经比之前中介带我来时知道得多一些了。想起上午如“买一赠一”的礼物一般快速走访这个小区,我好笑的同时又对中介有些抱歉。

广场边,我挑了个没有放坐垫的长椅坐下。几次想起身张口,和看上去不忙的过路居民聊几句,犹豫之间便错过了目标。直到一条黑白相间的大狗冲到我身边。

我并不怕狗。我七八岁时,您也养过一段时间小京巴。不过,这么大一条狗吠叫起来,还没有项圈,也没牵绳,我还是朝单元门口的方向挪动了一下。

一位穿灰色防晒衣的大姐背着手走近了。元宵,回来!她像喊孩子一般喝止大狗,狗乖乖地转回她身边,摇头摆尾,她摸摸狗脑袋,它又不甘罢休地叫了几声。

你是咱们小区的吗?她问。她戴着大檐防晒帽,脸上倒没戴防晒口罩,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很矫健,下巴上有一颗痣,比我母亲大概年轻几岁。

我告诉了她我的打算,以及对她的猜测。

七十一了,属蛇。她朗声笑道,你得叫姨。这是边牧,边牧最聪明了,通人性,要不怎么当牧羊犬呢。你不用怕。

她这样说,我反而害怕起来,真是个完全不在乎宠物会不会伤人的主人。过分的自信更可怕,我不禁想象,电梯门一打开,里面施施然是这位狗主人以及狗,狭路相逢,摇头摆尾,我是进还是不进。

她打开手机,在业主群里翻。出租的多的是。没必要找中介嘛,还得掏费用。中介费多少钱,半个月还是一个月房租?得你出吧,全你掏,还是跟房东对半开?

阿姨说,因为小区旁有这家幼儿园,夏天是退租的季节,升上小学的家庭就搬走了。她为我指了指业主群里的信息,看,这条,业主直租,中介勿扰,附有电话。再一条,8月31日起租,精装修无味,难遇好房二居。

我拿起手机,准备照下屏幕上的信息,回去联系。

她说,甭价。咱俩加微信吧。我发你。

我问她怎么称呼。

她说,我姓许。我们小区啊,没坏人。

我一边感谢,一边心里庆幸她没有太热情,例如非要把我拉进业主群。

打了一圈电话,当下能看的共有三家,第二天就签了合同。确如中介所说,背后有戏剧,我问能否看一下房产证,房东姓印,拿出一张拆迁协议,说这是我爸的名儿。确实是同姓。怎么证明现在您有权租给我呢?嘿,我出租六年房了,自己就在这小区住,您是第一个跟我要证明的。有什么事儿您找我去不就行了。我保证对他完全信任,求饶说担心住进去后有人说也有权住这房,假装我是基于性别的无理的恐惧而非有理的怀疑,房东最终让我跟他到他自己家去。我在小区最靠北那栋楼单元口等着,他拿下来一份文件,让我坐进他停在楼下的吉普车里,把那文件一折,手捂着文字,给我看第一页判决书下的房产地址,以及最后一页的其中一行,“归××所有”。

“看着了吧,就我的吧。我姐跟我妈闹,非要争这房。法院都判了,看这日期。”

他姐姐名字里有个“芝”字。

如是省下了中介费,也就是一个月的房租。自己住的这些年我一直在计算房租在工资中的比例,教人攒钱的理财书里说不应超过到手收入的三分之一,刚毕业时我控制得不错,把七千五百元人民币画成饼状图,房租两千五百元,占三分之一,加上日用杂物话费,占接近一半,剩下的是食物。马斯洛说得不对,其实吃饭是最有办法压缩的,而如果吃饭固定要花掉三分之一,剩下的日子会很难过。当时我对自己相当满意,燃起了这样控制下去一定能攒到钱的希望,虽然我那种算法也有点作弊,水电网费,以及起初签约时的中介支出,我都没有算进房租里,跑房子、围绕房子,还要花那么多钱。

现在,控制在三分之一比较困难,不过,用存款来贴补助教试用期间的工资,换来上班近和与开开相处的时间,我认为是值得的。

看到新闻,上海租房,公积金每月最高能提取四千元。真是厉害,那得是多高的工资。

我已经搬到了东二旗。楼下有拿着藤条筐卖西梅的,说是在附近自家果园种的,要几个,大娘就用塑料袋拎了给我。很久没买过这样不是套在保鲜膜里躺成一排、不是在网上超市凑单后由骑手送货上门的水果了。小广场里没有跳广场舞的,不知道是否因为天热,还没出来。不过有几个老头常坐在那儿,听戏,跟着唱戏。物业很好。

之所以写信给你,是因为那位属蛇的许阿姨。搬进来后我碰见过她一次。她大概就住广场北侧那栋楼,我去物业办出入卡,出门就在花坛边撞见了她。没有想到她不记得帮过我了——她看起来精明能干,语调嘎嘣脆,声音比身体小二十岁,像什么都记得住的样子——但当我谢过她后,她从手边的口袋里抽出半根麻花,用手纸包了递给我。

邻居自己炸的,刚拿给我几根,你尝尝,以后都是邻居,这根正好碎了,尝个味儿,别嫌弃,她说。

她像你,像我刚认识你时你的样子。也像你最后的样子,我去养老院看你,你不认识我了,但是从抽屉里拿出早饭存下的豆沙包让我吃。如果不给我,你就会不好意思。我点进相册,人脸识别的工具把手机里所有你的照片做成连贯的视频,是倒序的,你后来的照片笑不动了。你去世前不久,有一张照片是小姨扶你从电动床上坐起,你瘦骨嶙峋,你眼睛向腰部看,仿佛因自己的样子而震惊。

更早一些,我大学刚毕业时回去看你,我们在外面吃饭,你说,“又下饭店”,有些抱怨又有些高兴的语调,我至今记得。拽你一起拍照,手机翻过来自拍,你的表情不自然。

更早时候的照片不多,存在我手机里的都是从彩照翻拍的,放大后,可能是颜色褪去的缘故,清楚却感觉失真,不如我的记忆。我记得你肌肉丰满,爱生气,被激怒后声音立刻高起来的样子,愿意帮人还又有点高傲。能干又不想显出只是能干,友好又不愿意太热情。这是我记得的你的样子。上了年纪后,你说你耳背,不愿意听的话你都听不到。可是如果我们在厨房提起你,你一定会听到,不管你是正在打电话,还是在看《情深深雨濛濛》。

今天是中元节。早上我去便利蜂买咖啡,走出院子的时候看到道边的黑灰才反应过来。这里真是很像家,像我长大的地方。如果是北京城里,在路口烧纸是会被拦下来的,前两年F的妈妈就被拦过。我起初还想,是不是七月十五已经过去了,查了一下,是许多人家在中元节前一晚就开始烧纸。我给我母亲发了微信,问她是否打算给你和姥爷烧纸,她没有回复我。现在,天上正挂着完满的月亮,天气很好,让人想象着星星。我开始了入职培训,中秋节会是孩子们入学后的第一个大的节日,培训的一部分就是让幼教老师结成临时的小团体,设计中秋前的教学项目,锻炼我们的脑筋与合作能力。我刚刚知道,对于后羿,可以概括他为archer(弓箭手),他是“中国传奇的弓箭手”;对于嫦娥,没有哪个单一的词能概括她前半生的经历,她是娥,漂亮的年轻女人,弓箭手的妻子。嫦娥的人生是用逃离来概括的,她逃离人世,成为月亮上的女神。我看着月亮给你写信。

第二封信,9月

姥姥:

我应当说明一下为什么要找房子。大致上,我和F离婚了,这件事我父母还不知道。房子是F父母的,我搬了出来。新单位试用期间工资不高,福利可以,连给老师的外语课和健身卡都有。我没有在国外念过书,这点比较麻烦,正式老师一般都有海外经历,不过,试用期过后我还是有希望留下的。我想象着你说,三十五岁的人,怎么还是个助教?不容易了,同事中什么哈佛的、北大的都有。

找到这份工作前,我空闲了好几个月。上一份工作,是整个在线教育的部门被裁,很突然,连我老板都申请了失业救济金呢。以前老板一直说想辞职,去开个美容美甲店,或者开大排档卖汉堡,总之不想跟学生家长打交道了,也不想做数据。她对我很不错,不过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我们被裁后拉了个新群,没有人拉老板进来。

如果裁员更早发生,我大概不会在那个时候离婚。像一片树叶傲慢地留在枝条上,忘记了可能有风吹来。手续办好后,还没等搬出来,不到半年,就没了工作。之前和F一直在拉锯,他有时说我天真,不懂凑合,用这样的话挽留我,有时又说很难听的话。现在,我没有办法判断,我有多大程度是出于习惯,又有多大程度是为了向他证明我没有出轨,才没有立即搬出去。这一过程中我有时甚至会在内心赞成他的看法,确信自己能力不足,在北京无法一个人维持生活。有时我觉得这样过下去也可以,既可以不和他一起吃饭,能够避开争吵,又不会失去什么。

奇妙的是,失业后,F对我的态度也改变了。他并没有催我搬家,但会斜着眼看我。姥姥,现在写下这些让我羞愧,当时我居然以为,失业会让他进一步挽留我,我都想好了拒绝他的话。但反而是他不再和我交谈,这种变化几乎立即发生。

姥姥,你经历过那种迅即的改变吗,一个人低下头看手机时还是一种样子,看完一条信息,抬起头时已经变成了另一种样子。在家的大多数时候,他平躺在双人沙发上,戴着耳机看视频,脚搭在沙发另一侧的扶手。他向来不喜欢换袜子。

我不愿再默默在饭桌边待着之后,以暖气漏水为理由,在堂姐家借住过四五个晚上。那些日子,我买了付费自习室的体验卡,早早起床,去改简历。有时也像F一样,戴上耳机,看电视剧。月卡用户每天可以去咖啡机接三次咖啡,我闻着隔壁格子飘过来的咖啡香味,发誓在找到工作后,我要每天都花钱买咖啡。下午我去接开开,等他睡着后离开。F说,你这么拿腔作调的,干什么呢?周末,小旖回来了,小姨小姨,她喊,给我看小马宝莉卡,转头又去喊妈妈。看着她那么高兴,完全相信我、期待我的样子,我很不好意思,第二天就离开了。也确实该洗衣服了。F出过两个长差,很友好地告诉我这期间他很愿意我住在家里。原来部门有一个同事,被裁后离开北京回四川老家去,租的房子还有四个月到期。他在群里一说,我就决定接下来。

那个房子挺不错,也带给了我好运气。现在工作也有了,房子也租到了,那个姓印的房东人真的不错,我告诉他风暖坏了,他当天就找了师傅来,没修,直接换了,这么顺利,我真是高兴。写给你这些,不是为了要你担心,是希望你在那边不感到疑惑,也不生气。我想只要说明,你就不会生气。你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现在是周六上午,我坐在东二旗的房间里,迎接自银杏树叶间透下的阳光。银杏树叶已经变成两层,外层变黄了,心还是绿的。我的手在风中暖融融的。你在那边还好吗?

第三封信,10月

姥姥:

我正在忙着准备学校万圣节的活动。学校管圣诞节叫作“冬假”,在发出有关万圣节庆祝的邮件时称它为“南瓜日”,告诉小朋友们这是学校举办农夫市场、装饰南瓜、游戏跑的日子。

不知道是否由于万圣节终究与魂灵有关的缘故,我梦到了你。我已经有几年没有在梦里见到你了,这次你跟我笑,显得很清醒。我看不清你是站着还是坐着的,你穿着靛蓝色的衣服。姥爷也在,坐在你身后一张类似于公园里那种欧式双人椅的长椅上,脸看不清楚,我知道是他。梦里微风拂面,我不记得我们说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说。

以前大姨、小姨告诉我,如果梦里你们哭,就要去墓地烧钱。来找我们,是你们在那边缺钱了。当时我想,如果掉眼泪是因为惦念我们呢?平时互不打扰,是活着的人与逝者之间唯一正常的纪念方式吗?大姨说,想念也是烧钱,伤心也是烧钱。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5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