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流荡东风东
作者 程惠子
发表于 2025年5月

成绩傲人的东风中学流传着女老师生育不顺的风水八卦。以重点班命名的黑天鹅隆重入驻校园池塘,却在高考前的某个夜晚神秘失踪。音乐老师猝不及防地被卷入女厕偷窥事件,据说受害者遍布校园。又是一年毕业季,学生走了,黑天鹅回来了,有什么在改变着,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其实前一天下午,在医生告诉我这个消息之前,就在学校的每周例会上,我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例会上,校长说,高一不错,高二不错,高三年级……校长顿一顿,高三要加油。联考成绩刚出来,这次又被隔壁学校压了一头,已经是三月了,校长肯定有些着急,然而校长不会把着急写在脸上,话锋一转,依旧笑语盈盈,复习到现在,老师和同学们感觉到疲惫,也是正常的,要尽快调整状态,扭转局面,争取厚积薄发,后来居上,我相信,我们这一届一定还会是不错的。下面响起一阵掌声,会议结束。会议总是在掌声中结束,校长的话无端让人相信,我们大家终究都会是不错的。

散会之后,老师们从报告厅零零星星往外走,只留下高三的老师再开一个加急会。报告厅是一个阶梯教室,本有前后两个门,前门的锁坏了不再开启,只留后门开着,出入都只能通过这里。每次进入这个厅,都像是走进一个洞穴,进来后对号入座,每张座椅背后都贴有老师的名字。洞穴内纵深宽阔,密匝匝排满红色座椅,常年保持恒温。我的座位在第一排的角落,故而每次都要深入洞底。伴随着掌声消退,我收好东西,慢慢站起来,拾级而上,洞口处透出淡蓝的天色,三月了,这里已然有了夏天的气息。

过道里塞满了人,都等着出去,我退到一边,等人走完。蔡咏诗隔着一排座椅叫住我,师姐。她从另一边过来,侧着身子,前后排座位挨得太紧,她像螃蟹一样磕绊着横行。最近好啲未?仲有无呕?1蔡咏诗是我在音乐学院的师妹,在她之后,再无省音的毕业生能来这里工作。这两年来应聘音乐老师的人,央音、上音的简历早已屡见不鲜,连伯克利和柯蒂斯的毕业生都有,听说主科那边竞争更甚,新来的人一水的名校毕业,好多都是博士,最不济也是硕士。边叉出嚟咁多鬼人?点呢种人都要嚟中学做老师?2蔡咏诗曾感到后怕。若非因为这里是她的高中母校,必然也不能被录用,假如再迟两年毕业,恐怕只能去区属中学,再不济只能去小学,去幼儿园。新人如潮水般涌来,我同她在这里,更有了些抱团取暖的意味。

老话讲,三个月前不能说。我只告诉了她一人。听日约咗医生检查,等下就去请假。1我对她说。其实主任的位置就在我的后面,但厅里人太多,我不好开口,本想等出去后再同她说。唔好揾佢,同佢讲,又要听佢吟一堆嘢。听日彩排我帮你去就得。2蔡诗咏说。当初她喉咙失声,去找主任请假,主任同她讲,教数学的吴老师,也是嗓子哑得说不出话,硬是含着利咽片,打着手势给同学上课,让他休息都不干。——你们音乐老师不是教人用丹田发声吗?怎么嗓子也哑了?蔡咏诗本就是哑的,一句话未讲就回来,坐在那边掉眼泪,为了避免被他人发现,我只偷偷代她上了三节课,蔡咏诗从此变成豆沙喉3,再不提请假的事。

我默默握一握她的手,从洞口走出来。三月天,黄花风铃木开得正盛,倒似是北方的秋日。这两年从北方挖来的老师很多,河南、河北、山东,还有东北,连带着校长和主任都换成了东北人。他们说,北方秋天也是如此,银杏金黄,衬着蓝天白云,不过这样的日子很短,很快就被雾霾吞没,暖气一开,到处都是灰色,银杏上也都是土,但不开不行,北方实在太冷了。

等开了暖气,我们那些娃就更不爱出门,就在教室里刷题,一刷就是一整天,一抬头,每个娃脸都红扑扑的,劝他们出去歇一会儿也不肯。他们说着,长叹一口气,唉。他们的叹气声中,透着对曾经那些学生的骄傲,也嫌弃现在的学生不够努力,还有一重意思,我听得出,那是一份怅寥廓的使命感:这春秋颠倒的地方,注定要靠他们改天换地。

三年前,还是这一届,联考成绩不怎么好看,校长在大会上鼓励高三再加把劲。我刚刚转正,跟教学师父黄老师感叹,说校长真是沉得住气。黄老师笑笑不说话,只是排练抓得更紧。每年全国的合唱大赛刚好在高考之后,这期间还要排出一场给高三学生的成人礼表演会,主科忙,我们也忙,虽然我们的忙在别人看来并不算忙。

那年高考我校果然后来居上,取得学校有史以来最好成绩。校长给每位高三老师都发了奖金,状元所在班的班主任,当场拿到一辆宝马车的钥匙。不过好成绩的背后总有代价,一位高三班主任在这期间流了产,胚胎不到一个月,没能保住,她不敢声张,怕动摇军心,在家休息了一周就回来上课。校长在总结大会上表彰说,没有这位老师的“见红”,就没有我们成绩的见红,我们要向这种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老师致敬。下面掌声雷动,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这位老师。我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只看到一层层转向她的后脑勺,乌漆漆的,像一座山。她流产后的第二年又怀了孕,这一次没有跟着上高三,前两天看到她的朋友圈,孩子已经满月了。

合唱团可是我们东风的一张名片。当初应聘的时候,校长隔着桌子同我说,我们合唱团的孩子都见过大世面,维也纳金色大厅也去过,搞文艺很有想法,成绩也不落下风。校长讲起得意的事,展一展肩膀,肚子凸出来,衬衫上纹路瞬间紧绷。合唱团在我们老师的手里,要不断提升实力,保持优良状态,随时要做到,上得了台,拿得出手,获得了奖。校长讲话向来很有一套,喜欢四个字四个字地说。

面试时黄老师就坐在旁边,戴一副金丝边眼镜,那时她的头发还足够绾成一个髻,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你跟着黄老师,要继承她的初心,争取给我们合唱团再创佳绩。校长话里的意思我明白,他们本有更好的人选,是黄老师选了我做她的接班人。

那一年的高考成绩出来之后,黄老师大大松了一口气,拿了一团毛线到排练室里织。学生们唱错一句,她就停一下,佯怒着讲两句,然后继续织。她手上的活计并无太多花样,都是平针,而且总是那一团。中午在办公室休息,她手上也没见停,直到我说要关灯,她才把毛线放到一边。

我们拉开行军床躺下,她闭着眼睛,仍比比画画地钩针。几年来她头发消耗很多,只好剪短,烫得蓬蓬高,我们头对头挨着,我一伸手,就摸到她虚张声势的短发。黄老师一高兴就会拿出这团毛线,也不拘织出个什么,只在指间慢慢钩着,已十分适意。黑暗中她的钩针窣窣地响,细碎的话绕进线里,断断续续,我手上没有针线,却也不自觉凭空钩动起来。

我哋同佢哋,系学校嘢里同面。佢哋出成绩,我哋系锦上添花,佢哋衰咗,我哋就要企出来,嗰阵时,学校唯有攞合唱团嘅成绩打打素质教育嘅牌。1她手上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终于停了下来,轻轻叹一口气,我哋就要盼望,永远都用唔到我哋呢只牌。2

黄老师本名黄绮丽,同我是乡里,家都在隔壁Z县。她在省音进修的时候认识了我的老师,和老师一样,私下叫我珠女。大学毕业后我想考研,结果没有考上,后来经黄老师推荐,来东风做音乐老师。工作后她还为我做媒,介绍了同是省音毕业的一个男孩给我,我们后来结了婚。东风合唱团在黄老师的手里大有起色,连续几年都被省里推荐去参加比赛,屡屡获奖,成为东风成绩榜下的一个脚注;有时合唱团也被放大到海报中央,冠以“全面发展,唱响东风”的美誉。一个个音阶磨出的奖状挂满了校史馆,她为此花去的心血自不必说。

黄老师前年退休,临走前用那团毛线织了一个披肩给我,让我在冷气房里披着。冷风贡骨入面,年纪大咗会得风湿噶。1她说。新来的老师说这里夏天热得可怕,走在路上快要晕过去,待在冷气房里才觉得安全,因此温度总是开得很低。

退休时,黄老师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评上高级职称。她是师专毕业,学历上吃了亏,退休工资比高级教师一个月少了两千块。她叮嘱我先评上一级,评上之后抓紧生孩子,等生完回来再抓紧评高级,这样在退休之前一定赶得上。

黄老师刚工作没几年的时候怀过一个孩子,第一次怀孕,没什么经验,自己也不知道,每天照样骑着自行车上下班,某一天上班路上突然昏倒,血浸湿了裤子,才知道是流产了,后来调养了很多年也没能再怀孕。丈夫同她提离婚的时候,她说像是靴子落了地,心里一下子踏实了。黄老师怀孕时只有二十多岁,算不上高龄孕妇,却总觉得若是早两年怀孕,身体应该会更好些,不至于流产,一切也不至于如此。

我结婚的时候,黄老师作为女方家长坐在台下。婚礼上我家里没来多少人,全靠东风的同事撑起娘家人的席面。我小时候成绩一般,父母安排我学声乐,想着走这条路,以后起码能上个大学。学声乐很花钱,越学越贵,学到后面每节课上千块的课时费,像是把钱当纸烧。按照我妈的说法,我爸是为了供我学声乐才辞掉原来的工作,跑去外地做生意的,结果钱没挣来多少,心却被外地人掳走了。他在那边又安了家,新家又有了烧钱的孩子,每月打来的抚养费填不上课时费的窟窿。我本来想学流行演唱,但架不住学费高昂,最后决定去考师范,改学音乐教育。

考上大学那年我妈再婚,跟着一个汕头男人去了他家,第二年死于难产。她怀孕时和我打电话,我说打视频看看她,她不好意思,说没什么好看的,只用语音跟我通话,她说他们给弟弟买了成长基金,以后上学的钱就从里面取,可以取到他工作,不用再另外花钱了。我知道她怕我生气,怕我摊上“扶弟魔”的命运,又担心没给那家留下后代,怕人家不满意。

到家长发言环节,黄老师上台,她的头发精心地烫过,连鬓角的白发也染黑了,她一手拉住我,一手拉住我丈夫。黄老师是学美声的,微微颤抖的声音透过话筒,宛如一首饱满的歌。她说,我希望珠仪自己能过得幸福,过得快乐,过得圆满,然后也让他们这个小家庭幸福、快乐、圆满!孩子们过得幸福圆满,就是我最大的祈盼!

结婚之后我们没有很快要孩子,一晃几年,眼看奔着三十去,黄老师担心,但不讲,只小心地猜我的心思,也可能是我多心,听她跟别的同事讲话也觉得是在讲给我听。呢个年龄佗人呢,最啱啦,恢复都快,对大人同个仔都好,大城市嘅医院技术都有保证嘅,听讲仲有无痛针可以打,唔会好似以前一样,受咁多罪。1我理解她的好意,怕我像她,又怕我像我妈,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觉得熟悉,我想跟她说有没有小孩我都能过好,又怕她以为我不要生,于是都会安慰她,喺准备啦,唔使担心。2

黄老师上班最后一天,我请她去外面吃饭,她推辞半天,最后选了一间茶楼。点菜时只要了一盅两件,说晚饭实在吃不下太多。茶楼里人声鼎沸,她坐在我对面,夹起一片伦教糕,配着艇仔粥慢慢地吃。那副金丝眼镜戴了多年,已有了磨损的痕迹。她问我会不会打毛线,我摇摇头,说浪费时间,不如去买现成的。她笑我不懂。机器做嘅,冇情冇味,件件都一样,都要自己织一件,留返啲自己嘅痕迹。3粥吃完了,她的眼镜滑到鼻尖上,已经岌岌可危。珠女,她直视着我说,珠女,学生系人哋嘅,个仔系自己嘅,唔好本末倒置呀。4这句话直直冒出来,像是苍蝇爬过眼帘般刺目,我下意识抬手赶走,苍蝇原地起飞,嗡的一声,震得眼眶酥麻。一时间不知回答她什么,她伸出手拉住我的胳膊,有仔趁嫩生,等佢大咗,我哋重一齐饮茶。5

就在黄老师退休那一年,又有一位女老师带高三流了产;等这届老师轮到高一去,年级长在例行体检中查出乳腺癌,提前退休回了家,学校紧急从东北调来一位老师(据说在原来的学校是副校长),填上了年级长的位置。新老师来了之后,食堂里走廊上,大家照常说笑,只是有时说着说着就会停下来,仿佛空气中长出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混沌地把人隔开。过了一年,一位男老师的妻子生下双胞胎,可很快死掉了其中一个。高二有位女老师倒是生产顺利,生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孩子快两岁时发现不对劲,去医院一查,确诊是阿斯伯格综合征。

流言在道路以目中滋生,连外面的人都知道了这些事,说东风中学怕是伤了阴骘,坏了风水,成绩节节高,老师们的第一个孩子却都很难生下来。年轻的女老师私下都去陈靖姑和天后娘娘那里拜了又拜,有人甚至直接将陈靖姑的像贴在了办公桌上。校长在会上声明不要搞封建迷信,却在不久之后从外面买来两只黑天鹅,养在学校的小池塘里,对外宣称是为了丰富校园的生物多样性。

给天鹅起名字的时候征集了全校的意见,最终确定用宏志班和格致班两个重点班的名字,为两只天鹅取名“宏宏”和“格格”,说等以后生了小天鹅,再取名“平平”。平行班的同学知道后有很多不满,课间在池塘边盯着天鹅议论,这算什么?生了小天鹅再取名,我们不成了重点班的儿子?大家听了笑笑,玩笑一番,当作戏言。

听蔡咏诗的话,我没有请假,挂了早上的号,准备早点看完,这样下午回去不会被人发现。丈夫本想与我同去,但他的单位最近很忙,请假要扣钱,我便只让他载我到妇幼医院门口。我们已经在这里建档,体检那些我都熟悉。到医院他们给我验了血,又做了阴道B超,硬硬地抵进去,有轻微的不适感,我听着医生的指令放松呼吸。等到了诊室,主治医生埋头写病案,她的头发盘在脑后,鼓鼓地撑起圆形的帽子。我看见实习医生在电脑屏幕上写“考虑胚胎停育”,我心下一沉。主治医生抬起头对我说,胎停了,要清宫。她讲话十分干脆,也十分温柔,三天内必须手术,你等一下就去约,我们取出来再看看是什么问题,这样才能为下次怀孕做好准备。好吗?你现在就去吧。

并没有想象中难过,我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手术约在这周五,全麻,据说不会有什么感觉,我听到那只靴子落了地。

东风路是这座城市第一条没有红绿灯的东西主干道,横跨两个区,在相对狭窄弯曲的老城街道中显得笔直宽阔,具有相当的气势。民国时叫作黄埔大道,中山纪念堂就在这条路上。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更名,以“东风”名之,取“东风压倒西风”之意。东风东路一带多是学校与机关单位,每到上下班时间,停靠车辆占满一整个车道,加之没有红绿灯,其拥堵情况可想而知。

因车辆拥堵又无交通灯,这条路沿线多设高架桥。这里的高架桥算是全国最早的一批,真正担得起“高架”二字,朗阔恢宏,几无限高。原本遮天蔽日的古榕也在层层累加的高架前败下阵来,只与两边错落的高楼做了陪衬,映照川流不息的车辆,随着桥面高低渐次起伏。

东风中学正处于多层立交交会之处,为防止噪声干扰学校,特在这段立交桥上加装了消音挡板,车辆开到这里有如经过隧道。抬头望去,只能看到被晒得褪色的淡绿挡板,不见一辆车过。然而脚下的马路是装不上挡板的,早晚高峰,眼前照见乱糟糟一片红海,于是只好在路口竖一块禁止鸣笛的标志,一辆辆车就在沉默中左突右进。

谢霖霖在校庆作文里写过:若是赶上一日晴天,按时散学,阳光透过桥墩照下来,有轻盈通透的耶稣光。站在桥上,面前车辆长虹般横贯大桥,它们好像高架丛林中的一只只工蚁,伴着头顶呼啸而过的飞机,沿着道路伸展的方向,以六十迈的速度奔向前方华丽的新城。

谢霖霖的作文经常出现在年级展板上,她是合唱团的团长,在高二的理科格致班。她语文、英语都很好,可惜数理化弱了点,经常会拖后腿,周末固定要去补习班。如此一来,如果赶上合唱团训练,她只能私下找我请假。蔡咏诗为此批评过她,身为团长总是请假,让其他同学怎么想?我劝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等她升入高三就自动退出合唱团了,不在乎这最后几个月。蔡咏诗扁起嘴轻哼一声,想要成绩,仲要风流,边有呢种好事?1

谢霖霖有一米七二,长腰长腿,一双丹凤眼细挑上扬,有些像仕女图中的人。她自己对这双眼睛不是很满意,经常用双眼皮贴在眼帘上粘出一道痕,可惜贴的手法太生硬,双眼皮贴的质量也不怎么好,笑起来时,就能看到两片塑料在眼皮上一闪一闪。谢霖霖是北方人,读初中时跟着父母一起南下,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笑死”,笑死与内容无关,像是一个语气词,点缀在她讲的话中。谢霖霖真正笑起来时,并没有所谓“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她习惯歪着头,弯起嘴角,等嘴角一点点上扬,忍不住时再慢慢露出牙齿。谢霖霖同我说,真是笑死,你说宏宏和格格怎么还生不出小天鹅来,它们是不是不孕不育啊?

那时我还没有怀孕,虽然我知道她这话是无心的,但心里还是别扭了一下,于是刻意玩笑说,你怎么知道人家不孕不育?说不定只是两人感情好,想做丁克族而已。她睁大了眼睛,双眼皮贴划出一条直直的线。怎么可能,包办婚姻哪有幸福的?在一起这么久还没生出小天鹅,不是不孕不育,肯定就是感情有问题啊。

谢霖霖说这话时,副团长陈怀恩就在旁边,她轻巧地把话接过来说,也不见得吧学姐,我爸妈就是结婚好几年之后才生的我和我弟,他们也是别人介绍认识的,我看他们两公婆也蛮好的。陈怀恩向我投来一个“懂事”的眼神,我有些感激,但又觉得疲惫。你要是这么想要小天鹅,不如抓它们来做人工授精啊。她语气轻快,故意用手去抓谢霖霖的肚子,谢霖霖笑着打了她一下。

陈怀恩虽比谢霖霖矮了一截,说话做事已经是一个大人,但她身形瘦小,看起来又还是一个孩子。陈怀恩读高一,有些黑,还有些龅牙,和很多本地学生一样戴着牙套,眼睛很大,演出时还会在下眼睑画上眼影,显得眼睛更大。蔡咏诗非常青睐陈怀恩,大部分工作都交给她做,我听过她俩私下讲广东话。大家都默认,陈怀恩就是团长的接班人。

合唱团的运作非常简单,新学年开学,升入高三的学生自动退团,同时在高一纳新,新老比例各占一半。章程中规定,同性别一对一结对,加快新人的融入速度。为了提高训练效率,应对随时上台的可能,合唱团常规训练歌曲永远只有三首:《黄河大合唱》《感恩的心》《明天会更好》。参加大型比赛用《黄河大合唱》,校内各类晚会唱《感恩的心》。《明天会更好》作为备用歌曲,在淘汰赛或者单纯表演时使用。学校领导一度想撤下这首歌,觉得太单调,打算换成《我的未来不是梦》或者《我相信》这种更有力量的曲目,是黄老师坚持留下了这首歌,她说独唱歌曲不适合合唱,整齐划一反而没了味道,还是得用《明天会更好》。

上午的时间还剩下很多,我并不想这么早回去。从医院出来,绕过两个街角就有咖啡厅,我点了卡布奇诺、枫糖舒芙蕾,又买了一小份樱桃布丁,找了临街的一张桌子,慢慢把这个上午度过去。我看网上有很多类似的照片,一张铺着格子布的桌台,一杯咖啡,一两份点心,一个精致的、假装不看镜头的女孩。我跟蔡咏诗出来喝过一次咖啡,在排练的间隙,中午,我们的办公室里堆满了演出道具,张不开床。于是我们跑到学校门口的一家咖啡店,十五块一杯的美式,一人吃一个贝果面包。我们都怕发胖。虽然吃得匆忙,我们还是为那顿饭拍了特写照片,加上柔光滤镜,放到朋友圈并艾特对方:“忙碌日子里的小确幸”。校长在下面评论“生活有情调,演出更精彩”,附加一个大拇指,同事们复制粘贴这句话,评论区叠出长长一串。这次我没拍照,舒芙蕾被我切得一片狼藉,枫糖浆沾满整张盘子,我毫无顾忌地把这些东西全部吃光。

怀孕后不让吃太多甜食,有时孕吐的感觉上来,也只敢含块陈皮压一压。婆婆叮嘱说,蛋糕烘焙那些不要做太多了,糖吃多小孩不聪明,还是要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丈夫的老家靠海,怀孕后婆婆寄来大箱的海产品,现在还堆在冰箱。以前我周末会在家做点烘焙,可颂、曲奇、玛芬蛋糕,面团在烤箱中慢慢膨胀,看着十分舒心。有一次回去给他们过生日,我做了一只翻糖蛋糕,婆婆很高兴地带到家宴上,说是“两个孩子的作品”。我在桌子下给蔡咏诗发信息:“明明系我一个人做嘅,佢喺旁边一直玩手机,乜都唔做就可以署个名?”1她发来一张捂着嘴笑的表情:“睇开啲,唔无咁肤浅,人哋买房都系属咗你个名,一件蛋糕,何必计带?”2

家宴上他们都讲家乡话,我听不懂,顾着低头吃饭,丈夫不时给我夹菜,我有些感激,但又觉得疲惫,大家笑的时候我也笑。婆婆确实已是很好的人,她在当地教育局上班,我怀孕后她委婉提过,生完可以回这边工作,说地方中学这两年也从外面引进了很多老师,跟东风一样,学生成绩提升很快,我父母不在,回这边他们也方便照顾。婆婆说话做事都很开明,最终还是让我们决定。我确实没什么好再挑的。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午休结束的铃声刚刚响起,两点钟的太阳十分温暖,教学楼里陆续走出松松垮垮的学生。很多人中午并不会回宿舍休息,而是选择留在教室自习,累了就在桌上趴一会儿,尤其是高三学生,几乎人人如此。他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用来洗脸、喝水、上厕所,接着就要开始下午第一堂课。蔡咏诗说她读高中的时候,夏季下午三点才开始上课。天气太热,这里的人普遍习惯悠长的午休,而现在各个教室都有空调,气温常年保持二十五摄氏度,据说这是令人大脑转速最快的温度,不会再因天气或者其他什么原因而降低效率。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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