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马草
作者 娜仁高娃
发表于 2025年5月

今天,我要给你们讲一只公羊的故事。它的名字叫“将军”,这是它的头骨,这是它的盘角。你把手伸过来,闭上眼,用指尖触摸它的额头。这里,两个小小的眼儿——,是不是,你说话啊。

他没有吱声,也没有把手伸过去。他正在往包里塞奶酪、砖茶、奶糖和一双雨鞋。雨鞋是她的。今天,他得带着她前往小镇,去看望刚满月的小外孙,也是她的弟弟。他拧开药瓶看了看,放进衣兜,他想也许在小镇住上一晚。

走吧,他说。

你还没有摸一下它。她说着,歪起小脑袋,手从羊头骨缩回来,左左右右地摸。她在找她的手杖。羊头骨放在椅子一旁的木柜上。她的两条腿弯曲,呈跪坐模样。

别磨蹭。

我要把“将军”带过去。

不行。

那我怎么讲“将军”的故事?

怎么讲都可以,好了,走吧,你的手杖在你的左边。

两人走出屋。天色阴沉,空气凉爽,若有若无的雨丝缠人,不到几分钟,人的面颊、脖子、手背上都湿乎乎的。

我会把故事讲好的,是不是?

嗯。

姥爷,你说——呃,弟弟他会喜欢我讲的故事吗?

会的。

那你喜欢弟弟吗?

我不知道,我还没见过他。

他大步走过去,拉开皮卡车后门,又走回去,抱起她,把她抱到车里。她那绘着紫色花卉的手杖撞到车门上发出咔咔的撞击声。他发现她衣摆上沾着干了的汤汁,于是揉搓掉,又用手摩挲几下她披散的短发,好让她看起来像精心梳洗过一番。

坐着,别下去啊,我去灌水槽。

一小群牛围在井旁,他挥动双臂,嚯嚯地赶着,让牛给他腾地。没一会儿他回到车里,拧钥匙,启动车,然后向后看看,发现她正悄无声息地嚅动着嘴默念着什么。

包里有奶糖,包在你右侧,不过只能吃一块儿。

我不吃。

车沿着向西北的土路前行,路北有一辆废弃的绿皮吉普车,那是他早年驾驶过的车辆。透过车玻璃能看见粉色布娃娃的胳膊,布娃娃是她的。她总爱钻在车里,还说那是她的秘密小屋。有一回,她竟然睡在里面,害得他在野地找她找了好几个时辰。也是那次她跟他讲,那里是她的秘密小屋。他突然觉得车身漆皮脱落得太不好看了,他得买桶油漆刷一刷。

车猛烈地颠簸着驶过一段搓板路后上了柏油路。

依拉拜河有水了,他说。

姥爷,“将军”就是在河边吃了好多好多的醉马草,是吗?

嗯,那年大旱,河水断流,河道里一滴水都没有。大片的滩地上除了醉马草没有别的植物。醉马草开紫色的花。

那你说,“将军”真的是吃了太多的醉马草后醉了的,是不是?它醉了后的模样跟你醉酒后一样,对吧?

我没有喝醉过。

你忘了,姥爷,你喝醉后还哭了,我都听见你的哭声了。

呃,我没有醉。他说着向后视镜瞟一眼,不过没看到她的脸。

“将军”醉了后怎么哭,还是咩咩叫?

我没看到,那会儿我在挖防空洞。

你说过它醉了后不会走路了。

那是。

那会儿你多大?

二十六七岁,好了,别说话了,把玻璃摇上来吧,雨水会潲进来的。

这是一条县道,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可以掉头的路标。路上车辆不多,被雨水打湿的路面黑亮黑亮的,一些低洼处还积着水。过了另一条河上的桥梁,沿着丘陵地拐个弯后前方车辆突然多了起来。他不得不减速,随后慢慢地停在一辆红色越野车后面。

还没到呢,她说。

嗯。

怎么了?

呃,出车祸了。

他摇下车玻璃,探出半截身子,看了看,发现前方半里远路中央隔离带上停着一辆车头严重变形的轿车。十多人聚在那里,一辆红色吊车正在空中缓慢地移动着吊杆。雨愈来愈大,有人撑起伞,有人双手插进裤兜,缩着脖子。但他们并没有回到车里。

别乱动啊,我去看一眼。

他下车,手搭在额前,沿着隔离带与车阵之间的空地走去。不过,当他看到有人把什么装在黄色袋子里抬进车时,匆忙转身,往回走。

死人了,是吗?

哦,好冷的雨。他不由打寒噤,抬手撸去面颊上的雨水。

有蘑菇的味道。

什么?

雨的气味。

一个时辰后,他俩到了小镇。他把车停在一家超市门前。然后两人进去,买了一箱牛奶,又转了好几圈后选了一双缀着虎头的米色小绒鞋。他把鞋给她,她拿在手上,摸了摸鞋底,摸了摸虎头,又把四根手指插进鞋口,说,它是红色的,是吗?

蛋黄色的,跟太阳的颜色差不多。

哦。

很漂亮,是吗?

嗯。

到了他女儿小区楼下,他照了照后视镜,用手指梳了梳被雨水溻湿的头发。

好了,咱下去,他说。

我不要手杖了。

哦,不要就不要了吧,换上雨鞋吧,到处是积水。

他一手牵着她,一手拎着装礼物的袋子,走进楼道,摁开电梯。电梯发出轻微的轰鸣。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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