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蕲春,最后的代课教师
作者 付思涵
发表于 2025年6月
何生卫这些年来收获的教学资格证书及荣誉(图/付思涵)

2024年清明节,廖志华到山上祭祖。廖母在前一年腊月去世,最后的法事刚做完。纸钱焚烧的青烟在山间升腾起来,廖家的先人在这里沉睡,不出意外,这里也会是他的归宿。

生在鄂东的小山村里,即使亲历农民进城潮,廖志华50多年来也没有挪过脚,而是在家乡干了一辈子教书先生。

但这一刻,望着缭绕明灭的烟雾,他下定了离开的决心。他回到学校,就跟校长辞职,带上一张身份证,坐着高铁,南下广州,谋一份差。这年他56岁,第一次离开故土进城打工,“逆社会时钟”出走。

原因很简单,他再也无法忍受乡村代课教师的工作。他在湖北蕲春县的一个乡镇小学担任副校长,可37年来,他的身份始终在编外。从1987年以来,他的称呼经历了几次变化,先是民办教师,后来是代课教师,再后来变成临聘教师,取“临时聘用”之意。身份的不确定性越来越强。

“哪怕是校领导,也属于临时工。”廖志华说。学校的行政和教学工作,他一样没落下,甚至付出比别人多得多,但工资仅有公办教师的1/4。每月1500元,是他从教以来最高的工资。等满60岁,他能领到的养老金,每月不过400元。倘若不自寻出路,他将面临极重的养老压力。

在蕲春,有一批廖志华这样的代课教师,在上世纪80年代末国家开始整顿民办教师队伍时,才以青年之身,投身乡村基层教育。人到中年,先后面临清退民办教师、清退代课教师的两波政策浪潮,人生轨迹剧变。

民办教师的历史步入终结,但是历史中的人还在。现在,他们正在步入退休年龄,面临窘迫的现实与未定的将来。

度过相似的半生,待遇与公办教师之间悬殊巨大,令他们感到困惑。有的人无奈且自嘲地理解自身的境遇,“在最夹缝中求生存”。有的人频繁造访政府和教育部门、争取利益,还有人发现自己已经“民转公”的证明,却没有享受待遇,希望能够恢复身份。

暮年已至,他们想寻求一个解释,在被彻底遗忘前,为时代际遇的困顿撕出一个口子。

“讨米”的代课教师

进城后,廖志华落脚在广州市郊,一座废弃水泥厂的宿舍。这里其实谈不上“城市”,处在地铁辐射范围之外,离最近的地铁站还有13公里。好处是房租便宜,每月200元。

和他一样的外乡人聚集在这里。除了共用简陋的客厅、厨卫外,廖志华得以拥有一个小单间。屋里只有一张用来睡觉的床垫,和两张小桌子。他指着桌子上的旧饼干包装袋,说这是他的大半身家—里面装着几本中小学教辅书和笔记本。

他穿着黑色的短袖、长裤,踩着入乡随俗的拖鞋,面孔清瘦,显得内敛文静,要比同龄的体力劳动者年轻。但他年龄已经不符合城市效率的要求,找不到一份固定工,只能做做零活儿,从一个老板那里领纸盒材料,回到出租屋里,每天粘包装盒,粘一个5分钱。

更大的希望还是干老本行,做家教。为了让人认可,他一开始给周边的孩子免费补习,等孩子成绩有起色了,来找他的家长变多了一点。

只要家长一个电话过来,他就挎起饼干包装袋,上门补课。“出去10个小时,就可以挣在家里(当代课老师)一个月的钱。”这样,一个月最好的时候,能挣四五千元。

刘炳年的民办教师任用资格证

来广州一年多,除了自己落脚的出租屋和火车站,他没去过别的地方,也不曾坐过地铁。大城市物价高,他担心“随便动一动,都要花100块钱”。他买了一口锅,每天在出租屋煮面条吃,把伙食费控制在20元。

还有3年,他就开始领每月400元的养老金。这数额实在太少,他只身来到广州,极尽所能地压榨一切非必要的需要,只愿在还有劳动能力时多挣一点儿。

千里之外的蕲春,仍在做临聘教师的何生卫、吴美娟这一对夫妇,也在为生计焦虑。今年春节刚过,57岁的何生卫收到一纸辞退令。由于当地教育局对“双班教学率”(一名教师同时教两个班级的比率)作出规定,学校师资得到精简,多余的临聘教师会被辞退。

何生卫在蕲春县第五实验小学教书,2024年春季学期,这所学校因为师资短缺,邀请他入职。他带六年级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干了两个学期后,学校突然将包括他在内的10个临聘教师辞退,事先毫无预兆,也不经过更多程序。当初,何生卫并未跟学校签订正式用工合同,能够证明其教师身份的文件,只有一张薄薄的课程表。

何生卫说,他从学校搬走自己的物品后,车子还没开出校门,已经被踢出学校教师的微信群,所登记的车牌号也被学校删除。

“辞退就辞退,还要受这种气,典型的霸凌人。”说起这番遭遇,他情绪激动起来。

55岁的妻子吴美娟则在一所乡镇小学教“学前班”,一周26节课,还负责照看6岁以下的学生午休、吃饭、做卫生。每月1500元工资,500元班主任补贴,养老金水平也是每月400元,她为此处在未雨绸缪的忧虑中。

“我现在只有一宗,缺钱花,有时都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她只有利用周末时间“溜点儿小钱”。她在周末加入了服务红白事的唢呐队,在里面吹“拉杆”(长号)。

非年非节,村子里没有办红事的年轻人,更多的是白事。下午3时,主家把逝者送上山安葬,唢呐队就位吹号。5时半,去灵堂放灯,乐手们按习俗和“孝子”转上一圈,结束。一场下来,能挣到200元。

周一到周五,吴美娟又利用起下班时间,晚饭过后踩缝纫机,给玩具娃娃做服装,一晚上可赚10元,早上起来再赚10元。她还给老年人理发,一个人收10元。

“我们农民没有地方挣钱,有力无处下。”她用“讨米”来形容自己的状态,这是湖北民间的方言,意思接近于“向人要饭”。

“公办教师老了,一年最低有五六万(退休金),到去世之前都不用着急。”廖志华说。用一句话总结,他们这些代课教师的养老困境,根源于不在编制内。

1986,分水岭

40多年前,民办教师在乡村还是一份相当体面的工作,比种地强。那时,国家教育经费有限,号召依靠群众力量办学,民办教师是农村补充师资的重要形式,由村集体选拔并支付工资。

何生卫回忆,1980年代,民师一年的工资是220元,比村干部的260元略低。因为穷,这笔钱经常不能兑现,过年时,他就从村委会挑两担谷回家,抵作报酬。1998年至2000年,连“两担谷”都没有,他至今没有领到这三年的工资。

蕲春县隶属教育名城黄冈市,以李时珍故里而闻名。上个世纪,黄冈曾经创造过应试教育的神话,“黄冈密卷”风靡一时,但故事的另一面是这座山区城市的贫弱。

本文刊登于《南风窗》2025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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