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
作者 林秀赫
发表于 2025年6月

导论:文学与记忆

“文学,从海马体开始。”

袁医师指着手机投射的立体影像,我也看向那发光的等比例大脑。

“海马体位于大脑最深处,受到层层保护,除了开刀,没有外力可以靠近它。假如这里受到重创,大脑肯定会遭受非常严重的物理性破坏。你懂的,这个人肯定已经死亡了。”袁医师边说边动手将投影的大脑拆解开来,让我看见最深处的记忆之源。

“没想到人类竟如此保护着记忆……”

“我们再回到记忆与创作的关系。”他关闭手机投影,“就医学角度来说,文学是一种‘记忆之学’,是记忆的艺术表现,文学活动是一种对于记忆的阅读与创造,包括梦,都是记忆的产物。梦是由无意识创作的文学。可以说,每部文学作品,都是记忆的复刻之作,无一例外。”

“我想到的是《法华经》说的:如所说者,皆是真实……”我看向桌上的沙漏,一次翻转是三十分钟,也是每次看诊的时间。

“换句话说,一直以来文学所争论的虚构与非虚构,实际上都是记忆。真实的只有记忆,记忆就是亚里士多德说的,诗学的真实。这种‘真实’,我会用一个更精准的词汇——‘实存’。”他加强了说明力道,像是要我臣服。

“记忆就是写作,写作就是记忆……”我复颂着。

“记忆不仅超越了虚构与现实,也形成阿德勒所说的,个人的自我风格。”

“记忆就是我,我就是记忆……”我低语,“我记得安妮·埃尔诺获得诺贝尔奖的理由——她以勇气和手术般的精准,挖掘个人记忆的根源、隔阂与集体压抑……”

“羊女士,我们来谈谈你是谁吧。”沙漏停了。

“啊?”我抬头看向袁医师。

个案(一):散文家

今天是我第五十二周次的记忆疗程。

所谓周次,是指问诊次数,记忆的问题通常不是急症,袁医师限定每人每周最多只能看一次诊,我大约每两周到医院接受记忆分析,于是前后总共花了两年多的时间。袁医师习惯询问我写作的近况,他会从医学,尤其是“记忆学派”的角度,给予我特别的文学见解,方才的对话便是这么来的。

在我出版前两本书之后,发觉可以写的回忆差不多写完了。记忆枯竭之时,我的做法是为散文加入更多知识内容,使文章更知性,透过书写来思辨一些事,可以说这时期的我转向了“知识书写”,多了些批判,关注的多在知识层面。就这样出版一本散文集《夜长暖足有狸奴》后,我感觉读者不喜欢我的新风格,也发现文章满是文献、引用、阐释,我的人物在文章中是没有动作的、静态的,是不存在的,挂谁的名字出版都可以。但我不死心,紧接着我化身一名歌颂者,出版《文学在此转了弯》,介绍多位台湾作家的故事。本以为这样能抬高我作品的地位,增加读者对我的关注,然而读者批评我不过是整理作家生平,贴几段正文,再套用些论文观点,搞了半天,只得到“剪贴文学史料”的劣评。我知道再这样写下去是不行的,另一本同时期的《当作家写作时》交稿后我也没去关注了。

接着我改为主动“创造记忆”,写的都是亲身经历。尔后两年,我旅行、下厨、学画、养毛孩子,我还去跳伞、攀岩、打壁球,尝试新事物,经营自己的网络平台,像网红一样不停寻找新主题,对于生活的披露也更直接尖锐。总之我必须让自己有事可做,才有新的经验和读者分享。这段日子我开心极了,生活也更充实。我交了很多新朋友,更不乏交心的朋友。但即便我如此努力,让各种“日课”占满我的生活,连续出版《嫚苓托巴》《纽约客夏》《挪威,No way》《1951,霍普的海边房间》等书之后(该死!我居然还记得,现在我只想忘记这些书),读者却一片喝倒彩,说我“后面写的书都没有前两本好”,认为这四本“有点好玩的事”系列只是骗点击率的“名气之作”。这终于压垮了我,我停止了一切“外务”,也就是那些本以为能帮助我写作的各种学习和活动,也停止了写作。

很长的时间我不再写作,我不知道该怎么写散文。相较于成为诗人、小说家,成为一位“散文家”是件艰难的事。好的散文基于好的过去,这“好”不是好命,而是累积好的生命素材。虽然可以在修辞、谋篇中加入些想象的技巧,但绝大部分内容都必须是真实经历,这是散文的伦理,也是美学核心。但哪来的“真材实料”呢?每个人的储备量又是多少?笔耕多年后我才懂得,江郎文笔依旧,只不过油尽灯枯,身上已无多少可写的东西了。记忆的局限性,是散文家的死穴。散文作者大致都经历过最初的“回忆书写阶段”,接着的“知识书写阶段”,再到“主题书写阶段”,不甘寂寞的人往往跳槽到虚构文学那边。当散文家期盼成为诗人、小说家的那一刻,散文家之我已死。法国小说家安妮·埃尔诺风轻云淡地说自己“对写散文随笔没兴趣”,或多或少带有鄙视散文的心态吧。

我写散文,我骄傲。写散文没有错,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记忆”。如果我能唤醒更多值得书写的记忆,我一定能够再次写出感动人心的作品,就像我最初的两本书。

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母亲的摩托车日记》出版于二〇一七年,书写我与母亲最亲密也最快乐的时光。童年母亲常骑车载我到田里玩耍,到市场顾菜摊,载我上学,载我到处看、到处玩。后来她为了到更远的市场卖农产品,摩托车越骑越远,从云林骑到嘉义,再骑到台南,而我上学、补习,母女的接触越来越少。最后她在我高一那年因车祸永远离开了我。书中我透过母亲遗物、生前对话,还原她骑过的路线。我重返她的旅程,一路上想象她看到什么,遇见什么,她孤独吗?快乐吗?之所以写这本书,开端是我在大桥图书馆读到张洁的长篇纪实散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作者写下母亲生命的最后阶段,我打从心底羡慕。我母亲只是骑车到市场做生意,就再也没回家,临走前未留下任何只言片语给我。我爱母亲最深,母亲却是离开我最干脆利落的人。我不懂为什么,更不懂上天为何要用如此可怕的方式瞬间带走一个努力生活的人。

第二本散文集《陌生风景》书写母亲离开后的世界,我与父亲新家庭之间的冲突,青春期的秘密与痛苦。原先我不满父亲与肇事者和解,父女经常吵架。法官认为肇事者态度良好,判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只要做六十小时的劳动服务外加听授几场法治教育,这个超速闯红灯的人渣惯犯竟然就不用坐牢!父亲说,“车祸过失致死,台湾最多只关五年,不如和解多拿些赔偿金吧。”这种无奈,那年纪的我还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几年后父亲在建筑工地意外身亡,我拿到一笔理赔金,才懂得父亲的爱。我也领悟成长原来就是各种离别,告别家人,也告别过去的自己。

黎紫书在小说《流俗地》写道:“往事这口井,再怎么深,底下再怎么干涸,真细心推敲,也总有许多事可挖掘。”先说我不喜欢此处井的比喻,我的散文从不比喻。不过我认同这句话要表达的意思——记忆始终在等待我们发掘。

问题与讨论(一):记忆永存

“记忆就在那里”是普鲁斯特记忆中心门口的短语。袁医师认为记忆不会消失,即便是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记忆也从未消失。我们之所以记不起来,是提取记忆的能力丧失了,只要加强提取的能力,就能把记忆找回来。我会知道这里,是一位写散文的前辈马欣芬私底下告诉我的,只是没想到地址离我家这么近——台南大桥的新桥三路47号,占地约两千坪的精神医学中心。袁秀波院长不只是精神科医师,更是一位脑科学家,最初研究人类的睡眠活动,找到回溯人类记忆的方法,揭开记忆的秘密。袁医师也因此创办了“普鲁斯特记忆中心”,这是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派、荣格的分析心理学派、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派,以及行为学派、认知学派等重要心理学派分庭抗礼的“记忆学派”,认为各种精神问题的根源就在于记忆,这也是唯一由东方人创建的心理学派。大桥记忆学派也成为瑞士荣格学院之外另一个国际心理学重镇。

“普鲁斯特”可以帮你找回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位作家花多少钱买灵感?”“难怪他能将童年描述得如此详细,还以为记忆力有多好。”何况记忆中心还会将诊疗记录整理成一份书面报告让你带走。只要付费,你就能买到自己的“原创”,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吧,却是文坛早已公开的秘密。有些作家因为回忆起重要的往事,获得各大文学奖项;也有文学大师长年失智,导致纪录片难产,最后求助袁医师才顺利完成拍摄。无论如何,记忆始终与文学经典画上等号,也令作家们趋之若鹜,未来只会有更多作家来挂记忆门诊,“去普鲁斯特家”也成为写作圈内的行话。他们都来过“普鲁斯特”,但他们都不会说去过“普鲁斯特”。普鲁斯特从一位伟大小说家的名字,成为一个刻在作家心底的名字。不过,袁医师对这些并不在意,不管作家寻找记忆的目的是什么,如何运用自己的记忆,原本就是个人的自由。对袁医师来说——“记忆才是最珍贵的,写作只是记忆的副产品。”

我很幸运,第二次看诊就见到袁秀波院长。他没戴眼镜,但一头白色与黑色交杂的中分发型稍微低头就刚好盖住眼睛,嘴边则挂着深刻严肃的法令纹,走在医院内相当醒目,外型酷似刚过世的坂本龙一。他也是我的主治医师,并非每位作家都能获得他亲自看诊。不同于外面的挂号方式,这里初诊一律先由记忆治疗师建立病患数据,在了解病人情况后经院内讨论决定适合的主治医师,安排回诊时间。往后每次回诊也是先与记忆治疗师会面了解回忆的进度,接着才是主治医师看诊。看诊完,医师也会视需求把病人交回给治疗师进行卫生教育,基本像如何收纳记忆、如何提升记忆力、如何进行回忆等等,类似复健科医师与物理治疗师的合作方式。

“普鲁斯特记忆中心汇聚了世界各地想找回记忆的人,也吸引世界各地想深入了解记忆秘密的研究者。”说话者是我的记忆治疗师周派葳,很年轻,三十岁不到,戴着一副透明胶框的圆眼镜,或许是为工作方便,她都绑着包头,好了,你们可以想象她那有点稚嫩却又专业的声音了:“博尔赫斯说‘书是记忆和想象的延伸’。其实我们脑中的记忆和想象,也像放在书架上。”初诊那天她向我介绍袁医师,“院长曾发表一篇论文,证实记忆运作的方式类似博尔赫斯小说中那座浩瀚无垠的宇宙图书馆。在院长建立的模型中,大脑为每项记忆编码和分类,例如,感性的诗歌部门、想象的小说部门、纪实的非虚构部门、图像化的视觉艺术部门,方便快速储存和提取。”听了她的说明,我的理解是记忆学派认为我们的“意识”更像一位阅读者,从大脑各个区域拿出书本阅读,接着再放回去。咦,放回去?

“难道记忆可以永存?就像保存在图书馆的书?”

“我想是的。”她肯定地说,“依照脑中突触连接的复杂程度,理论上,大脑可以储存的长期记忆不存在实际上限。甚至我相信,即便大脑的物理结构被破坏,记忆还是存在。当然院长并不这么认为。”

她没有告诉我,记忆永存的方法是什么。是科幻小说已经写得过于浮滥的“意识上传”吗?当然这是非常唯物论的观点。还是唯心论说的“意识创造宇宙”?或是传统民俗的魂魄之说?都不是的话,还有什么方法能让记忆永存?平时我们脑中的记忆,难道随时都在上传吗?上传到哪里?

“今天先到这儿。请下载我们中心的App,再联络你初诊时间以及确定的主治医师。”

之后我并未告诉袁医师关于我的治疗师提到“记忆永存”这件事。由于手机可以看到每次的诊疗记录,周治疗师也未将“记忆永存”的讨论写进初诊记录中。基本上我都是先和周治疗师碰面,再由她请袁医师过来,整个过程她也在旁陪同。

“所以你目前没有特定要找哪段记忆?只要回想起任何有助于散文写作的回忆都好,是吗?OK,你之前写过什么书?”初次见面袁医师问我,于是我向他介绍之前出版的两本散文集《母亲的摩托车日记》《陌生风景》,周治疗师协助点开平板上的电子书,袁医师拿在手中滑阅。不久后他说,“你要不要,先想好下一本书要写什么题材,我们再就你想写的内容,进行记忆回溯,好吗,羊女士?”

“当然好啊。”于是,我的记忆治疗正式开始了。

个案(二):回忆的人

每次到普鲁斯特记忆中心,我习惯坐在邱亚才的画作《回忆的人》下方的位子,可以清楚看见每个来看诊的人。我见过诗人、小说家、散文家,也有不少外国作家,多半是正处壮年的中生代写手。新手能写的回忆还很多,老家伙则没有气力写了,记得生活所需足矣。显然,中坚作家就是冲写作来的,毕竟找到记忆,就等于找到灵感,写作就能更上层楼。等我逐步进入疗程之后,才知道“普鲁斯特”不仅能帮你找回记忆,还会教你整理记忆、书写记忆,使记忆成为一个“能够讲述的风景”。而记忆如何成为写作素材,甚至成为写作本身?最主要的是他们会发给每位病人一本被我们昵称为“自传”的《记忆手册》。

“你这礼拜的自传写完了吗?”这是病患私下聊天常有的话题。

回诊时间之所以不固定,是因为必须将“自传”写到一个段落后拍照上传App,医院才会开通账号,获得挂号机会。周治疗师说,“其实唤醒回忆并不是那么困难,困难的是你有没有勇气写出回忆。”这是袁医师一定要我们写记忆手册的原因。记忆若不被记录下来,等于没找回来,过几天后你还是会忘了,因为你始终没有要这份记忆。我问周治疗师,为什么记忆手册必须手写而不能打字?

“笔迹能看出许多线索。原本笔迹端正,突然变得潦草,表示回忆来得又快又急,这时的记录最接近事实;但如果笔迹长期固定,代表当事人每次书写都有很强的自我防备心态。除非病患无法书写,只能口述,不然我们都希望能看到手写记忆。所以《记忆手册》很重要,每笔记忆都得来不易,只要想到就写下来吧。这也是袁医师将我们中心命名为‘普鲁斯特’的原因啊。”接着周治疗师提醒我注意沙发上方。

“我吗?”我指自己,她指更上面,“哦,抱歉,沙发太舒服了。”

周治疗师接着说:”我想文学人都知道,普鲁斯特不仅拥有强大的记忆力,更是把个人记忆上升到《史记》这类正史地位的伟大作家,以个人记忆对抗集体记忆——也就是对抗历史。”我抬头看向沙发上的普鲁斯特画像,《追忆逝水年华》这类大部头有完结的时候吗?恐怕只要作者还活着就无法结束,普鲁斯特是以自己生命的完结,来为他的“自传”画上句点,这是文学史上少有的惊心动魄的壮举。

《记忆手册》不是日记,只是必须书写“之前发生的事”,至于多久以前,倒没有制订标准,写哪一段回忆都可以。可以是主题式书写,好比都写关于某个人、某件事的回忆,或某个时期的回忆;也可以是随笔式的,想到什么写什么,事件之间不必有关联。是非常有意思的写作任务,也让我想起了“写自己”的快乐,还有意义。虽然有些来看诊的作家会将《记忆手册》的内容同时投稿报刊,或在脸书上连载,但我不想这么做。我希望做到最好后再公开。

问题与讨论(二):高概念

大约是第七周,我确定新书以“前男友”为主题。毕竟我的母亲、原生家庭、我的家人和我的童年、我的学生时代,这些我都已经写过了。与周治疗师“谈心”的记录表明,前男友是我一个解不开的结,再看更像是一个劫。我按照她的建议,在《记忆手册》上粗略整理了与前男友的私史。

我和前男友都是云林人,我们在台北认识,那时候我辞掉国际研究所的工作,已确立写作为人生志向,而他也刚从合伙开出版社的失败中谋求出路。我们在一起后决定从台北搬到陌生的台南,希望减轻生活压力,专心创作。我写散文,他写小说,我们的工作相辅相成。像我写科德角(Cape Cod)的文化导览,他写科德角的小说,我们看相同的书,讨论相同的话题,我们也都对外宣称没去过科德角。

我们没车,住在开山里的小巷子内,那么小的巷子有车也开不进去。我们住在一栋老旧透天厝的顶楼,租金五千,没冷气,白天习惯到外面找咖啡店写作。我们都走路,从台南大学沿树林街再走到政大书城,很少买书,都是在书店看书。我站着读,他比较大方,坐在儿童阅读区的地板上看书、沉思。为了写作,我们能省则省。也因为走路,认识台南许多店家,常彼此打广告。收入虽比台北上班时还少,但换来了自己的时间。

我们的经济能力自然也不允许有孩子,因此干脆不结婚。他是我男朋友,我是他女朋友,感情不好时互称室友,文坛上我们都是这样介绍彼此,过几年后,也没人问我们为什么不结婚了。我知道鸟类放弃了右侧的卵巢和输卵管,仅保留左侧一组,只为了减轻体重飞上天空。这给了我勇气,我告诉自己,为了写作,我愿意付出更多,放弃更多。

我是下了这样的决心跟着他到台南,但他到了台南,却始终对台北眉来眼去。他每次去台北,都会刻意向我报备说要参加文坛哪个活动,强调是赚生活费,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每一次的文学远征都夹带一次偷情。有时候去台北见了不止一个女人。那次他低级失误,我们在咖啡店写作,他账号没注销被我看见那些讯息。他辩称知己只有我一个,在台北的都是红颜。最后他却选择和其中一位红颜修成正果回台北去了。红颜起初是他的读者,忘了在哪个文艺活动上认识的,或者他根本从没对我说过实话。总之,留在台南变成是我自己的事了。

我难过了几天后,一个人退租,离开中西区,再卖掉云林老家的房子,买了大桥区的新房,正式在台南定居。我想证明自己在台南也能过得很好。开山里的房东是位老太太,孙女非常可爱,老太太看我买房,也跟着我到大桥买了一户,继续当邻居。见面就说我男友走了真可惜,拍拍我,要我忘了那家伙。后来我飞往美国东岸踏上科德角之旅,拜访画家霍普的海边夏居,表示我来过了,作为对他的告别。

“这段回忆有什么问题吗?”我见袁医师迟迟不说话。

“是什么原因使你回忆起前男友?”他问道。

“怎么说,爱吗?恨吗?单纯是个灵感吧。”袁医师的第一个问题总是最难回答。

“你前男友长什么样子?”他照例,改问比较简单的。

“戴眼镜,个子不高,头发又蓬又卷。为了省钱,每个月我都帮他理发。”

“好。里头有背景,有行动,有情绪,有自身作用、涉及的后果,现在人物样貌也清楚了。”他也问周治疗师的想法。

“很多作家并不想要有孩子,但感觉羊老师很在意孩子?”她直接问。

“我四十了,女人四十。过去十年是我最适合怀孕的年纪,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浪费这十年。现在我看到邻居的小女孩,都会非常懊恼当初我为何要牺牲自己去成就这个人。他越成功,我就越否定自己;但他的成功又似乎是迟早的,你们懂吗?我很焦虑……”我试着把这种情侣之间、作家之间的竞争关系表达出来。

“我们来让这段回忆更完整。”袁医师要我打起精神,“很多时候,往事仍历历在目,只是不知从何说起。”他教我如何“追忆”,如何追寻一件事或一个人,一种记忆如何触发另一种记忆,把相关的回忆串连起来。很多时候我觉得袁医师更像一位记忆的导演。例如他要我现在就给他这段记忆的高概念(High Concept),我想了想:“女散文家与小说家男友的台南式生活。”

接着每个事件发生在什么场景?时间?现场有什么人?都确定后再Action,让时间开始流动。“记忆就像漂浮在无意识中的岛屿,必须为这些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的事件架好桥梁。你仔细想,A是怎么发展成B?B又如何发展成C?以此类推。”袁医师也请周治疗师教我画思维导图,帮助回忆增加细节和生动性。

个案(三):作家身影

后来我果真想起更多前男友的身影。然而记忆中那些曾经共享的画面,多是聊书架上的名作、彼此的写作目标,或因为经济压力造成的口头和肢体冲突。真正的恋爱生活乏善可陈。我们一起待过无数次的阳台,曾以为台南的璀璨夕阳会永远照耀我们的远大前程。

当记忆治疗进行到第十周,我告诉袁医师,我想将与前男友的回忆写成散文集,并尽快出版。我决定完整找回与前男友的回忆,更有勇气写出来。袁医师觉得,回忆属于我,我若愿意当然就可以。随后每周都是关于前男友的讨论,他们也给了我许多回忆上的建议。到了第三十一周治疗,新年刚到,我雀跃地拿出新书《台南的男朋友》,再题上逗趣的签名“台男的南朋友羊嫚苓”送给袁医师和周治疗师,这是我第三本纯粹以个人回忆完成的散文集,顺利抢在二〇二三年结束前出版。袁医师好奇读者的反应,我告诉他们反应非常好,读者纷纷猜测这位前男友是谁,还留言问我,见我不说,就又骂我,说我搬弄是非。但就让好事者去对号入座吧,反正书也上了畅销榜。由于这本书披露多位作家秘辛,细微的观察,冷峻自剖的笔锋,获得许多回响,非常成功,加上前几本散文累积的成果,我也被誉为东方的琼·蒂蒂安(Joan Didion)。虽然我多次表明不接受这个封号,但内心是高兴的。既然有人拿我和名家相提并论,也让我有信心,我想知道自己还能想起什么、写出什么。

我想挑战记忆深处,我知道只要挖掘出那东西,我在文坛就有不败的地位,我肯定能超越前贤,到达写作的彼岸。总之我要的是更高端、更超越世俗的评价,绝非时下写作者所能想象的高度。然而相同的问题又回来了,这本前男友之书出版后,好像我所有的记忆都写完了,整个人都被掏空。我势必得重新来过,进行新一轮的记忆治疗。我告诉袁医师和周治疗师,希望爬网出更多记忆,想起什么都好,我想出版第四本回忆散文,这将是一本现象级的散文大作。

问题与讨论(三):灭点与自杀作家

“袁医生,我还要想起更多回忆,帮帮我嘛。”我与袁医师更熟悉了,有时候我的一些要求像在对他撒娇,他年纪刚好大我一轮,更像个哥哥。反正周治疗师也在场,我实在不用避讳什么,请求都是公开透明的。

“三年内的记忆仍在海马体,但三年以上的记忆大部分储存在前额叶。”袁医师指着我额头,“我们回溯记忆,主要就是这里。不过,”他坐下说,“最深层的记忆也许不在这里,脑部其实并没有特定储存记忆的地方,得看每个人的情况。”他见我不懂,接着说,“看你把它藏哪里去。每个人藏东西的习惯都不同,这也让每个人储存深层记忆的方式都不同。”

“怎样的不同?会藏在哪儿?”

“一般藏在与感官相关的位置,也就是大脑皮质。但有些大脑会将深层记忆藏在比较特别的位置,提取就比较困难。这部分恕难举例,再谈也涉及病患隐私,不方便透露了。”

后来几次看诊,袁医师都会问我,平时习惯怎么收纳?有没有藏东西的习惯?藏了什么?周治疗师解释说,“透过语言的暗示,或物理性的针对可能的记忆位置加以刺激”,等锁定目标后,再使用“记忆成像仪”提取——也被病友昵称“睡记忆枕”。因费用昂贵,一般都在确定“记忆点”之后才会使用,“如果不考虑花费,当然也可以一开始就使用,只是取得的记忆内容多半不是当事人需要的”。

到了第三十六周次回诊,我的回忆依旧乏善可陈,难以跳出前三本回忆散文的局限。我实在等不急了,对于近期漫无目的的“谈心”已不耐烦。我直接询问周治疗师,她委婉透露说:“羊老师的回忆不好找,藏得很深。”

“很深?什么意思,是不是越重要的秘密,藏得越深?”我发现自己失态,急忙补上一句,“对散文家来说,生活的理想就是不要忘记。”

“可以这么说吧。”然后她话锋一转,“确实如果把这份回忆找出来,肯定会是羊老师毕生最重要的作品。”接着周治疗师向我透露哪些作家在普鲁斯特中心找到什么回忆,虽然她没说名字,但我一听就知道是哪些人,也让我更加期待治疗的结果。

然而到了第四十周,我更急了,要求袁医师直接让我睡“记忆枕”读取记忆深处的画面,检查几次都没关系,我愿意负担昂贵的检查费。他先是对我说出记忆枕这词汇感到诧异,慎重考虑之后拒绝了,他告诉我“必须找到正确的记忆点,尤其是探索记忆深处”。总之他认为不能贸然用仪器读取大脑最深处的秘密。

“每个人的记忆都有一个‘灭点’(Vanishing Point),灭点内的记忆,日常生活不会想起,只会偶尔在梦中以变形的样貌出现,之前我才会请你留意你的梦。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是绝对不能想起的记忆。”

“不能想起的记忆?我不懂,为什么不能想起……不都是记忆?”

“灭点的记忆多半涉及创伤事件,伴随恐惧、忧郁和焦虑等负面情绪,如果强行打开灭点,将诱发一个人的死亡本能。”袁医师慎重说,“历史上那些自杀的作家,恐怕就是在意识清楚的状态下打开了记忆的灭点。”一旁的周治疗师也举了多位自杀作家的案例,“是的,这些案例都非常明确指向灭点的觉醒,他们的后期写作中都出现了那称之为灭点的回忆。”

“意思是,如果我继续对脑袋翻箱倒柜,”我比出手势,“就会不小心打开灭点?”

“嗯,俗话说回忆杀,就是这个意思吧。”周治疗师说。

“回忆杀……”

“如果你想起那件事的话。”袁医师示意周治疗师继续说明。

“那会是什么?”我问,“我都活这么大了,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每个人都不同,也许您可以先了解那些作家为何自杀。有时候人也会自己打开记忆中的潘多拉盒子,然后就盖不起来了。”

“打开,就一定会死吗?”

我见周治疗师无法回答,看向沉默的袁医师,他似乎只是静静地观察我,然后他开口了:”我刚开始研究记忆回溯疗法的时候,曾经有几位病人进入回忆的灭点,可以说是无意间的探索,那时我们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这些病患,怎么了吗?”我感到害怕了。

“无一例外都自杀了。后来我都会避开灭点,以免病人想不开。”

“事前有什么征兆吗?”我小声问,感觉诊间特别安静。

“灭点如果开始躁动,会出现一些比较特殊的梦。”他若有所思说,“总之这阵子先留意梦有什么变化。”

问题与讨论(四):记忆整形

几天后我果真做了一个梦,我想这许是袁秀波医师说的,我记忆中“灭点”的线索。暗夜里我急忙将这个梦写进了《记忆手册》:

我梦见和前男友买了一台黑顶的白色新车。我开车到林百货附近,突然车内塞满了埃及圣。我知道这种鸟,有种说不出来的邪门。原本坐在副驾驶座的前男友跳车跑了,我抓紧方向盘,少了一个人车内却感觉更挤,这些鸟越来越多,虽然它们不叫,但它们乱推乱撞害我无法控制方向盘,眼看就要撞向对面的慰安妇少女铜像,突然这群鸟挥动翅膀,车子飞起来,我也到了埃及,清楚看见下方的金字塔。

“对记忆学派来说,梦是记忆的延伸,是以记忆为素材的创作。”周治疗师说,她问我对这个梦的直接想法,我问为什么是埃及圣。这是外来种,二〇二一年在台湾被扑杀超过一万七千只,我觉得有点害怕,担心是不祥之兆。她说如果害怕,就不要再回想下去,她合上我的个案纪录,明确表示不赞同我继续探索记忆深处。“我一直觉得回忆是一个很大的世界,范围更可能超越我们生活的现实世界,当然也就有探索它的危险。羊老师,记忆深处之外,还有很多值得想起的回忆。”她认为,如果担心自己不小心唤醒灭点,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刻意去回想它。或许是为转移我的注意力,她私下告诉我之前普鲁斯特记忆中心闹过的一场风波。

曾经有作家担心,自己拿到的“记忆报告”是真的吗?这位女作家在几年后遇见儿时遗弃她的母亲,那次重逢,母亲告诉她的儿时记忆与袁医师的检查报告有所出入。因此她怀疑自己被“记忆整形”。她在搜集更多儿时的实际资料之后,发现更多差异,她觉得自己找到一个绝佳的写作素材。于是她又采访了几位普鲁斯特记忆中心的病患,都怀疑中心给他们的检查报告与真相不同。是的,如果真是如此,这位作家确实找到了超棒的非虚构写作题材,她认为是媲美约翰·卡雷鲁(John Carreyrou)的《坏血》或陈昭如《沉默:台湾某特教学校集体性侵事件》这类经典的报告文学。于是这名作家正式对袁医师提告,控诉对她记忆造假。然而,作家败诉了,她的母亲在法院上翻供,说自己也不确定女儿小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尤其当她看了女儿在医院的记忆报告,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错的。法院认为,关于这位作家的童年,存在着作家散文的版本、母亲的版本、记忆中心的版本,这三个版本中记忆中心是最科学的,因此判袁医师胜诉。

“这是我来这里工作之前发生的事。比我资深的同仁都经历过。因为这件事,我绝对相信院长的判断。我们还是按照院长的规划吧!”

“好吧,也只能相信袁医师了。”这件事我或许能想象吧,好比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突然回国,告知上海的读者,女儿的畅销散文集《流言》写的全是假的。当然黄素琼没这么做,只是生活中有太多的事情很可能都是罗生门,更何况是记录生活的记忆?或许这是袁医师要求作家不准提到记忆治疗的原因。

个案(四):三不朽

离开记忆中心,一路上我想或许该问我自己,对人生的哪段记忆最模糊?第一个记忆之前的记忆?年纪太小,恐怕追溯也没意义,写不了什么大散文。回到家,我走到大厅的电梯口,正好看见邻居家的高中女孩放学回来。我们一起搭电梯,只有我们。她是之前房东的外孙女,很有礼貌的小女孩。有时候出门都会碰巧遇见她和她外婆。房东女婿很早就过世了,女儿也在日本的饭店工作没办法回来。到了家门口,小女孩拉我袖子问:“什么时候可以去羊老师家写作业?”唉呀,我真是的,最近忙着去记忆中心,都忘了小女孩明年要考高中了。

“随时欢迎喔,晴晴。”

前男友还在台南的时候,小女孩刚上幼儿园,每次房东出远门,我们便充当保姆,留小女孩在家过夜;上小学后我们教她功课,也代签过家庭联络簿。如果当初我来台南就和前男友结婚,现在女儿也这么大了吧。

“羊老师,你还会想凯翔老师吗?”这孩子马上就溜进我家。

“你说我前男友啊?没事提那讨人厌的家伙干吗。他回台北后,就不再回台南了。我啊,当然早就不想他了。”

“完全不想了吗?”晴晴咬笔说。

“完全不想了。那晴晴想爸爸吗?”

“也不想了。我比较想妈妈。”晴晴看着我说。

“那,我们一起忘掉,那些不要我们的人吧。”

晴晴开心地从书包里拿出她搜集的瓶盖,还有利乐包装折角。“羊老师现在还有集点吗?”我知道她常在寻找各种兑奖机会。儿时母亲常带我看报纸上有哪些集点活动,每次都花很多心力收集,却从未获得应有的报偿。母亲的运气一向很差,或许才会遇上车祸。我把这段回忆写进我的第一本书,这孩子某天读了我的书,竟有样学样,大概缺乏母爱吧。

“我连打开瓶盖都懒得扫码了,还搜集什么点数?而且晴晴,你应该花更多时间在学习上吧,而不是搜集小贴纸兑奖喔。”

“我有啊。”她把集点卡收回书包,“高中我要选科技班,以后要当一位AI设计师,羊老师觉得呢?”

“不错不错,你高兴就好。”我又问,“那你外婆怎么说?”

“她说可以问隔壁的羊老师。”

“好,那我们得先把数学学好吧?”虽然我不懂AI。接着她就从书包里拿出数学课本,开始解题,我有点想买新的铅笔给她。

“你长大想去哪里?”我摸着她头发问她。

“去妈妈想去的地方。”她回答时没看着我。

“想你妈妈啊。”我看着她。她没回话,只是动手指专心数数。

我在研究所工作时,经过内部餐厅前都会看到一幅“三不朽”的书法字。我常想人死后如果能留下作品,至少证明来过人间,甚至只要作品还在,人就没有死,就不算死,因为作品会代替你持续发挥影响力。可是如果留下的是别人不喜欢的作品呢?放在图书馆无人闻问,已是无名作家最好的结局。即便写再多书,若毫无影响力,是不是等同没留下什么?现在我仍然相信,我会写出不朽之作,此乃我的使命,我一定会想起潜藏在我脑中的伟大记忆。

检查(一):小学教室理论

事情总算有了转机。第四十五周回诊,袁医师告知我,已锁定我深层记忆的位置,那个埃及圣的梦很有用,启发他找到避开灭点的方法。现在我终于可以使用“脑磁波记忆成像仪”(Remember Magnetoencephalography, RMEG),就是病友们常说的“记忆枕”,读取我大脑中的记忆。“仪器能同步读取毫秒以内的脑部活动,具有高分辨率,可视为一种脑机接口仪器。”袁医师向我解释“记忆枕”能够自动化且精准对位的原理,大意是以超声波激活指定的记忆储存组织,让大脑以为要提取记忆,再撷取释放的神经元电讯所制造的微弱磁场,将神经回馈转化成文字或影像。

反而换我有点慎重了。我问袁医师,仪器是否会伤害大脑,反而造成记忆消失?您知道的,我很珍惜我的记忆。

“脑磁波和超声波是最安全的检查,无放射性,也不用注射显影剂。”周治疗师说,“即使是小朋友也能放心进行检测。”

“这么说吧,”袁医师见我十分困惑,“你没有删除的计算机档案会消失吗?何况删除了还是有方法能还原。超忆症(Hyperthymesia),又叫‘完全记忆’,这类患者就记得人生中所有的事。不讲这些特例,我们每天的梦就是记忆还在的证明。例如你早已忘记小学教室的模样,但你梦中的小学教室,都是以你记忆中的小学教室建构的。”

“院长曾经做过统计,”周治疗师说的即是记忆学派有名的“小学教室理论”(Elementary School Classroom Theory),“每个人梦中的小学教室,就是他曾读过的小学教室,没有例外,只是在这基础上进行一些变化。很不可思议吧,ESCT理论也影响了今天AI绘图的程序参数。”

“如果记忆都还在,那就太好了。”我也回馈道,“有时我会怀疑自己是否还记得母亲生前的样子,但梦中却能清楚看见母亲的脸,记得母亲每天帮我绑头发,常因此哭着醒来。”我说完看了下窗外,是美丽的大桥。

“记忆一直都在,我们与母亲的回忆,永远不会消失。”袁医师说完便起身,和我说声加油,接着把我交给周治疗师,由她说明“读取记忆”之前的准备。

“羊老师,这是例行的告知单,检查之前每项都要遵守,做到就打勾。”

我仔细阅读手上的预约单,深怕不小心影响检查的准确度。

“我妈妈,也过世很久了。”周治疗师见袁医师已离开诊间,“长大后我们都忘了童年爸妈是怎么疼爱我们的。如果能唤醒这份已被遗忘的回忆,就能找回人世间更多的爱,更多的温暖。这是我之所以跟着院长学习记忆学派理论的一份动力、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显然我方才的话触动了她,“抱歉,我应该减少反移情的影响。”

“没关系的。”我说,“只要记忆一直都在……”

检查(二):固态宇宙

到了第四十六周,我躺在“记忆枕”上,只露出脸,面朝蓝色的曲面屏幕。

“和我上周说的一样吧,安全、舒适、安静,什么都不用担心。”

“我还是喜欢诊疗室的灰色大沙发,整个人就很放松。难怪有个说法,先有沙发才有精神分析。”我吐了下舌头,“似乎太多话了,但相信你们能感觉到我的期待。”

袁医师今天不会到,周治疗师坐我身旁,另外还有三名负责操作仪器的医疗人员。检查时间约一个小时,等等屏幕会出现各种画面,刺激我的记忆储存位置,“不用刻意回想,放轻松。”接着众人离开检查室,留下周治疗师引导我。

“我以为事先要提供一些生平数据,没想到不用。”这时候我才开始紧张。

“仪器是按照袁医师准备的‘记忆脚本’,为每个人量身定做检查画面;而且能动态追踪,随时根据大脑的反应转换画面,不断深入直到记忆的位置,整个运算过程非常快速、实时,所以才需要用到提思智能的AI计算机。”

“袁医师给我的脚本是?”

“您的新书《台南的男朋友》,院长认为没有比您自己的书更合适了。计算机会将书本内容自动转化成检查画面。”

“感觉检查的过程像在玩解谜游戏。”

“嗯,我也很期待。等等有个开场影片,帮助舒缓情绪。”

“好啊。没想到真的要开始检查了。”我几次握紧拳头又张开。

“羊老师,之前我们不是聊过吗?我认为记忆离开生命之后依然存在,那时候我们刚认识,但我并未告诉你我为什么这么笃定。”

“我有印象。你要告诉我了吗?”我被固定只能看向前方,无法转头问她。

“以前我妈妈很喜欢帮我录像。她过世之后,有天我看着她拍的影片,才领悟到,录像,不就是我们储存的时间吗?而人类独有的情节记忆,就像一场在我们脑中自由回溯的时光之旅。”

“你发现大脑像一台录像机,所以才走上研究的路吗?”

“嗯。研究记忆之后,我更相信时间不是流动的,时间是固态的。此前、此在、此后,所有时间都停留在一个巨大的固态宇宙中,只是位置不同而已。就像记忆储存于我们的大脑,时间也储存在我们的宇宙。”现在她,看向哪儿呢?

“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我说完意识到自己的沉默,正想补充说“杜甫好像有过类似的体会”,眼前,屏幕突然出现开场的动态宇宙图景,使得我分不清楚上下左右。“只是宇宙、时间,对我来说都太遥远了。我只想活着继续写作。”我鼓起勇气告诉周治疗师,“就算不小心触发灭点,我也会活下去的。”

“一起加油,开始检查咯。”她给控制台一个手势。

“无论虚拟还是真实,这是一个有着痛苦的世界。”但我没说出口。问题与讨论(五):记忆管理

“袁医师,为什么你刚刚说,要谈谈我是谁?”我也看向一旁的周治疗师。

“记得今天约谈的主要目的吗?”袁医师也发现沙漏停了,他重新倒置,时间又开始流动。今天要收加时费了。

“要看一个月前做的记忆诊断报告。”我加上一句,“各位不用担心,无论想起什么,我都承受得住。”

“羊女士,你说后来才搬到台南,那你是哪里人?”

“云林二仑。”

“我好像没去过云林。开车肯定曾经过,但好像不曾留步。”

“袁医师也有记不清楚的事吗?”

“哈哈,当然有。我们来看你的诊断报告。派葳,拿一份给羊女士。”

“羊老师,报告书会在你每则记忆的正文下方进行判读;彩图是你记忆中的画面,顺利的话还可以撷取到完整影像,便可以扫码观看。”她边翻页边说明。

近百页的厚度和重量,拿在手中,身体不由得颤抖。我似乎成了一本由普鲁斯特记忆中心所创作出版的书。我打开第一则记忆:

“妈妈,妈妈,妈妈!”“他车祸了?”“很抱歉,沈凯翔先生抢救无效,到院前已经OHCA。”“妈妈,妈妈,妈妈!”“怦怦,怦怦。”“不可能,请你们救救他,这台、这台机器,不能停,我女儿刚上小学,很需要爸爸。”“怦怦,怦怦。”“爸爸说要拿我的生日蛋糕。”“这是爸爸?爸爸?”“你不要进来!叫你不要进来你还进来!你出去!”“沈太太,你冷静一下,先带小朋友回座位。我们会继续抢救。”“怦怦,怦怦。”“妈妈,妈妈,爸爸在这里!”

“这些思维语言来自你脑中的叙事者,我称为‘记忆管理人格’。”

“等等,报告内容我不懂。沈凯翔有女儿?我怎么会不知道?他没结婚,也没死,目前人在台北。对了,回忆就是在你们医院回溯的,我送过二位书呢!”我声音高了起来,但他们不理会我的反驳。

“二〇一七年一月三十一日沈凯翔先生骑机车经过林百货前不幸车祸身亡。正文底下是计算机从大数据中查到的车祸新闻和警方记录。”周治疗师冷静地说,“肇事车辆正好是黑顶的白色休旅车,符合你的梦。”

“他在文坛不是用本名沈凯翔,而是叫……算了,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们他的笔名了。至少看一下我的书好吗。”我不想再争论沈凯翔到底死了没这种蠢话题,“如果他是我老公,那我们的女儿呢,人在哪?”

”你的邻居小朋友,晴晴,她姓什么。”袁医师问。

“沈雯晴?为什么要提她?”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喔,是是,对,我在《记忆手册》里几次写到邻家的小女孩,在提到我前男友的时候。我前男友刚好和晴晴同姓,房东也因此很喜欢他。有什么问题吗?”

“这一页是晴晴的大桥小学入学申请书,撷取自你脑中的记忆画面。”

“我和晴晴很熟,可能看过吧。”

“家长栏上的名字,是沈凯翔与你的本名杨曼妮。这是你的亲笔签名。”无须周治疗师特别指出,不只我的签名,一旁也是前男友的亲笔签名。

“晴晴是……我和前男友的女儿?荒谬、太荒谬,我花那么多钱,花那么多时间看诊,最后给我一份荒腔走板,胡说八道的报告!”

袁医师见我情绪上来,要我给他几分钟,安静听他说明报告的大致内容:

你是台南人,旧家在中西区的开山里,童年父亲因工作意外过世,台南高商毕业后你没有升学,而是跟着母亲在东菜市贩卖凉面。你先生是云林的蔬菜承销商,他在市场买凉面时认识你。婚后他搬到开山里与你们家同住,二〇一一年女儿沈雯晴出生,二〇一七年沈先生过世后你搬到大桥居住。这大致是你的基本生活背景。

“你们太可耻、太令人愤怒!我出版过一本评论林海音、聂华苓、钟理和、郭松棻的文学评论集。如果我不是政大外文所硕士,只有高职学历,我的英文能力哪里来的?我又如何懂这么多专业的文学知识!”

“先不谈学历,那很好查证。记忆所蕴含的内容、潜能,远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你在丈夫过世后的某一天起,虚构了自己是作家的记忆。的确,你也很快就具备相应的气质、知识、写作技巧,连穿着打扮也不同,外表甚至变年轻了。我想,大量阅读并成为行家,这是你后天可以快速弥补的。”

“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些书都是我的幻想?袁医师,之前就有病患告你伪造记忆,别以为我都不知道。”诊间的镜子映出眼神涣散的我。

“你母亲还活着。”此时周治疗师手上是我那本《母亲的摩托车日记》,她翻到我描述母亲车祸那页,“这几页内容,写的正是你先生车祸死亡的经过与治丧过程。而你要的证据,这里。”她播放之前我住在中西区老房子的影片,我和前男友、房东,一起唱着生日快乐歌为晴晴庆生。还在读幼儿园的晴晴,大声叫我妈妈。周治疗师见我困惑,希望趁机会说服我:“二〇一五年台南登革热大流行,造成百人死亡,也让你们夫妻决定搬离疫情最严重的中西区,买下大桥区的新房,也可以设法让晴晴读大桥小学。原本一家等装潢好之后入住,沈先生却在搬家前车祸身亡,一切尘封在中西区巷弄内的旧家,所以你在大桥的家才没有任何与过去相关的生活痕迹。”她停顿了一下,“我们原本期望中西区的旧家,借助现场帮你唤醒记忆,但你母亲当时或许为了就近看着你、照顾你,卖掉中西区的老房子买了你对面那户,老房子也很快被拆除盖大楼。”她犹豫该不该说,“在你的记忆出现问题后,你母亲可能担心孙女,便把晴晴接去住了,一直到今天。”我仍不相信他们的话,尤其医疗团队私下调查我的隐私,让我非常不舒服。

“你们与黄太太、晴晴联络过了?真可耻。”

“没有,都是查得到的数据,以及合理的推测。医护人员很少有时间或资源调查病患的身家背景,”周治疗师说,“但如果有家属协助,对您更好。”

“庆生影片,黄太太给的吗?怎么来的?”

“是你记忆深处的影像,在那里,都是你们一家人生活的回忆。院长最后确定你把家人的回忆全藏在右脑深处,而作家的新回忆全放在左脑,脑功能侧化非常极端。难道还要让晴晴叫你羊老师吗?为了晴晴,您一定要找回自己!”她站了起来,像是对我叫板,我从未见过周治疗师如此激动,但他们说的这些关于我的过去,怎么可能呢?

“派葳,不要急。我们必须先让病患了解整个病理成因。”

我看向袁医师,眼前我觉得无助,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我结过婚,也有孩子,母亲也还建在,这和我的认知完全不同。

“你将记忆分为A/B两层管理。”袁医师希望先回到我大脑的结构找原因,“我一直认为,多重人格是大脑的记忆管理出了问题。你将先生过世前的‘记忆A’与成为作家的‘记忆B’完全分层治理,互不相通。先生过世,就是你不愿想起的灭点,这段痛苦的回忆你放在A层,但你死亡本能的机制却是在B层。”

“两层完全分离的,记忆?”

“可视为脑中有两个叙事者。你熟悉文学,”袁医师接着以村上春树的小说《世界末日与冷酷仙境》为例,小说中是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奇数章“冷酷仙境”中的叙事者“私”(わたし),以及偶数章“世界末日”中的叙事者“僕”(ぼく),其实都是主人公“我”的梦境。我说从未看过村上春树的小说,袁医师便又提到电影的平行剪辑技巧。“因此,即便你想起灭点中的记忆,也不会诱发死亡本能,你已严格禁止这两层记忆的交流。这种情况无法以一般人的遗忘现象来解释,我称之为‘记忆房间’(Memory Room),一个在脑中封闭的记忆空间。”

“你是说我把过去的我,也就是杨曼妮,关在大脑的某个房间?”

“这正是你的情况,旧的记忆和人格,提取的路径,被你的心理防御机制给彻底封锁;作家的新人格,则稳定、完整地发展,拥有自主的思考模式和独立记忆。只要持续认同作家身份,你也可以过好生活,完全不用想起过去。”他突然肯定我说,“这是你身体的保护机制,也是一个奇迹,才可能有今天的对话。”

“奇迹?”我想,袁医师其实是在委婉告诉我,我生病了。

“我真的生病了吗?”

“解离症通常与生命中的重大创伤有关,”袁医师见我比较冷静了,“推测你发病的原因,源自先生过世的打击,接着你又流产,环境的巨变,加上孕期体内各种激素的快速变化,大脑决定封存之前人生的所有记忆,重新创造新记忆,好从那巨大的痛苦中存活下来。”

“我流产过,完全不记得了。”

“当时你已经怀孕二十一周,办理完先生后事,你就因为流产住院一周,这在健保中都有就医记录。”周治疗师看着我说。

突然我一阵晕眩,血液好像上不到脑袋,他们也发现我的异状,要我躺沙发上休息,什么都不要想。周治疗师在旁注意我的呼吸和脉搏。等我缓和一些后,袁医师走近我说:“羊女士,我会开一些帮助你稳定情绪的药。回家后,我希望你读这份记忆报告,或许能让你想起什么,下次回诊我们再看你记忆复原的情况。”

个案(五):文本互涉

我常在大楼的电梯碰到晴晴,今天倒是没有。进门前,我迟疑地看向对面晴晴的家,门上贴了春联,像是个幸福的家。七点了,很安静,他们还没回来吗?去补习吗?虽然常见面,我对晴晴从未有过母亲般的情感,房东黄太太也从未给我母亲的感觉。演员之间的角色羁绊,或许比我和她们之间还深。我记忆中的母亲,是另一个人的脸。这张脸是我创造的吗?还是我的“记忆管理者”盗用他人头像,再用Deepfake技术伪造的?我脑中所有人的脸孔,都是这样制造出来的吗?这让我头皮发麻,不敢继续想下去。才体会到潜藏在我们记忆中的灭点,真的可能让一个人疯狂!

晚餐简单吃了些燕麦坚果后,我坐在床上仔细读这份记忆报告。原来我一直是用前男友(亡夫)的车祸赔偿金生活,黄太太(母亲)也曾偷偷汇款给我,看来我得省一点了。今天袁医师提到,虽然我有两组记忆,但新记忆大量复制旧记忆,再重新拼装成新的记忆。我散文中多次提到的和蔼可亲的邻居,没想到竟是我的家人。“你母亲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让孩子常见到妈妈。”周治疗师的话还在耳边回荡。

对照这份记忆报告,我的第一本散文集《母亲的摩托车日记》不是写我的童年,而是晴晴的童年。我们夫妻都在菜市场讨生活,为了给女儿最好的环境,先生每天辛苦工作,希望能在大桥区买房,抢进明星学区。比起开车,他更喜欢骑机车到各地小农那儿收购农产品,在好几个县市都有合作的摊位。“沈先生虽然过世了,但在你脑中留下许多回忆。”周治疗师说。

第二本散文集《陌生风景》同样大部分写晴晴的童年,再加上我对她失去父亲之后生活的想象,只是文章改成了丧母,不过“儿时母亲带我去录像带店租迪士尼的卡通回来看”应该是我和母亲的回忆,晴晴的年代早就没有录像带了;我想到《母亲的摩托车日记》第二章开头那句“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是在百货公司的美食街跟妈妈一起大声唱歌”。此处肯定不是我和母亲的回忆,是我和晴晴才对,晴晴的童年才可能去美食街用餐,才会一起唱Old MacDonald Had a Farm。我在床上,将这两本散文,和我的记忆报告并排,这些书之间,到底还存在多少这类的文本互涉?我的其他书也有吗?看来我得花更多时间,做更全面的校对才行。这或许是个重要线索。

至于我的最新散文《台南的男朋友》,书中我并未写出前男友的名字,文坛一阵骚动,几位小说家更被点名,现在看来,根本胡闹,因为这位移居台南的云林小说家根本不存在,而是以我先生为原型所虚构的人物。结果这三本我最满意、评价也最高的回忆散文,没有一本是真实的,却都拿到了文学奖,读者也信以为真。

然而在读完整本记忆报告之后,我脑中冒出一个念头,会不会,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是上天留给我的最佳写作题材?我慎重思考这个推论。诚如袁医师的预测,我并非不能接受。二〇二四确实是个散文大年,许多作家不约而同都出版了散文集,我又岂能落于人后?天亮之前我初步完成整本书的架构,书名暂定为《记忆深处》。

个案(六):大桥图书馆

几天后,我出门来到“亡夫”的车祸现场。事发的下午五点二十分正值交通的尖峰时段,方圆内又坐落多个府城的旅游景点,孔庙、武庙、赤崁楼、司法博物馆、台南美术馆,下班放学,找餐厅找景点,人潮车潮川流不息,谁会想到这里曾发生过死亡车祸?我注意到中正路是一个上坡,正对慰安妇少女铜像,那也是最后的撞击点。路口的土银台南分行,也是古迹,高耸的希腊立柱,整体造型却宛如埃及神殿,记忆报告中说我们夫妻曾到这里办理房贷,买下现在大桥的房子。只是,马路边空气很差,难以久留,我转身进林百货,搭那台窄小的古代电梯到顶楼,倚靠女儿墙向下俯瞰车祸地点,背后是夕阳穿过鸟居。我拍完照,传讯告诉周治疗师。

我:林百货顶楼风很大但我的记忆纹风不动

周:都到车祸现场了

我:但那些恢复记忆的方法都不管用

周:羊老师不会想……跳下去吧?

我:对喔听说死前会看到人生跑马灯或许我就能想起来了

周:那还只是理论等我我马上过去

我:不必过来,你误会了但无论如何谢谢

某一阵子开始,我们偶尔会私讯。我继续写道,或许我真的爱过这个人吧,不管是哪一层记忆,在他“离开”我之后,我没有与其他人交往,没有性生活,再也没有爱过谁。我写道,昨晚我搜寻过,他在网络上没留下任何数据,就像只活在家人的记忆里。不过我的记忆报告提到,他生前希望在大桥开一间有机农产品店。

我:这或许是我能继续为他做的事

周:不当作家了吗?

我:不当了

或许会把开店的经历写成书但得换回本名

毕竟之前写的散文和之后写的散文

只怕完全对不上人了

羊嫚苓封笔END

周:虽然弗罗伊德的理论不再是主流

但他认为要解决生命的困境只能诉诸理性

只要保持理性情况一定会好转

(她隔着屏幕鼓励我)

我:是指我的多重人格吗?

周:记忆学派不会说这是多重人格

(她连忙回讯,怕我误会什么)

我:另一个账号我已经注销很久了

周:嗯这几年你只登入散文家这个账号

我:哪天我突然登入另一个账号

会不会就再也无法登入散文家的账号?

我会忘记所有当过作家的回忆吗?

周:我无法回答下次问院长好吗?

(她过很久才回复,我也已经离开林百货)

作为一位作家,我从未受过推崇。有次我到大直的茑屋书店举办新书发表会,出版社邀请到马欣芬老师与我对谈。结束后,我逗留书店内,试着让方才与马老师、读者见面的兴奋心情稍作沉淀,再乘车回台南。然而就在我觉得心情逐渐平复时,命运却让我见到这一幕:一位打扮时髦身穿土橘色大衣的年轻女子经过文学书区停下脚步,她本想从架上拿一本书,但身旁戴鸭舌帽手臂刺青的年轻男伴,却将她拉走说:“不要看文学书,要看哲学、艺术、社科类的书,比较有自己的想法。看文学书写不出好作品。”这个人就在一位作家面前,轻轻松松否定我们所有的努力;这个人很可能也是作家,我似乎在某篇作家的采访报导中见过那只手臂。

在那之后我常思考文学如何与哲学、艺术、社会科学抗衡,但又觉得这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改变的事。现在我的想法逐渐明朗,我再也不会为这种事纠结,尤其当我开始进行记忆治疗之后,我可以断言,对文学创作来说,个人的经验和体会才是文学的核心,我相信:记忆为王。

晚上回到大桥,我先到熟悉的一街咖啡用餐,外带一杯“图多秘境”,再散步走到大桥图书馆正门前的广场。多年熬夜赶稿,已习惯晚上喝杯咖啡。我找了一个地方坐着,想想失眠到极限有可能唤醒记忆吗?不知道,但今晚肯定又睡不着。我不可能在没有任何记忆的情况下就一家团圆,那样像欺骗,对她们对我都是。我闭上眼睛,向大桥图书馆祈求,我有本珍贵的书遗落了,我想要找到它。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这时候,我想到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之前我怎么没想到!我站了起来,得尽快回家,写完《记忆手册》才能预约回诊:

二○二四年十一月六日

这星期我到母校台南高商,还有林百货前的车祸现场,还有中西区旧家改建的大楼前,附近的巷弄我也进去穿梭,等等地点我都去过了。不过这周我刻意避开晴晴一家,尤其是晴晴上下学的时间。倒也不是无法面对,而是我想先冷静了解情况后,再作打算。虽然我每天都试着回想袁医师所说的A层记忆,但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我似乎已忘掉(毁掉)这段记忆(前世)?但袁医师上次又说我没有忘掉,只是提取的管道出了问题,当年刻录的记忆,仍封存在大脑某个位置。我想到宗教、哲学,种种对于死后世界、对天堂地狱的千万种想象,难道都源自这种“你永远也想不起来”的折磨吗?晴晴、黄太太,也许我要找的记忆一直不在我这儿。

问题与讨论(六):记忆革新

第五十三周回诊,我迫不及待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

“袁医师,”他在看我的记忆手册,“这个礼拜我想到一个颇为关键的问题。”我停下话,先看向他,他也看向我,“为什么我是作家?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先生过世,我想忘掉这段痛苦的回忆,重新选择一个新身份活下去,但世界上那么多种身份、职业,为什么是作家呀?究竟是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

“医生也不知道原因吗?”

“羊老师,这次撷取的记忆,只记录到你流产后回大桥的住家休养,隔几天你走进附近一间书店,之后的记忆就撷取不到了。也许你在那家书店接触到许多文学书籍,潜意识从中获得启发吧。”袁医师指示周治疗师说明,他选择在一旁观察我。

“那间‘薄伽丘’吗?我好久没去了。是小说家林秀赫开的书店。”

“报告显示,那天你曾和店长,也就是小说家林秀赫有过对话,”周治疗师说,她看向袁医师,“但我们尚未找到对话内容。你们聊了什么?和你的记忆分层有关吗?是什么原因造成你突然和过去的记忆区隔开来,这中间的环节,我们并不清楚。”

“Timing很重要。”袁医师说,“更像是一种觉醒。”说完他又沉思了。

“为什么这么贵重、先进的仪器,无法撷取到我去书店的记忆?这摆明是很重要的线索不是吗?”虽然袁医师肯定我,我却觉得懊恼。

袁医师似乎决定和我说些什么,“为什么失去记忆之后选择当作家?有没有可能,当记忆清空,自然也就扫除了过去的包袱。或许是一种记忆革新。”

“记忆革新的第一步是清除旧的记忆吗?”周治疗师像个学生在旁笔记。

“可以这么说,当大脑腾出空间,产生新的思考回路,无疑给了发展个体记忆的机会,即使这新的个体记忆是虚构的。”袁医师说。

一旁的周治疗师告诉我,袁医师曾出版《从演化到革命:论集体记忆与个体记忆》的学术专书,将临床的记忆分析,应用在理解文学和艺术上,建立了“记忆分析文学批评法”,当年出版造成相当大的轰动,许多文学理论的书籍因此重新改版。

“那已是我十几年前论文的观点。坦白说现在我没把握能完全分辨一个人个体记忆的自觉程度,而且集体记忆一定不好吗?倒也未必,不然,人类怎会有今天的科技和文明?人也不可能脱离群体记忆生存。现在我也在思考为集体记忆进行团体治疗(Group Psychotherapy)的可能。无论如何,重视个体记忆的价值,我想这是很重要的第一步。”

结果这次看诊,三个人都在讨论记忆与文学,就像录一场窦文涛的谈话节目。我也越来越喜欢我的医生和治疗师,他们现在就像我的朋友。但他们有可能是我的朋友吗?如果我的记忆回来了,病治好了,或者我的病更严重了,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移地治疗(一):7-11康桥门市

“我们去羊老师决定成为作家的地方看看。”

离开普鲁斯特记忆中心后,周治疗师私讯我,她说是疗程外的朋友聚会,我们先去书店,回来再决定要不要告诉院长。

“好啊,一起去书店。”

然而实际上我却感觉到一股压力,害怕了起来,以至于前往书店的时间一直搁置,这段时间我也没有回诊。只是没想到,我反而先在东桥八街的7-11遇见了袁医师,他居然是来柜台兑换集点奖品。听说他无论到哪儿都打着领带,看来是真的。他见我像是发现他的秘密,邀请我在店内座位喝一款气泡矿泉水。这是我第一次在医院以外的地方遇到他。

“这牌子使用玻璃容器比较好,宝特瓶有塑料微粒,我们就不要了。”

我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点点头。既然已经遇到他,喝完这口,我即告诉袁医师,打算和周治疗师造访那家书店的计划。

“那里确实是一个重要的记忆现场。”他一边喝水,一边剥开心果,说这个有褪黑素,对大脑的记忆力有积极作用。“不过以我对林秀赫的认识,你到书店问他可能也问不出什么。我的意思不是反对你去,而是你到了那里后,你必须靠自己回想,不要过于期待外来的帮助,以至于产生不必要的挫折感。”

“我知道,我已经去过好几个相关的地方,但什么都想不起来。”

“被关闭的记忆,或许未来会打开吧。”

“想来真讽刺,我写的散文,实际上全是小说。所以我其实是小说家咯?”

“对记忆来说,只有‘有’或‘没有’。记忆没有所谓的真伪。以真伪来论,你所书写的散文,确实都是你虚构的故事,但以记忆的‘有无’来说,这些书写,都是出于你的记忆而创作的散文。”他看我似乎不懂装懂,“就文学而言,你创作的,依然还是散文。”

“好像没那么有说服力喔。”我笑说。

“不不,我没有想说服,我只是跟着你见证。”

“见证?”

“现在的你,是一个新的自己,别忽视了自己的存在。”

“那我以后还可以写作吗?”

“你用散文创作虚构的记忆,以非虚构的手法创作虚构,对你的记忆进行了难以想象的创作。你确实拥有极高的文学天赋,没有必要放弃写作。”

“真的吗?但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我刚才说,记忆没有真假。你知道,我鼓励每个人写下自己的人生故事。如果写作能让你找到生命的意义,非常支持你,我也愿意持续帮助你回忆。能想起什么是幸福的,这表示我们的人生不是那么不值一提。”

“我也希望能找回一点东西,尽快和女儿相认。”我交握双手。

“打通这条记忆信道,还有很多路要走。”

“我能康复吗?”

“你的精神状态没问题,只是承载了比一般人还多的记忆内容,得学习如何管理记忆。”袁医师说,“接着我们可以进入下一阶段的疗程。”

“需要多久?”

“不知道,但今天可以算第一周。”

“Free!好棒!您应该常外出看诊才对。”

“年纪大,不爱冒险了。”他看了看瓶盖的内面。

移地治疗(二):薄伽丘书店

周四下午三点,我和派葳在“薄伽丘”碰面了。周治疗师希望我在外面别叫她治疗师,“叫我名字就好。”但她还是坚持叫我羊老师。只是很不巧,女店员告诉我们,店长最近在写小说,外出田调,不确定什么时候进店。听到店长不在,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接着我依照派葳叮咛,依循感官直觉来追索记忆:“回忆往往出现在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透过景观、物品、氛围,向感官传递讯息。”

视觉上,她要我留意熟悉的人和事物,尽可能寻找眼熟的物品,“切记,不是自己喜欢的物品。羊老师现在喜欢的,过去未必会喜欢。”可以多触摸这些物品,感受温度、触感,制造触觉上的回馈。听觉上,找机会放空思绪,聆听店内播放的音乐,有时候,回忆的画面就会自动闯进来。店内正播放David Bowie的专辑Scary Monsters,现在的我不排斥,但杨曼妮显然不会喜欢。“窗外的声音、噪音,可能也是线索。”派葳说,她也在帮我留意,引导我说出对每首歌的想法。嗅觉,书店的味道、书的味道;味觉,店内的餐饮,自己可能点过的饮料、食物。“我看了菜单,不可能每样都点来试吃吧。”派葳只好摊手,“对了,还有空间感。”她说,“但是空间感不能单纯归类于某种感官。”

我请她别说明产生空间感是大脑哪个小区的职责:“我想纯粹感受这个空间。”

书店是由住家别墅改装设计,听说是店长儿时的家。外观破旧,像栋鬼屋,不过一楼是挑高的跃层,大片的落地窗,阳光洒落屋内,非常居家,房子内外有很大的反差。书柜就立在客厅的酒红色沙发后方,角落的古董钢琴也非常的un-bookstore。但除了感觉舒服以外,并未让我想起什么。

“会不会,有我的书?”我打起精神说。

“之前羊老师来,没留意过吗?”

“很久没来了,加上中间有一阵子出版的书我都不喜欢,去书店就没有再找自己的书。后来为了写出更好的作品,才去看记忆门诊。”

刚好我的手碰到一张方形的展示桌,没想到桌上正陈列我的书,从第一本到最新的一本,都有,有两本还秀出封面,当然一旁也放了其他名家的书。“店长很重视羊嫚苓老师的作品,亲自写了推荐字条。”女店员走上前说,但我并未因此而高兴,显然她并不知道眼前就是作者本人。我把目光再次移回自己的书上。

二○一七《母亲的摩托车日记》

二○一八《陌生风景》

二○一九《夜长暖足有狸奴》

二○二○《文学在此转了弯》《当作家写作时》

二○二一《嫚苓托巴》《纽约客夏》

二○二二《挪威,No way》《1951,霍普的海边房间》

二○二三《台南的男朋友》

七年写了十本书,真勤劳。我在自己的书前站了一会儿,抚摸书皮,将每本书翻阅过,虽然没想起更久前的事,却想起写这几本书的过程。一个人关在大桥的房间内,以为家人都走了只剩下我,想为家人和自己留下点什么拼了命写作;实际上却是忘记先生,抛弃母亲女儿,把自己封闭在想象的世界,疯狂逃离过去,不停创作散文编造自己的现实。如此两面的我,但感谢仍有家人在世,感谢仍有出版社愿意出版我的书。

“我们离开吧。五点多了,不好再耽搁派葳的时间。”

“羊老师别气馁,有时候我也会忘了东西在哪儿,找好久都找不到,但是我知道只有继续找,才有可能找到。”

“如果那时候,我更勇敢就好了。而不是用记忆换来忘记……”

问题与讨论(七):语义网络

普鲁斯特记忆中心院长室内,挂着一幅邱亚才的画作《心理医生》。

“今天去书店情况如何?”

“羊老师情绪还算稳定,但她仍然无法想起之前的事。不过……”

“具体一点,说说看。”

“我刻意问她,书店播放的音乐有让你想起什么吗?她说没有,但她能告诉我歌手是谁、歌词的意思、歌曲背后的故事。几乎每首歌她都能哼唱。”

”然后呢,你有什么想法?”

”她语感好,发音漂亮,我也读过她翻译的文章。她真的不曾在高级研究所工作吗?我有点震撼,毕竟学语言需要时间。”

“她出版第一本书的新书发布会,英语就已经是这水平了。”

“难以想象一年内能有这么大的转变。”

”是八个月,期间还要写一本书。”

”好吧。对了院长,既然送去提思智能的加密影片已经解读出来了,为什么不给羊老师看?或至少改以文字呈现拿给羊老师吧。”

“很好的建议,帮我把影片转换成文字,不过是给我。”

“好。但院长,您还没回答我。”

“什么?”

“为什么不让羊老师知道这段回忆?”

“以你的专业,这段影片适合给解离性失忆症的病患看吗?不会加深她的恐惧?记忆的灭点不会一直固定在同一个事件、同一个位置,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可是这样我们就对病患隐瞒了。”

“没有隐瞒,我希望她主动想起,或等之后再告诉她。”

“好吧。”

“先给我文本文件,或许能有新的发现。”

“好。院长辛苦了。”

个案(七):主观镜头

“没想到林先生也是车祸遗族,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讯息,原来过失致死,在台湾最多只判五年。最近对方想和解,我一直烦恼该怎么办,现在比较清楚了。我会听您的建议,以女儿的需求为主要考虑。”

“这是国际知名的心理医师袁秀波的名片,他就住在大桥,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希望你尽快走出伤痛。”

“谢谢。(我收下名片,本来转身了又回头)我买几本书好了,最近常忘东忘西,一直想看点书,动动脑。”

(半小时后我选了一本书,到柜台结账)

“请问这本书,在哪儿拿的?”

(我指向那儿,他拿书走了过去)

“奇怪,我进过这本书?”(我们站在新书区前)

“有什么问题吗?”

“抱歉这本书不能卖你。”

“为什么?”

“这本书的作者说过,车祸是最俗烂的死法,不会写小说的人才会用车祸结尾。你还要买他的书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说过这种话。”

“不是你的问题。”

“这本就不要了。”(我把那本讨厌的书推开)

“你来写。”

“你说什么?”

“你要不要写?”

“写?写什么?”(我想知道他说什么)

“写你的故事?要不要?”

“我?我又不是作家。”

“那你就当作家。”(作家?根本不可能)

“要不要?”(我摇头)(我不确定自己到底要答应他什么)

“把你的痛苦、不幸、愤怒,都写出来。”

(到底一直逼我做什么,最近怎么那么倒霉)

(好烦好烦,我转头往出口走去)

“你出去后,继续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所有人都会忘记你先生,忘记你们一家的遭遇,你甘心吗?”

(我眼睛好酸不知道是感冒还是怎么了)

“该怎么开始?”

“写你最熟悉的城市。”

“再见。”(我离开书店,回家后我发烧到41℃)

后续

“羊老师好。”回到家门口,晴晴正好放学回来,今天似乎早了一点。我还没准备好面对她。她拿出电子锁的磁卡,和我一样正准备开门。走道上我们背对背,即便我未恢复任何记忆,但我仍忍不住对着门啜泣,怎么办,这样会被那孩子发现的。

“是妈妈吧。”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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