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桥会
作者 舒飞廉
发表于 2025年6月

与三年前相比,我们肖港镇变化不小,街边房子三五层高,道路铺沥青,路灯换LED灯管,显得亮丽堂皇。夜晚七点四十五,由深圳方向来的绿皮火车到站,停三分钟。他背黑色双肩包,下火车,出站台,走过栽法桐的通道,在出站口油漆味与铁腥气混杂的铁栅栏那里,用新身份证“滴”一声刷开闸机,走进肖邹路。刚才在车窗下看到的圆月,领着星群,一路在山岭、原野与湖泊间追随他们的火车,现在停滞在小镇东侧,不再那么显眼。秋风吹到身上,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呼吸到手到脚,先紧后松”,就是按参加粉刷比赛时,会打太极拳的教官师傅教他的呼吸法。

先去镇初中。校门口空地上,停下七八台明黄色拱着猪嘴的校车,传达室灯火通明,穿深黑色保安制服的校工握着警棍坐在枣红木桌前,身后三面墙上,是一百多块闪闪烁烁的电子屏,将教学楼中每一个班级孩子的上半身都收录在里面。他推开门,接替老肖的,是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戴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神有一点冷。保安由办公桌前弹起来,左手下意识地摸皮带上步话机,右手立起警棍,要求他将双肩包放到地上,拉开拉链检查。他取下双肩包,蹲下身,拉开拉链,拿出牙刷、剃须刀、毛巾、两套换洗衣服、几双袜子,还有一小圆罐油漆、一把油漆刷、一把泥刀、一把刮刀、一本书《红与黑》。他特地将油漆罐由塑料袋里取出来,拨开罐盖晃给保安看,汪汪的,稠稠的,已用去了四分之一,油漆味直冲鼻子。保安身体松弛下来,推开他递出的一根“黄鹤楼”珍品烟,问他:“你大老远跑回来,带盒油漆搞么事?”昨天下午上火车,12号硬卧车厢里,他放好行李,小平也是这么问他的。他坐下铺,双腿顶小桌板,车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耀眼,他不回答,心里想,油漆算什么,她的行李箱打开,里面放的是一只缝纫机旧机头。他们由同一个地方走出来,坐上同一辆火车,回不同的家乡去,他是湖北孝感,她是江苏盐城。她说她叫宋小平。我,我叫舒宝明。

他想找找儿子在上学没有,他儿子叫舒华华,三年前在镇小学读五年级,现在应该上初一。保安回到办公桌前,由电脑显示屏上,打开班级的座次表帮他查,不久就将华华由无数闪动的光影里揪出来。那小子正在咬铅笔头,牙换完了,皱着眉头,做一份卷子。他同桌的小姑娘,则趴在课桌上,悄悄翻一本漫画。那小子长高了,长瘦了,眼睛又大又黑,牙齿又齐又白,连同脸庞,正在朝他妈妈的长相靠拢过去。他盯着显示屏看了有三十多秒钟,才由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拍照功能,将华华拍下来。手机是昨天宋小平强塞给他的,这是它“恢复出厂设置”后照到的第一张照片。出门时,保安拍着他的肩说:“我想起你来了,你是我们河对面舒家塆的宝明,我哥哥跟你是同学,你来我家喝过水,你是我的‘拐子’,我叫勇军,我亲‘拐子’叫勇国,我姓何。他们都说你在深圳死了,原来你还活得好好的!回来就好好过日子,莫想不开。要招工,就来找我介绍,你这双手到处是茧子,一看就是吃过大亏的人,能赚到钱。”宝明点点头,再将“黄鹤楼”掏出来,发烟给这位勇军兄弟,这一回,接了。

出肖邹路向北,经过美容院、五金店、摩托车店、水果摊、小餐馆、华联超市、农行储蓄所,储蓄所后面是菜市场。宝明拉低棒球帽,走过空旷的菜市场,路边案板与水泥台子上,散发着猪牛羊肉、鱼鳞、虾皮与鸡鸭毛的混合腥气,菜市场尽头是一堵水泥高墙,墙上涂满广告,打井、治蛇咬、办宴席、租房、卖房,墙后是京广铁路,右拐往南,是“一条龙”的商业街,商业街入口的地方,架天桥往西,横跨过京广铁路,通往对面的镇小学。宝明犹豫片刻,顺台阶走上天桥。天桥两边的水泥雕板栏杆上围着铁丝网,桥面褐色的水泥地,被上学放学的孩子们踩踏得油光水滑,像鲸鱼背。前几年华华在桥西的小学念书,每天要由这天桥上走好几趟,先由春霞接送,后来华华自己可以上下学。宝明在深圳修手机,过年才能回来待两周。偶尔春霞他们母子俩会在天桥上,拨通手机给他打电话。华华随妈妈,喜欢学语文。有时候华华会背诗给他听,有一次背《古朗月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奶声奶气,好听,可能华华背诗的晚上,天上正好有月亮照着铁路。有时候实在讲不出什么,春霞又很烦,就让华华与爸爸一起听风呼呼地吹过铁路两边的电缆,火车南来北往,由铁轨下钻天桥,穿透镇子,现在京广线上动车多,速度快,内燃机火车没几组。

站在天桥上,掉头就可以看到春霞的“霞霞服装店”。招牌之下,有两间门面,里头还有一个小房间,没有窗子,一张床占了一大半,床前的啤酒瓶里,有时会插上春霞晚饭后散步由镇外田野采回来的野蔷薇、金银花、荷花、栀子花,房间外是洗手间、厨房,都不大,转身都麻烦,春霞爱干净,没事又拖又擦。门面房里灯光很亮,一行行木头衣架与四面墙壁,挂满上衣、裙子、衬衣、裤子,花花绿绿,样式也不算新,是供镇上与附近村子里的女人们来挑拣的。他们成亲时,她就对他说,她的梦想,就是在镇上“一条龙”开一家服装店。他在深圳学修手机,她在汉口学做衣服,回来过年,年纪都大了,相亲,发现是镇高中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匆匆忙忙结婚。他们分别将积蓄拿出来,租下了她姑妈这个门面,春霞说,只要生意好,你就不用去深圳了,我们一起开店,你进货,跑汉口,我来卖衣服,我懂衣服。但服装店生意只能说是马马虎虎,春节前后的几周,大伙儿回来,人山人海,的确不错,年关一过,村里镇上年轻人出门找事做,街上人顿时少了一大半。接着又有了华华,读幼儿园,上小学,镇上租房子,以后中学、大学,都要花钱。每年元宵节一过,宝明拖行李箱,继续坐火车去深圳。不等火车开动,春霞就会带华华离开站台,她说她怕看到火车开走。昨天深夜宝明对宋小平说:“我们分开的时间多,在一起的时间少,她就像一提壶温开水,不冷,也不热,我没办法让她煮开。我总想,是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够,等我有钱,搬回村里,与她真正在一起,可能就好了。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小平脸红红的,为他打抱不平:“不,你很行的。是她,心里先装下了别人。”

店里灯光忽然灭掉了,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由房屋里走出,打头是一个穿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身材不算矮,分头,戴着眼镜,后面女人紧紧拉着他的手。男人骑上停在门廊边的电动摩托车,她撩腿由后面跨上来,亲热地搂住男人腰。男人发动机车,沿着“一条龙”,好像在月光中的峡谷里一样,无声无息向前飞驰,风吹开男人夹克,将女人头发吹成长长的波浪。女人是春霞,她有一点婴儿肥,脸圆圆的,头发很黑,很密,也很长,经常留到腰上。这个男人,就是她说的那位语文老师,宝明并不认识,他们两个应该是去接华华放学。好像又有无数只松毛虫顺着脊骨爬进衣领,宝明将右手伸到背后,泥刀就在双肩包里,搁在油漆罐的上头,他发抖的手指能摸出它的形状,像历史课本上的刀币。他本来会将泥刀掏出来派上用场的,要是宋小平没有送他手机,他又没有急切地将手机卡装进卡槽,开机,等待华为标识的离散花瓣会集在一起,进入界面,输入密码,华华的生日,支付宝、微信、淘宝、快手、抖音,亮起一连串的图标,点开微信消息,打头就是“萍踪霞影”图像上标记的三四十条……

“我不怪她,她一个人带华华两三年,她又长得好看。”宝明对小平说。昨天他们坐在14、15号下铺聊天,话题就是由缝纫机开始的,上中下六个铺位,就他们两个人。宝明说他老婆爱做衣服,小平则说她现在看到缝纫机就想吐,之所以将这个用了两年的废机头放进行李箱,就是提醒自己绝不能再做蠢事,重新被弄回那个摆满缝纫机的工场去。小平问他,他老婆知道明天他回家吗?宝明摇摇头。他就是因为手机的事进来的。他修手机,就有人跑来将二手手机卖给他,由他翻新后卖出去。有一些二手手机并没有用多长时间,拿来的人,要价也很低,他知道它们来路不好,但他顾不上了,他按一个同行教他的办法,弄了张假身份证。结果刑警们有一天荷枪实弹,冲进商场将他修手机的柜台团团包围,他收的二手手机中有一部与命案有关,他成为嫌犯中的一个。手机的主人在酒店找小姐,深夜遇到“仙人跳”,几个小伙子扭开房门冲进来,慌张的中年男人由小姐身上爬起,衣服都没穿,拿起手机就往窗外跳,头朝下摔出去,撞在花坛水泥沿,流一摊血,死了,手松开,手机掉进自己的血泊。小姐与小伙子们撤走时,捡了手机,顺手卖给宝明,那个常常来他柜台销赃的红T恤花臂小伙子,宝明是认识的,宝明拆这个手机,也发现壳子沁进了血。柜台里所有的手机都被没收了,包括宝明自己用的那个老款三星,他只是在帮警察清点时,将手机卡飞快地退了出来,他的支付宝上还有一点钱,他将手机卡收好,进看守所,进监狱,都是夹在脚趾缝里。他不是杀人犯,但销赃与窝藏证据也不对。运气不好,背时,他认。进监狱后感染肺炎,躺手术台上,一群医生做手术,翻转他的身体,好像在翻修与刷新一部旧手机,送回监护室,又折腾几个月才出来。小平说她讨厌缝纫机,要说宝明自己,他病好一点,坐起来,看到医生护士们用手机,全身的汗毛都会往上竖,病房里福尔马林气味就会往毛孔里涌。春霞是新换的手机号,他记不起来,一晃大半年,他怎么找到她呢?就是打通她的电话,又该如何向她解释?解释明白,又能怎么样?他挣不到钱,还要春霞花钱来看他?照顾他?华华怎么办?想到这些,他就好像躺在堤坡草林,草林着了火。按那张身份证的地址,家里收不到通知,两年不到,他就可以出来,如果他刷墙更快一些,每天收工更晚一些,在竞赛里得到名次,出来会更早。他没死成。他喜欢上了刷墙,一刷接一刷,将各处屋顶涂上蓝油漆,他的羞愧,那些脊背上的松毛虫,会一只一只不再动弹。

宝明讲这些,小平撑脑袋,在夕阳的晚照里看他,眼色又是难过,又是同情。她将她绛红色坤包由白棉布枕头下取出来,里面有三个旧手机,一个苹果,一个小米,一个华为,她将华为递给宝明,说:“反正我再也用不上这么多手机了,苹果我留着,小米回家后送我妈,华为给你,你换上自己的卡试试看,你手机卡还在。”的确还在,藏在双肩包最里面钱夹里,他取出来放在小桌板上,指甲盖大小的梯形塑料片,上面有着迷宫一般的纹路,在阳光里闪光。他接过小平的手机,不假思索地扭转,打开后盖,推入芯片,魔术师一般调弄手指。他修了十余年手机,就像菜场鱼档里杀鱼的师傅,每一种手机的构造,都已经刻在他心里,等他去做解手机的庖丁。手机还有电。微信里“萍踪霞影”一条一条地发问,你出事了吗;你是不是被隔离了;我来深圳找你,你去了哪里;他们都说你由二楼跳出去摔死了,我还是不相信;我知道我对你不够好,我可以改,求求你;你回复我一下,让我知道你还在这个世上;我和华华怎么办,我坚持不下去了;他在约我散步,去八汊洼水库边的松林,我该怎么办;我接受了他,他是一个语文老师,我们之前认识;他对华华也很好,你可以放心的;你在天上祝福我们吧;我又怀孕了;我梦到你回来,我说你要不就投胎做我的小孩……这么多条,持续两年,最后一条,是她上周发出来的,她在对话框里打拼音,一定觉得他死了,她是在往虚空里,发送这些字。他将手机放到小桌板上,小平拿过去看,叹了一口气:“她往你手机里充过钱。她不容易。她的网名取得好,占了我一个字,我有时也将名字写成‘晓萍’。他们说我手长得好看,叫我‘小频’‘小颦’,怪里怪气,我都不喜欢。”然后他们两个不说话,面对面坐着,火车爬进山岭里,一个山洞接一个山洞,在交错的黑暗里,橙色夕阳沉进远山,月亮升起来,星星跳出来。宝明抻被躺下,他觉得自己藏里头,也许可以流一会儿眼泪。他眼皮发干,哭不出来,折腾到后半夜,迷迷糊糊间,觉得胸前一阵温热,小平穿着睡衣钻到他下铺来了。她气息扑到他脸上,痒痒的,她说她睡不着,讲讲话呗,外面的月亮这么好。他们说话,困了就睡,醒来继续说,他与小平都发现,他们原来都藏着这么多话,这么能讲。春霞与语文老师也是这样吗?人与人之间并不相同。刚才下车,小平跟他说,要不别下去,你跟我回盐城。宝明说,我看看华华,还要回村里看看妈妈,林堂大叔,我爸爸的坟。

他与小平乘坐的K109,就是在他去学校看华华时,由这座天桥下轰隆轰隆开走的,小平躺在他们依偎过的被子里,她发来的第一条微信,跟何勇军的话是一样的:“好好地,莫想不开。”他将手机放回口袋,走下天桥,沿着镇小学围墙边的棉花巷向西走,过棉花采购站老库房,走出小镇,来到将小镇团团围住的田野。去他们舒家塆,有两条路,一条大路,一条小路。大路是铺沥青的肖白路,出镇后笔直向西,在法国梧桐的林荫道里,由一座名叫胜利桥的水泥桥过澴溪,经过三汊港、宝胜村、施郑村,在快到慈航养老院时,五公里,遇到由南往北的宝成路,左拐上宝成路,往南再走五公里,就是舒家塆。因为是平整无泥的公路,现在大家骑三轮车、电动车,开拖拉机、小车,往来肖港镇,都会走这条大道。路边村庄外,是大片规整的稻田,稻田外,是架大棚栽种红薯藤、小香葱的家庭农场。小路是出镇后,在胜利桥之前,拐入西南方向的一条一米多宽沙土路,两三里后,就可以走上澴溪河堤,顺着堤面经过汪家竹园、黄家塆、何家塆、梅家砦,六七里,就可以下河堤,过河滩,走澴溪上道人桥,再上坡,翻过右边河堤,堤下舒家塆,共八华里,是一条可供步行与踩自行车的近路。小时候,妈妈带他走到镇上听黄梅戏、看电影,停停转转,大概花三个小时。现在他年轻力壮,背双肩包,一个人翻坡过河,走进村巷,满打满算,两个小时够了,说不定,妈妈在二楼沙发上看电视剧,两集未收尾,她还没有睡下。走吧走吧,难得今晚月亮团团,将田野照得一片空明。来,来,来,大路不走走小路,宝明,莫怕,做伢时,这条往来小镇与村子的路,你一个人走了多少回,与林堂大叔一起又走了多少回,你将汗珠滴落上面,它刻在你心里,就像深圳那条街,那个商场,那个柜台,手机内壳里环绕如麻的电路,这些幽灵般踪迹,你不会忘。

有十多年没有走夜路。不要路灯,有星斗的助力,月亮将脚下照得纤毫毕现,浮灰、沙土、碎石,小路中间有一条更细的路,是由从前往来其中的行人与车轮踩碾后,被野草野菜有意识地躲闪出来的缝隙。他从前穿妈妈纳的布鞋,现在是崭新运动鞋,四十三码,鞋底大出不少。小路很少有人来,缝隙被野草填充,剩下一条白线,道路两旁,生起密集的刺藤,草巷一般,苍耳、狗尾草、白茅、芦荻、各种蒿子、野蔷薇、开着白花的蛇床、商陆,交错缠绕。路边田地也好不到哪里去,抛荒长草的地块不少,还有人管的,也是种黄豆、芝麻、高粱这些望天收的“懒庄稼”,村里留守的老人们将一丁点精力放在大路边机耕田,已顾不得河边小块的丘冈地。放水渠废弃了,作物自生自灭,纠结田垅,散发出蓊郁气息,苦香的艾蒿是主调。蟋蟀的鸣叫地毯一般织出来,随着脚步临近,脚底的唧唧声会暂停片刻,甲虫们不声不响,但它们背壳上的铁锈味可以嗅到。宝明还发现草丛里有不少羊粪球,黑色蝌蚪粒似的,一窝一窝,草林间也可以闻到羊肉的腥膻,这说明,白天这条路上,有一群羊在来来往往游荡,啃食路边的草叶,绊脚绊手,顺便将它们的气味标记在田野。他边看边听边闻,就像晚归落单的某一只山羊,觉得月光好像也染上了艾蒿的苦、甲虫的锈与羊群的骚。

从前不是这样的,他跟着妈妈过桥来这里,由八汊洼水库流出的清水在沟渠里哗哗作响,虎斑青蛙蹲在泥坑,渠水里有癞蛤蟆、泥鳅,还有摇动尾巴巡游的鳑鲏与斗鱼。斗鱼好看,可以将它们捞起来养在罐头瓶里,鳑鲏长得其实也不错,但名字太难听,叫“屎夹片”,多像被取了难听外号的漂亮女同学。田地被分成指甲盖大小一小片一小片,田埂上莫说藤蔓与蒿子,就是一棵草秧,都被主人随手拔得干干净净,好像是太监,根本不会长胡子。春天种油菜,一片金黄色,蜜蜂嗡嗡嗡忙不停,夏天种西瓜、花生、红薯,有时也种萝卜,红萝卜、白萝卜、胡萝卜。宝明总觉得,人家种的这些东西,比他们自己村里种得好,味道不一样,西瓜又大又绿,纹路好看,花生可以分出三节四节,红薯是红心的,红萝卜更圆润,白萝卜更粗壮,上面鲜绿部分所占比例也多,网纹更细密,胡萝卜呢,人家是橘黄色,我们是白黄色。妈妈听了,会笑话他,说镇上的好,城里的更好,外国的更更好,你有出息,就自己去看,自己去买,自己去尝。结果呢?他尝到了,在南方,在监狱里,他最想念的,就是他们家拳头大的西瓜、独节两节的花生、白心眼的红薯、不圆的红萝卜、不粗的白萝卜、白黄色的土胡萝卜。

宝明遇到一只黄鼠狼,它由路边草丛里蹿出来,冲上路面,在他脚前一米多的地方,立起身,侧头,用绿豆般的两只小眼睛,看着一身月亮光的他,然后一扭细腰,沿着小路,飞快地向不远处的河堤飞奔。它个子比最小的野兔还要小,还要细长,油光水滑,跑得飞快,无声无息,好像一条扯直的明黄色箭头。有一只黄鼠狼,就会有一个黄鼠狼之家,就会有它们的邻居刺猬、田鼠、松鼠、野兔,各色飞禽,布谷、斑鸠、麻雀、喜鹊、八哥、翠鸟,又有水蛇、赤练蛇、四脚蛇,与虫子大军一道,出没在河堤上下。黄鼠狼是被它们派出来为宝明带路的吗?它在堤坡上的坟林边停滞一瞬,扭头看他,又飞箭一般,翻过堤面,投射到堤外澴溪边的草滩,它将自己迷宫一般的家,藏在哪里?

宝明加快脚步,沿着黄鼠狼去路往前走,黄鼠狼并没有留下它传说中的骚臭味。他穿白背心,外面套工作服,牛仔裤,双肩包下,胸口在冒汗。凉爽的秋夜,他觉得自己也要变成一支箭,在月光里飞行。他登上堤坡,步速随着他的喘息,放缓下来。“你要慢一点,说话,走路,吃饭,出操,刷墙也是。”教官眯着眼说,他姓王。展现在宝明面前的,是月光里缓缓流淌的澴溪,像无穷无尽的水银,水银上面,是暗绿草滩,草滩上,是曲折如蛇的河堤,由东北往西南,河堤外,是各处的塆子与田野,村塆林树掩映屋顶,像岛屿,田野被草莽覆盖,像海,月色波光离合,在星辰下涌动,圆月挂在天地间,团团光辉,比之前在火车上,在小镇天桥上,都要显明,清亮。

河堤将一处处人烟连接起来,有大有小,有远有近,如果河堤是一条麻绳的话,村庄就是打在麻绳上的结。在结与结之间,河堤下的灌木丛里,影影绰绰都是附近村塆的坟垅。人们活着时,在村里作息,死了,就躺在村外坟林中,由一块石碑来标记活过的数十个短短年头。村里的人变少,坟林中的人变多。村塆里,是白鹅与黄狗可怕,它们常常虎着脸顺堤坡往上冲,威胁过路人。村塆外,是坟与碑可怕,它们往空气里掺一股股苦涩而黏稠的气息,好像煎熬的中药药汁,在阳光强烈的中午,在星月明亮的晚上,都会更加浓烈。做伢时妈妈不让宝明走夜路,说容易“掉魂”,他也的确掉过好几次,昏昏沉沉发高烧,送到肖医生那里打屁股针,打完针由爸爸妈妈一前一后,拿着宝明的鞋,在河堤上为他“喊魂”。妈妈在前面喊:“宝明,天黑了被鬼迷倒,回来呀!”爸爸背宝明,瓮声瓮气在后面应:“回来了!”

修过的手机可以堆成一座山,刷过的墙,拼起来也不会比澴溪两岸稻田面积小,自小认得的人,也死去一小半,宝明你长大成人,人长树大,还怕什么呢?宝明停下脚步,由裤袋里掏出手机,小平发来第二条微信:“我们火车开进大别山,有个车站叫麻城,车窗外有个塔,像螺丝拧在山坡,月亮就挂在塔尖,我蛮喜欢你。”他想起小平温热的身体,结实的双乳,昨天比这个时刻要晚一点,他们在被子下紧紧抱着,小平咬他肩,不敢做声,一遍遍,身体颤栗不已。她留下的牙印还在。火车向前,游龙一般穿山过岭,车厢里也有某种黏稠的气息,像胶水,像油漆,将他们粘结在一起,也蛮浓烈,像是由坟与碑里发散出来。但坟与碑的气息是熬中药的苦,他们身体气息是搅饴糖的甜,这两种气息,像林堂大叔说的,相生又相克。宝明查百度地图,火车载小平到麻城,那座塔叫柏子塔。他回复小平:“柏子塔,松柏常青的柏,我们这里去看坐月子的媳妇,提篮上都放一把柏叶。”他又看到了“萍踪霞影”的微信,要不要回复一下春霞?她与她新丈夫一起,可能已接到华华,华华到底是谁的孩子?春霞还算老实。

汪家竹园的确有很多竹子,比从前长得更粗壮,将几十栋各式各样的房屋抱在竹林,竹子是楠竹,长得比河堤还高,他们春天能挖几多笋子!月光照到稠密的竹叶上,好像白霜可以刮拢来,宝明将手机手电筒点开,将细小的光柱往竹林里探照,果然有很多麻雀,呆头呆脑蹲在竹枝间窠上,石头一样,等人来捡,就像他们儿时常干的——他们由汪家竹园捡走了多少麻袋麻雀!黄家塆堤上有两棵大栎树,并立一起,姿势不凡,树龄总有一两百年,它们负责提供橡子给松鼠过冬,也给堤边一位老婆婆夏天做凉粉。陪妈妈去肖港镇看戏,宝明得到的奖励,除了菜场边早点摊上的油炸萝卜丝包子、绿豆馅糍粑,就是老婆婆用井水、白糖、红醋、橡子调制的凉粉,装在桑木饭桶里,用木勺捞上来,晶亮乌黑的小方块,盛进瓷碗。走到汪家竹园、黄家塆,路就走完一半,脚酸,腿软,一身汗,一碗凉粉都治得好,后面的路,就是一溜烟。

何家塆也常来,那时宝明念的何砦初中还在办,由道人桥过河,经过梅家砦,校园就在何家塆北头,与村塆隔水塘。现在初中废弃多年,站在堤上往下看,还可以看到四四方方的砖墙,长满艾蒿的煤核操场,一南一北两个篮球架子。当年他们穿白球鞋,在操场跑来跑去,头发汗湿到杪子。操场前面一排瓦屋是老师们的宿舍,宿舍后一排白杨树,白杨树上喜鹊搭窠。升旗台在院子正中央,操场后面是他们教学楼,两层,水泥预制板搭的,上下统共八间大教室,教学楼后一排松树,多刺,结松果,可扑松花粉。借月光,宝明一格格打量教学楼的走廊与教室的窗户,发现影影绰绰有羊群在移动。原来田野上游荡的山羊们,晚上是被牧羊人引导到这里过夜,可以想见它们挨挨挤挤上楼梯下楼梯,与当年宝明他们听见舒校长敲钟,上学与下学,是一回事。同群的羊子是贩到各个城市屠宰场,初中同班的同学们去不同的城市打工,也是一回事。今晚上好月亮,照见田野里草根树叶,好像撒了一层亮晶晶的细盐,山羊们登楼望月,不想睡。

宝明想起了何勇国,他初中时最好的朋友,两个人一起看书,一起到处游荡,班主任向扬老师说他们俩是孟良与焦赞,秤不离砣。勇国有一个弟弟叫勇军,小他四岁,遇到下雨天,会来给哥哥送伞,很大的桐油伞,他们兄弟伙先将宝明送过桥,送进舒家塆,再撑伞回家。上午是四节课,中间有二十多分钟休息,勇国拉着宝明去他们家喝水,用一个紫红色葫芦瓢,由水缸里舀井水喝,咕嘟嘟,咕嘟嘟,解渴,也能顶一阵子饿。正月十五“抬故事”,附近各村的小男孩被家里大人捉来,化装成姜子牙、伍子胥、屈原、关公、秦琼、李白、赵匡胤、孙悟空等人物,站八仙桌上,抬着在河堤巡游。这些人物林堂大叔都知道,他说伍子胥逃难到吴国,屈原被楚王赶出京城,李白到处做宰相家上门女婿,赵匡胤是为打天下结交义兄,他们都曾在堤下平原上荡路,走我们的桥,过我们的塆,喝我们的井水,调戏我们这里的丫头。隔年玩“龙灯”,各个村塆的小伙子们举着纸扎布糊的龙,沿着河堤飞奔去黑龙砦“朝庙”,为抢头香,狭路相逢,打得头破血流。本来平时都很熟,同学伙的,此时好像彼此都不认识对方,又凶又蛮,青筋直冒,公鸡公牛般斗到一起。端午节划龙舟,不同塆的龙船,在涨水的澴溪里比赛,在鼓声中向前,谁要是想超过,就会举桨对打,叫阵,通娘骂老子,有的干脆是派人下水,去掀翻对手的船。这样的时候,都是锣鼓喧天,鞭炮炸得像炒豆,卖瓜子、花生、甘蔗,挑广货摊的货郎们都会苍蝇见血一般赶来,勇国拉宝明的手,热汗津津,在人群里泥鳅般钻来钻去。他们这样的“半造子”大男孩,过了去八仙桌上奶里奶气扮戏的年纪,又还没有长足,嘴上毛、裆里毛都没出齐,也冇得去举龙灯、划龙舟,为村塆的荣耀打架的资格。宝明读高中。勇国初中毕业后去哈尔滨学泥瓦匠,没出师,由跳板上失足滑落,摔死了,他骨灰弄回来,也埋在河堤下某个坟垅里。

近二十年前的事,忽然变得清楚起来,好像月光照竹叶。有一次,勇国跟他说,他们村来了和尚,领着一群男将,拿锹,准备去挖开一个老太太的坟。老太太去世有好几年了,但家里老出事,和尚说是她死得不干净,躺棺材中,嘴巴里长出了獠牙,如果不挖坟,将獠牙拔掉,长到尺把长,还会出更大麻烦。勇国宝明冲开堤下人墙,钻进人群里,到底看到老太太的獠牙没有?宝明却记不起来。还有一次,是汪家竹园来了信阳的杂技班子,他们晚上玩杂技,吐火,钻圈,顶碗,手劈砖,上刀梯,一只猴子被牵出来踩儿童自行车。杂技班里有一个伙计,长得活像罗成,唇红齿白,剑眉星目,能用红缨枪顶喉咙,被汪家竹园的一个姑娘看中了。杂技班住半个月,演完准备转场,姑娘一定要跟着“罗成”走。那天早上,暖和冬阳,融雪化霜,河堤上下人山人海,满坑满谷,大家都来相送她,看她用索子开过脸,穿着绣花红袄子上船。勇国打听到,又逃课,拉着宝明一路追船走很久。他说这女人腰细屁股大,肚子里怀上了“罗成”的种,她妹妹叫汪小云,长得也好,我要趁早找媒人提亲,让她做我媳妇,莫被别人先搞了。汪小云后来在肖港镇开美容院,脸涂得白,穿睡衣到菜场买菜,屁股的确不小。勇国就是热心这些事,眉飞色舞,两眼放光,逃课大王,将两个人的心都弄活泛,还读得进书?

想起勇国,宝明就完全不害怕了,眼光往青石墓碑上瞟,都是先考先妣之类的名头。勇国都没来得及请媒人去向汪小云提亲,说不定还是童男,勇军来给他立碑,先哥?先兄?勇国躺在他的棺材里,是两只虎牙长成獠牙,野猪似的,还是长他下身毛毛,像山羊胡子?那时他们俩并肩躺堤下脱裤子比试,勇国就是又多又长又黑了,他侧过身子手淫,将精液射进田鼠洞。不止是勇国,这些死去的人,都是老熟人。父亲也死了,宝明与妈妈给他洗身,水是温热的,身体是凉的,父亲温和地闭着眼睛,死没有什么好怕。沿着河堤又走几个大弯,过梅家砦,下堤的之字形长坡出现,沿着长坡下到河滩,走上道人桥,桥下就是澴溪。手机上又传来小平的微信,他站在桥头点开看:“我们火车过淮河,有一群牛柳树下吃草,公牛的双角被月亮照得放光。火车快要开到我老家,我会看到麋鹿,公麋鹿的角像木叉。”昨晚他们在火车上,深更半夜,谈了很久的麋鹿。小平出来打工,先是在工厂,后来又去别的地方。她说她老家的田,现在都划归一个公园,那个公园养麋鹿。公麋鹿秋天聚在一起打架,最后胜出来的成为头鹿,带着母鹿与幼鹿喝水吃草,而打输的公鹿,只好独自在公园荡路。公园就在淮河入海口,上万亩,游客要坐半小时的游览车才能碰到鹿,小平说,我想去应聘做导游,我考过导游证。她可以,她普通话学得好,看起来像念过大学。他想到她靠在他胸前,用好听的嗓音说话,就像桥下澴溪汩汩滔滔,像月光有水银的质地,他回复她:“我应聘饲养员,我放过牛,有黄牛,也有水牛,麋鹿和水牛是老表伙的。”

澴溪由肖港镇方向流下来,绕过桥头、桥尾、四座桥墩,分成五股,又合到一起,继续往西南流。月光一直沉落到河底,乌黑淤泥里,向上长出密密麻麻的水草,新鲜嫩绿,如丝如带,被河水冲刷,起伏不定,好像刚才“一条龙”里,坐摩托车上春霞的长头发。那时春霞出阁,嫁到舒家塆,宝明陪春霞回门,过桥,站桥头,春霞也穿红袄,脸映流水,头发盘起来,多好看。小平是短头发,十五六岁男孩似的,刚从那里出来,头发得有一两年才能长回原样,不过当导游,胸前挂导游证,还是短头发精神。这么茂密的水草,养出来澴溪里的鱼,会比从前更多更肥。从前宝明常领林堂大叔来摸鱼。林堂生下来就是瞎子,长大跟着黄家塆的水堂学算命,水堂死后,十里八乡的女人就靠林堂。林堂一个人背黄挎包,包里装水堂师傅传他的签筒,手里敲竹竿,算命赚钱。宝明长到六七岁,寒暑假,周末,爸爸妈妈让他跟林堂一起出门,宝明牵竹竿前半截,林堂拉竹竿后半截,两个人一起走村穿巷,宝明还可以帮赶鹅赶狗子。女人们开玩笑,说宝明是林堂的亲儿,怕不是玉堂下的种,不然哪有这么乖。林堂就用竹竿抽她们的尖屁股圆屁股、瘦屁股肥屁股,说女菩萨们莫开玩笑,这是我大哥的儿子,我可以赌咒发誓,我侄儿灵醒,以后要骑白马当大将军的。女人们打闹完,跷起小指头,由林堂签筒里抽签,听林堂开解,或开心得不得了,或眼睛通红抹眼泪,都要返屋拿麻糖块给宝明吃。

如果是暑假,热天里,算命归来,过这个道人桥,林堂叔叔就会要宝明停住,解挎包,将签筒和竹竿一起放桥头,然后与宝明脱得只剩下裤衩,叔侄两个走进河里去抹汗、游泳、摸鱼。宝明摸鱼的技术是林堂教的。宝明在一群小孩里摸鱼第一名,但不能跟林堂比,林堂摸鱼,是附近十里八乡的状元。林堂大叔将头仰着,露出河面,下巴齐水线,闭着双眼,一脸古怪的笑,双手像鹅掌翻转,在水下摸,好像手指头上长着鱼眼。他将河底的沟坎、泥洞、石缝都记在心里,根据鱼的鳞片、鱼的背刺、鱼的腥味、鱼在水底回旋的冲力,就可以判断出鱼的大小种类。个把小时,叔侄两个可以捉到四五条喜头鱼、小鳜鱼、小鲤鱼,捧出水,扔到草滩上翻跳,宝明扯来牛筋草,将它们由鱼嘴穿过鱼鳃,系竹竿上。宝明用竹竿牵林堂,竹竿上摇摇摆摆挂鱼,走入村子,村塆里炊烟四散,妈妈还来得及将鱼接过去,剖洗剐鳞,下油,下盐,各各煎得两面脆黄,晚饭时供玉堂林堂两兄弟佐酒。林堂会吃鱼,吃完鱼肉,鱼骨鱼刺是完整的。他们寡言少语,慢慢喝到月亮由肖家独屋的梧桐树梢升起。旁边竹椅上,收录音机放黄梅戏,严凤英、王少舫,玉堂爱听《夫妻观灯》,妈妈爱听《打猪草》,林堂大叔呢?他爱听《蓝桥会》,严凤英演童养媳蓝玉莲,去蓝桥边水井挑水,遇到王少舫演的书生魏奎元。蓝桥用的是蓝桥驿裴航遇云英的典故,裴航口渴,云英用瓦罐打水给他喝,裴航喝水后找玉杵臼来替云英日夜捣药。“一行二步念花样,三行四步赛牡丹,五行六步红芍药,七行八步转一个弯,九行十步来得快。来得快,不觉来到蓝井边,蓝井边。”蓝玉莲风摆柳一般走路的样子如在眼前,宝明也爱听。

这座桥为么事叫道人桥?宝明问林堂大叔。林堂大叔在后面拉着竹竿,对宝明说,桥是有人出钱替道士修的。曾祖高祖他们辈上,梅家砦有一个会读书的小孩,十岁上父亲死了,孤儿寡母办丧事,请我们塆道士去打醮,寡妇长得俏,道士也俊,两人看对眼,法事做完,他们就好上了。晚上得空,我们塆的道士就划船过河,去梅家砦看那个寡妇,风里来,雨里去,落雪下凌,也不间断。他到人家屋里,不仅帮干活,还买纸买笔,送灯油,请先生,帮那孩子读书。孩子长大,县里中秀才,省城中举人,又去北京中进士,外放做官,有了俸禄后,托人带银子回家,请石匠修这座桥。别人都说,修桥是为方便道士,深更半夜里来看望他母亲。有月亮还好,无星无月,乌漆麻黑,挥桨划船,不是个事。官方说这个桥定名叫“梅舒桥”,连着两个塆,是事实,梅舒,梅花开,也很有文采,但别人不管,都叫“道人桥”。后来呢?宝明问。林堂大叔迟疑片刻,还是将“后来”讲出来。后来寡妇死了,儿子回来操办丧事,将母亲安葬在父亲坟垅旁,派人给道士送一封信,信是一张白纸,冇写字。道士一看就明白,寒冬腊月,晚上一个人摸到桥上,跳到水里淹死,只有一双鞋摆桥头,尸首也没找到,要么是漂到江河湖海里,要么是水路上被大鱼吃了。宝明很难过,问,他们都不算坏人,寡妇儿子为么事要道士死呢?要是我,我就再也不回来。林堂大叔说,别人传下来一句话,叫做“修桥还母恩,杀人报父仇”,道士也是冇得办法,活着也冇得意思了。宝明又问,别人是谁?林堂大叔将手捂在签筒上,闷闷地说:别人就是我们,就是这河堤两岸,活着的、死去的所有人。

过了道人桥,走上河堤,堤下就是舒家塆。月亮升到天顶,照耀着澴溪以西,更远的田野与沼泽,舒家塆近在眼底,掩映在高大的枫杨树苦楝树里,枫杨挂满翅果,苦楝也结出了嫩绿的楝子。他们村塆向前靠着澴溪堤,房屋一律坐西朝东,荷花瓣似的一圈一圈后退,总共六条楼房,规规矩矩沿中间的村道摆开,南边一条,北边一条,是对称的,最西头,是稻场与祠堂。楼房都是三层,白墙黑瓦,并不新,黑瓦向上,是南来北往抻开的屋脊,好像三十余条在月光里浮动的龙船。宝明沿着水泥路面往坡下走,心跳得快。以前修手机,晚上回出租屋,躺床上睡不着,他会去想手机,沿着手机里一条条线,一个个面,一处处沟回,将自己缩小成一粒飞虫,不,一束光,在不同手机里漫游,十二层、十六层的电路板,电阻,电容,电感,二极管,三极管,MOS管,影像传感器,喇叭,按键,连接器,麦克风,马达,LED灯,电源芯片,主控芯片,存储芯片,射频芯片,功放芯片,驱动芯片,扩展芯片,充电芯片,屏幕,电池,散热片,各种螺丝,有的螺丝比蚊子腿还要细。手机牌子不同,但内部的复杂结构大同小异,它们互相连结,互相作用,就能够激活起来,去发出信号,连接不同的APP,连接不同的人。后来到了监狱,吃饭,出操,学习,刷墙,回来躺床板,想到手机就心口疼。他就试着想他的柜台,那家商场,他租住的城中村,他本来努力认识了很多人,湖南人、广西人、广东人、四川人、河南人,这些人的面孔已经变得模糊。他想自己的村子。好像有另外一个自己,由木板上爬起身,随着东南风飘荡回家,长江、汉江、府河、澴溪,找到他们村塆,由村巷里走入。一棵棵枫杨树、苦楝树,一排排楼房,他让那个自己走进每一家堂屋,与屋子里的人讲话,老一辈的,与他同辈的,下一辈的小孩,由附近村塆嫁来的媳妇,这些人,有的他喜欢,有的不喜欢,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但是都没有关系。他与他们扯白,回忆从前村里发生过的事,上水利、放电影、修堤、修族谱、盖祠堂、盖房子、婚丧嫁娶、修路、通电、考大学、种田、种菜、出门打工,他能想起来的,他都与他们讲。慢慢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村边的池塘,那些人,那些牛,那些猫猫狗狗,那些鸡鸭鹅,有些是存在过的,有些是他自己添描上去的,都变得异常清晰,成为真实场景,历历如在眼前。

在他的想象里,他停留最多的地方,当然是自己的家。他们家的房子是进村后第三排右手边第一栋,在村塆中间。房子是十年前,宝明与春霞还没相亲,由父亲玉堂与宝明两个人一起盖的,林堂大叔也掏了钱,他们拆掉从前爷爷奶奶手上盖的明三暗六瓦屋,做起这栋三层楼九间房的新家。门前枫杨、楝树之外,还有两棵梧桐树,是春霞上门后种的,现在有碗口粗。梧桐树一左一右,左边是做灶屋的披屋,妈妈与春霞在里面洗菜做饭,右边是养猪与养鸡的平房。大门上的春联,从前都是宝明自己写,这几年他不在,恐怕得去镇上买。堂屋正中是“天地君亲师位”匾,匾下神柜,神柜上香炉,还插着除夕、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元节、中秋节敬祖宗烧香的残梗,柜面上凝结着点红烛余下的蜡油。神柜前朱红色八仙桌,是春霞家送来的嫁妆,四条暗红色长凳是妈妈嫁来时的嫁妆,还有四张黑褐色太师椅,恐怕是奶奶当年带来的。进堂屋左首厢房,是爸爸妈妈的卧室,右首是林堂大叔一个人住。由一楼卫生间旁登上水泥楼梯,木扶手干干净净,转折,上到二楼,中间是摆电视柜与木头沙发的小客厅。每天吃完晚饭,父母会上来看一会儿电视,林堂大叔有时也来,他是侧头听。客厅左首是宝明与春霞的婚房,席梦思床、桌椅都还是新的,贴上去的喜字,也还泛着金色,客厅右首,华华房间,有他的小床、书桌,华华小学放学坐校车回来,就在这里写作业。上到三楼,房间稍稍后缩,留出来两米多宽露台,露台上一张竹床,被汗沁成枣红色,露台后面是三间瓦房,分别盛放粮食、农具与杂物。

宝明想象自己悄悄摸进门,也不同他们说话,沿楼梯走上三楼,躺在露台那张竹床上。这时父亲还在,一家人吃完晚饭,父亲、母亲与林堂大叔在二楼看电视,春霞坐在华华的房间里,摊开课本,教他拼音,帮他做数学题,而宝明一个人伸直双腿,睡在星星下面,闻着由楼梯间盘旋上来的不同房间的气味,由气味里辨认出他的亲人们。他们谁都不会走,谁都不会老,谁都不会病,谁都不会死。他转头盯着屋顶上的瓦脊发呆,他们家的瓦龙在屋脊上游动,风吹雨打好几年,砖瓦松动错落,有几处漏雨,补救的办法,就是像他修理监狱那些老房子一样,在屋瓦上钉好白铁皮,将白铁皮刷上蓝色油漆。这一天将要来了,他跟王教官说,他想带上泥刀、刮刀、油漆刷、一小罐油漆作纪念,就是为了回家漆漆屋顶。王教官拍他肩膀,说,好,下个月你走,我都给你准备。王教官取下警帽时,头圆圆的,细眉细眼。他说,你回去,凭手艺,不想修手机,做油漆工,养家糊口也没问题,你有一个儿子,再生一个丫头,修修补补,沟沟坎坎,人生也会美。他告诉王教官,他真名是舒宝明,并不是平时点名的那个名字。王教官点头。

要是我将这些放电影一般的想象存进手机,变成电路,再传给林堂大叔,他就能看得见了,总有一天,手机会发展到这一步。宝明沿笔直的村巷往村中走,树大屋高,月亮白灼灼,乡亲们睡得早,各家窗户里的灯都灭了,鸡鸭早已归窠,狗也不出来吠叫。宝明来到自己家门口,披屋平房,一片空地,空地上是月光投下来的树影,枫杨叶像拇指,楝树叶像小指,梧桐叶像手掌,交叠在月光泉里。三楼是黑的,二楼也没有灯,看来妈妈已关掉电视机,下到一楼。一楼左首玻璃窗后面,卧室灯亮着,房间里传来二胡伊伊呀呀的琴声。妈妈并不会拉二胡,村里退休的小学老师家兵会,林堂大叔也会,他们两个常在一起切磋琴技,父亲想学,但没学好。宝明收回来拍门的手掌,背着双肩包,怔怔地立在大门前,一动也不敢动。大门有左右两扇,是由爷爷的旧屋拆下来的榆木老门,铸铁门环,左边贴着秦琼秦叔宝,右边是尉迟恭尉迟敬德,两位门神是新的,他们旁边的红色春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也是新的。月亮真亮,的确是可以看到树叶,苍蝇的腿,蚊子的脚,字,秦叔宝温和的笑,尉迟恭冷厉有杀气的眼色。先拉的是《二泉映月》,月亮投身在两个相邻的池塘,一大一小,一阴一阳,一生一死,一悲一喜,一爱一恨,一走一停,一直一曲,一往一回。接下来是《赛马》,阳光下,草原上,青春里,万马奔腾,狂若金箭,急如骤雨。房间内,林堂大叔停下琴弓问:“云英,《二泉映月》好听,还是《赛马》好听?”妈妈回答他:“瞎子,莫拉了,早点来睡。”她温和的嗓音里已有浓浓的倦意。

走,走,调头走,不管他们,我们回镇上去。好像是父亲玉堂的声音,冰凉手掌搭在宝明滚烫肩膀上,在他耳边说话,嘴巴里有一股土蛤蟆般的泥腥气。宝明木头木脑跟玉堂重新翻坡越河。我们肖港镇初中,下晚自习是晚上九点半,新来的保安何勇军睡眼惺忪拉开铁闸门,走读的同学像羊群一样,由校门口涌出来,乳燕投林般投向路边接放学的父母怀抱。初一(13)班舒华华同学出学校比较晚,抬眼就看到推摩托车立在传达室前的妈妈春霞与语文老师叔叔。一家人骑摩托车,语文老师在前,华华坐中间,春霞在后面,肖邹路转入“一条龙”,由涨满月光的巷子,一直骑行到“霞霞服装店”。华华先跳下车,背着书包往天桥上跑,他说今晚月亮大,他在教室里上自习时,就想上铁路天桥看月亮。春霞回头走上天桥找华华时,华华站在桥中间栏杆前,他最近长高了,月亮地里,影子短短的。华华对春霞讲:“我刚才看到一列绿皮火车由天桥下面过,开得并不快,我看见有一节卧铺车厢亮着灯,有一个戴黑色棒球帽的叔叔与一个短头发阿姨,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讲话,那个叔叔很眼熟。”春霞催他:“回家早点睡,我们这条铁路马上就不会再走绿皮火车。”她说完,一列白色的动车风驰电掣由天桥下经过,将月光撞开。动车过后,华华说:“嫦娥一个人住月亮上,太可怜,我又学了一首古诗,背给你听。”春霞只好点头同意。华华背诵的是:“朗月出东山,照我绮窗前。窗中多佳人,被服妖且妍。靓妆坐帷里,当户弄清弦。鬓夺卫女迅,体绝飞燕先。为君歌一曲,当作朗月篇。”春霞等华华背完,拉起他的手往桥下走。玉堂与宝明站在桥西暗影里,他们都觉得华华的诗念得好。玉堂对宝明说:“莫恨你妈,华华就算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也认了。你回深圳去赚钱。人在做,天在看。”又一列白色动车冲撞过来,将月光搅得水帘洞一般,溅月色到两人身上。

如此这般,也算一个不错的收尾。但那个朗月夜,宝明并没有听父亲玉堂的话。他使劲摇摆着变得僵硬的头与肩膀,挣脱玉堂枣核般长满茧的手,像在监狱屋顶刷油漆时一样,摆脱掉背上火辣辣的松毛虫,一个人走出村,站在河堤上,对着虚空说:“您莫担心,早点回坟林休息。我见过世面,一路回来,已经不怪她们了。我一个人转转再走。”在监狱图书馆组织学习,将要离开的人,可以挑一本书带走,他挑的是《红与黑》。他还不知道,封三插的借阅卡上,最后一行,写着宋晓萍的名字。他们接着看科教片,他也不知道,小平坐在前面第一排,短短头发。科教片上说,北斗七星看起来离地球很近,实际上很远,它们的光照到地球上,需要一百年。也就是说,此时挂在远处桐柏山、大别山上的北斗七星,离站在道人桥上的宝明,有一百光年远,而照到他身上的星光,是一百年前旧的星光,并不像月亮光,新鲜,刚挤出的牛奶似的,照到地球,只需要一二秒。一百年前,这座道人桥才刚刚修起来,那个道士脱鞋子,跳下以他的故事起名的桥,扑通跳入澴溪,霜雪夜,河水冷得像针窟。但是今天晚上并不冷,微风里有一丝凉意,勉强跑到澴溪里摸鱼,也是可以的,林堂大叔教会了我游泳,我跳下去,也淹不死,那个道士不会游泳吗?一定要淹死自己,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我现在这样,背着双肩包,包里压有一罐沉甸甸的油漆。他可以抱着他做法事的铜罄。我不会死。想到那罐油漆,宝明将双肩包取下来,放到脚边,蹲下身,依次掏出来泥刀、刮刀、油漆刷、油漆罐,包里只剩下那本小说和换洗衣服。他将油漆罐拨开,放桥头,他想起这是从前放林堂大叔签筒的位子。

由桥头到桥尾,一共是六条南北向横梁立在泥水里,托起来五组东西向红褐色条石,每一组并排是五根,每一根比铁路枕木略宽,中间的两根,被往来的车轮磨出来浅槽。一共是二十五根条石,每一根花掉七八分钟,三个小时,才可以将它们分别漆上蓝色。现在是十一点半,在大月亮下干活,到凌晨三点,鸡叫头遍前收工,宝明是有把握的。宝明将外套脱下来,抟成一团,将条石擦干净,清理羊粪球,拔掉石缝中长出来的杂草,然后自西向东,蹲在桥上,倒退着,一块一块给条石上漆。他右手握着牛舌头般的油漆刷,腕上动作又轻快、又匀称,刷刷刷,好像山羊路边啃草。气沉丹田,每一下都呼吸到脚跟,他刷墙时是这样,修手机也是这样,当年林堂大叔教他摸鱼,也是这样,割稻,割麦,日后他在海边公园给麋鹿割草,也是这样。他将远远看着小平挂导游吊牌,向游客比画。他与小平都有一双灵巧的手。月亮铺在桥面,他好像是在将月光刷蓝。他微微出汗,身体好像在长出细细的绒毛,他觉得轻盈而松快。父亲是胃癌,临终前,吃了一大把镇痛药,不疼了,浑身是汗。宝明想问父亲,人到底为什么活,又不好意思问。只是努力活下去,着急没有用,月亮那么亮,星空那么开阔,澴溪流到大海,要有耐心,离鸡鸣还早,就是到了鸡鸣的时刻,公鸡打鸣,晨光绽开,也不怕。

中间宝明还歇过一次,子夜转钟,他用外套擦擦手,给小平写微信:“我们火车到了吗?我拉二胡的话,你爱听《二泉映月》,还是《赛马》?”小平秒回他的消息:“马上进站,我爱听《赛马》,你来,我们去公园骑马,不对,是骑鹿。”宝明想想,给“萍踪霞影”也写了一条微信:“我将要把道人桥刷成蓝色。”她现在应该已睡着,明天早上醒了,骑摩托车过来,站在河堤上往下看,会惊讶地发现,朝霞映在蓝色桥面上,石桥好像变成一条靛蓝的牛仔裤,沾满露珠,随东南风飘荡。林堂大叔过桥,用竹竿扫,也会读出他先用刮刀刻印出来的迷宫般的细线,是他记住的各种手机里的电路。林堂读不出来,会有星斗读出来。宝明将手机放回桥头,继续干活。他一边想象自己刷完桥,背起双肩包,去镇上火车站,赶凌晨火车去小平家,与小平在海边骑麋鹿,一边轻快灵活地挥刷子,刷刷刷,将我们老家的道人桥,一条石头接一条石头刷蓝,像星空与大海的克莱因蓝。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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