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他
作者 何荣
发表于 2025年6月

她眉心发力,眼里伸出一双长筷,搛住他,不让他乱动。他块头大,滑溜溜,根本夹不牢。在她的怒视下,他施施然捏扁小蛋糕,张嘴,啊。食物在空中停顿一秒,落入粉色口腔。咀嚼、吞咽,糜状物顺着食道下滑,不知所踪。几滴牛奶在桌布上洇开硬币大小的湿迹,食物碎屑黏在手肘处,像癣。

他总是留下各种污渍,像狗边走边撒尿——桌垫黑得发亮;剪下的碎指甲蹦进书架角落;脖子搓泥轱辘,黏在打过蜡的地板上。他喜欢把T恤扯到头上,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没脖子的驼背。领口越扯越大,最终整条人从领口滑脱,蜕下一张棉织物的皮。他上厕所总是忘记开排风扇,强劲的蛋白质臭味像探照灯一样四处扫射。马桶边沿有尿渍,洗手池里有鼻毛。如果他是犯罪嫌疑人,一定很快就落网。他一路洒下蛛丝马迹,像引诱又像挑衅。他挖鼻屎、抠血痂、咬指甲、撕死皮、揪肉刺。他孜孜不倦地啃食身体,一边吃,一边长,居然没把自己蛀空。他的字写得很大,在田字格里挣扎,这里伸出一撇,那里翘起一捺,他的自我意识一定也像他的字迹一样涣散。某个干冷的冬天,她用电动车载他去看心理医生。羽绒服的防水面料一路窸窣作响、喋喋不休,是恼人的内心独白。他突然抬头看天:姆妈你看,下雪咯。她跟着抬头,雪屑打在眼皮上,清凉的一小片。她心下暗喜,差点取消预约。等坐到咨询师对面,他又变成那个小动作不断的问题儿童。

小时候,他一看到她,老远就张开双臂朝她怀里扑,带来一股滑梯的铁锈味,还有草坪的泥腥气。圆脑袋,短到不能再短的寸头,软刺黑亮,发根全是汗。他伏在她腿上,把她的衣服当毛巾擦脸。他侧着头,耳朵里满是白色的耳垢。医生说孩子小不能乱掏,她就尽量不去看。他头顶有个旋儿,她顺着旋儿的方向使劲揉几圈,等他走了,再掏出单片包装的消毒湿巾,擦去指尖的黏腻。那时他的呼吸是甜的,小孩子家的零食味,掺杂着奶制品在口腔发酵的些许乳臭。稍微大一点,她教他投篮,一开始他运球都吃力,后来她压根儿就摸不到球。现在他死活不肯跟她打,嫌她跑得慢,抢篮板不积极。每到这种时候,她脑海里总是飞快闪过当年她在第一人民医院生他的场景。邻床的外地女人连生了两个闺女,一脸羡慕地恭喜她,说男娃就是好,儿大护娘,到时候没人敢欺负她。说实话,她没指望这个。他吃奶时真的使出了吃奶的劲,吸干一只,再吸另一只,一脸贪相。乳头被嘬破皮,皲出无数小口子,疼得她掉眼泪。奶汁里掺着血腥,他在吸血。吃饱喝足,换过尿不湿,他满意地睡着了。她却醒着,胸前挂着两只瘪瘪的奶袋子,乳头偶尔擦到衣服,钻心痛。他是一枚人形新果子,满身嫩茸毛,她是萎谢化泥的落花。

她跟老陈聊过,老陈讲:一个小娃娃,毛还没长齐,你不要天天盯着他。好比一个瓜,没熟时不要乱摸。“娃娃”“毛”“瓜”,老陈特意挑了几个泥土味的词,借此淡化水泥森林里养囡囡的不安。没用的,她心领了,并认定老陈在避重就轻。她试着跟别的妈妈聊,看看人家是怎么对待儿子的。可别的妈妈对待的是别的儿子,有的瘦,有的胖;胖的可爱,瘦的机灵。他好像卡在中间,没到可爱的地步,也不机灵。她在地铁上偷拍过一个中年男人,她觉得这个人就是他三十年后的样子。秃顶、痴肥、疲沓,穿一件POLO领商务T恤,酱油色。这颜色耐脏,穿几年领子都不会发黄。也许早就发黄了,只是看不出来,自欺欺人。男人一看就是个老好人,脑子有点笨的那种,小时候不灵光,岁数到了,变成假稳重。也是圆脸,下巴比上额宽,肥肉塌下来,被脖子截住,堆出两三层下巴,至此凝固。淡眉毛、单眼皮、肿眼泡、厚嘴唇。累赘的线条太多,看上去不清爽。她悄悄立起手机,开启静音,摄下这尊可怖的活体预告。她害怕下一秒男人就要走过来喊她“姆妈”,慌忙往另一节车厢移。车身高速飞驰,行动艰难。她提前两站下车,眼睁睁看着车门闭合,男人被运走,运到她不知道的去处。照片她没给任何人看,夜里翻出来琢磨,越看越像,觉得不祥,悄悄删了。她看过不少育儿书籍,里面声称每个孩子都是天使,家长要有耐心。她觉得他离“天使”简直十万八千里,他就是个小号的老陈。打生下来就有抬头纹和泪沟,黑肉底,脏泥色,两腮发得很大,笑起来鼓鼓两坨,像肥妇的双乳。楼下102有个比他大几岁的小哥哥,清瘦、纤弱,少年感初见雏形。他没有,他以前是班里的小胖子,现在是死胖子。他喝可乐、吃薯片、啃鸡翅,他在作文里写:我可以三天不吃饭,只要让我喝饮料。饮料是勾兑出的卡通颜色,像不怀好意的毒液。他毫不介意,咕嘟嘟喝下去,喉管发出欢快的声响。她总觉得这些满是添加剂的东西毁了他的智力,如果他像她小时候那样,住平房、喝井水、吃自家种的菜,肯定会不一样。她观察过他的人际交往,他似乎是小伙伴里的谐星,一举一动都能引起哄堂大笑。人家笑他也跟着笑,享受着这种友好。他有本事让大家松弛、快活,他觉得自己很有用。她不忍心戳破他,他总让她想起自己学生时代班里那些胖乎乎的憨子们,有几位还对她表示过好感——上大学之后给她寄明信片、同学聚会帮她买饮料、在QQ空间给她的动态逐条点赞。她以为她已经永远地避过了他们,没想到他们附在她儿子身上,顽强地回来了。他很好说话,叫他下楼扔垃圾,他非常乐意,拎了塑料袋就蹦出去,快乐地抬起肉胳膊,一一辨认,这包是厨余垃圾,那包是可回收。而她和老陈,如非必要,能不下楼就不下楼。每次去游乐场,她试着用摄像头的方框套住他,对他说“笑一个”,期待色彩缤纷的大型游乐设施能催生出一只快乐的小精灵。恰恰相反,镜头捕捉到的是一位娃娃脸的乡下小老头,刚进城,羞赧、朴实,似乎刚刚逃了票被抓到。他明明是土生土长的城里小孩,游泳班与晨跑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黑得像块炭。她带他回农村老家,看看他能不能融入那些在田野里疯跑的野小子。很遗憾,他不能,他在两栋平房之间跑来跑去,得意地告诉她,他蹭到了某个傻瓜的无线网,没设密码。

下课铃总是伴随光斑出现,有大有小,有近有远。树叶缝隙里,楼梯扶手上,眼镜片表面。他跑动时,光斑在头顶流淌,湿淋淋,亮晶晶。拿掉眼镜,世界就洇开了。各色图像潺潺流过,混杂气味、声音,一截永远跑不出去的七彩管道。万物之中,有一个随时替换的靶心,有时是滑滑梯,有时是羊肉面,有时是老爸。

老爸是卧底兼神枪手,代号老卵,拿把看不见的M16瞄准他。他骨碌一下滚进沙发的包围圈,拿弟弟当掩体。茶几是个军火库,他从里面掏出手榴弹,牙一咬,丢过去。嘣!嘣嘣!啊呀!老卵被冲击波震倒,跌在藤椅里。上!他朝弟弟一努嘴,扑在老卵身上。老卵化身为虎,哈出大白牙。弟弟抱住老虎腿,啊呜一口,老虎吃痛,变成老卵,再变回老爸。老爸倒吸冷气,把裤腿往上卷。一圈细牙印,像啤酒盖盖了个章。

糟喽,老爸腿残喽,以后只好毛毛去上班赚铜钿了。

弟弟咯咯笑,打算再来一口,被他从背后一把抱住。啊呜啊呜,一张小嘴咬空气。老卵啪啪击掌:看到吧?义犬护主人!嗷——绝招来了,弟弟两肩耸起,体内怪兽胀大,把衣服挣个稀巴烂。两条鲨鱼尾一扫,塑料笔筒砰然落地。老卵拔出三米长的大刀,二指夹住刀身,从根部缓缓抹至刃尖。刀身雪亮,映出一张冷酷的脸。吃俺一刀!老卵很严肃,将大刀舞成一台电风扇。哇呀呀!怪兽使出痒痒功,专攻老卵腋下,血盆大口里还嚼着泡泡糖。他捉住怪兽一只脚,挠它脚心。怪兽咯咯笑,另一只脚踢他脑门。老卵趁机补刀,将怪兽拦腰一劈。怪兽只顾笑,已经忘掉自己是怪兽,抠出沙发垫下的一瓶布洛芬滴剂。咔嗒一声,门开了,总司令驾到,在玄关处换鞋。老卵慌忙起身打扫战场,他悄悄捡起扔在花盆里的小黄鸭。弟弟,头号大汉奸,已经扑进司令怀里,把满头臭汗蹭在司令的羊毛裙子上。

陈志炜,你数学作业订正了吗?

他不吭气。老卵望望他,刚要说话,司令断喝:去拿快递!最后就是打扫战场,各自归位。他回到书桌前咬自动笔头。

她来自现实世界,总是在最白热化的时候出现,咔嚓剪断风筝线,让他落回地面。他记得小时候有次被留堂罚站,她来学校接他。夕阳西下,走廊尽头,晚霞的粉光里她噔噔噔走来,看也不看他。她是香的,冷的,呢大衣软软。新烫的头发,发卷堆得高高,一股药水味。他站在高尔基的标语下,抠着石灰墙皮,红领巾上都是汗渍,他和她怎么看也不像一家人。她摘下皮手套,对刘老师露出好看的酒窝,亲切又美丽。等她转过脸看他,熟悉的冷漠又回来了。她总是整洁的、严厉的,二十四小时都不会出错。他在纸上画过她,长发,长裙,嘴唇是个红色菱形,像童话里的皇后。但他不是王子,他只是个扫烟囱的小工。脸上永远黑乎乎脏兮兮,亲吻皇后的鞋子都不配。他更愿意跟爸爸待在一起,像两只猪快乐地滚在烂泥里。他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她的安静里带着沉思意味,如果他也不说话,就好像是在跟她对峙。她总是淡淡地,轻轻皱着眉,似乎永远嫌恶着什么。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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