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红叶
作者 叶良骏
发表于 2025年6月

昨夜我梦见了小林,他手里捧着一张金灿灿的获奖证书,笑眯眯地吹着口哨向我走来。我欣喜若狂地大声喊起来:“嗨,你这个大头!”没等我把话说完,梦断了。

我们认识在澄衷小学,妈怕我转入新学校不习惯,去找邻居小林姆妈,请她同在此校上学的儿子照顾我。那年,小林九岁,我七岁。每天我们牵着手去上学。走在路上,他爱捡石头,黑的、歪的、稀奇古怪的石头,他都当宝贝藏起来。我爱采树叶,圆的、扁的、三角的,弄平了夹在书里。有时看见一棵没见过的树,便央他爬上去。他把书包一扔刷刷刷地上树,轻轻巧巧地就摘下我要的叶片。

小林有八个兄妹,只有父亲一人做工,家里很困难。由于缺乏营养,他长得很瘦弱,一个与他身体比例极不相称的大脑袋,沉甸甸地嵌在他狭窄的肩上,我们为此都叫他“大头”。他整年穿着一条打补丁的黑裤子,一件用他父亲工作服改成的蓝褂子,用一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花布袋装书,破的洞用线缝着。铅笔、橡皮、刀片等都是小林眼中的奢侈品,很短很短的铅笔头,他也舍不得丢,用一根细竹管套起来再用。他常捡别人丢弃的废纸,抹平了在空白处做习题。尽管如此,小林却是我们全校闻名的好学生,每学期他总是年级第一名,享受学费全免,还捧回一堆奖品。

小林不但学习成绩好,还会打球、唱歌、演戏,最绝的是吹口哨,吹出各种中外乐曲,简直是文武双全,样样都行。他做什么都带着我,我学不会或不愿学,就要被他骂“真笨”。有一年寒假,里弄干部组织我们在校的小学生,为散居儿童服务(当时刚解放,还有不少孩子未能入学)。小林编了剧本。他让我演小姑娘,自己穿着借来的大头皮鞋,一顶鸭舌帽翻过来戴,演日本鬼子。他一面用口哨吹着可怕的曲调当伴奏,一面手提马粪纸制作的枪,恶狠狠地追我,直到“乒”地一声把我打“死”。天很冷,我得躺在地上“光荣牺牲”,每次都把我冻得够呛。大人们怕我冷,找麻袋垫在地上,他却不许,说,演戏就得像真的一样,不能造假。我只好忍了。当“新四军”把他抓住时,小林要用口哨吹奏胜利的曲子。看到一个“日本鬼子”当了俘虏,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嘴里却吹着欢快的乐曲,实在太可笑了。每演到此,男女老少无不笑得前俯后仰,我俩为此变成了全弄堂人人皆知的“明星”。

每到晚上,一群小伙伴总爱坐在弄堂口的台阶上,谈各种有趣的事。小林爱摆弄石头,我喜欢研究树叶,我们交换着各自得意的作品,有时为对方找到了一个新品种,就郑重其事地赠给对方。小林教大家认天上的星星,那木勺一样的北斗星就是他教会我认识的。他说,黑夜走路,只要找到北斗,就不会迷路,我至今还有这本事。我们最喜欢玩“过家家”,小伙伴们把我藏起来,要小林来“娶”我。他总是认真地扮演“新郎”,费尽心机找到我,牵着我的手去“拜天地”。每次,小伙伴们总羞他:“讨新娘子,哪有走来的,要有花轿!”听大家起哄,他就会一本正经地说:“将来,我一定用车来接她,一辆四匹马拉的车,车上都是鲜花!”每次,孩子们都会大笑大叫,我则低着头,学着“新娘”的样子,老老实实地站在他旁边。

无忧无虑的童年一晃就过去了。小林考上了市东中学,一年之后,我进了住读的行知中学。我们一周才能见一次面。每到星期六下午,我回家扔下书包,就奔到小林家去。我骄傲地介绍我们学校有那么多树,各种树叶总也采不完,两株广玉兰都要碰到天了。小林说,他们的数学老师什么样的难题都能解,语文老师以前是编辑,一肚子学问,出口成章……说到最后,他就要叹气了,说要能到行知中学去看看就好了。我也沉默了,心里不止一次地希望能到市东中学和他在一个学校读书。

整个中学时代,我和小林盼周末就像盼过节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不知不觉地长大了。一九五七年,小林高中毕业要考大学了。我抄录了全国所有名牌大学的理工科专业,我们久久地在一起讨论、比较。经过激烈的争论,我们得出了一致的结论,报考北京大学地球化学系,让小林实现童年的理想,去研究石头。更重要的是,北大有我心仪的中文系,一年之后我也可以考到这个学校去。小林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他接到通知后,我比他还高兴,拉着他在弄堂里奔来奔去,逢人就大声嚷嚷:“小林要上大学了!”

小林要走了,他的行李极为简单。那些他从小就当作宝贝一样的石头,由于出不起行李费无法带走,都交给了我。在他的书包里,有用筷子、铅笔、大头针和橡皮筋做成的圆规,有用废木条刻成的木尺,还有一小包各式各样的铅笔头,准备在他艰苦的学习生活中继续陪伴着他,只有我送的钢笔,是新的。临走前夕,他来与我告别,他说:“我先去,明年等你来。”我使劲点着头说:“当然,我一定来。北大再见!”我们高高兴兴地在楼梯口道别。

小林走了,他从北京给我写来许多信。他为我收集文章,抄录我寄给他的诗(也有小说、散文)。他为了节约邮资,常把信卷起来当印刷品寄给我。每封信的末尾,他都用端端正正的大字写上:“我在北大等着你!”而我则拼命地用功,每封信的末尾,也用大字写上:“北大再见!”

是的,我们是应该而且可以在北大再见的。十二岁就在报刊上发表作品的我,对未来充满信心。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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