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古典诗歌的四条路
作者 顾农
发表于 2025年6月

诗歌起先是唱给别人听的,后来则写下来供受众阅读、朗诵或者歌唱。读者在接受优秀诗歌作品时往往会受到感动或震动,获得审美的享受,同时又可能将自己的生活经验、感情体验带进去,对作品做一番新的生发和创造,并在这一过程中重塑自己。鉴赏诗歌往往是一个丰富复杂十分微妙的精神活动过程,是一个提升自己净化自己的过程。据说有些人读诗只是为了增加知识,以便参加考试或竞赛,那是多么可惜的因小失大啊。

如果只就理解古典诗歌的原意而言,情形虽然要相对简单得多,但头绪仍然相当纷繁,这里并没有什么固定不变的最佳路径,各人可以有自己的爱好、习惯和创造,但我们仍然应当借鉴前人已经有所总结并且行之有效的几种路子。有自家祖上的遗产不去继承,只是一味强调自力更生,那是严重的犯傻。

鉴赏古代诗歌之传统思路中最显赫的一条是透过原作的比兴外壳去深入体会诗人的本意,而其要领在于知人论世。孟子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孟子·万章下》)此说一向深入人心,古今都有许多学者很积极地研究诗人的生平和创作的背景,为之编年谱,写传记。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层出不穷。鲁迅先生说:“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要不然,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九)》)鉴赏古代诗歌,要准确地理解它,知人论世的确是非常重要的。

我们要欣赏屈原的作品,当然要明白屈原的家世、经历,特别是他不幸的遭遇,了解当时楚国内外的情况,然后才能懂得为什么他会忠而见疑,他为什么一再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仍然那样热爱楚国,宁可死在这里也不肯离开—那时出国寻求出路的士人很多,并不构成任何道德问题。

如果我们不了解诗人杜甫在安史之乱中颠沛流离的痛苦经历,那么对于他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那首七律中所表达的极其兴奋的心情,便很难有深刻的体认。

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这方面最值得注意的是若干作品的产生各自有其十分具体的背景(旧术语谓之“本事”),诗人的写作意图可能会通过相当曲折的手段来表现,如果我们不了解这些诗的背景和后台,它们的原意将难以把握。例如中唐诗人朱庆馀有一首著名的七绝《闺意》: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一个新婚小媳妇在拜见公婆之前,天不亮就起来描眼画眉,争取获得良好的第一印象,为此她特地征求丈夫的意见,问自己的眉式画得是否时髦。如果我们以为这首诗就是专门描写底气不足之新嫁娘的,那就只看到了表象而未能理解此诗的深意。

此诗另题《近试上张水部》,是诗人在参加科举考试的前夜写给水部郎中、著名诗人张籍,请他关照自己的。按唐朝的规矩,科举考试的试卷并不密封糊名,能否考中,与应试举子平时的知名度、美誉度关系很大,“礼部例得采名望收录”(《唐音癸签》卷十八《进士科故实》),所以考试之前不少考生大肆活动,将自己的作品写成卷轴投献给达官名流,希望得到他们的垂青拂拭,为自己多说几句好话,以利成功。诗中那位精神紧张、羞人答答的新嫁娘其实乃是应试举子的隐喻,一个有意味的象征。唐代科举考试与诗歌创作关系甚大,许多作品的背景与此有关。著名学者程千帆、傅璇琮两位先生都为此写过专著,足供我们学习参考。

但是我们在走知人论世这条路的时候一定要十分小心,决不能在这一面大旗之下对作品的意旨做主观主义的离谱的猜测。事实上写诗除了采用比较曲折的“比兴”手法之外,也还有直截了当的“赋”,直叙其事,直写其景,直抒其情,这样平易的好诗亦复甚多。如果我们只根据诗中个别词语意象大加猜测,以为其中隐藏着许多深意,把一些不相干的意见硬行塞给原作,那很可能是作者根本不能接受的。

这种穿凿附会、曲意求深的情形并不罕见。朱熹《诗集传》在卷首的《诗传纲领》中引用过前辈理学家张载的两段话说:

求《诗》者贵平易,不要崎岖求合。

本文刊登于《月读》2025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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